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方白追求孤独,认为孤独是一个艺术家应有的特质。他所追求的这种孤独,既是抗拒盲目的对流行的跟随,又是抵制一味的对时代的张扬,正是借助于这种特有的孤独,他的作品往往达到了不同于其他画家的思想高度,在中国当代艺术史上占有了不可取代的一席之位。
张方白出生于湖南衡阳,最初就读于湖南省艺校,学习舞美专业,后考入中央美院。1985年,张方白来到浙江美院,作为一个旁观者,他目睹了“85新潮”的发生,从中得到不少感悟。到中央美院之初,张方白首先选择了“行为”的方式与社会对话,接连成功发起了《红色伍O》和《四月雪》这两个重要的行为艺术,而这些行为艺术又开启了他个人画作创作的新思路。
早年,他也曾因循西方大师的脉络,重走了一回西方现代美术之路,得以自觉地将当代艺术的理念向前推进了一步。多年来,他沉潜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在这条孤独的艺术追求之路上,步履不停,笃定前行。
冯 戎:其实你已经离开湖南、离开家乡有许多年了,这么长时间,对一个远离家乡的游子来说,考验最大的就是口味了,我们都是湖南人,就总觉得辣椒是少不了的。但多年在外,也许就慢慢入乡随俗了,口味也就改变了。张方白:故乡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对于远离故土的人来说,更是平添一些想念的味道。我的家乡湖南衡阳,是湘南地区比较土的一个地方。对于常年在外的我而言,萦萦绕绕的味道就是记忆中最原始的家乡的味道。要说最喜欢吃的,还是我妈妈做的菜。她的手艺出神入化,到现在我都还觉得有点神奇的是她做菜有时都不是先用油,而是先用水过一下,然后再加油、加调料,有点艺术的感觉。冯 戎:你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考入湖南省艺校舞美科。听说你在艺校的生活并不是很开心,完全不是你去之前所想象的那种生活。就专业方面来说,舞美专业和你现在的创作在艺术上也没有太大的关联性。张方白:的确没什么很大的关联,但艺校的生活和学习对于我个人的成长还是有很大的影响。在衡阳的时候,我还是比较乐观的一个人,到了艺校,由于年龄太小了,才14岁,又少小离家,心理上的压力很大,尤其是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之后,我慢慢就变得很内向了。那次一辆公车从我脚上轧过去,以为骨头什么的都断了,因为脚肿得很大,后来检查虽没伤着骨头,但是严重伤了筋。当时我感到特别的孤立无援,特别的害怕,心情特别灰暗,一种对外面世界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从那以后对外界就没有了安全感,心态处于紧张和封闭的状态。当时在艺校学习的舞美又恰恰是我一直比较抵触的,我并不喜欢太鲜艳、假模假样的颜色以及概念化的艺术方式。对于颜色,那时候的我还是最喜欢俄罗斯的那种灰调子,喜欢到一种入迷的程度,这其实也是跟舞台美术作斗争。
冯 戎:那也是一种青春的反叛,是在跟所学的专业作斗争。这样看来,你在艺校的生活的确不是很开心。张方白:不开心,特别压抑。当时年龄小,生活经历不足,学的也不对路,所以特别压抑。冯 戎:常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事物往往都是一把双刃剑,都具有两面性,人的压抑在某种程度上对人的成长反而会起到很大的推动作用。张方白:是的。那时候一学期都不能回家,我很孤单,每天一个人默默地爬岳麓山,呆呆地看日出日落,就是很孤独,很内向,从这种静谧的自然中找到安慰,我觉得这从艺术家的角度来说,培养了我的独立精神,自己审美的形成也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培养的。从这一个角度看,还是挺有意义的。当初我的一个老师叫王新隆,他给我们看了他在上海进修的时候画的一个作品。那是一个小风景,灰调子,胡同树下,上海的小胡同,几块灰颜色,那张画对我触动很大,也真的提升了我的审美趣味。直至今天,我都比较喜欢简洁一点的、概括一点的、灰调一点的,这也算是我对于意象绘画的一个初步认知。后来有一年我去跟他说了,他说他都忘了他还有那张画。冯 戎:如此看来,一些人生的经历,偶然的艺术场景,都会带给我们意想不到的对艺术的认知和感知。“风行水上,自然成纹”,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中喜欢引用的克罗齐的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从艺校不开心的环境离开后,你还有碰触过舞美吗?张方白:其实毕业以后我就基本上没有做过舞台美术,而是全力地在画画。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剧团,大概一年两年后调到衡阳市郊区文化馆,那时候文化馆跟学校一样,可以把时间全部用来画画。1984年,我住在中央美院招待所,遇到浙江美院余启慧老师,说浙江美院有一个机会,我们可以去进修。单位就出了钱,于是就有了我在浙美的半年。这半年对我影响特别大,因为那个班上有个女老师叫王公懿,应该说是当时女性中最杰出的美术家。她有一个版画组画叫《秋瑾》,这是她第一次做的版画,得到了青年美展的金奖。这幅画也很具有意象气质。能获得青年美展的金奖不容易,那时也就两个人获奖,一个是罗中立,一个是她。她对我影响很大,正好是“85新潮”的时候。后来我回到衡阳,当时有很多想法,觉得我应该到处流浪,到处生活,去做一个艺术家,于是给王公懿写信说了我有离开衡阳文化馆的想法。她觉得我还是应该考学校。冯 戎:当时中国的现实是,你考了学校就等于有了铁饭碗,你就可以自由了。张方白:于是我就准备考学,当时几个学校都报考了,像浙江美院、广美,包括湖南美院。我是先从小的学校考起的,一直考到了中央美院。冯 戎:最后你还是去了央美,相当于押到最后,还中了一个大奖。在央美的生活,肯定就和艺校以及之前的工作环境完全不同了,不管是身边的人还是所处的氛围,都不一样了。张方白:对,完全两回事,在央美那真是叫如鱼得水。一年级的时候,我做了一个行为艺术《红色伍O》,这是中央美院的第一个行为艺术,从我构思到我最后来组织实现,把50年代的那种热情感和荒诞感结合在一起,突出地表现出一种革命精神的东西,很真诚很热情的东西,同时还呈现另外一种带有穿透力、荒诞的、虚无的,但对每个人来说又都是正常的一种能量。冯 戎:在一个全球化的多元的当代艺术现场里面,行为艺术,它是一种当代艺术的语言,国内行为艺术的表现目前来看依然形式纷繁复杂,受众褒贬不一,你怎么看?张方白:在我看来,真的行为艺术,一定要有针对性,要有强烈的戏剧效果。我总觉得现在的行为艺术做得很小气,没有那种震撼人心的东西。冯 戎:现在很多的行为艺术,不具有穿透力,比较平面、单薄,你说的意思,我也深有感受。行为艺术应该是放在一个大的背景之下,同时还需要做很多情绪上的熏染。其实,从你进行这种艺术实践的最开始就已经属于观念艺术的范畴了,选择这个行为艺术来表达,应该很大程度上是当时的思想热潮所致。张方白:的确,那个时候我们整个的精神状态,包括整个中国的精神状态完全是处在一种爆发的前奏,大家都是躁动不安的。就我们个人的艺术来说,我们是处于潮流中的潮流,而阐述艺术的方式里,最强烈的就是行为艺术。你年轻的时候,第一选择的肯定是最有力量的、最有表现力的东西。所以当时选择行为艺术也是你的胆量和你的任务。至于这个东西是不是最适合你的,是不是最有价值的,冷静之后你会做出下一步的选择。在这个行为艺术之后,我个人情绪发泄之后,还是回到比较安静的状态,回到了央美继续接受教育。在当时,接受正规的教育仍然是首要的。我天天要上课,要面对模特。对于绘画,还是更加喜欢,更加擅长。冯 戎:我觉得每一个艺术家在他整个的创作过程中,肯定是会受到很多其他的不同的艺术家或者流派的影响。采众家之长,方为大家,万物同理,你的艺术创作应该也不例外。张方白:当然。在央美的第一年,我首先受到的是表现主义的影响,后来是抽象表现主义。后来我总结说,德国人为什么跟中国人那么的相近呢?只能说有段时间,中国人的情绪跟德国人很接近,一种狂躁的力量被压抑着。我也觉得我受表现主义影响也比较重,在读书的时候,我把毕加索等人的画反复临摹,几乎做了两三年这种语言的探索,可能再也没有一个人像我这么做过,因为没有这种时间和机遇去做了。我们还真是第一批开拓者,从塞尚到波洛克,从毕加索到马蒂斯,西方现代美术这一条路,我们基本上都重新吃了一遍。
冯 戎:就是说东方人按照西方大家走过的路原路重走了一次。张方白:是的。直到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到展览厅看一个印度画家的展览,突然感觉到那些东西是多么的东方,多么的宁静!再后来我们又对埃及的绘画,对那种简约古朴而又更有内涵的东西产生了兴趣。冯 戎:这样看来,其实光是重走西方大师之路并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在艺术探索的过程中,还是需要很多东方的元素,甚至可以说,中国的画家,骨子里就是需要中国的元素。张方白:对,而且这种中国本土的东西应该是与生俱来的,但当时并没有把它放到重要的位子上,直到毕业的时候,我做了“实在”系列才认识到这一点。在十年的语言探索中我找到了一个基本上定型的表达方式,那就是以白色为主,用黑色的边缘线勾画。其实这种东西我最早是从埃及壁画中汲取而来,是一种越来越接近东方的东西,不是说那种透视,而是勾线的外轮廓。冯 戎:从此,你就进入到了黑白的意象世界里,将中国感受与西方技巧结合在一起,创造了自己的方向和独有的艺术风格。张方白:是的,进入黑与白,可以这样说,在中国我是最早的一个。从我个人的角度来看,自己创作走到这一关,觉得已经有点失控了,不知道这个创作能不能行,那时心情是很忐忑的。冯 戎:对一种全新表达形式的探索,是需要很大勇气的,尤其当你处于艺术边缘,缺乏话语权的时候。前面你已经谈到过,“85新潮”的时候,你在浙江美院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存在。张方白:“85新潮”时我在浙美,当时完全是一个旁观者,就是你太不重要,可以说就像一个考生一样地站在边上。冯 戎:但即使是作为旁观者,肯定也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的。张方白:的确。其实我参与了湖南的85展览,当时我画了一张《残阳如血》,就是那个红色的大抽象。但是你没有话语权,就仅仅是参与而已。我在浙美的时候,也是看的谷文达、张浩等等这些,他们都属于风云人物,当时感觉自己就只属于一个旁观者,但我觉得旁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自己的东西,你能不能拿出自己的东西,有时候旁观还挺好,比较清醒。冯 戎:后来,你也有了自己的话语权,创作了很多更有自主意识的作品。比如“鹰”系列,可以说是东方意象画派中很重要的一组作品了,好像是在天津创作的。张方白:对,“鹰”系列是我在天津创作的。当时创作方向很明确,就是从水墨、书法等很多中国元素中寻找一些元素来作为油画的表达方式,也就是说从“实在”之后到“鹰”系列,在学习与融合西方艺术的过程中,开始拥有了更多的自己独立的语言了。这种独立的语言有一种文化的根基会落在某个点上,如果是有东方和西方的点,我们明确的意识是落到东方的点上。冯 戎: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不太相信艺术潮流这种事情。当然潮流就是来来去去的,但在来而复去中,肯定也会有一些可以沉淀的东西,可以恒定地留下来。张方白:我觉得艺术最根本的还是个人,就是个人孤独的战争。八大山人也许代表一个潮流,但是他的根本是他个人。潮流这个东西是有点抱团取暖吧,因为大家很弱,需要团结。但是作为一个艺术的根本,作为一个人的根本,他最终是独立的。那么潮流有没有道理呢?肯定是有道理的。为什么会形成潮流?那是集体的共识。为什么会产生共识?是因为各种相同的认知。大家有相同的认识,也肯定有它存在的理由。所以潮流始终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当其中一个艺术家领导了潮流,那他肯定会争得名望,因为他起到了很大的社会作用。但是跟随于潮流的人,最终是会造他自己的遗憾的。冯 戎:所以,核心来说,就是艺术家应该在潮流之外拥有自己的独立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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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方白:对,独立表达是我的核心追求,应该也是所有艺术家的核心追求。冯 戎:我们现在常常把当代和艺术合在一起谈论,其实当代和艺术是两个词汇,合在一起就有了新的语义。你对当代艺术是不是也有新的感悟?张方白:因为艺术从根本上来说是在阐述着人类生存的问题,这是个永恒的问题。但是人类还有一种眼前的、迫切的,也就是说敏感的、有创造性的、有价值的问题存在,这就是当代问题。如果你没有对这种问题做出回答,你就不具备一个当代艺术家的价值。冯 戎:那就是说作为一个当代人,当代艺术是你唯一的选择。这是立足之根本,也是价值之根本。张方白:对,而意象绘画又是在中国当代艺术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个流派。其实,无论往哪里走,都很难离开这个流派。冯 戎:你以前说艺术是需要必要的孤独的。这个孤独,也可以通过创作来表达,来倾泻。张方白:其实孤独并不全然就是痛苦,当然孤独也有痛苦的一面,但是它是一个高级的痛苦和享受。我们常常会感觉到自己的东西很好,但别人不这么认为,也没法领悟到你的内心,那么你就会感到不被理解,就会有一点落寞或者有一点孤单。而你又很坚持你内心这个东西,这时就产生了孤独。其实每当你孤独的时候,恰恰是你高于别人境界的时候。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绝非人云亦云的东西,而是最敏感的、深藏在你内心的东西。冯 戎:孤独从某种程度看是一种比较高级的或者高贵的品行。保持一点孤独是艺术家的本份,因为艺术本来就是去开拓一件未知的事情。张方白:当代艺术的这种抱团取暖的取向,我越来越觉得是中国当代艺术人很悲哀的事情。大家都在那里狂欢,自得其乐,感觉世界的盛宴就在那里。殊不知,这可能就是他们最后的晚宴了,因为历史的长河会做出判定,一个人如果不是付出最大的精力,怎么可能创造出高峰?怎么可能在谈笑中达到极致?冯 戎:如果单单从这个孤独的历程来说,我们中国的当代艺术,好像还是走得不够远,尤其是放眼到整个世界来看。张方白:我觉得中国的当代艺术已经经历了现代这个过程了,已经是世界的一员了。接下来,就是我们怎么样在这个世界的循环中去找到我们自己的位置,或者,我们能否引领这个世界的进展。像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经济飞速发展,在艺术领域,它推出了抽象表现,包括一些行为艺术,一下子就把世界的话语权集中到了手上。像80年代的德国新表现主义从美国那里夺走了一部分的话语权,走在了世界前列。中国现在就处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选择哪个方向作为主打点,这是一个关键,如果抓住了这个关键,整个国家的艺术就能崛起。冯 戎:这个机缘一旦没有抓住甚至失去了,就永远被冷落在世界潮流的边缘。我们要踩到这个点。张方白:所以我现在做的事情,实际上就是为了这个点。在杜尚以后,整个世界传统绘画时期已经过去,传统绘画向当代绘画转换,艺术跟非艺术没有界限了。那么后面就是装置艺术,装置艺术有时候又是新媒体艺术,但其实也只是换一个样式表达而已。今天我可以去寻找一个新的艺术形式,可以在民间找一个民间艺术,那也只是一个样式的变化而已,不是一个理论原点的问题。我在《中国意象 我的诀择》一文中,已经从理论上阐述了这个问题。杜尚终结了现代艺术,新的理论概念已经跳不过杜尚关于艺术与非艺术的概念。我们所能做的是否定现代艺术的线形发展观,我们承认各种艺术存在的意义,而寻找新的、合理的存在,在此基础上建立自己的系统性,这是我们该做的。这个时候如果把意象绘画作为一个主打点,作为一个集体的力量推出的话,它可能会像新表现或者是抽象表现一样,成为这个时代中的一个重要流派,一个艺术创造的热点,一个能站得住的艺术点,一个撷取世界艺术话语权的节骨点。冯 戎:希望你能在这条艰难的艺术之路上,走出使自己满意的成绩。从“实在”系列到“鹰”系列,张方白始终实践着他所笃定的艺术思维。从2008年起,他开始尝试不同的创作方式,进行大幅油画的创作。不管是创作画幅的改变,还是创作激情的衍生,对于艺术家张方白而言,心中的坚守始终没有放弃,坚持着自己独特的个性化探索。在意象绘画的道路上,他用西方手法,完成了他理想中的东方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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