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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剧的忧伤》:禁锢与释放的较量

时间:2023/11/9 作者: 艺术评论 热度: 20042
宋宝珍

  宋宝珍: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

  

  2011年7月21日-8月9日的首都剧场,因为徐昂导演的话剧《喜剧的忧伤》,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热潮。告别话剧30年的陈道明重新站到了舞台上,他与何冰两个男人的喜剧妙趣横生,意韵生动,首轮18场16200张票,在开演前10天就被预订一空,首轮演出以437万的票房赢得市场与口碑的双赢。这或许可以说明,这个时代的大众需要喜剧,在浅俗化、片段式的小品喧嚣过后,观众需要有思想深度、人性厚度和讽刺力度的喜剧。

一、喜剧的本土化演绎

《喜剧的忧伤》改编自日本剧作家三谷幸喜的《笑的大学》,故事发生在1940年代中日战争时期,一个名叫“笑的大学”的小剧团准备上演一出喜剧,剧本在上演前必须经过审查机构审批,如此一来,战战兢兢的编剧遭遇了谨慎严厉的审查官。在随后的7天里,审查官不断提出意见,肆意刁难编剧,强令修改剧本,在阻碍与适应、压制与对峙、否定与抗争之中,两个人居然一起出主意,完成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喜剧。此剧1996年首演于东京,2004年被改编成日本电影,2006年英国老维克剧团将其改编后在伦敦西区的里士满剧院上演。

  如今,北京人艺的年轻导演徐昂将《笑的大学》重新进行改编:

  一是将故事背景挪移到中国,变为抗战时期的陪都重庆。由于中日战争对于两国而言性质不同,当故事背景挪移到中国后,人物身份、心理特征、喜剧基调发生了微妙变化,增加了一种现实的讽喻性和淡淡的悲情,因此徐昂干脆将其更名为《喜剧的忧伤》。其实,人世间的悲喜并非截然对立,此剧的演出,喜剧从忧伤中获得活力,忧伤从喜剧中引发哲思。

  二是剧中人物身份的置换。强硬、刻板的日本审查官向坂,摇身一变,成为国民党中央文化运动委员会的审查官;软磨硬缠、韧劲十足的日本编剧椿一,被中国战时大后方一个小剧团的落魄编剧所代替。只有职务称谓,没有具体姓名,让这两个人更具典型性和泛化意义。为了增强人物心理动机的合理性,徐昂把陈道明扮演的审查官的外形做了喜剧化变动:此人的眼睛蒙上了海盗一样的单只眼罩,原因是他曾在战场上负责政治动员,被敌人刺瞎一只眼后,复员成为剧本审查官。他一身黑色中山装,胸前佩戴国民党党徽,语气冷淡,行为刻板,颇具冷幽默的特质。何冰扮演的编剧,一身战时知识分子打扮,在审查官面前既有紧张的惶恐,也有狡黠的心性,更有得意的逞能,在察言观色之中,因势附形,以看似笨拙、怯懦、被动的举动,不时抖落出他那令人捧腹而笑的机灵。在与审查官“打太极”之中,尽显其喜剧编剧的幽默天性,逐渐操控了整个事态的进行。

  三是戏剧语言的本土化。原剧当中,文字颠倒、语言游戏是编剧的搞笑手法之一,因此正在被审查的喜剧名曰《朱丽欧与罗密叶》,审查官不让剧团上演外国戏,要求必须演出本国故事,理由是你写希特勒被荞麦面噎死,这事谁相信?编剧干脆将“荞麦面”改为“寿司”,这都是典型的日本食品。而在徐昂的改编本里,则是希特勒被“窝头”噎死,此一改动,语义滑稽,令人忍俊不禁,甚至联想到北京人艺去年上演而票房大火的《窝头会馆》,达到一种自讽性奇异效果。在审查官的坚持下,《朱丽欧与罗密叶》只好变换成两个日本名字,而徐昂则将其变成《许山伯与祝英蛇》,剧中,“山伯啊”“英蛇啊”的台词,引得笑声不断,还有那句招牌台词“裤衩失礼了”,被置换为中国观众更熟悉的《雷雨》台词:“让天上的雷劈了我”,由于转换了语境,配合滑稽动作和夸张语气,总是让观众笑到前仰后合。

  四是喜剧结尾的正剧化处理。原剧的寓意中有对日本军国主义禁锢笑声的反讽,带有反战意味。最后椿一即将被送上战场,向坂对他心生怜惜,向他传授求生秘籍,要他一定活着回来,而椿一深知生死不由己,因此一直含泪开着玩笑。而在徐昂的改编中,审查官对于即将走上前线的编剧也是暗含唏嘘,此情依依,他等待他回来演出喜剧,并且以庄严的军礼为其送行。至此,喜剧的意味陡转为正剧。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样一改,喜剧的风格不够统一,但是中国军人对待卫国战争,怎么可能嬉笑得出来?其实改编别人的剧本宛若“带着镣铐跳舞”,做到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着实不易。

  总之,搬演直译的外国剧,文化差异一直是阻碍受众艺术欣赏的难题。《喜剧的忧伤》较好地解决了这一难题,为后人提供了借鉴意义。徐昂对原剧的改编,做到了移步不换形,整体结构不动,语言做本土化调整,保持原剧的笑点和笑料。在导演处理上,两个男人的戏,一大堆的台词,没有多少布景和道具,也没有大的舞台调度和人物行动,戏剧的魅力全赖喜剧节奏的掌控和演员的表演,而笑声则来自语言的交锋、性格的对比、势位的偏移、心智的博弈。导演徐昂自身的幽默特点、含蓄性情,也融合于整体演出风格之中。

  

二、当权力与笑声相碰

柏格森认为,喜剧性来源于人的生命被镶嵌了某种机械的属性,因此喜剧人物被遮蔽了人的特征,装腔作势地做出机械行动,一旦这种行动被打断或反抗,就会显出滑稽和可笑性。

  剧中的审查官就具有这样的特性。那么什么人会变得机械呢?被势位所驱的人格会戴上面具,被制度化了的人性会显出呆板,被教条统领的心灵会变得僵硬。

  《喜剧的忧伤》中的审查官的行为方式,自有其心理逻辑:在战场上他目睹了太多的伤痛、死亡,在生死之间辗转,神经一直紧张。做了审查官之后,他要跟那些自己所不适应的人和不喜欢的事打交道,颇有无可奈何之感。他自称没什么文艺细胞,从来也不笑,他的严肃、呆板的个性排斥喜剧的放纵,因此他宣称“应该禁止一切娱乐活动”。

  喜剧一开场,忐忑的编剧出现在威严的审查官面前,拘束紧张,他很想讨好对方,让剧本尽快批准上演,为此他还特意买了一包点心奉上。但是审查官咄咄逼人的态度,摸不着头脑的话语,让他拿不准那礼物是该收回来还是送上去。审查官甚至问他乌鸦喜欢吃什么,因为他家里闯进了一只受伤的乌鸦,弄得编剧一脸尴尬。小人物在强势者面前的可怜、卑微、屈辱,尽在不言中。第一次交锋,编剧完全被动,审查官对他的剧本做出不予上演的决定,眼看愿望成空,编剧急忙恳求,他会按照审查官的要求,连夜改写,第二天送交。

  当你面对着一个强硬的、僵化的、可以在某一个关口主宰你命运的势力时,你是严肃到底地死磕?还是趋炎附势的迎合?《喜剧的忧伤》中,编剧面对审查官,显现了他喜剧化的性格和行为特点,给人一种出乎意料的释怀的快感。

  第二天,编剧拿着他熬夜改写的剧本,准时出现在审查官面前,他甚至为审查官家里的乌鸦准备了一只鸟箱子,小心翼翼地送上去。他已经把原来的《朱丽欧与罗密叶》改为《许山伯与祝英蛇》,还把审查官昨天对他讲的话写进了剧本。审查官再次鸡蛋里面挑骨头,要求他在剧中必须加上“为国”,还要重复三次,否则不予通过。

  第三天,两个人已经较为熟悉,编剧对审查官说:“能笑,是一件很宝贵的事”,他给审查官讲了“嘿嘿岛”的笑话,试图唤醒他的笑的意识,但审查官不为所动。编剧只好硬加台词,为了保持喜剧风格,他利用谐音改成“为了锅”,剧中人大叫着:“为锅而战,为锅捐躯,为锅战死沙场”,这样的搞笑修改,自然得不到审查官的青睐,他勃然大怒,还抱怨说,编剧送来的鸟箱子卡住了乌鸦,破拆时乌鸦跑了,跑时还挠伤了他妻子。他要在剧本上盖上“不许可”公章,编剧急了,恳求当场就改,改到审查官满意为止。他们一个要马上改,一个要在旁边看,两个人被一个剧本栓在了一起。

  第四天,编剧顶着伤出现在审查官面前,他说自己不小心撞破了头。他还带来了一笼黄鸟,作为审查官家里走失乌鸦的赔偿。他所修改的剧本依然被否定,审查官又提出新要求,自己的上司必须出现在剧本中。

  第五天,编剧要在剧本中写恋情,审查官说不行,编剧要加接吻戏,审查官不答应。最后两人商定,一旦恋人要接吻,就安插他人上来捣乱,因此他们总是吻不成。审查官和编剧一起设置剧情,在修修补补之中,不知不觉间,审查官化身剧中人,在办公室里开始扮演,一会儿是上司,一会儿是警察,一会儿又是和尚,仿佛被喜剧点化,他的神经逐渐放松,幽默意识开始苏醒。

  第六天,两人再见面时,审查官说他昨晚看过喜剧了,还打听了剧团的事,知道编剧头上的伤是被同事打的,因为他们痛恨他对于审查官无理要求的曲意逢迎。审查官终于在剧本上盖上了“许可”章,而此时的编剧却道出隐衷:他是在以喜剧的方式对付审查官,终于让自己获胜。得知真相的审查官再次震怒,他又扣押了剧本。

  第七天,审查官告诉编剧,飞走了的乌鸦又飞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它的全家。编剧修改了无数次的剧本让他大笑不止。而编剧却告诉他,他即将被派到前线,那个终于可以上演的剧本对他已经无用。

  编剧以弱势者的低姿态和嘻闹方式,用笑声化解了人心的僵硬,逐渐翻转了局势,战胜了强大的对手,然而取胜之后又是空虚之时,忧伤成为一种弥漫不散的心绪。差的喜剧,让人笑过之后,枉自增加自身的骄矜与得意;好的喜剧,总让人笑过之后,对人性的普遍性弱点和相通的困境产生怜悯与警醒。

三、面具的剥除:逆转与颠覆

笑是人类的天性,即使在奥斯维辛集中营,也留下过人们用嘲笑战胜恐惧的黑色幽默。在《喜剧的忧伤》中,喜剧性来自于困境的出现与逆转,来自于编剧的愿望受到阻碍,因此想方设法为抗阻而采取的一系列行动。演出中,因为一波又一波的笑声,以致首演的演出时长增多了20分钟,这20分钟全被观众的笑声填充,对于不正常、不合理的现象,笑声总是具有颠覆性。颠覆性还体现在剧情中:《朱丽欧与罗密叶》颠覆了莎士比亚的原作,《许山伯与祝英蛇》又颠覆了编剧从前的创作,不断制造的笑料颠覆了审查规则,办公室里的扮演又颠覆了正统形象的官员。

  审查与被审查是一对矛盾,相伴而生,审查官和编剧像是翘翘板上的两个人,互相牵制,一方是刻板的制度与权利,另一方是个体的狡黠与机智,没有审查官的强势和对剧本的扣押,就没有编剧为争取演出权利而动用的心机。两个人的碰撞,一开始是审查官一方占据强势,他是一个制度定位下的人,死板、严肃、谨慎、沉闷,阔别舞台30年的陈道明,将这一人物的特点表现得很充分。他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既是公事公办,又带着厌倦,任凭何冰扮演的编剧使尽浑身解数,疲累抑或尴尬得不停擦汗,他对他所强调的喜剧和笑声都无动于衷,表情僵冷。“在喜剧中,的确有一种人,在他身上的某种气质可以引发一种幽默感,这种人通常是在社会上德高望重、大权在握的人,因而他可以迫使剧中社会的很大一部分人顺从他自己着迷的意向。”[1]在剧情中,喜剧编剧遭遇不苟言笑的审查官,这种弱与强、热与冷、动与静的对比,引发了一系列错位和别扭,激发出强烈笑声。

  按照亚里斯多德的观点,喜剧人物的特性应当是滑稽和可笑,这类人物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坏”,而是一种不至引起痛感的“丑陋”和“乖讹”。若把喜剧当中的丑角分为两种:天生的与扮演的,那么审查官显然属于后者。其实他并非生来不会笑,是环境与制度的坚硬外壳遮蔽了他的幽默天性。他在家里救下受伤的乌鸦,表明他绝非冷酷无情;对于修改过的剧本他一一看过,表明他忠于职守。何冰扮演的编剧,正是利用了他的这些特点,一步一步把他带入喜剧情境,审查官从否定喜剧到提出修改意见,从参与修改到自己扮演剧中人,逐渐被编剧牵住了鼻子,两个人由对立关系变成了合作者,审查官的防备意识在消弭,笑神经逐步放松,恢复了娱乐的自然本能。随着剧情的发展,人们看到,一个刻板的审查官,逐渐剥离了面具,表露出人性化的自己。到了后来,他甚至可以与编剧交心。在这场较量中,编剧最终获胜,他对审查官说,“说实话,我曾经考虑过,放下手里的笔……但我是个喜剧作家。喜剧作家就该有喜剧作家的斗争方式……后来我决定了,不管审查官要求什么,我要接受他要求的一切。我一定按审查官提出来的要求不断修改剧本,但一旦决定修改,我的剧本一定得比原来更好笑,更好玩儿,更有意思。我认为,这才是我的斗争方式。”小人物的得意忘形再次促成喜剧情节的逆转,检察官一时间恢复了现实身份,突然严肃起来,扣下了剧本。直到战争要将他们分离,彼此才坦然地显现出真实的自己。

  《喜剧的忧伤》首轮演出好评如潮,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因于两位明星陈道明与何冰的联袂演出,体现出引人入胜的表演功力以及强大的市场号召力。陈道明近年来深居简出,通俗的电视剧中难觅他的身影,他保持了作为明星必要的神秘感,从而强化了观众对他的好奇与期盼。陈道明模式反衬了小明星瞎炒作、胡造势的幼稚,其实只有爱护羽毛的鸟才能飞得高。何冰近年来在舞台与荧屏上皆有不俗表现,他善于把握人物心理的合理动机和情感的发展逻辑,在生动的人物刻画中自然地展示出幽默的天性。在舞台上,何冰比陈道明更显从容,一个小人物的机智制服了大人物的乖僻,那种骨子里的自信,不易察觉的捉弄,紧张时的惶恐,得意时的放纵,在何冰演来皆是水到渠成。而陈道明在舞台上的略显紧张,反倒适度地表现了审查官的拘谨、严肃的个性。《喜剧的忧伤》首轮演出,不仅让观众看到了舞台之上明星自身的魅力,更让观众看到了戏剧之中艺术形象的成功。

  注释:

  [1] [加]诺思罗普·弗莱:《喜剧:春天的神话》,中国戏剧出版社1992年,第2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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