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65周年“苏州市优秀地方戏(曲艺)剧、节目进京展演”的活动。中篇苏州弹词《雷雨》作为苏州市评弹团排演的精品节目,于10月17日晚在清华大学的“清华蒙民伟音乐厅”隆重上演,主要面向首都高校的广大师生,演绎经典剧作的文学魅力,展示苏州弹词的艺术风采,意义堪称重大,效果异常良好。
《雷雨》作为一部经典剧作,表现的是周朴园和侍萍两个人及其两个家庭与两代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仇与命运悲剧,折射的是阶级社会里不同阶层的人们纠结在人性与人伦之间的因缘际会、命运转换、情爱错位与灵肉搏击。孽债的循环和命运的捉弄,构成了整个故事的两大看点。从周朴园与侍萍早年间的主仆恋情、到周朴园长子周萍与继母繁漪的乱伦私情、再到周朴园与侍萍的私生子周萍和同母异父的妹妹四凤的兄妹之恋、乃至周朴园与繁漪的儿子周冲对家仆四凤的单思暗恋,这种种的人性迸发、人伦错位、人情纠葛与人心迷乱,包括蕴含其间的审美张力和思想魅力,使得长期以来不断有剧团垂青和排演。其它各种艺术形式诸如舞蹈、电影和电视剧等也时有演绎。而苏州弹词的改编与表演,也从一个侧面证明着《雷雨》的经典品格,彰显出独有的文学魅力。
这部由吴新伯、傅菊蓉、胡磊蕾、徐惠新联袂改编,盛小云、徐惠新、吴静、吴伟东、许芸芸搭档表演的中篇苏州弹词《雷雨》,不仅较好地表现了原作的文学旨趣,而且极大地展现了自身的艺术魅力。在中篇苏州弹词《雷雨》中,原剧作的四幕结构包括序幕与尾声,被“山雨欲来”、“夜雨情探”和“骤雨惊雷”三回书的结构所取代。故事的起承转合、情节的来龙去脉、情感的悲欢离合、命运的鬼使神差,也依着曲艺说书的轨迹而被重新阐释和描绘。
正如听众从书台上听到的那样,中篇苏州弹词《雷雨》对于剧作《雷雨》的演绎,与原作有所不同。人物塑造的表现重心和情节结构的方式方法,主要围绕着繁漪和周萍的情感纠结渐次展开;原剧作情节线索的复式结构,被苏州弹词以线性叙述的说书方式重新编排;对于人物的形象塑造,也循着苏州弹词“说噱弹唱”的特有技巧交替进行。为此,第一回“山雨欲来”即采用了“结果先说,原因后表”的倒叙手法,一开始就将繁漪的痛苦和周萍的纠结集中展露在听众面前。并从“喝药”的细节入手,在心理刻画上大做文章,掀开故事中人物关系的悖谬与错乱:周朴园通过逼迫年纪比自己小 20岁的美丽妻子繁漪喝药,并让自己年轻时与家中女仆侍萍私生的大儿子、实际上已与繁漪相爱私通的周萍来跪劝,似乎是要通过这种方式试探和验证家庭伦理的紊乱,同时警醒当事人而重建家庭规矩与秩序;周萍万般无奈被迫屈从,手捧药碗战战兢兢,急于息事宁人而跪拜敬称所爱女人为母亲的软弱与无能;繁漪内心早有准备,为保住自己与周萍的感情拼全力抵抗却无法扭转乾坤的万般羞恼和极度绝望,都使人物的关系及内心的冲突,一下子被推向了高潮。充满了审美的张力,吊足了听众的胃口。
如果说,一开始即将人物内心的矛盾冲突推向高潮,仅是属于重新结构原作内容的技术处理的话,则接下来对于剧作《雷雨》的文学改编和说书演绎,便主要是体现在具有苏州弹词自身特色的丰富与发展上。比如,为了增强苏州弹词版《雷雨》的文学力量,使人物的形象塑造更加丰满,即于倒叙“闪回”的技巧运用中,不断添加和插入了繁漪与周萍由相互吸引、理解爱恋到倾情投入整个过程的回溯叙述。为此还特别设计了一个原剧作中所没有的二人共同观看昆曲并在繁漪的扇子上“作画题诗”的传情细节,既将二人的感情进行了超越人性本能与青春欲望的深层阐释,也给两个面对道德法庭抬不起头来的乱伦情人,一个具有人情味儿和人格尊严的合理说辞。从而将对人物形象的审美塑造和思想评判,不仅置于人伦道德与人性本能的常规观照,同时也置于人间情感与人生命运的宏阔视野,使得苏州弹词版《雷雨》的艺术形象塑造,被赋予了更加多维的审美视角,有利于引发出听众的多重思考。
尤其是说书艺术所独有的“全知视角”的叙事特点及其巧妙运用,使得第二回“夜雨情探”中四凤等待周萍前来约会而被繁漪跟踪盯梢的情节描绘,于寮檐(屋檐)拟人化的观察与议论中,得到极为高妙的展示与发挥。可寮檐用冰凉的檐水滴入周萍脖颈的办法,提示他今夜不要入窗约会,免得激怒繁漪、引火烧身的好心,面对热恋中情人飞蛾扑火般的沉迷和投入,显得是那样的无力和无谓,愈加反衬出命运对于人生的拨弄。这种不乏悲悯情怀的艺术处理,及其无法达到的良好目的,既是善良的说书人对于故事中人物悲惨命运的别样怜惜,也代表了观众席上听客们的喟然叹息。故事中人的人物、书台上的演员、观众席上的听客,于此均被紧紧地统一在一起,形成了极为特殊而又浑然一体的审美场域,挥发着书里书外的情感共振与思想共鸣。
包括苏州弹词在内的“说书”类曲艺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表演特质,就是演员通过语言为主的音声叙述来进行艺术的审美创造。听众和观众则借助听觉提供的联想与想象,来完成艺术的审美接受。如果说,情节铺叙与细节描摹是构成说书表演的重要艺术手段的话,则情境的营造尤其是情理的阐发,则是说书审美的终极目的。苏州弹词版《雷雨》不仅在人物塑造和情节铺排上非常独特,在情境营造的语言描绘上,甚至可以和绘画媲美。比如对繁漪乔装打扮后盯梢跟踪周萍去与四凤约会的一段描摹,说她“就像不散的阴魂,你前脚出门,她后脚紧跟。为了不让周萍发现自己在跟踪,始终和他保持三五十米的距离。你走她也走,你停她也停。这时候的蘩漪,浑身墨黑,墨黑的旗袍外面罩了一件黑色的雨衣,只有半只雪白面孔露在帽子外面,远远望去,就像黑夜中的幽灵,在周萍的身后飘飘荡荡”。人物关系、思想感情、情节语境都在里面了。原本“听的书”在这里分明变成了“观的画”,审美的“通感”也因此充溢于书台上下,弥漫于观众席间。
走笔至此必须指出,一个时期以来,文艺舞台和影视屏幕普遍存在着重表演、轻创作,重技术、轻艺术,重包装、轻内涵的创演弊端。其中一个非常显见的困境或者说瓶颈,就是诸如“曲本荒”与“剧本荒”现象的大量存在。苏州市评弹团能够打开视野、调整目光,像电视连续剧从苏州弹词那里改编《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样,将曹禺的经典剧作《雷雨》改编为苏州弹词进行演绎,也算是走出了一条从“曲本荒”里成功突围的光明大道,经验十分宝贵,值得继续发扬。
苏州弹词与其他许多的曲艺品种一样,表演形式虽然简便但艺术手段丰富多彩,尤其讲究“说噱弹唱”。如果说,上述的情节铺排、细节描绘、形象塑造和情境渲染等等主要是通过说表叙述来完成的话,则弹唱手法的运用与处理,同样在苏州弹词版《雷雨》中有着出色的表现。仅以第三回“骤雨惊雷”中侍萍力劝女儿四凤跟自己回家的一段对唱为例,主演盛小云就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展示出非凡的功力。原本,这回书中的她同时要起两个角色(即在说表叙述中穿插模仿繁漪和侍萍两个故事中的女性人物,进行代言式的对话),口吻的转换十分频繁,情绪的变化反差很大,难度也就可想而知。同时还要通过弹唱叙述,来抒发侍萍四凤母女二人各自不同的复杂心情。即对不同身份与性格的女性人物的形象塑造,要通过“说”与“唱”两种不同的手法进行有机地体现,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也是对演员说书功夫的综合考验。盛小云不愧是当今苏州弹词界的当红明星,她与整个创作团队为了较好地表现这些人物,不仅在“起脚色 ”的多样表演上分寸拿捏十分准确,而且在唱腔的设计和演唱上,将优美动听、表现力较强、且善于表现年轻漂亮女性形象的传统“俞(秀山)调”,进行了嫁接处理,嵌入一些抒情性较强的“丽(徐丽仙)调”元素与唱法,使之形成了“俞夹丽”的特色唱腔,精巧而又蕴藉,抒情而又华彩,充分表达了母女二人此时此刻或心急如焚或飞娥扑火一清一迷的性格特征。演唱撕心裂肺,表达酣畅淋漓,极好地完成了故事的讲述、人物的塑造和情理的表达。
应当说,中篇苏州弹词《雷雨》的表演者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团队,盛小云、徐惠新和吴静年届中年,吴伟东尤其是许芸芸还比较年轻,但他们在艺术上或如日中天、或趋于成熟。而排演像《雷雨》这样具有经典文学品格的中篇苏州弹词节目,对于他们来说,不仅是一个挑战和一次历练,更是一番洗礼和一种成就。是通过经典的“磨刀石”对自身艺术素养的一次全面砥砺和综合检验。事实证明,他们无愧于经典的托举,也较好地阐释了经典的品格。无论是说表叙事、“起脚色”对话,还是弹唱与“放噱”,都能做到有板有眼、有声有色。
当然,中篇苏州弹词《雷雨》也不是毫无瑕疵。比如“起脚色”对话的分量有些嫌多,感觉未能走出剧本的“原色”;再如说表,由于是定本式的“方口”演绎,过分追求文学上的严整与雅驯,略觉刻板且有些拘谨,张力充沛而自如不足;又如放噱,个别地方因刻意适应时代语境即过分追求“当下性”,未能紧密结合情节内容的表达而蕴含针砭与评价,稍觉有些游离而不够有机,有为噱而噱、割裂思想脉络和打乱审美情境之嫌。凡此还可在今后的表演中加以总结和提高,以使苏州弹词对于文学经典的独特演绎更加非凡自如且风采独具。
吴文科:中国艺术研究院曲艺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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