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云驹:《中国艺术报》社长
人类对影像的惊奇与诧异起源于对自我形象的发现与自视。
中国民间流传着一个故事。有一个乡下人从来没有见过镜子,有一次进城买东西,发现一面镜子,里面有一个人,这个人什么都可以模仿他,他抓头发、挠耳朵、掀鼻子,那个人也一模一样的做这些动作。他认为这是一个宝物,于是买回家来。到家后,他的女儿妻子,一个个都来看镜子,无不说那男子带了别的女人回到家里。如此这番,直到弄清真相,才知道是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这个故事在东方许多国家都有流传。这是一个自我镜像被发现的寓言。
在西方古希腊神话中,也有一个类似照“镜子”的故事。说的是那耳喀索斯出世,神人指示这个孩子永远不能见到自己的面容,否则必死无疑。于是父母将家中的镜子和反光的东西通通毁掉。那耳喀索斯长大了,成为一个美少年,并且拒绝了无数美女和仙女的爱恋。有少女因此绝望并祷告上天惩罚他也爱并得不到爱。复仇女神应允了这个祷告。有一天,那耳喀索斯打猎来到一个清澈如镜的泉水边,他俯身喝水时看见了泉水中的自己。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模样,他被水中那个“他”迷住了,以为“他”是美丽的女神。他爱恋这个影子,但又不能与之亲近,最后他精疲力竭“自恋”而亡。在那耳喀索斯死去的地方长出了一枝盛开的水仙花。从此,水仙花就永远与清泉和自己的倒影相伴。这个神话反过来说明人类自己在没有自我影像的世界是不能认识自己的,并将因此造成严重的后果。
这两个来自东方、西方的故事,记录了人类对自我影像、形象自我观照的最初一刹那的惊惧、惊奇、惊异,并演化成为一种代代传承的历史记忆和生命启迪与命运神谕。人类的眼睛和视觉是用来审视、观照、看见周围世界和他者世界的。人不能自己看自己。所以,当人类发现波光水影、发光反光可以折射自我形象时,他们是惊讶无比的。中国古代早在商周时期就发明了铜镜,并且在春秋时就广泛流行以“鉴”盛水照影。秦始皇执政时还曾经用铜镜可以照见人体内每个部位的说法来威慑群臣,从刘邦时就兴起在寝宫内“秦镜高悬”的作法,直至历朝历代都有在朝廷衙门挂匾“明镜高悬”、在民间居室挂照妖镜避邪的习俗。
水影和镜子反映人类他人和自己的形象之所以引发人类深刻的记忆和恐惧,首先就在于它的真实性。在此之前人类早就学会了用绘画、雕刻描绘世界和人类,也为世界和人类造像、造形,虽然也曾引发人类的巫术崇拜和原始信仰的形象化、偶像化,但却因其逼真度有限,都未曾达到“真实”引发的心理紧张。镜像的逼真与真实不仅让活生生的“自我”被复制、复活、再造、再现,而且还被认为可以穿透身体,抵达身体内部和人的灵魂。原始人和古代人只有在梦幻中才发现、见识过人的另一个“活体”。这是万物有灵思维和灵魂不灭、灵魂离体或附体观念的由来。所以,自我镜像的产生,从一开始就包含有两层意义:一是自我的逼真复制;二是被复制的“自我”包含着灵魂的游走、游移和显形。这是后世影像艺术真实性与思想性的发生学机制和历史源头。
这就是为什么摄影机发明、电影技术运用后,在非洲原始部落,那里的人们在欧洲人为他们照相时引发极度恐慌,认为自己的灵魂被摄走了;在欧美,电影初期引发广泛的观看惊奇,动态运动中的、活生生的影像把观影的人们震撼得目瞪口呆。
一直到今天,影像技术和艺术依然给我们带来观看和被观看的心灵撞击、视觉冲击、感官颠覆和文明冲突。
我们已经来到一个崭新的影像时代。这是继文字发明人类进入一个新的文明时代以后又一个人类文明的新纪元。在文字文明的基础之上,人类发明了摄影和影像技术,数码相机由于智能化(人们又反讽性地称之为傻瓜相机)和数码化,使操作的简便易行和拍摄成像次数几乎失去全部的限制,照相机摄影使瞬间影像在时间和空间上无限延伸。手机摄影、手机微信和网络、微博传播,让摄影前所未有的大众化、普及化、即时化。记录与传播可以同步,人们皆具媒体性,自媒体把影像传播放大到无以复加的范围,改变了信息时代影像的生成、传输、功能、效应、价值、意义的全部全面的本质。电视和互联网的崛起,使人类真正实现了足不出户却尽知天下诸事,而且是在第一时间与世界和事件紧密相连,无论这个事件发生在世界的什么地方,是远在天边,还是近在眼前。“距离”被影像的直播消除和瓦解了。有一位欧洲著名哲学家曾经顽固地抵制电视文化,对这种低俗的文化形式,无意义的影像传播,肤浅的娱乐技术和囚人于“家”的生活方式深恶痛绝,并且从来不看电视。但是在美国阿波罗号飞船登月电视直播时,他终于不得不放弃成见,在大洋的另一端的家中用电视收看了实时直播,第一时间同步地观看了这一人类历史上的最伟大的时刻和最伟大的事件。他对这一次观看给予了无与伦比的好评。从此他对电视技术彻底改变了自己的认识和判断。摄影、电影、电视、互联网、移动终端、多媒体技术、云计算大数据,这个时代的文字、影像和信息的记录与传播,是人类文明的新的伟大的变革。记录人类历史与生活,向更广大的空间和更久远的时间传播这种记录,从文字到影像,从静态到动态,这是人类最重要的文明进程,也是人类又一次最伟大的发明。全面记录人类生活,真实复制人类历史,即时、动态、全程地传播人类事态,这就是我们今天时代的最鲜明的特征,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文化成就与成果。
摄影是人类影像创造的鼻祖,它也是人类造像的新的历史纪念碑。与绘画、雕塑相比,摄影的逼真把绘画雕塑的写实和写真几乎逼入绝境。摄影成像如此快捷便利,也令美术技术望尘莫及。摄影在历史积累中形成了新闻摄影、艺术摄影、纪录摄影、即时摄影等门类,较之于电影电视这类动态活态影像,摄影的视野更开阔,摄影的题材素材更丰富,摄影的记录更便捷,摄影的延时性、连续性、跟踪性更突出。摄影可以几十年如一日地纪录同一个对象的变迁;可以随时随地记录任何事态和事象;可以用光与影营造独特的艺术效果;可以让流动的影像定格其中最震撼人心、最伟大精彩、最深刻尖锐的瞬间。在摄影比绘画更真实的时候,摄影在与影视活形象比较时,它又退出了真实,它比影视更加“艺术”。摄影直取生活、世界、图景、景观的瞬间,这种定格瞬间的特性,使它离开了生活成为一种人工品和艺术品。它是形象、造像、象征、镜像、意象、想象。摄影是从机械镜像而转化生成的美学境像。它是摄影者的“观看”,它记录的是摄影者由视觉而形象、意象、想象的瞬间。它是客观的也是主观的。摄影是永远不会也不可能被其他影像技术取代和淘汰的。
但是,摄影存在一个巨大的悖论,它永远不能“自拍”。所谓“自拍”其实都是他人、他者的观看。像民间故事和希腊神话那样让人惊心动魄的自我观照,在摄影中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照相机就是我们的眼睛,我们不可能自己直视自己。一切“自拍”“留影”“合影”中的“我”,都是一个“他者”中的“我”。所以在摄影中我们永远不能表现自我,永远不能获得那发现自我影像时的惊奇与宿命。
除了波光水影和反光镜鉴以外,人类可摄取的自我镜像都被我们折射投影和移情到被“我”观看的镜像中了。这就是所有艺术都是表现自我或自我表现的结果的意义。摄影于此尤甚。
在这个视觉悖论之上,摄影还与人类在哲学上存在自我认识的悖论环环相扣。这是一个双重的悖论。认识你自己,这是古希腊以来最著名的哲学命题。但是,巴赫金认为,即使照镜子,可以由此完全地自我观看,依然不能抵达自我的真相。镜子可以复制自我,但主体是自己,你只能看见自己知道的自己。这个时候,外位的、他者的观察,是发现自我熟视无睹的事物和对自我的最有价值的发现。马克思说:“人同自身的关系只有通过他同他人的关系,才成为对他来说是对象性的现实的关系。”(《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这两个悖论都是深刻的悖论。其破解之道,前者在于把“自我”深刻地体现在摄影创作中去,形成自己的眼光、特色、品味、风格;后者在于“他者”意识的形成和“他者眼光”的借鉴,这也是当代西方他者哲学盛行的重要原因。
在一个地方文化的摄影传播上,摄影家的个性和有着他者意义的文化镜像具有重要的价值。摄影对于文化的意义略有四义:一在记录,即人类学摄影;二在纪实,即实时和时事的新闻摄影;三在造像,即地方影像的个性记忆和定格;四在镜像,即地方影像的艺术成像,是为艺术摄影。在摄影胶片时代,人类学摄影通常只限于职业人类学家或人类学摄影家,纪实性新闻摄影则由新闻摄影职业人担当,造像和镜像摄影则可流行于所有摄影从业和爱好者中。数码相机时代到来后,这种分工和职业界限被打破。但是我们的地域或地方摄影人似乎尚未从过去的分工和局限中突围出来,仍然把自我及其镜头局限在旧有的职业和专业分工中。所以,从地域文化传播和当下摄影手段技术水平而言,每一个地方摄影人都应该重塑和重新定位自己摄影人的身份、职责和职能。今天的地域性摄影人应该是一身多任、一机多用、一专多能的摄影人。他有责任担当地域人类学摄影家的职责,全面地、历史地、历时地、立体地记录本土的人文、景观、历史、社会、民俗、人生,他也应该有为新闻事件留此存照的职责;他应该形成自己的影像风格,他也应该有自己的艺术影像和审美表达。当今时代的地域摄影家应该是大数据影像集成者,是采集和占有丰富影像资源的视觉学者或视觉艺术家。当一个地方成长起一大批这样的视觉学者或视觉艺术家之后,这个地方地域的文化厚度和文明高度都将得到重塑和再造!
此外,他者的观看也是地域文化造像、艺术镜像形成的最直观有效的途径。这是摄影的哲学宿命使然。局外人、外位者可以对本土本地给予一种旁观者清或最表层、外观、符号的陌生化发现,在局内人熟视无睹的地方找到最典型的形象、影像、景象和镜像。他者的摄影是沟通我者与他者、地方与他方、乡土与世界、东方与西方的桥梁。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个地方要被外界知晓、发现、认识、记忆,局外摄影家的“他者摄影”,既是一条终南捷径,也是一条必不可少、行之有效的必由之路。这是本土摄影家永远不可能完成,也永远不能越俎代庖的“摄影的事实和历史”。没有经过“他者观看”的地方和形象,必是一个没有获得过本质的观看的地方和形象。这就是摄影家他者的意义。
当一个地方的影像呈现实现了摄影的我者和他者的共生互鉴,并且达到一个相当的广度高度和深度之时,这个地方的镜像生成就成为此地的文明符号和标识,它可以冲破地理、历史、宗教、语言、文化的隔阂,在全人类的视觉和视野中无障碍传播并深深印刻在人们的脑海和记忆之中。这也正是摄影突破自身悖论获得自由、本质和天性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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