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菖蒲.钟姓畲民山歌是畲族民歌的一个分支。由于地处较封闭的山林深处,故此前一直鲜为人知。笔者在对景宁畲族自治县境内的畲族民歌进行田野调查时,听景宁一些畲族民歌手说菖蒲.那里的畲族人唱的歌跟她们所唱的山歌不一样,于是,在对畲族民歌手雷桂契大姐演唱的山歌进行采集后,便由她作为向导带着我们从景宁县城顺着瓯江小溪来到东北边。两钟姓女子前来接应。我们从山脚到山腰爬行陡峭的山林近一个小时左右,才刚刚从密林的通透处露出半个头,山腰两户土木结构的“一”字型的青瓦房那边便传出了此起彼落的掌声,原来是钟姓家族的钟元兴、钟玉棉率他们的族人近十五人站在屋檐底下欢迎我们的到来。待我们落座,歌会活动正式开始。腰身处系了畲族拦腰的钟朱丹用假声为我们唱了《贤人歌》,此后钟元兴大爷用“平讲”的方式给我们唱了“石上无土难种姜,塘中无水鱼难养。树上无枝鸟难扑,肚中无歌也难唱”的山歌,接下来钟玉棉为我们唱了《大讲锣》,歌词内容是一首讲吹牛的山歌。随后, 57岁的钟绿花唱了讲述十二个月耕种节气的《月数歌》以及讲述畲民迁徙的《广东歌》。在我们的要求下,她勉为其难地唱了只有在村民去世时才唱的《哭歌》,由73岁的钟玉棉带头唱了一句,其余的钟姓妇女齐头跟上,边唱边摇晃着上半身。歌曲的旋律形态好似波浪紧密衔接,每句句首往往是用长音宣泄呼叫,在句尾或半终止时又戛然而止,似乎是感情的瞬时收拢,又似歌者已泣不成声,具有反复咏唱的意味。之后又陆续唱了《汤参想公歌十三条》《无她歌一连》《功德日》等歌,并拿出他们的山歌本让我们对照歌词。歌会告一段落后,钟氏族人为我们在侧房的空地处用槌打麻糍。由一个畲族男人踩槌,另一个畲族男人在石臼中快速揉搓糯米糍粑,畲族女人则一字排开站在旁边齐口唱着《打糍粑歌》。歌毕,热腾腾的糍粑已经打好,和上黄豆粉及芝麻、糖,村民们将香软可口的麻糍递到我们手中。麻糍宴后,钟姓家族把他们几家凑起来的一桌丰盛的菜摆到厅堂来为我们接风。席中,钟元兴代表族人唱了酒歌敬酒,他说:“像你们这些搞文化的人以前都没有来过,我住了几十年,今天第一次有人来,很高兴。 ”敬了几个来回,他又唱出数条山歌。宴后,钟姓族人又齐唱了几首山歌。然后,其中两名畲族男人操木棍表演了一段具有程式化特点的武术,步伐特点是迈、点、转,配合手中木棍与对方木棍对击,和着一拍一音的节律。最后,歌会活动结束,我们带着几十首山歌和畲族红酒的香醇离开了菖蒲.村。
菖蒲.村位于全国唯一的畲族自治县——浙江省景宁畲族自治县的东北部,这是一个在百度地图上都找不到的畲汉杂居的小村子。这里畲民很少,多家族式聚居生活。菖蒲.几乎全村都姓钟,村中所有姓钟的畲民,都是同一个族房繁衍承续。据钟元兴的侄孙钟慧芬说,菖蒲.村是她太姥姥这一支发展下来的。她太姥姥育有两子两女,各子女又各有五至六个儿女。从太姥姥开始直到第三代都居住在菖蒲.村,钟慧芬作为第四代人已经走出了村子,在浙江省丽水学院接受了四年本科大学教育,后与孩子生活在丽水市区。从她太姥姥开始,家人就会唱山歌,有些是祖辈传唱下来,有些是在歌会中学来的,还有做农活时听别人唱学来的。当我问及钟慧芬是否知道畲族山歌被国务院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时,她表示不是很清楚。她说,山歌是妈妈、爷爷那一辈的人才会唱的,接受了学校的汉语普通话教育之后,畲语用的机会少,她的下一代几乎不太会说畲语了。
畲族分布在闽、浙、粤、赣、黔、皖、湘等地的山区,畲人喜居山腰和丘陵坡地,呈大分散、小聚居的状态,经过世代迁徙渐渐定居。畲人以“盘”、“蓝”、“雷”、“钟”四姓为主姓,据“歌言”和宗谱相传,“盘”、“蓝”、“雷”为“龙麟”的三子之姓,姓“钟”的为女婿。钟慧芬说他的两个伯伯就给另外畲姓人做上门女婿了,在她们家享有儿子一样的地位,没有改女方姓,所生孩子还是姓钟,并留在自己村接受抚养。看来钟姓家族的血缘关系非常稳定,即使有家族成员的小范围流动,也不影响整个家族对于分脉成员的固守。据同治五年修的泰顺三魁镇西岙村《钟氏族谱》和宣统元年修的景宁鹤溪镇包凤行政村山外自然村《钟氏宗谱》的记载,景宁畲民普遍认为钟姓开基祖地为鹤溪山外村。据此,景宁菖蒲.村的钟姓可能是山外村的一个分支,但从他们唱的山歌的调式和音程特征来看又与景宁角调式不同。从相邻地理环境和所属调式音乐的分析来看,在畲民定居的近几个世纪,菖蒲.的畲民或许在近一百年间可能来自于衢州、丽水或青田、遂昌等地。
由于景宁民歌手对菖蒲.畲民的山歌评价是“他们唱的跟我们不一样,好像转来转去的,唱的音不同”,促成了我们考察小组的菖蒲.之行。经过对钟姓畲民的山歌采录和分析,我们终于发现了他们山歌的区别之处。首先,最明显的特征是在一首歌曲当中常出现转调现象,往往转到原调下方小二度调上。如钟绿花的《广东歌》,开头一条是 D调,唱了一条(四句)后,就不露痕迹的转到了 #C调上了。又如钟朱丹唱的一首叫不出名字的歌也是如此,起先是 bB调,一条以后就转到了 A调上来。我刚开始以为是她们音准的问题,后来发现,录音中的好多首歌都是如此。其次,多首山歌中出现了五声调式之外的临时变化音,如《广东歌》,除了主干音 do、mi、so、 la外,出现了下方的 b7音,在mi附近,还出现了有过渡意味的 b3和#4。《月数歌》中除四个主干音外出现了 #1和b7。畲族民歌多为五声调式,很少有临时变化音的歌曲出现,而在菖蒲.山歌中却频繁出现。其次,由于有了一些临时变化音的出现,由此产生了新的音程增四度 b7-3,以及连续两个增四度 3-b7-3的旋律出现,这在畲族山歌中也是少见的,景宁民歌《借锅歌谣》中有增四度音程 1-#4和纯四度音程 #4-7的出现,在音程特点方面两首歌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借锅歌谣》是完全由 1、#4、7这三个音构成的“三声腔”,而《广东歌》的增四度音程则是在主干音 do、mi、so、la之外增加的,具有特殊的意味。另外钟朱丹叫不出名字的那首歌,则出现了 7到5的小六度音程和 7到6的小七度音程,而且在曲中大量出现。其中小七度音程大跳的特点与温州文成畲族民歌的大跳一样,但文成畲族民歌多为徵调式。最后,菖蒲.山歌中会出现主要为半音型级进方式经过音,比如《广东歌》中从 b3到5的旋律进行,她们会唱成 b3-3-#4-5的感觉,中间两个音一带而过,这种独特的唱法和韵味,令人很难忘。菖蒲.山歌与景宁山歌的不同点让我们不由地思考,从调式的以半音为标准的转调和经过音以半音方式的过渡,这是一种歌唱习惯还是一种特殊的旋法?由于可考的资料非常有限,故暂时不能妄下推断。其中连续增四度音程的出现又与衢州歌《大讲歌》中的增四度有着相似的特点,是不是可以大胆地推断,这一支钟姓畲族后人是衢州丽水一带迁居至此呢?另外,菖蒲.钟姓畲民演唱的《哭歌》为商调式,与衢州、丽水、文成、遂昌、泰顺等地同类型的歌曲旋律结构比较接近,只是在句首句尾字词旋律的疏密关系上有着更强烈的对比。演唱衬词时往往头一个“哩”拉得很长,第二个“哩”则非常短,如蜻蜓点水般隐去。齐唱某歌的时候,有人用“平讲式”唱法,有人用“假声”,除了平行八度的声部以外,各种音色夹杂其中,展示出了最原生的歌喉与音色。当然,菖蒲.畲民山歌有很多地方与景宁畲民山歌还是相同的,例如都是七字一句、四句一条、一二四句同韵,以角调式为主,主干音也多为 do、 mi、so、la,衬词也多为哩、罗二字,音程与旋法特征也表现为大五、大六度大跳,小三、大二、纯四度迂回级进,首音上扬、落音压抑低回等特征。
要延续民族的文化传递必须要靠人与人之间的传递才能实现,而“人”作为这个传承的核心,应该得到足够的重视。令人遗憾的是,菖蒲.的第三代和第四代畲民已经跟山歌绝缘,第二代人都已经七十古来稀了。寻找“传承人 ”和“承继人 ”,是我们音乐工作者的另一份事业,同时需要靠全社会的努力才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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