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影视插曲的创作现状与回归路径
马 柯
影视是传播广泛的综合艺术。影视插曲是最容易流行的艺术作品之一。甚至,由于时光流逝,有些电影电视剧的情节、人物、评价已全然忘记了,但是,歌曲却被反复传唱,一代代流传下来。然而遗憾的是,纵观近几年的影视歌曲创作(包括片头片尾主题曲和插曲),其现状却不容乐观。首先是影视插曲的歌词创作缺少个性,大多不偏不倚、不温不火、不俗不雅;其次是一些电视剧主题曲的歌词不仅结构上疙里疙瘩,而且用了许多生造的词语,例如电视剧《三生三世 十里桃花》的主题曲中,“握不紧那段过往/冥灭了结魄光芒”“又闻琴香”等,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康熙王朝》中也有如“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这样的歌词,“安得”一词是“怎么能够”,那么“愿烟火人间安得太平美满”究竟是想要太平还是不要太平呢?就连近期热播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就片头、片尾曲而言,虽洋洋洒洒十数句,曲调也与反腐主题十分合拍,但歌词“与谁同搏/以肩上的职责/听一番枝繁叶落/看一抹烟霞交错/此时此刻情同手足在侧……”能够被观众记住的实在不多。尤为值得注意的是,一些歌词在思想性方面缺乏起码的审慎态度,如《康熙王朝》主题曲《向天再借五百年》,结尾“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被观众吐槽为顽强“穿越”的“辫子救世主”意识,与“不靠神仙皇帝”的现代思想南辕北辙。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笔者认为,当下的电视剧在歌词创作方面,其传统文化与民间气派都不无欠缺,这直接导致了影视歌曲创作上的不雅不俗,不古不今,不伦不类的状态。因此,如何在歌词创作中强化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认同,继承并镀亮古典诗词的美学传统,并且与“有情口语”紧密结合,是摆在我们面前的重要课题。
大俗与大雅
朱自清在《论雅俗共赏》里指出:“‘雅俗共赏’虽然是以雅化的标准为主,‘共赏’者却以俗人为主。固然,这在雅方得降低一些,在俗方也得提高一些,要‘俗不伤雅’才成;雅方看来太俗,以至于‘俗不可耐’的,是不能‘共赏’的。”这段话至少给与我们三点启示。
首先,大雅未必是大俗,而大俗必定是大雅。大雅每每是传统诗词的化用与继承,其声韵、平仄、藻饰的要求注定了高雅与凝练。例如“晴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英雄赞歌》)、“将军拔剑南天起,我愿做长风绕战旗”(《高山流水》)等,若改为纯粹口语难免失其韵味。这里所说的“俗”,也绝不是一味地媚俗、低俗、庸俗,而是包含着丰厚艺术底蕴的“民间形式”,是“雅”的另一种表现方式。例如被连续剧《平凡的世界》用为插曲的《神仙挡不住人想人》:开始一连串的“挡不住—挡不住—挡不住”,而后展开“山挡不住云彩,树挡不住风,神仙挡不住人想人”,最后秦腔般地喊出来“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配上少平与田晓霞雨中拥吻的镜画面,观众铁石心肠也喜泪落千行。其情愫与“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的林妹妹的“雅”恰恰是一张纸的两面。
其次,雅与俗不仅是相对的,更是能够在审美意义上统一的。“大俗”的北朝民歌《木兰诗》,“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的“俗”之后,忽然出现“大雅”的诗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但全诗照样和谐。《狄仁杰》片尾曲中:“每次听到你,总是大风起,每次看到你,却又惊雷起”是俗,是口语化,而“长烟落日山河壮”“荡气回肠千山外”则是“雅”,最后“好风好梦好歌好意气”再次回到“俗”,却仍是浑然一体,回肠荡气。再向前追溯,如《诗经》“三颂”“二雅”中,大部分是贵族创作的“雅”文学,但是在“二雅”“十五国风”里,又有许多来自民间的俗文学,其清新流畅、通俗易晓,更显得生机勃勃。《谷风》《苕之华》《何草不黄》是收入“二雅”里的民歌,这已经是学界定论。因此,从中国古代文学脱胎而出的现当代歌词,同样是在“雅”与“俗”的结合、兼容、互补之中行进。
再次,相信广大群众的欣赏能力。鲁迅先生说过,一个凳子,主要功能在于能坐;中间镂空、满盘雕花,“雅”是“雅”了,但可能不成为凳子了:“文艺本应该并非只有少数的优秀者才能够鉴赏,而是只有少数的先天的低能者所不能鉴赏的东西。倘若说,作品愈高,知音愈少。那么,推论起来,谁也不懂的东西,就是世界上的绝作了。”从“五四”以降,安娥的《渔光曲》、田汉的《毕业歌》与《黄河之恋》、孙瑜的《大路歌》、徐幸之《铁蹄下的歌女》、乔羽《我的祖国》、闫肃的歌剧《江姐》、吕其明等的《谁不说俺家乡好》等等影视歌曲,之所以能够半个世纪乃至近一个世纪久唱不衰,恰恰是因为词曲在受众心中扎下了根,引发了持久的共鸣。更不要说“流行”在民族记忆深处骨血里的《义勇军进行曲》(电影《风云儿女》的主题歌)。
总而言之,大俗与大雅皆均能够成就优秀的歌词,选择“俗”还是“雅”,一看剧情需要,二看词作者的艺术修养与志趣。须知“化大众”与“大众化”是完全可以统一的,受众的审美能力需要引导与提升,而提升后的审美欣赏力又进一步推动创作的进步。
“新古诗”作风
“一曲四调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如何把水准保持在雅俗共赏的高度?我们认为要踩实两条路径。一是向传统文化的诗词精华看齐,走好“重铸型复古”的“新古诗”之路。二是向有血有肉的来自民间的民歌学习,走好“大俗即大雅”的民间的坦途。所谓走好“重铸型复古”的路,指的是以中国古典诗词的三五七言为主,以比较“雅”同时又偏向口语化的诗词的形式创作歌词。近体诗对于平仄有严格的要求,使得诗句抑扬顿挫、节奏井然。但是,歌词创作——尤其是当代的歌词创作,似乎不必严格按照“平平仄仄仄平平”来规范,应该侧重“古味”即文化气息,充分显示我汉语言文字的魅力,同时又为受众易于接受。具体路径一是采用旧体诗中“古风”的形式,一是采用比较灵活的“新古诗”的形式。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都是古风,尤其是唐诗名作如“三吏”“三别”《蜀道难》《春江花月夜》等等。这些“国粹”炼字炼句、一唱三叹给予了我们后来的歌词创作丰厚的营养。而且,五言古风、七言古风、杂言古诗和以《长恨歌》《琵琶行》为代表的“元和体”,“既便于叙事,尤适于抒情,声调流利,婉转芊绵,辞藻华丽,对仗工切”。古风于格律一端要求比较宽泛,并不恪守近体诗的格律,大可为我们的歌词创作所借鉴。二十多年来,台湾文化名人范光陵先生等诗人,一直在倡导“新古诗运动”。他们认为“新古诗”就是有别于但又继承了古体诗与新诗精华的新体诗。其特点是可以不尚平仄,以情意为主,以大众化为主旨。
其实,近百年来,成功的影视歌曲已经形成了自己“新古诗”的路径。例如《重整山河待后生》:“千里刀光影/仇恨燃九城/月圆之夜人不归/花香之地无和平/一腔无声血/万缕慈母情/为雪国耻身先去/重整河山待后生。”歌词大气磅礴,深情厚重,把老舍先生《四世同堂》里“普通人在大时代历史进程中的家国情怀”主题表现具足。而按照声律与平仄,“千里”与“仇恨”、“月圆”与“花香”、“为雪”与“重整”等都是不对仗的,但是丝毫不妨碍歌曲不胫自走、家喻户晓。而句子的组织结构,则在45字的词牌“好事近”与50字的“西江月”之间,抑扬顿挫,节奏井然。
此类歌词的“回归”之路,一是语言与情趣上的“诗词韵味”,二是三五七言的交互使用造就的“古风”气息。“诗词韵味”者,一看便知脱胎于旧体诗词之谓也。例如《万水千山总是情》:“莫说青山多障碍/风也急风也劲/白云过山峰也可传情/莫说水中多变幻/水也清水也静/柔情似水爱共永/未怕罡风吹散了热爱/万水千山总是情……”使用的是香港歌词常用的单音节词结尾的方法,但是“风也急风也劲”“水也清水也静”即刻会让人记起“风劲角弓鸣”(唐·王维)、“春山绿水去无声”(宋·朱熹)、“风也萧萧雨也萧萧”(清·严元照)的意境。而“白云过山峰也可传情”与“闲云不成雨,故傍碧山飞”(宋·陆游)、“出本无心归亦好,白云还似望云人”(宋·苏轼)的诗意有着千丝万缕的“暗合”。
从李白的《蜀道难》《将进酒》等名作可见,杂言体古风一唱三叹、变化多端,于抒情方面长袖善舞。循着“复古”的路径,具有自己特色的歌词一般不必五言或七言一贯到低,而是三五七言的交互使用效果较好。总结已经有定评的优秀影视歌曲,我们不难发现其规律:三言起,七言承,五言结束,浑然一体。例如《驼铃》,“送战友,踏征程”起首,“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承继,“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结束。《江河万古流》则是以“长江流,黄河流”起首,以“滔滔岁月无尽头,天下兴亡多少事”承继,用“莽莽我神州”“结束”。《雁南飞》以重复“雁南飞”起首,以“雁叫声声心欲碎”承继,以“不等今日去,已盼春来归”过渡,再重复“已盼春来归”结束,完全是《诗经》一唱三叹的吟咏语气。而《月朦胧 鸟朦胧》则是以“月朦胧,鸟朦胧”起首,反复循环,以“但愿同入梦”作结,《娘子军连歌》亦是如此,三五七言的交替使用,把情感推向高潮而戛然而止。这种创作方法颇适合于歌词的写作,当然,前提是熟读大量唐诗宋词。
而且,即便进一步口语化,即便五言或七言贯穿到底或者引进其他变化,同样可以“变而不离其宗”,例如《送别》:“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农友乡亲心里亮/隔山隔水永相望……风力浪里你行船/我持梭标望君还。”歌词的口语是“古味盎然”的口语,而七言尤其显示出古风的厚重。《人说山西好风光》亦是七言到底,但是诗意浓厚,表达浅近。而《牧羊曲》先五言而后三言,《少年壮志不言愁》先四言而后七言,都写出了有口皆碑的名唱。
同时,在押韵方面,也大可不必限定在平水韵106个韵部里,押大体相近的韵——例如诗词通用的“中华新韵”十四韵已经足够。
“有情口语”
“走呦走呦走远了/还没相见就离别了/心里的线儿扯不断/煎熬的日子就一年年……”电视剧《白鹿原》里赵季平谱曲、王海平作词的“白灵之歌”,用平稳而深情的叙述语气,唱出了人生的凄美与无奈,昭示着人物的命运走向。个中的口语化显然与陕西中部渭河平原的民歌联系紧密。当然,歌词的“口语”与说话的“口语”不是一个概念。即便是陕西的农民,说话也不会这样说:“人人(呀)都说咱们两个好,阿弥(呀)陀佛只有(那)天知道。”很显然,被称为“酸曲”的民歌是经过提炼加工的有情而有韵味的“口语”。试看电影《人生》插曲《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上河里的鸭子下河里的鹅/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煮了那个钱钱哟下了那个米/大路上搂柴瞭一瞭你/清水水的玻璃隔着窗子照/满口口白牙牙对着哥哥笑/双扇扇的门来哟单扇扇的开/叫一声哥哥哟你快回来”——语言是地道的陕北口语,但是“毛眼眼”的“照”与“清水水的玻璃隔着窗子照”却是诗意盎然,且充满现代气息,暗示那是一个躁动的转型期,纯真的情感正在面临商品经济的大潮,高加林可能回来,也可能飞走。应该说,陕北民歌是满带“西北风”的成功的特例,而其他地域作为影视插曲的民歌则是各有千秋——经过加工的口语显然覆盖了华夏九州。例如采用在山东、河南、河北等地广为流传的民歌曲调而成的回荡着中原“土气”的《好汉歌》(连续剧《水浒传》主题曲):“路见不平一声吼哇/该出手时就出手哇/风风火火闯九州”,说的是梁山好汉的“匪话”。而“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象那流水日夜响/流水也会有时尽/阿哥永远在我身旁”(电影《婚誓》插曲),用叙述口语抒发七彩云南浪漫情怀,《马铃响来玉鸟唱》则可以视为《婚誓》的补充。“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呀/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嗬”——流行了65年的《敖包相会》(电影《草原上的人们》插曲)之中的“哟嗬”显然是内蒙人的呼唤声,因为科尔沁旗草原上说话是需要拖腔的。相比之下,更多的口语化的影视插曲,则是模糊了地域色彩的“半书面语”。例如电影《漩涡里的歌》的插曲《人家的船儿浆成双》,歌词的口语已经看不到多少“川味”:“半个月亮嘛照样亮/半朵花儿嘛照样香/半间呀房屋啊半堵墙/怎能迎亲做洞房”——所以,此处的“口语化”是模糊了地域界限的,其四川的地域色彩是通过充溢着地方音乐素材的曲调展现的。
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与“散文化”生活成为时尚,“电子时代”口语也被应用为歌词,同样可以声情并茂,例如三毛的《橄榄树》,“为了天空飞翔的小鸟,为了山间轻流的小溪”,已经忘记了是否还需要押韵,而三毛的原词更为口语化曰“为了梦中的小毛驴”,李泰祥跟三毛商量之后改成了“橄榄树”,口语化似乎有所减弱,但是意境开阔而诗意葱茏。又如连续剧《编辑部的故事》插曲《投入地爱一次》,“投入蓝天你就是白云/投入白云你就是细雨”,口语可谓“诗化”而自然。
细细考察,百年来的歌词的“口语化”进程,是经历了“半文半白”的过渡期而到达半书面化的形态。口语里夹杂“古风”,这是新中国建立初期独特的景色。
诗无达诂,文无定法。我们倡言回归“新古诗”作风与“有情口语”两种路径,无非是强调这两条道路比较适合民族特色与当下的世情,并不是机械地证明:离开了“复古”与口语就不会有好的作品。正相反,介于二者之间同样可以有上乘作品。例如《一剪梅》的简洁,《草原晨曲》的流畅,《太阳岛上》的自然,《昨夜星辰》的华美,《我爱你中国》的肃穆,《心中的太阳》的张力,《敢问路在何方》的豪壮,《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清丽,《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的“叙事”,《生死相依我苦恋着你》的“纯诗”……无不雄辩地告诉我们:“从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只要我们坚持深入生活、厚植文化根基、采集鲜活语言,一定能够为民族的音乐文化的辉煌增砖添瓦。正如习近平同志说的:“文学、戏剧、电影、电视、音乐、舞蹈、美术、摄影、书法、曲艺、杂技以及民间文艺、群众文艺等各领域都要跟上时代发展、把握人民需求,以充沛的激情、生动的笔触、优美的旋律、感人的形象创作生产出人民喜闻乐见的优秀作品,让人民精神文化生活不断迈上新台阶。”
注释:
[1]朱自清.论雅俗共赏[M].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5.
[2]鲁迅.文艺的大众化[C].鲁迅全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67.
[3]华锺彦.古典诗歌的韵律与作法[C].华锺彦文集(中),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649-650.
[4]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OL.]新华网2015-10-14.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5-10/14/c_1116825558.htm.
马柯:岭南师范学院音乐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李松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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