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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步不换形的新版《玉簪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艺术评论 热度: 10197
苏州昆剧院新版《玉簪记》是继青春版《牡丹亭》之后的又一部昆曲力作。经过几年来的舞台实践,得到了到广大观众的认可。在热烈的赞誉声中,留下了不少值得一说的话题。

  清初戏曲大师李笠翁说“传奇十部九相思”。说的是昆曲传奇剧作十有八九少不了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玉簪记》就属于这一类。

  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是中国古典小说和戏曲的传统话题。从唐人传奇小说到宋元勾栏瓦舍里说唱的那些烟粉灵怪故事,才子佳人的遇合逐渐形成一种模式。在明清时代文人撰写的大量传奇剧本中,屡见不鲜的是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才子,和美貌无比、才智卓绝的佳人一见倾心,誓死相爱,爱得患相思病,病得死去活来。虽经挫折磨难,最终必成连理。这种叙事方式,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欣赏的热情至今不减。就艺术质量而论,“传奇十部九相思”的系列中,公式化的作品不少,但依然不乏成功的喜剧和悲剧。《玉簪记》堪称一部喜剧佳作,在昆曲舞台上已经流传了四百多年。影响所及在高腔、梆子、皮黄等多个声腔剧种里都有《玉簪记》在上演。

  明代嘉靖隆庆年间,钱塘高濂写成的《玉簪记》传奇,描写书生潘必正和道姑陈妙常的爱情故事。《玉簪记》成功地表现了青年男女对封建礼法的叛逆精神,向宗教禁欲主义发起了挑战。这是一个传统的古老主题。它是否还能为现代青年接受?答案是肯定的。新版《玉簪记》上演以来,深受青年观众的欢迎就是明证。今天的青年男女不再有封建礼法的约束,享受到恋爱婚姻的充分自由。在超速工业化的当今社会,人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快速地更新。与此同时,人们的精神状态反而陷入一种莫名的浮躁。在微博、微信构成的微传播时代,人的自我表现变得非常快捷,年轻人的恋爱婚姻也有快餐化的倾向。谈恋爱

  的工程变得相当简单,手机微信就可以交流感情,很少有人认真地写情书了。当他们走进昆曲剧场,在优雅的笛声中,看到人世间竟然还有着这样一种精致的、典雅的爱情,心情不能不为之震动。原来谈恋爱还需要有音乐的修养,还需要有文学的功夫,恋爱的过程竟可以如此曲折动人而富有诗意!他们似乎走进博物馆,看到一件无比精美的艺术品,在惊叹赞美古人高明的智慧与技巧的同时,得到一种欣赏的愉悦,甚至产生研究和品味的兴趣。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大有益的艺术体验。所以,从争取年轻观众的感情认同考虑,打造新版《玉簪记》乃是不错的选择。

  既然谓之新版,除了演员阵容的青春靓丽,剧作的本身当然需要有新的呈现,应该使当代青年观众的接受更顺畅,情感更容易沟通。新版《玉簪记》确实有不少新意。

  剧本的再度整理,使戏剧结构变得更加紧凑,节奏变得更加明快了。四百年来,舞台上的《玉簪记》一直在变。高濂的《玉簪记》原本有 33出。写的是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三个男人对陈妙常都有热烈的追求——官员张于湖高雅的追求,被陈妙常拒绝了。土豪王公子野蛮的追求,也被陈妙常拒绝了。陈妙常相中的只有才子潘必正。昆曲艺术家遵循“立主脑,减头绪”的规律,逐渐地让张于湖和王公子退出舞台,只叙说潘必正和陈妙常的故事。经过历代昆曲音乐家和表演艺术家的锤炼,《玉簪记》留下了好几个折子。近代经常演出的剩下《茶叙》《琴挑》《问病》《偷诗》《姑阻》《失约》《催试》《秋江》等若干出。

  新版《玉簪记》在这些折子戏的基础上再做增删,用六场戏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首场《投庵》堪称“凤头 ”。剧作者把陈娇莲女贞观出家和潘必正女贞观依亲合为一出,让这一对才子佳人一开场就快速地相遇,一下子就吸引了观众的眼球。接下来立即就是《琴挑》。潘必正借对琴声的评说,向陈妙常作谨慎的试探。他发现陈姑 “人情道情,多是凡尘性”,但是陈妙常内热而外冷, “心里聪明,脸儿假狠,口儿里装作硬”。陈妙常的羞怯与矜持,弄得潘必正害起了相思病。陈妙常“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感情实际上已经被潘必正挑动,所以听到潘生得病,主动随观主问去探视和慰问。她明知潘的病因,却还要装出不明情由的安慰。待到下一场《偷诗》,她的芳心尽露。潘必正得到陈妙常写的情诗,再也用不着试探,转入了大胆的进攻,陈妙常被彻底征服。二人海誓山盟,了却了相思债。新版删掉了《姑阻》《失约》两折,把陈潘幽会的情节改为众道姑的侧面描写,加快了戏剧节奏。为了维持道观的清规与秩序,观主逼迫潘必正立即进京赴试,潘必正无奈怏怏上路。观主以为 “从此割断藕丝长,免系鲲鹏飞不去”,但是陈妙常还是避开了众人,雇一叶小舟追上了潘必正。一对才子佳人在秋江上互诉衷肠,互换信物,在千愁万恨中依依惜别。故事的进展很符合人物情感发展的逻辑。新版没有做大团圆的收场,给观众留下了深长的悬念和期望。

  这个本子比高濂的原作大为精简,比往日昆剧舞台上的情节也有所紧缩。新版的剧作者高明之处是虽然用了减法,但是传统折子的精彩骨干几乎全部被保留了。所用的曲牌唱词悉依原作。就是传统折子里罕见的陈妙常投庵,礼拜佛法僧的三支【金字经】,也是一字不改地依照原作,念白也很少改动。首场《投庵》三个重要人物出场,还灵活地遵循了传统的自报家门。可见新版《玉簪记》对古人和传统的尊重。

  《玉簪记》的传统折子,是真正能体现古典遗产精髓的昆曲经典,是昆曲巾生和五旦这两个“细家门”必学必演的范本,各个折子的表演身段,有前辈艺术家提供的成功的谱式。新版《玉簪记》得到岳美缇和华文漪两位昆曲艺术家的亲自指授,当然不失大家风范。新版只是在表演身段动作的尺度上有所放大,演员的手眼身步更多地体现现代色彩。比如,《投庵》一出,潘必正和陈妙常在殿前擦肩而过,两人目光相撞,潜意识地同时放电,在光区中有数秒的无声定格,然后慢慢地交错而下,潘陈爱情的种子由此播下,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琴挑》中,陈妙常与潘必正目光的交流非常清晰,潘必正几次下意识和有意识地要触碰陈妙常的手,陈妙常触电般地把手缩回,做得很有层次很有趣味。《问病》时,陈妙常和潘必正隔着姑母做戏,陈明知潘的病根,劝慰他“你何恨来?愁肠须摆开。岂可人无一日灾? ”两人几乎要握手,待到她劝潘 “心儿且放开”时,更几乎要咬耳朵了,实在是妙趣横生。《偷诗》里,陈唱“倩谁扶起”,潘一声 “小心了”趋上拦腰一扶,陈唱“说你呀,秀才们偷香窃玉,意乱神迷”,先是一指,潘却挺身趋前,陈再用云帚一戳,两人已心心相印。《催试》中潘必正无奈地一步一回头。《秋江》分别时陈潘的大幅度的云帚、扇子、长水袖舞蹈表演,如此等等,各个场子中这些“戏眼”做得鲜明而生动,体现着导演和演员的智慧。

  当代戏曲舞台上,多喜欢用群体舞蹈场面。新版《玉簪记》有两段群舞非常抢眼。

  一段是《投庵》的道姑群舞。在柔柔的女子诵经声中,十二位道姑持云帚流水般地舞上。同唱一曲【清平乐】,在空舞台上营造出一种庄严的诗化的宗教氛围。陈妙常飘然出场,在众道姑的群舞中完成了礼拜佛法僧的仪式,陈妙常被推进了一个崇高的清净境界。这一段戏本来并无多少戏剧性,属于自报家门的平实叙述,因舞蹈化的处理而变得充满诗意。

  一段是《催试》开头的道姑群舞。和《投庵》中道姑群舞表现的那种清净庄严相反,十位道姑是在惊诧、愉悦中出场,相互交头接耳,左顾右盼,情绪充满了骚动。表现的是俊俏书生潘必正的到来,搅乱了贞观的清净,激起了道姑们心中巨大的波澜。她们各自诉说令人惊奇的发现,潘必正和陈妙常的朝云暮雨,撩得她们“心热如火痒难挠”,发出了“美煞人也”的欣羡。

  这段舞蹈的台词是新版的剧作者新创的,导演更做了相当现代化的处理。这段戏不仅有着生活的根据,而且有着传统的依据。女贞观里的道姑们,实则都是凡心未泯的俗人,多数出家人还是难以克服俗人的正常感情。在高濂的《玉簪记》原作《谭经》《幽情》等出,就有净丑饰演的道姑们关于性爱的颇为露骨的科诨。可见新版的编导也不是自我作古,任意杜撰,他们可能更看中《玉簪记》的喜剧性,所以把传统的科诨做了更为集中而夸张的设计。

  新版《玉簪记》的伴奏音乐与传统比较有了不少的改进与发展。古琴名家的几段弹奏,使得《琴挑》的琴曲更有实感和美感,使此剧的音乐更具古典意味。

  和传统的折子有些不同,新版《玉簪记》的舞台背景做了简练的写意性的描绘,并且重视灯光技术的运用,舞台后部还设置了平台以方便空间的表现,但是,总体上还是遵循了传统戏曲艺术的舞台原则,依然是以“一桌二椅”的舞台方法,在空灵的舞台上以演员的表演来灵活地处理和表现时间与空间。

  总的看来,新版《玉簪记》为了适应当代观众的情趣,对传统做了有限的改动与丰富,但这种改动是相当谨慎的,在剧本和表演诸方面对传统还是非常尊重的 ,时刻不忘遵循戏曲艺术的规律,弘扬传统的精华,所以献给观众的还是一部真正的精致的昆曲。这大概就是梅兰芳先生所提倡的“移步而不换形”吧?就戏曲艺术这一宗特殊的非物质遗产的保护与传承来说,这是积极而可行的一种路子。

  周育德:中国戏曲学院原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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