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赖声川的话剧创作中,基本来说有两种模式,一种是小格局的喜剧作品,另一种是大格局的正剧作品。这两种创作模式,一直伴随着他的创作,而且取向非常的明显。在小格局的喜剧作品中,他善于讨论比较独立的关系,例如友谊,或者是家庭,集中在这个关系的模型上。在大格局的作品里,赖声川所关注的点往往在于时间与空间转移中恒久的爱。这个爱不仅仅是爱情,应当是包含了人类所有关系的爱,也就是介入到了一种更为本质的情感上。
在小格局的喜剧中,也可以发现,他所使用的演员也相对较少,例如《那一夜,我们在旅途中说相声》,全程只有三个演员。其中一位女演员属于串场的角色,真正重要的是两个男演员。说是相声,也就是一种曲艺的模式,其实是因为本身这个故事依托的并非是剧情波折,而是大量的台词。这些台词,就如同相声。在台词中,两个人像是意识流小说一样,谈尽天南地北。这个故事的走位调度也相对比较简单,更多地依赖了布景。
而另外一个小格局的喜剧作品《十三角关系》,更多探讨的是家庭的关系。虽然说是十三角关系,但其实这个剧目中一共只有三个角色:爸爸,妈妈和女儿。通过这三个角色,尤其是父母两个角色,扮演成不同的模样,从而造就一个“错摸”的喜剧效果,把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两种关系,就是真父母关系和假父母关系。有趣的是,假父母關系,却比真父母关系更加和睦。但这个故事的结局,走向了一个形而上学的路线,也是很符合小剧场的气质氛围。最后女儿好像被天使接走了,只剩下父母在人间。这个结局,并没有办法对于前面的种种闹剧给出一个解释,同时还略显仓促。但这也是小剧场作品常见的问题,留给观众一个看似可以自行解答的开放式结局,但这个结局并未有足够的逻辑支撑。
当然,赖声川更为被关注的,还是他一些格局较大的作品,如他最负胜名的《暗恋桃花源》。《暗恋桃花源》其实严格来说也是一个小格局的作品,但随着这些年过去,这个曾经的小剧场作品,已经成为了一部殿堂级的话剧作品。《暗恋桃花源》从上演至今,也有了不少版本。这是一个典型的运用了间离手法的作品,故事分为三个部分,《暗恋》与《桃花源》都是戏中戏,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排戏人的时空。为了加强所谓的排戏人员的真实时刻,还加入了一个游走的女人,不断地在找一个始终没有出现的人。
因为是一个三段的间离,所以无论是在《暗恋》的部分,还是《桃花源》的部分,都有一个观众入戏的问题。首要所做的,并不是增加铺垫的过程,而是提炼出故事的主干,让观众在进入到情景之后,从上一段戏中,可以立马捕捉到这一段叙事。
在《桃花源》的部分,依然是一个喜剧的格局。捕鱼人老陶的妻子偷情,于是他愤而出走,却未料想进到桃花源。很明显这个故事是对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的一个改编,但并不具有一种避世的态度,更多的其实是荒谬。而《暗恋》是一个苦恋的故事,一对相恋无法相守的恋人,晚年在台湾重逢。这两个故事,看上去几乎完全没有干系,抛开两个剧团在同一个场地排练的故事中的理由,其实将这两者联系在一起,又有一种对于现实的控诉。《桃花源》所讲的,是世界的颠倒,像剧中老陶要喝酒,酒打不开,要吃饼,饼也没办法吃。这是最基本的事情,但是都失去了它们本来的面目。在《暗恋》中,应该相守的人,却因为历史的原因,只剩下无尽的遗憾。在《暗恋》中,所使用到的一首老歌《许我向你看》,在台湾有一段时期其实是禁歌,因为这个《许我向你看》里面的“你”指向并不明确,因此被禁。但这里使用这首歌,也是一种对于往事的无尽追忆。另外,也指向了历史的关系。
赖声川另一部巨制,更是深切地阐述了他对于两岸隔离的看法,这部作品就是《宝岛一村》。《宝岛一村》基本取材于台湾综艺教父王伟忠的童年故事,讲述了一个眷村之中,几个家庭几十年的变迁。熟知历史的观众,就会知道,眷村是国民党将士到了台湾后被安置的地方。《宝岛一村》的导演难度,很大程度上,就是时空的不断变化。在这之中,所发生的故事,几乎全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但这些琐事又是非常真实的眷村记忆。看上去就是日常的生活,其实也是代表了这一特定历史环境下所产生的聚落的基本生态。
在几个家庭的日常谈话里,也可以看到一种希望的逐渐退去。从渴望回到大陆,最后变成了安家在台湾,成为台湾人。在历史书中,仅仅是一句话带过的事情,在《宝岛一村》这部剧里,成为了几家人真实的一辈子。《宝岛一村》的布景,基本是围绕着房子,有一个搭建出来可以灵活移动的房子框架。在最后一幕剧情的时候,众人要搬离眷村,前面的人在开离别会,而这个搭建的房子转了个圈,也就是换了一种视角,观众直面的是房子背面。成年后的主角,在房后漫步,忽然看到了他死去的父亲,坐在那。
这当然是一个不可能发生的场景,具有魔幻的色彩。也和前面的剧情有一个呼应,在白色恐怖时期,父亲曾经被抓走,一家人急得不得了的时候,他慢慢地自己回来,坐在门庭的椅子上。父亲对儿子说,门后有一封信,你取下来读一下。这无疑是整个故事升华的一个节点,也是一个很催泪的部分。人的一生已经终结,但在终结之后,所留下的遗憾,肯定是没有办法真正地完成,反而成为了对于下一代的一种寄托。
《宝岛一村》所书写的是一个眷村特例,但抛开故事的情节性来看,它所说的,又是一个普遍的情况。每一个眷村,可能都有类似的家庭,经历过类似的事情,甚至他们的闲聊里,都出现过相同的话。眷村是历史造就的奇特景象,无法单纯地去评价是非对错,因为历史就是这样心平气和地书写。所以,抛开批判的角度,《宝岛一村》所留下的,就是跨越时空转移而不变的爱,从对于家庭的爱,变成对于这片土地的爱。这其中也是,两代人的一个观念变化,第一代的思乡,到第二代逐渐对于这个土地有一个认同,也是完成了对于自我身份的一个认同。这其中也包含了作为外来客的眷村人,与台湾这个土地,和它本土的风土人情的一个融合过程。
相对《宝岛一村》这样,需要放在特定历史环境下的作品,赖声川的《如梦之梦》更具有一种宏大的特质。很多人了解《如梦之梦》是从它的时长,一出上下两本共九个小时左右的剧目。在形式上来看,《如梦之梦》的确是巨大的,而在内容上来看,它也依然是宏大的。
所谓《如梦之梦》,在字面上解读,就是像梦一样的梦,这也很符合一种浮生若梦的生活态度。虽然是上下两本,但其实《如梦之梦》一共有三个故事,从一个医生到他病人一生的故事,又从病人,到了另一个女人一生的故事。每一个人所讲述的故事,就像是一个梦。而讲述故事的人,最终又成为了别人口中的故事。这就是“如梦之梦”的一个贯穿性。在他们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好像这个故事作为一段往事,其实与他们本身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关系。他们就像在讲述一个旧梦,帮助听故事的人,进入到这个梦当中去。
在演员的调度上,《如梦之梦》是很复杂的,同时它的舞台也有不同的设计。在舞台中央挖出了一个观众池,观众需要360度环绕欣赏故事的发生,同时在这个 360度的两边,还有两个楼层,除了平面视角外,还有一个更为立体的视角。而在舞台后方,还有一个延伸出去的视角,像是电影镜头语言中所讲的“景深”,将舞台又朝里面进行了一个延伸,极大地扩充了叙事的空间,让这个空间具有多元化和复杂性。同时,在莲花池的中间,也有一个走道,这个位置比较类似于正常的观剧舞台的位置。在实际的舞台空间上,《如梦之梦》就已经有如此多的玄机。在它故事的叙事空间中,也是拓展到了诸多地域,同时随着故事的不断追溯,也从现代一直穿越到了民国。以梦作为一个连接的桥梁,跨越时间与空间的阻隔。
其中最为出彩的一幕戏,可以说是顾香兰要离开青楼,去法国结婚。她在众人的瞩目下,脱去衣服,只着内衣,这其实是在形式上脱去她曾经的身份。她逐步从舞台中间朝里走去,这里的光影布局,具有德国表现主义电影的色彩,是一种对于未来命运的预期,她满怀期望,但又惧怕失望,但路已至此,除了继续前行,她没有别的方法。
赖声川对于两个模式和格局的创作都是游刃有余,在小格局中合理利用戏剧性,在大格局中掌握穿越时空的情感脉络。在他的创作中,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种文人风气,他所讨论的问题,以及讨论问题的手法,都极具文人气息。并非是一种激烈和冲突极强的戏剧性,反倒是更为琐碎和日常,正因为生活本质的琐碎和日常,而体现出戏剧性的魅力。落点也往往较为温情,具有一种独特的旁观者的视角,看待世界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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