沉寂八年,韩国导演李沧东终于带来了新作《燃烧》。就像他以往的代表作《密阳》和《诗》一样,《燃烧》仍旧讲述在残酷世界下受折磨的个体,电影里充满难以言喻的悲伤气息。李沧东把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烧仓房》结合着福克纳的短篇小说《烧马厩》,扩展成一部充满着惊悚、悬疑气息的电影,把镜头对准当代韩国的年轻人,探讨了他们面临着的严酷的社会现实,以及这种处境所带来的困惑和愤怒。
但是影片并没有仅仅描述了现实层面种种不平等和青年人的困惑,而是从现实入手,加入梦境、幻想以及利用男主角的小说家的身份,构建出一个谜一样的世界,试图在不可知的疑云与当代年轻人的愤怒之间建立连接,构建一种“谜”的连接。
导演在故事的初始阶段便在构置和营造着各种暗喻的谜团。男主角李钟秀和女主角申惠美初始会面,惠美便讲述了非洲部落传说的“little hunger”和“great hunger”的传说,好似对他们生存现状的隐喻,除了“little hunger”所面临的日常温饱问题,让他们更痛苦的是“great hunger”所面对的困境,找不到生命意义的空虚。
钟秀和惠美在一次实实在在的欢愉之后,就是漫长的孤独和残酷的现实。惠美去非洲以后,事情的发展越来越脱离钟秀的期待。在李沧东的塑造中,现实生活始终是疏远钟秀的。故乡坡州是一个“被遗忘之地”,外面回响着的韩朝边境广播也提醒着观众他处在“边缘”,电视里放着的韩国年轻人失业新闻和特朗普对蓝领工人的政策,都好像与他既有关又无关。他住在陈旧的屋子中,堆满父亲留下的、跟他无关的东西,只有墙上一张他与父亲的合影似乎刻意证明着他们确实是父子。而他去参加父亲的庭审时,几乎跟父亲没有哪怕眼神的交流,只有一次,父亲在被告席上看向钟秀,而钟秀马上转移了视线。钟秀试图与世界发生关系,用出色的文笔写了请愿书,而邻居却表现出疏远的态度……他像那头后来被卖掉的牛一样,毫无价值、没有意义。越是这样,惠美的存在就越是重要。他常去惠美的公寓喂那只不存在的猫,在公寓里对着外面再没有折射出光的观光塔手淫,幻想着照片上的惠美。
终于等到惠美归来的消息,出乎意料的是,惠美带回了一个她在非洲旅游时遇到的男人Ben。从此开始,电影通过这个“外来侵入者”开始重点刻画一种贫富分化的阶级差异,电影中的社会现实变得更加残酷,它渗透并且侵蚀着钟秀的最后一丝希望,把钟秀进一步推向绝望的深渊。Ben住在豪宅里,开着豪车,定期去健身、旅游。在钟秀眼中,他是韩国的“了不起的盖茨比”——不知道做了什么,他的阶级特质也同样表现在他优雅的行为举止、对周围事物的掌控和对人的支配能力上。惠美以及Ben的销售员女友在他面前谈论着异国见闻,惠美投入表演着非洲部落的hunger之舞,新女友则夸张模仿着在专卖店中中国顾客的表情和姿态,两位出现在Ben身边的女性都在上流阶层面前卖力表演,以普通韩国人较为陌生的稀有谈资来展现自我价值。兴高采烈的表演看似是跨越阶层的希望,其实很可悲,更接近一种绝望的挣扎,挣扎着去融入其他阶层,挣扎着向金字塔上方攀登。Ben依旧兴味索然,在惠美卖力表演时打起了哈欠,他倍感无聊且空虚。钟秀一直想追寻的惠美,对于Ben们仅是收集的消费品,Ben始终处于一种“great hunger”的境况中。
Ben和惠美来到钟秀简陋的乡下住宅,Ben对钟秀讲起他的“烧塑料棚”癖好,那些废弃的塑料棚又脏又乱又没用,好像都在等着被他烧掉。Ben对塑料棚的描述隐喻着钟秀以及他们的群体,同样是没有价值的。Ben借着“塑料棚”表达了他的价值观,“自然的道德”并不是人所能判断的,人只能接受。“自然的道德”是一种均衡,就像他可以同时存在于不同的地点。这种超然于物外的价值观是钟秀难以理解的,世界对于钟秀来说从来都是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电影《燃烧》剧照
没用的就让它在边缘自生自灭,或者干脆一把火烧掉,“自然的道德”才不会乎它们的存在。惠美更像是毫无价值的“塑料棚”,她不止一次说到希望自己和夕阳一起消失掉,这种情绪充分地表现在她跳的即兴舞蹈中。伴随着夕阳,她裸着上身,双手合成一只飞向上空的鸟,而这种生命力的喜悦随着夕阳落下变得黯然悲伤。
可悲的是,虽然同属于一个阶层,钟秀并没有能力去理解惠美的悲伤,而是把自己的愤怒转移成对惠美的攻击,他指责惠美随随便便脱衣服,犹如妓女。这同时宣告了两人爱情彻底终结。钟秀和惠美的爱情是悲剧的,他们的轨迹在某个瞬间交汇、迅速地发展到结束,两个“饥饿者”没有条件去追求奢侈的爱情,他们的爱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从惠美失踪开始,电影的后半部分笼罩着一种悬疑和惊悚的气氛。钟秀就像一个拙劣的侦探,追查着惠美下落,不但一无所获,而且深陷于谜团中越来越困惑,也越来越无力。
钟秀在追查惠美下落的过程是带有神秘色彩的,其真正的目的是寻找现实背后的真相、所有问题的答案和事物之间的逻辑。比起谜的答案,寻找证据的过程和证据本身似乎更为重要。钟秀不仅是在搜寻失踪恋人的去向,更是在寻找存在的证据,力图寻找他的恋人和自我记忆的存在证据。讽刺的是,当惠美消失后,所有的证据都否认了二人过去记忆的存在。他开始不停地查看住所周围的塑料棚是否被点燃。烧大棚是否在暗示着杀人?这其实跟惠美的失踪并没有必然联系,他在一味追求的是一种真实感,那些能看得见、摸得着、他能够掌控的线索。结果必然是失望,一切线索都最终走向更大的不确定性。他去惠美的家中,只看到空荡荡的公寓,邻居说这地方是禁止养宠物的。猫是否存在?他去向惠美的家人和村民们求证惠美所说的井是否存在,他们一样没有给出确切答案,只有一个失踪多年的母亲心不在焉地肯定着井的存在。他去跟踪Ben,却不知道到底要求证什么,他在Ben的住处看到抽屉里他送给惠美的手表,这是否能证明惠美已经死了?他在Ben的豪宅中看到了一只猫,呼唤它惠美起的名字,猫跑了过来,这到底是不是惠美的猫?回想起电影的开端似乎就向我们暗示这种想象的存在,惠美表演着哑剧吃着不存在的橘子,说着表演诀窍,“不要想着橘子在这里,而是要忘记它不在”。关于存在与真实的问题,之后通过大棚、井、大棚、手表等线索贯穿电影始终。
电影《燃烧》剧照
惠美的消失,以及猫、手表的无迹可寻也象征着年轻人某种分明“存在”,却仿佛“不曾存在”的绝望和无力感。即便热烈地活过,也难以找到关于过往的记忆,没有存在的证据,消失之后关于此人的一切都变得毫无对证。电影的前半部分建立在一种现实的逻辑之上,但是从钟秀得知“烧塑料棚”的故事后,虚与实就逐渐地混合起来。钟秀做的烧塑料棚之梦、查找附近的仓房、寻找惠美、跟踪Ben、幻想惠美和他一起躺在床上……这一系列行动都充满了错落的梦境感。找工作的失落、与妈妈的见面、爸爸被判刑、惠美同事所说的当代年轻女孩境遇等现实段落穿插其中,加强着钟秀在现实生活中的挫败感。接着现实和虚幻交替进行,连同之前所出现过的隐喻也在这个段落中被不断证实,谜团进一步扩大,钟秀是一个人默默地行动,这行动本身也很像惠美“剥橘皮”的表演。最终在惠美空荡荡的公寓,钟秀想象出了惠美的存在,“忘掉这里没有橘子就行了,这就是全部了”。直到这里,现实全部褪去,电影引向了一个虚幻的结尾。
对钟秀而言,惠美是无可取代的。她不仅是恋人和性幻想对象,还与钟秀的过去相连,是他过往记忆的载体和见证者。当惠美消失之后,所有的记忆毫无对证,仿佛没有任何存在过的痕迹。在寻找存在证据时,最终借助钟秀的作家身份,电影向观众抛出了一个未知的写实或是虚构的结尾:钟秀在电脑前写小说,紧接着是Ben的视点,他在镜前戴上隐形眼镜,自信地打量自己一番,然后给那个新结识的女孩化妆,好像他做意大利面一样,在精心准备某种“祭品”。这些场景连同钟秀最后杀死Ben的场景,都极有可能是出现在他小说中的,而非真实。故事进展到这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不那么重要了,被现实打压到谷底的钟秀需要找到某种愤怒的出口,只是不知他在杀人时是否能听到Ben所说的“骨骼深处发出的低音”。
谈及这部电影时,李沧东在戛纳电影节的采访中提及,“电影与文字不同的是通过影像来表达,而影像不就是光线在荧幕上制造出的假象吗?观众面对着什么都没有的那个地方用着各自的方式去接受。各自赋予其意义与观念……我想通过这个电影来表现电影媒介身的神秘”。李沧东的电影艺术实际上是虚与实的结合,这是他对文学改编的原则,除了叙事上对小说中现实与隐喻的取舍,真正杂糅了虚实成分的是影像表达本身。片中现实与虚构创作的相互关系,以及真实到何处为止,随着我们思考角度的变化也会不同。作为创作者的钟秀在片中的身份和位置,以及他所象征的底层年轻人群如何面对生活中无解的谜团,均是电影致力呈现的东西。
影片的最后一个谜,片名《燃烧》所指又是什么?燃烧的意象可以视为愤怒的爆发。火的意象在影片中多处出现,从钟秀童年经历、Ben的打火机、烧大棚、美术展中巨大的火的图景,到最后钟秀做出的极端选择包含的火。父亲的愤怒,钟秀难以填补的情感与欲望,惠美消失引来的“记忆”丧失等,都为这种“燃烧”提供了前提。电影的谜题一直持续到最后也没有最终的答案,但这部电影的魅力也在于它展现了对现实世界的一种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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