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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繁花衰

时间:2023/11/9 作者: 艺术评论 热度: 11527
《繁花》的作者是金宇澄,此前只知他是《上海文学》的编辑。仔细查考之后,才知道他有着不平凡的经历。金宇澄先生的父亲原来是“潘杨反革命集团”成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金先生个人浮沉,可想而知。此前我研究夏衍、胡风时,曾慨叹,在敌后工作,环境恶劣,人事复杂,且又远离中心,功成之后,易遭挫折。《繁花》中阿宝的父亲或有着金先生父亲的影子,其人在小说中曾多次出场,立场坚定、风度翩翩,深具老一代革命家风采。“潘杨”事件发生之前,因金宇澄的父亲参与缔造了新中国,故得重用,家境应是极好,“宇澄”其名或可见其父亲彼时心境。“潘杨”事件之后,其父亲锒铛入狱,由开国功臣变成阶下囚,何止“由小康之家陷入困顿”,其中辛酸苦辣,悲欢离合,唯深处其中者才会深有体会。之后,金宇澄境遇再变,他赴黑龙江插队,从大城市到了农村,一待八年,且成分又不好,期间经历了什么,有什么感想与体悟,外人不得而知。然后,金宇澄返城,在上海当过工人,混迹于上海市井之中。 1988年起,金宇澄任职于《上海文学》,一直到今天。 2012年,《繁花》发表、出版,引起了极大的反响。金宇澄遂被推到媒体风口浪尖之上,功成名就。

  金宇澄一生大起大落数次,其经历就好比一朵花,花开花落,繁盛而衰,沉潜之后,复起开花。金宇澄对于人生之起落、进退应有着较深的体验,故通过文学,藉机发之于笔端,这让人想起曹雪芹和《红楼梦》。“繁花”之名极大提升了小说的品质,其名不空,其中有着实实在在的内容,写出了金宇澄的人生体悟。繁花、梦皆言一时之得失不可执着,一切如花如梦,如露亦如电,要乎见微知著,明白处境,保守住那朵“年年岁岁去来之花”。关于小说的名字,金宇澄自述道: “2011年底给《收获》投稿,发表要等隔年的 9月,暂名《上海阿宝》,可以换。想过用《花间一壶酒》,也觉得轻率,如简化为《花间》,这词在上海 1930年代,是纺织厂棉花车间的意思。我因为比较勤劳(笑),小说某些人物服装,都会查 ELLE或某某时尚杂志,看里面怎么说。专业杂志有好句子,比如‘千鸟格 、‘单肩设计 、 ‘一双电眼胜衣衫。梅瑞出席重要活动,穿什么?翻开 ELLE,就看见‘繁花似锦四字。这么熟的成语我怎么没想到?小说里这么多人物、颜色、内容‘繁花 都能涵盖。 ”[1]若小说取名为《上海阿宝》,则花开花落之意不显,只是突出了主人公阿宝及其生活场所上海而已,或可让人想起另外一部关于上海的小说——《上海宝贝》;“花间一壶酒”典出李白《月下独酌》,显得过于孤寂,热闹繁花一面并不彰显。“繁花”一出,小说中的人与物各得其所,立即鲜活起来。繁花之“花”可以写实,小说中一个一个美丽的女人好比一朵一朵花,可是时光无情,鲜亮的女子们在时光中逐渐黯淡了下去; [2]繁花之“花”亦有深意,花开花落,阴晴圆缺,小说因此具有了形而上的品质。

  “上海阿宝”之初名确实可以见出《繁花》的内容。金宇澄就是以上海的阿宝为中心人物,四面八方辐射,“一万个好故事争先恐后地奔向终点”。小说核心人物是沪生和阿宝。童年时期:由沪生牵出小毛、姝华,由小毛带出银凤、大妹妹、兰兰;阿宝带出蓓蒂、阿婆、小珍、雪芝。当下则是:沪生已成为律师,他认识了陶陶、芳妹、梅瑞、小琴,阿宝从事外贸工作,结交了李李、汪小姐、葛先生、苏安、康总、玲子等。《繁花》百花竞放,百花园中没有花神;小说众声喧哗,亦没有主旋律。张定浩先生说: “《繁花》是由很多的人声构成的小说,每个人都在言语中出场,在言语中谢幕,在言语中为我们所认识,每个人在他或她的声音场中,都是主导性的,他或她的说话不是为了烘托主人公,也不是为了交代情节,换句话说,这些说话不是为了帮助作者完成某段旋律,发展某个主题,抑或展开某种叙事,这些说话只为人与人真实交往的那些瞬间而存在,一些人说着说着,就‘不响了,接着另一些人开始说话。就这样,声音从一个瞬间到另一个瞬间,从一个平面到另一个平面,我们从中听到的,是声音本身,是声音的情调、音质、音色、速度。 ”[3]《繁花》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写当下,一部分写过去,当下是改革开放时期,过去是“革命时期”,两部分交叉叙述,一进一退,一见一隐,最后合二为一。《繁花》结局虽不至于“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但已似秋天,有人去世,有人枯萎凋零,万物悲矣。同时,两个部分并列,亦能使人感受到时代之巨变。“革命时期”的上海已成为历史,痕迹亦已消除,《繁花》似乎要用文字和部分图画建立一个博物馆,展现“革命时期”上海的人情、氛围和市容市貌等。

  《繁花》的故事发生在上海。近代以来,上海地位特殊,在各个时期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是 “上海摩登”,50年代因上海是“十里洋场”,成为被改造的对象,《霓虹灯下的哨兵》可证,六七十年代俨然革命的中心,八九十年代则成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浦东飞跃发展,今天 “全面深化改革”之际,上海则成立自贸区。然而,上海的文学与上海的重要地位并不匹配,写上海且出众者,前有韩庆邦、包天笑,后有张爱玲,今人则有王安忆,且很多作家不是上海本地人,只是“在上海”而已。新世纪以来,几位青年作家譬如卫慧、安妮宝贝等出场,“他们经历了市场经济发展的前前后后,感受到了上海的新变化、新气象,于是趁着新风,迅速地登上了历史舞台,成为市场经济时代上海的‘恶之花。”[4]金宇澄不同于《长恨歌》,王安忆在其中蕴藏着对摩登上海的批判,也不同于卫慧等人全心全意拥抱市场经济,他要通过写上海市井中人,写出花开花落,阴晴圆缺。《繁花》的出现,丰富了书写上海的文学传统,而且金宇澄又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因此上海的有关部门、方方面面都高兴了,快速行动起来,发表、出版、宣传、研讨会、评论也都迅速地跟上。

  金宇澄笔下的上海市井碎屑却真实,所以非常动人,尤其能引发上海土著的共鸣。金宇澄曾说,起初他并没有清晰地构思,他只是一段一段地写出往事与现实,以“上海老叔”之名发表在网上。很快,他的这些文字受到网友们追捧,有读者甚至苦苦地等着他更新。以至于,金宇澄出差时都会跑到网吧写上几段。这真是动人的情景,作者与读者惺惺相惜,“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于是小说的气息遂生动活泼起来。

  在《繁花》中,金宇澄不说教,不作知识分子状,只是描述他熟悉的上海和上海人的今昔生活,津津有味地铺陈细节。《繁花》写日常琐事,节奏异常缓慢。譬如《繁花》开篇沪生和陶陶相遇,二人谈话,东家长西家短,有一搭没一搭,尤其陶陶给沪生讲那对野鸳鸯的故事,更是缓慢,甚至拖沓。小说中写道:“看眼前的陶陶,讲得身历其境,沪生预备陶陶拖堂,听慢《西厢》,小红娘下得楼来,走一级楼梯,要讲半半六十讲,大放噱,也要听。 ”《繁花》真是有此意, “小红娘下得楼来,走一级楼梯,要讲半半六十讲”。对于市民而言,日常生活就是如此,哪有那么多“传奇”与故事,不过就是吃饭、喝酒、出游、工作、赚钱,偶尔春心荡漾一下,耍耍花头。日子一天一天如流水般过去,人也一天一天老了下去,《繁花》应和了这种节奏。因此,《繁花》故事场景往往在客厅中、酒桌上,客厅半公开,半私密,最能见出一个人的内与外,酒桌上可以见出人心之复杂,男女调情,勾心斗角。对于这些,金宇澄却大张旗鼓地写,一丝不苟地写。如此,多少显得小题大做,彷佛架起了高射炮,打到的却是小鸟。

  好在“繁花”之意拯救了这些琐屑的、不足道的细节,为它们赋予了意义。否则,何必要看这些街谈巷语,蜚短流长呢。这些散落一地的珠子,因为“繁花”有了一以贯之的道。花开花落,此调不谈久矣,金宇澄复谈之,却意外成功。“五四”以来,小说从形式到主题全部更新,被塞入 “思想”,成为 “启蒙”的工具。或因花开花落过于悲观,不能使人进取;或觉这个道理老生常谈,过于简单,所以要谈自己也未必懂得现代性、后殖民、隐微写作等。很多古典小说通过不同的故事反复说“花开花落”的道理。可是,几个人能听得进?孰能繁花之际,竟作花衰时想?孰能在天堂中看到地狱,孰能在地狱中看到天堂?阴阳二气,流转不息,孰能思虑深远,见几而作?《繁花》中的女性何等光鲜,流水席里觥筹交错,活色生香,花团锦簇,然而一朝就枯萎陨落。

  今日,时代风气正在发生变化,官方、学界、民间愈发珍视中国传统文化。金宇澄的《繁花》此时出版,亦算得了天时。在《繁花》中,小说人物多次提到一些古代小说,或有意无意地流露出金宇澄的思想资源。《繁花》从主题、语言两方面看充满话本小说趣味,惟交叉之结构似是先锋小说。《繁花》不中不西,亦中亦西,恰是这个时代精神的映像。

  《繁花》另外一个特色是通篇使用上海方言。《海上花列传》用地道的上海方言,因此起初受众颇少。之后,经过胡适的高捧和张爱玲的翻译,此书逐渐流行开来。《繁花》虽用上海方言,但经过改造,故易懂,否则受众亦不会如此广泛。上世纪 90年代以来,上海因其“摩登”的品质,引起国内外瞩目,爱屋及乌,故与上海有关的小说、学术研究一度极为流行 [5]。卫慧、绵绵等虽写上海,但毕竟是外来人视角,故使用普通话,毕竟与老上海隔了一层。金宇澄则不然,他是老上海,沉浮于市井多年,懂得老上海市民的生活方式,见惯饮食男女,以沪语写出,夹以半文半白的语言,似乎更为贴近上海的体温。下面随便征引一段,以见《繁花》语言特点:

  拳头师父笑说,猪头三,这也会吓,同学真要打,建国要记得,不可以打面孔,鼻青眼肿,老师会发觉。建国不响。小毛说,如果是三个同学,冲上来一道打,我要挡吧。师父说,要看情况,眼睛要睁圆,看来看去,容易眼花,拳头敲过来,再痛也不许闭,不许抱头,不可以吓。小毛说,四个人扑过来呢。师父说,记得,盯牢一个人用力,懂了吧,人多,不管的,拳无正行,得空便揎,盯牢一个人揎,一直揎到对方吓为止,即使头破血流,也要揎,要搬,拳头出去,冰清水冷,掇到北斗归南。小毛不响。师父说,宁敲金钟一记,不打破鼓千声。小毛想到班级的场面,血涌上来。

  沪语、普通话,文言、白话夹杂在一起,多用短句子,这都是《繁花》的特点,确实具有很强的辨识度 [6]。

  大多作家成名之后唯恐被忘记,于是竭尽全力,一两年推出一部长篇,繁华一阵,归于遗忘,旋复再出新作,于是终年热热闹闹,身处文坛中心。可是,一个作家哪会有那么多心事要倾诉,哪会有那么多情感要抒发,哪会有那么多志要言说,岂会有那么多现实要批判。但作家们恐惧于被遗忘,或自己“发愤忘食”,或被市场推着笔不离手,结果因为没有时间深入研究问题,因为要鸣叫,所以苦苦追寻不平。于是,逐渐内中虚空,结果每况愈下,作品一部比一部差,或竟至于剽窃抄袭,身败名裂。金宇澄则走了另外一条路,尽管此前他亦发表过一些作品,但大都未引起反响,这些年他虽未有作品发表,但呼吸暗积,在不觉白头之际推出《繁花》,好评如潮。作家怕寂寥,热热闹闹,事件话题不断,方觉此身存在,而金宇澄则走出了另外一条路,亦可资文坛借鉴。

  注释:

  [1]参见木叶与金宇澄的对话《〈繁花〉对谈》,《文景》2013年第6期。

  [2]比如,韩庆邦的《海上花列传》,就是写一朵一朵的“海上花”。再如,有一部电视纪录片《繁花——三十年打工妹实录》,以纪录片的形式讲述了许多打工妹辛酸的经历。打工妹们亦好比一朵一朵花,可是经历风霜较多,故更容易枯萎,令人慨叹。

  [3]张定浩:《拥抱在言语所能照明的世界——读金宇澄〈繁花〉》,《上海文化》2013年第1期。

  [4]刘涛:《70后六作家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12期。

  [5]新世纪前后,学术界曾掀起过上海研究热潮。《上海摩登》、《上海酒吧》、《上海妓女》等著作一度非常流行。

  [6]金宇澄在采访中自述,追求小说在语言、叙事方面的辨识度,此志足以使其成为不错的小说家,但距离大作家尚有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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