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舞的“经典”与“新生”
——玛莎·葛兰姆现代舞团二度访华演出
慕 羽
2015年北京初雪这天,玛莎·葛兰姆舞蹈团再次登陆国家大剧院,由于住家距离大剧院较远,想起曾经有过雪天被堵在路上数个小时的经历,便在朋友圈发了一条信息:“要不要去看呢?”除了要我自己拿主意的,九成的小伙伴们都说要去!居然没有一人说不去的。我想这还是经典的魅力吧!
现代,当代?
当今世界大多数知名的编舞家都是玛莎·葛兰姆的学生或隔代传人。他们中有坚定的捍卫者,也有彻底的叛逆者,还有灵活的创新者……当然最终都找到了自己的方向。玛莎本人也是在其老师丹尼斯·肖恩的神秘东方风格之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树立本土舞蹈形象,并为复杂人性的情感、心理动机寻找动作路径。现代舞也有了经典?是的。玛莎舞团明年将迎来90周年生日,的确是美国最古老的舞蹈团了。1926年,美国舞评家约翰·马丁曾在舞团举行第一场作品发布会后说:“美国现代舞从这一天诞生!”1933年,他还出版了影响深远的专著《现代舞》(The Modern Dance),此时,已成为《纽约时报》首席舞评家的马丁,将玛莎视为美国现代舞发展的缩影。玛莎用一生践行着舞评家在她起步阶段对她的期许:她改变了舞者运用身体的方式,塑造了一套颇具生命意识的现代舞体系,与芭蕾技术并驾齐驱;同时,她也促进了舞蹈对人类命运内省式的关注,真正达到了人性关怀的深度,使现代舞成为属于全人类的语言,早已超越了美国本土。
有意思的是,玛莎却将自己的舞团定位于“当代舞团”(Contemporary dance company)。这便是学者与艺术家视角的不同,学者强调历史属性,而艺术家则强调舞在“同时代”的当下。事实上,每个人都有属于他们的“当代”,“当代”永远都是一个相对的概念。
再说一个题外话,由于我们一直习惯称当下是现代,一个舞者要去美国学最前沿的现代舞,她自信满满地提交了有关“Modern Dance”的学习计划,却引起了误会。因为“Modern Dance”已经指的是“经典现代舞”了,其中就包括了玛莎等
舞蹈大师的体系。而这位舞者希望学习的实际上是“Postmodern dance”(后现代舞)或“后现代之后”,或更加多元融合的当代舞。
我们常常说“传统”与“现代”的关系,事实上,“现代”本身就是多面的。玛莎的舞作就是世界现代舞蹈历史博物馆的镇店宝贝之一。如今玛莎舞团的名称早已没有了任何“时间性”的限定。
三大艺术巨匠的跨时空对话
玛莎有生之年并未踏足中国,她的舞团也是在诞生82年后才首次亮相国家大剧院的,当时大剧院刚落成不久。2008年11月的那次演出甚至被媒体称为“一个中外舞蹈交流史上的大事件”。演出汇聚成《美洲年鉴》《神话寓言》两套节目,涵盖了玛莎艺术成熟期最具代表性的主题,从滋养她成长的美国本土文化入手进行探寻,到借助于希腊神话对普遍人性“集体无意识”的深入洞察。时隔七年,此次访华演出则放大了玛莎对人类普遍现实的关注。玛莎是从社会反思起步的,与毕加索、斯特拉文斯基等杰出艺术家的社会触角交相辉映。颇为巧思的是,演出方竟然策划了《二十世纪三大艺术巨匠》这个专门为中国观众量身定做的主题。玛莎、毕加索、斯特拉文斯基这三位改变了世界艺术生态的巨匠会以怎样的因缘际会而“重聚”呢?场灯还未完全熄灭,投影上就出现了毕加索1937年创作的著名画作《格林尼卡》,这是大师当年对德军轰炸西班牙城镇格林尼卡战争罪行的控诉。由于特写镜头的加入,这幅画作有了强烈的现场代入感,那些超现实的内容被逐一放大,然后再褪去。毕加索笔下,人类变成了扁平的、弱小的、受伤的、残缺的、畸形的、死去的个体,没有全身,只有局部,包括画面中央那匹哀嚎的老马的头……都一一呈现在你面前。这是专门为此次演出特意增加的一个桥段,黑白灰的深沉基调召唤出玛莎在同一年创作的独舞《深沉的乐曲》(Deep Song),隔空回应着毕加索。她没有去再现哭天抢地的痛苦。舞台上只有一把空落落的长凳,中国旅美舞者辛颖身着黑白分明的大长裙,动作棱角分明,没有任何装饰性。由内而外爆发的力量,从卷曲的身体径直充盈到了杯状的双手上,凝重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是在质问战争。舞者基本都围绕长凳展开舞步,日常生活中的普通长椅,竟然成了生命唯一的栖息之所。但是,对战争的恐惧并未压垮求生的意志力,女性不得不坚强。这般桀骜不屈的女子形象,你是否很熟悉?从1937年的格林尼卡到当年的南京,再到如今的叙利亚,人类因战争造成的痛苦从未结束,这样的女子在生活中从未消失,只是玛莎之前的舞蹈未曾聚焦,更不会有如此质朴厚重的女子独舞。
相比《深沉的乐曲》,《编年史》(Chronicle,1936)的主题更宏大,也是其作品中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女子群舞。法西斯在欧洲日渐嚣张,美国又正在经济萧条中煎熬,就连百老汇的商业歌舞也变得严肃起来。玛莎怎会缺席!当然,舞蹈创作
不是拍摄纪录片,更不是写作历史专著,玛莎的作品投射着内心的现实,虽然她的编排配合了音乐的交响,但依循的仍是内在的心理逻辑。第一部分“幽灵1914”中担任主演的是首席舞者布莱克利·麦圭尔,岁月的积淀助力她的演绎,让人感受到她动作中蕴藏着强大的生命源动力。麦圭尔的黑色舞裙有着360度的超大裙摆,随着整个身体全情投入的舞动,红色的里衬一次次得到彰显,似乎是一种求生的本能。第二部分“大街上的步伐”,女舞者们光着脚,顿挫地行进着,这些身心受到伤害的都市游魂,见棱见角地穿梭在舞台上。第三部分“行动的前奏”,麦圭尔换上了黑纹白裙,立在一个平台上,像是一位坚定的领袖,指引着不同的人集结在一起,女子们激昂地跃动。20世纪30年代,玛莎已然声名鹊起,这样的作品无疑有女性宣言的力量。
玛莎正是通过作品创作,加之连续十年在美国本宁顿学院的教学,逐渐探索和形成了以呼吸带动脊柱活动,并推动身体旋转、跳跃、跌倒、撑起的一整套系统化的现代舞技术和训练方法。由于躯干部分被激发出了张力,完全不同于芭蕾。特别是创造和发展了在地面上起伏的技术,低层空间的开发使舞蹈更为脚踏实地地融入了大地,尽管是以近乎于抽搐的方式。然而,多年后,正是这些痉挛性的身体表情方式启发了世界上无数编舞家推出内省式的新作。
时过境迁,经典的魅力就在于“重逢”后的新生。《编年史》是我特别渴望现场邂逅的一部作品。在过去的十余年间,曾任玛莎舞团首席舞者的许芳宜几度主演过这部作品,记得她说跳这部作品有征服自己的感觉,就像是打赢了每个人心中的内战。
另一个“大部头”构成了下半场,十分难得。这就是《春之祭》(1984)。1930年,玛莎36岁,曾在欧洲引发演出骚乱的《春之祭》在美国首度亮相,音乐还是斯特拉文斯基的,跳的已是1920年马辛编的舞步,不过玛莎这个众望所归的女主角却不受编导的青睐,她跳她自己的舞步,反而成就了历史。自此,改编《春之祭》成了编舞者最积极参与的运动,响应春神召唤的后人遍布世界各地。半个世纪后,耄耋之年的玛莎终于推出了自己版本的《春之祭》,与曾经离经叛道的斯特拉文斯基进行跨越时空的对话,其中也包括与年轻时的自己在精神上的相聚。1975年,皮娜·鲍希的“一地泥土”版已经宣告了舞蹈剧场新美学的诞生,相比起来,玛莎对于献祭少女恐惧与挣扎的塑造就显得中规中矩了。不过,这个“90高龄版”算是为她一生最具标志性的“收缩-放松”做了最隆重的注脚。男女舞者几何交错是整个作品的看点,他们都是少女献祭的参与者、见证者。操纵者的斗篷、捆缚在身的绳索以及夺命的布幔都为死亡的到来重重加码。值得一提的是,此次担任“祭品”的是舞团首席舞者简佩如,她是继许芳宜之后第二位站稳首席舞者之位的台湾旅美舞蹈家。凭其卓越的技术能力和情感投入,亚洲女性略显单薄的身躯也被调动起了巨大的能量,让这个极具戏剧性的角色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呈现。虽然暮年
玛莎的作品大多都是对于生命的礼赞,但骨子里的原始情结依然有她的标识。
传统与传承
你会认为博物馆里的展品“老派”“落后”“过时”了吗?其实,现代表演艺术也有了自己的“博物馆”,你真的可能会在西方博物馆里看到相关的主题“表演”,甚至零距离地与史书上的传奇相遇。当然,这些作品更属于现代人类非物质文化的“心灵博物馆”,更何况身体文化的传承本就是鲜活的、有生命力的。不少中国观众还不太接受“现代舞”成为“经典”。毕竟好不容易才把现代舞与摩登流行的娱乐分开,建立起前沿先锋的艺术观!这是由于西方后现代主义盛行之时,中国的现代主义才刚发生。而当“全球在地化”到来后,“后现代”又让中国人躬逢其盛。赏舞也需要适应的过程,的确也难为着咱们大多数。
对于一个即将迎来90周年诞辰的资深现代舞团而言,玛莎舞团有它的传统性,比如舞团成员还需要划分“首席”“独舞”“舞者”等不同等级。但是,舞团同样也期待新鲜的生命力注入,舞团网站的广告语,甚至打出了迎接“下一个90年”的旗号!
因此,此次演出,观众看到了一个特别的作品:对1930年玛莎的独舞《悲歌》的再创作——《悲歌变奏曲》(2007)。这本是舞团为纪念“9·11”事件的一个创意项目,也是珍妮特?艾尔伯出任艺术总监两年后的一项重要举措,委约世界范围内的新锐编导进行创作:每个变奏4分钟,10小时排练,公共领域的音乐或沉默,基本的服装和照明设计。此次访华的是其中三位编舞的作品,包括台湾编舞家布拉瑞扬。就身体技术训练而言,玛莎的“收缩-放松”与古典芭蕾技术一样都不会过时,只是当代人运用身体“说话”的习惯变化了,还学会了别的语言。在歌剧与B-BOX的交汇中,舞者的身体松弛下来了,也杂糅了一些生活化的处理,舞台更增添了流动感。但“悲恸”的主题并未改变,类似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舞者不再只是玛莎作品中的角色,更需要身心灵的真实参与,因为创作者已经打破了“以编导为中心”的创作方式。
这是一次特别的现场体验,犹如身临其境的活态的现代舞蹈博物馆,主题是“异时异地共赏的玛莎”。难能可贵的是,今天的玛莎舞团不仅是博物馆了!
下一次玛莎舞团的演出,我还会去。
慕 羽: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特约评论员,北京舞蹈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杨明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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