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一个奇怪的东西。
在阳光里的人分享着着它,如甘露如彩虹。在阴郁里的人抓住它,艺术可以治愈。无论贫民还是帝王,疯子还是智者,囚犯还是自由人,艺术都平等地爱我们,人人都可以和艺术心有灵犀,无论你多失败,它都不会放弃你。
外星人看不懂我们的艺术,动物也看不懂,它只属于人类的。
我有一天看到王华祥老师的一副画《据说踩到屎要发财》,画了一个破皮鞋鞋底几块黄颜料,这画对我触动挺大的,为什么踩屎踩得那么痛快呢,因为踩得自由。我时常觉得我是在监狱里,在一个奇怪的地方。我就是我自己的监狱,教养管理自己不能自由踩屎。地球就是我们的监狱。我们不仅被人监控着,还被上帝监控着,被佛祖菩萨神仙鬼怪注视着,被天地看着。
出生时被看着哭,活着时被监视着活,死时被注视着死。
这就是人类的处境,人类的命运,没有办法逃离。
记得在2009年我第一次去英国驻留时,看到超市里密布着监控器,感到很震惊,当地的朋友说,他们有先进的360度全城街道扫描系统,就是说事实上整个城市都是被监视的,这是打击犯罪的办法,但同时也给每个人造成困扰,你几点从家里出门,家在哪里,谁来过,你去哪里上班,几点回来,所有的个人生活都是被录制的。
叶芝的诗《被偷走的孩子》,精灵仙女诱拐走人间的孩子,
来吧,人间的孩子,
到水边和荒野里来吧,
和一个精灵手牵手吧
《随喜》 25×25cm 瓷 2016
这世上哭声太多,你不懂呀
……
去精灵的世界,是对人无法逃离的命运的浪漫想象。
然而,如果你逃离,你又回不去人间,夜里再也听不到叶芝描述的那曾经安抚过你心灵的“炉子上水壶烧水的声音”。
如果我去给世界画一个肖像,就是一个长满了眼睛的洞。
如果我给自己画一个肖像,就是一个长满了洞的眼睛。
《蜻蜓之眼》,徐冰老师最新的作品。现在整个世界的监控摄像头已经不只是各国政府的设置,每个人都在上传自己的生活,给看不到的陌生人曝光自己的生活,这是对人性多么疯狂的自恋与讽刺。蜻蜓的眼睛,看到的是整个世界。
一个个有意思的作品,总是让人浮想联翩,踩黄屎的画、叶芝的诗、蜻蜓之眼的电影……也有人用“浮想联翩”评价我的一个作品:
“……艺术家耿雪在作品中用陶土一步一步的结构的方式塑造了一个人。让人想到希腊神话雕塑者毕马龙和维纳斯,想到圣经故事戈仑魔象,这是一件让人浮想联翩的杰作。”
——John McDonald, 2018悉尼双年展第二部分,2018年3月
今年的悉尼双年展已是自1973年开创以来的第21届,《米开朗基罗的情诗》受邀参展。它完成于2015年。作为作者,我没有设想过这段评论里提到的希腊神话和圣经故事,是什么原因让一个作品诞生后,又可在观众的经验里继续发挥生命力?或许就像伊朗导演阿巴斯所说的,“当导演退回幕后,每个观众——他们的想象力被丰富了——创作他自己的世界。”一个活泼泼的作品,不是一发表就僵死的,它可以在流传中持续发挥力量,它本身是纯粹的,但同时具有很大的包容性和可读空间,不同经验的人会参与到其中,看到自己能看到的,不同时刻人们再去阅读,总能有新的体会。
《海公子》瓷雕塑装置 瓷 玻璃 尺寸可变 2014
“经典在任何文化中都是在不断的被重复使用”,是什么原因呢?因为经典总能召唤起人类最大的共性,对人性的同情,对想象力的释放,对最高超技艺的琢磨,等等。米开朗基罗也是经典。
《米开朗基罗的情诗》,记录的是我做雕塑过程,模糊了过程和作品之间的界限。这个电影不仅是一个雕塑过程记录,它本身就是作品。观念并不难,主要还是表达上的难度,艺术表达很难预先分析出来,不能计算出来,它像写作一样,是自然流淌出来的——但是我觉得它可能比写作艰难,因为还涉及与物质材料磨合所消耗的时间,有时这个时间很漫长,会消耗掉很多新鲜感和冲动。作者在这个过程中分裂成作者和观众,自己是自己的第一读者,审视它,调整它。进而,作者也变成作品,化身成作品去体会,语言、语气、节奏、内容、形式等等,是不是“对了”。这时作为人的创造者和作为物质的作品是一体的。我想这是很多从事创作的人能体会到的感觉。
所以艺术作品是不能说谎的,它彻头彻尾地体现了作者这个人。观众的眼睛特别亮,你的一举一动一点点小心思,观众都可以看得到。那我们做作品的人,其实是很真实的,这也是为什么,国际上的很多展览,邀请艺术家时,并没有认识艺术家本人,他们看到作品,就决定了请你来,是作品在替代作者说话。作者和作品的关系,比我们想象的更有意思,也是不二呢?
作品和作者之间的关系,是《米开朗基罗的情诗》里很重要的表达方面。当观众真的看到这个影片,在观看过程中,或许就可以体会到。
再谈一点创作的体会,关于作者在不同作品中的贯穿。
《米开朗基罗的情诗》之前两年,我做了《海公子》陶瓷动画片,有人看到《米》时说,这个影片让人想到《海公子》的作者,她去看了一眼标签,果然还是我,就兴奋地告诉我,我的两个作品主题和视觉上完全不同,但是却能感觉到是同一个作者。
当时我非常高兴,是我作为创作者最高兴的时刻,因为有人告诉我我的作品无论长的什么面貌,都有一种贯穿的精神性可供识别,这是让我有很大成就感的地方。我不想以某一种材料或者形式让人识别,而是一种作品内在的质感,这种东西让我觉得我会永远活在我的作品里,和有缘的人对话。
我也做了大量的没有完成的作品,半成品比比皆是,我不觉得什么作品会失败,它们只是暂时停在那里,比如2007-2012的折纸系列、青花陶瓷的小件雕塑,2015年的《借东风》系列的摄影和雕塑,2016年拍摄的传奇影片,2017年做的玻璃作品和一些未发表的社会题材的作品,都是有待发展的。我觉得它们都不够好,但是它们都具有很大的可能性,都是有待推进的作品,都是让我总去琢磨的事儿,这让我感到很兴奋,也很困难。
作品和人是一同成长的。做创作不能着急,不断的实践,并在焦虑和考验中,耐心等待某些启发性的时刻。
艺术的力量来源于艺术家的人。
创造,应该与个人、与他所在的社会、与他所理解的历史,发生必然的关系,因为创造是真实的,在作品中,首先是它是真实的,才有可能使得它的手法、手艺和思考成为单纯和感染人的、精湛而深刻的。
艺术有无限的创造可能性,但每一个艺术家必然在他自身生命的限定中。
艺术是一种巧妙的交流的方式,所以,它不只是有一般内容和形式的创造,也同样应该有艺术交流模式的改变和创造。当然这是更高的要求。
最后,每个人都是天才,天才不是一个过时的概念,天才就是那些笃信自己是天才的普通人,相信自己被赋予使命的普通人。
因为这些,艺术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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