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玫出生于1958年,可以说她是一个与中国舞蹈界一同走过并见证了新中国舞蹈从起步到发展的全过程的人,也“亲历过传统、传统被砸烂和保护传统的风云历程”。她自幼学习芭蕾舞,在地方歌舞剧院做了十年芭蕾舞演员后考入了北京舞蹈学院民间舞教育专业。本科毕业以后,留校任教。1987年,前赴广东现代舞实验班学习现代舞,从此迈出了她生命中现代舞之旅的第一步,也正是这一步预示着她向职业民间舞群体挥手告别,正式投入于中国现代舞创作之中。1989年学成回归北京舞蹈学院,从教三十多年中先后带过四个本科班,分别创作了《蒙太奇1999))《我们看见了河岸》《雷和雨》《天鹅湖记》《洛神赋》《传统舞蹈的现代性编创》,每一部作品诞生后,都能在舞蹈界引起强烈的反响,可谓是一个低产量、高质量的舞蹈编导家。王玫教育出大量的优秀学生,可谓是桃李满天下,一定程度上为中国舞蹈高等教育的发展起了推动作用。作为一名资深的舞蹈教育工作者,她的舞蹈观对于高等人才的全面素质培养有着重要意义。由于王玫身份的特殊性,即她既是一名教育工作者,又是一位被业内人士所公认的编舞家,所以教跳舞和教编舞构成了她的舞蹈教育事业,跳舞和编舞的双重教育思想也就构成了王玫完整的教育观。
一、“舞蹈教育的目的与方法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
王玫与其他舞蹈艺术家有些许不同。艺术家的指标在于是否具备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艺术品格,也就是说每一位艺术家都有自己对艺术、对生活、对世界的独特认识,这种显性的“独特”在艺术领域已成为对艺术家认同方式的一种共识性认识,所以这种“独特”带来的个体差异并不是笔者所要说的“不同”。王玫与其他舞蹈实践家的不同之处在于她的社会角色。首先,她的生存空间与其他舞蹈实践家不同,她生活在学校,而不是舞团;其次,王玫的社会角色与其他的舞蹈实践家不同,她是一位教师,而不是一名专职的舞蹈艺术总监或是团长。但他们却做着一件共同的事情,就是创作舞蹈作品。正是如此,研究王玫的教育观显得更加有趣,作为一名教师兼艺术家,想必她在舞蹈教育的过程中有着对舞蹈教育独到的理解和实施方法。也正是这样的双重身份,使她在实施舞蹈教育的过程中显得颇为矛盾,有人说“王玫上课太专制,学生不能自由发挥”,有人说“她用班里的学生为自己编作品、捞功绩”。但实际情况是这样吗?当笔者对王玫进行了详细的采访后,认为这些传言过于个人化解读。
美国著名哲学家、教育家John Dewey曾说过:“艺术不仅仅是人们在表达情感时需要的一种技术性的东西。它是意识、思想、以及物质精神外化的集合体,但同时又不仅仅是观念本身,它是鲜活的思想以及表现手段的统一体。”其言外之意就是围绕艺术开展的教育活动决不仅仅是技术的传授,而是立足于育人。舞蹈教育也不例外,其目的是在提高舞蹈人才技艺的基础上,完善人格,丰富情感,促进舞蹈人才的素质全面协调发展,让舞蹈人才在舞蹈艺术的天地中自由地表达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然而当舞蹈教育作为一种传授、保存舞蹈技艺和舞蹈理论的方法或者授课措施时,却更多的是一种不自由的方式,因为无论讲究学术的规范性还是激发式的教学方法,它们都带有一定的约束性,它约束人们在一个大致相同的审美框架中去辨别事物的真与假,善与恶,美与丑,以达到舞蹈教育或是艺术教育的目的。换言之,舞蹈教育的实质在于通过—种相对不自由的方式教育学生,最终使学生在获得知识后走向更为自由的艺术道路。显然,这种矛盾的背后包含着的就是教育的真相。正如王玫所说:“教育就是希望人能够自由,但是教育的方法就不可能成为自由,所谓的方法都是一种相对不自由的东西,但它所达到的目的又统统是对自由的要求,这不仅是我在教育中所遇到的问题,它也是整个教育的悖论,比如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东西需要你尝试,那我得需要一个或一些方法来教你,这个方法本身就是不自由的东西,没有办法,因为方法、条件、平台,所有的词都是固化的东西,它没有自由而言,但它达到的目的是让你自由,所以这是教育的真相,艺术教育尤其严重,艺术本身就要求人们追求自由与个性,教育本身也是如此,但现实情况中彻底的自由和个性就没有办法教育,教育的过程都是必须相对不自由、不个性,但它要求的结果又是自由和个性的。所以说教育碰到艺术(舞蹈)的时候就是—对尖锐的矛盾。”王玫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但同时兼顾舞蹈创作,关于舞蹈教育要比其他生活在舞团里的舞蹈实践家更有自己的感触,从她的谈吐中,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当下艺术教育的方法与目的之间存在的矛盾,另—方面也清楚地认识到教育或是艺术教育的真相。在实施各种舞蹈教育的过程中,王玫也在不断地探索着,时常思考如何将舞蹈教育的方法和目的之间的矛盾消减,面对外界的声音,如有人说王玫这个人非常专制、对学生很苛刻、从不让学生个人发挥……当我们了解了舞蹈教育背后承载的真相时,也就明白了舞蹈教育之难,舞蹈编导教育之难,这是所有从事舞蹈教育者在教育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矛盾。反观之,如果不是像他们所说的“专制”,舞蹈教育在学校也就无法进行,除非在一个没有教育的地方,到那时,这些谈论自然也就不在了。 如果在一个没有教育的地方,这种教育方法与目的带来的矛盾就不会存在,如果王玫不是一位教育工作者,只是一位从事舞蹈创作的艺术家,这种矛盾和矛盾所带来的外界的声音自然也不存在。难道只有王玫的社会角色导致她受到外界的议论吗?笔者跟从王玫上课有三年的时间,对王玫的教育方式有了清楚的认识。王玫的舞蹈教学方式相对于其他舞蹈教师较为自由、开放,在她的课堂中,尤其是舞蹈编导课上,不见传统舞蹈编导教学中以主题动作开始进行舞段的编创,没有编舞技法的灌输,也看不到以设定情节进行编创等等课堂内容,王玫的教学从来不给学生设定一个固定的框架,让学生摒弃为了编舞而编舞的意识,她更多的在意学生能用最为真实的情感和内在经验去编创舞蹈,要求创作的舞蹈作品犹如个人生存的梦工厂在那个造梦的地方有着现实中所有的喜怒哀樂。看似自由与开放,但这对于学生来说,是一种极高的要求,因为在长期固定的舞蹈教育模式中突破原有的舞蹈观实属不易,要求学生在审美、观念方面做出改变,犹如脱胎换骨一般。从另一个角度可以看出王玫鲜明的个性和极高的专业程度,性格上一向以超高标准要求自己,所以当进入舞蹈创作时,对学生的要求也毫不例外,此时的学生并不具备如此标准,严格的要求促使他们乖乖地按照老师的标准进行编创。当老师具备了极高的专业素质时,对学生的专业素质能力也将提出更高的要求。老师的舞蹈观和舞蹈技术直接影响着学生的舞蹈观和舞蹈技术,从教育的角度看,老师自身的能力和修养与培养出的学生所具备的能力与修养成正比。正如王玫所说:“在教课的时候,我是学校里所有的老师中少有的主张开放和自由的教员,但是因为我的专业性程度特别高,所以自我要求和要求学生都特别严格,在特别严格的要求过程中某种程度上也就固化学生,而且固化得要比其他老师还要严重,但是我的‘固化所要达到的目的不会让你学生在舞蹈的道路上越走越窄,而是越来越宽,所以这是—对矛盾。另外,一个优秀的艺术家,越是优秀,她的性格就越鲜明,也就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所以当她做艺术时,她就会以极高标准去要求别人,别人自然会感受到比较大的压力,这又是—对矛盾。这两对矛盾在我身上特别鲜明,一个是严谨的教学风格和自由的想法是对矛盾,我鲜明的个性与所有的学生又是一个矛盾,所以艺术教育和艺术本来就是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如此看来,舞蹈教育的目的和方法对于王玫而言的确是—对很难调和的矛盾,当我们了解了艺术教育的真相时,也就明白了在舞团创作舞蹈作品要比在学校里和学生一起创作作品自由、开放得多;也就明白了教育方法之所以固化,是为更好地让学生获得自由;也就明白了为什么王玫身上所载负的各种传说,想必因为王玫这个人,舞蹈的教育方法和目的的矛盾才凸显得尤为严重,才有如此多的传说。endprint
二、“舞蹈源于生活,但生活高于舞蹈”
“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理论是由俄国文艺理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较早提出的,虽然原话并不是这样描述的,但车氏所传达的“艺术素材来自生活,生活素材需要艺术家的加工、再造”的意思与原话相近,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将此理论提炼出来。尽管这种现实主义的艺术观长期影响着我国的艺术创作,但随着艺术史的更迭演变,艺术风格在变,艺术观念也在变。在西方现代艺术的影响下,艺术家们已经不满足于原来固有的艺术观念,不断地探索实验着,原初的观念也在他们的作品中悄然颠覆,他们不断给大众带来惊奇,让人们的审美更趋向于多元化。几十年前的“艺术源于生活,且高于生活”等主流观念在他们的作品中已经渐行渐远,后现代主义思潮成为他们作品中最具典型的意识形态,生活的重要性远远大于艺术的观念成为一种趋势,艺术作品越来越接近生活,反映生活成为艺术创作中最重要行为。有如此观念的舞蹈家居多,如皮娜·鲍什、马茨·艾克、玛姬·玛汗等,在中国舞蹈界,王玫就是这样的艺术家。 在王玫的课堂里,听到最多的是“生活”一词,无论是编创作品时要用生活动作还是要求学生创作的作品要真实反映自己的生活及内在经验,总之都与“生活”相关。如今在市场经济为主导的舞蹈界,舞剧一度走向繁荣,各大团体竞相编创舞剧,用来博得各种赛事大奖,以示自家舞团的强大实力;各大艺术院校也不甘落后,毕业晚会都以舞剧来撑台面,以示自家办学的实力雄厚,甚至一些高校的某一届学生能编创出三台舞剧,一度形成了繁花似锦的“舞剧大跃进”的局面。但舞剧创作速度之快却令人担忧,大量的舞剧中存在着共通的毛病——只见舞蹈语汇,而不见生活。也就是说,舞蹈界的问题在于只关注动作的创作,而丢失了人文关怀,缺乏对人的内在经验的表达,舞剧整体上缺乏主体意识。面对此种问题,凭借多年的创作经验,王玫清楚地意识到“生活”的重要性,经常会对学生提及“生活动作”“内在经验的表述”的重要性以及“生活永远比艺术更重要”的观念。
多年身居于素有“舞蹈家的摇篮”的北京舞蹈学院,从求学到教学,王玫自然知晓北京舞蹈学院在中国舞蹈界的引导地位,也看到了舞院在舞蹈教育中的问题所在——“一个以创作为主,培养创造性人才的地方却因创作方面的意识缺失和认识上的偏差”使得办学宗旨逐步偏离轨道。如今在专业化程度日益增高的社会中,“高、精、尖”已成为各行各业的标准,为了迎合时代的要求,艺术也日趋走向专业化,各大高等舞蹈院校都相继以舞蹈语汇开设专业,且分科较细,并目_直实行着“直接以舞蹈语汇的学习人手”的教学方式。然而,这种教育方式恰恰使舞蹈语汇成为程式化舞蹈的代表,使舞蹈语汇中的生活性完全被抛弃,如王玫所言:“种种已经固定为程式化的舞蹈,又被纳入核心舞蹈院校的教材,核心舞蹈院校的优势话语权,使其在多年的教学以及传播中渐渐唯一”。如此之境遇,竞最终成为社会共识。同时也使舞蹈语汇教育本身该有的“研究和学习语汇、语汇与生活的关联、如何关联、以及关联为何等内容”这条有机链锁出现了断裂,最终摒弃其表意的功能和目的,酿成了只有舞蹈而不见生活的局面。关于舞蹈与生活,王玫强调任何舞蹈语汇都具有生活性,在一定意义上都属于生活动作,换言之,舞蹈语汇来源于生活,表意生活。舞蹈语汇在生活中的“一来一去”不仅表明了舞蹈语汇的来龙去脉,而且表明了舞蹈语汇教育中的两个不同路径,即学习与应用。也就是说,我们学习的是舞蹈语汇本身所表达的生活,应用的是借舞蹈语汇本身所表达的生活来表达自己的生活。舞蹈语汇的学习与应用虽然都与生活有着割不断的关系,但两者却关系着不同的生活。其中,学习关系着词汇的来源,应用关系着词汇将要表意的生活。
王玫说:“关于舞蹈语汇的学习就像考古。”学习舞蹈语汇是为了掌握舞蹈语汇的历史渊源,了解舞蹈语汇本身所表达的生活,并用于启迪今天,表意即将要表达的生活。此过程就像考古一样,我们在研究一个古文物时,研究的目的不在于文物自身,而是文物本身所具有的历史文化涵义,并用于启迪今天。但是,如今学习舞蹈语汇的目的发生了偏离,成为培养学生、培养演员的工具。培养学生、演员没有错,但在培养过程中将舞蹈语汇的生活部分在教学中去除,只取舞蹈动作本身,并永久地成为学习舞蹈语汇的唯一目标时,那么通过学习舞蹈语汇来培养演员的目的也就不合理了。用舞蹈语汇训练舞蹈演员身体的价值在于对语汇风格特点的把握,并能表现出语汇所积淀出的生活。但训练的过程中,当我们只见舞蹈和从舞蹈风格中提炼出的高难度技巧,而不见舞蹈长期积淀出的生活时,舞蹈语汇便与生活彻底失去联系,长此以往,舞蹈语汇将再也无力表达生活,我们对舞蹈语汇的学习也将继续一错再错下去了。 关于舞蹈语汇的应用,王玫在《舞蹈“以舞为本”的绝症》中曾将语汇的应用对象分为两部分:跳舞的人和编舞的人。因为两者之间有着诸多的不同,其一,行为不同:一个跳,一个编;其二,内容不同:跳舞的人是跳他人的内容,编舞的人是编自己的内容;其三,表现的生活的形式不同:跳舞的人表现别人的生活,并以跳舞的形式来表现,编舞的人表现自己的生活,并以编舞的形式来表现;其四,表现生活的目的不同:“跳舞的人,因为反映着别人的生活,所以在学习和掌握了语汇之后,通过语汇赋予的能力,跳出他人对生活的反映既可;而编舞的人,却因为反映着自己的生活,在学习和掌握了语汇之后,通过语汇赋予的能力,却需要编创出自己对生活的反映才彳亍。以上的各种不同之处,旨在说明舞蹈与生活的关系,同时也说明了生活对舞蹈的重要性,因为无论是跳舞的人还是编舞的人,他们都以各种不同的特点表现着生活,舞蹈作为工具,为跳舞的人和编舞的人服务着,成为舞蹈人与生活之间至关重要的枢纽。对生活的观照,对表现生活的重视,成为王玫作品中的标志性符号,如《雷和雨》《流行歌曲浮世繪》《洛神赋》等作品,作品中既有着独具特色的编创形式,又散发着强烈的内在经验。正如王玫所说:“一个舞剧的内在经验,就是作者通过舞剧的故事情节传达出来的对生活的认识。”基于此,王玫将舞剧创作的境界分为四种:“之一:深具内在经验、编创的形式有独特的贡献、故事讲得清楚;之二:不具内在经验、但具编创形式的贡献、故事也讲得清楚;之三:不具内在经验、也不具编创形式的贡献、但故事讲得清楚;之四:不具内在经验、也不具编创形式的贡献、连故事也讲不清楚。”能够达到舞剧创作等而上之的境界,由两个至关重要的指标所标配:一是内在经验的;二是表现内在经验的。这足以证明生活在舞蹈中的重要性。
无论是舞蹈语汇的学习还是应用,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表现生活,学习其本身所表现的生活并应用有效的方式表现自己的生活。在“生活
舞蹈语汇 生活”的艺术规律中,显然,舞蹈语汇充当了生活的工具,即“一个生活”通过“舞蹈语汇”展现出“另一个生活”。此规律也更有效地印证了“舞蹈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的艺术原理。依照艺术规律和艺术原理可见,生活在整个艺术创作中所占的比例之大。既然是艺术规律,那我们有理由将舞蹈语汇外延至舞蹈艺术,“生活
舞蹈 生活”也是成立的,依此角度,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王玫有如此观点“舞蹈源于生活,但生活高于舞蹈”了! 在王玫的教育观里,舞蹈教育的本质绝非技艺的传授,而是以塑造完美人格的人为宗旨。她将“塑造人格”作为教学的重中之重并应用于实践课堂中,渗透到学生的思想中,唤起学生对艺术的重新认识,打开他们头脑中长期以来的禁锢思想,挖掘学生的个性和创新精神,让他们在舞蹈学习的过程中更深入地了解自己,了解舞蹈,了解世界。可以说,她的“育人”已经超过了舞蹈艺术本身,舞蹈仅是工具要永远为育人而服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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