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广东省深圳实验学校中学部
湟在等那座钟响。
湟和弥是孤儿。三年前,弥被抓走当壮丁,只留下一句话:“湟,你要好好活着,等哥回来敲钟。”湟只记得那天的雨很大,自己拄着床边的拐棍跌跌撞撞地追出家门。抓壮丁的队伍已经走了很远,他分不清自己脸上滴落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然后,他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也淹没在了官兵粗暴的喝令和马蹄、雨滴砸落的杂乱声音里。
但他不相信弥会有去无回。
弥是湟的哥哥,是一个很好的哥哥。
湟左腿残疾,干不了重活。弥就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扛起养活兄弟二人的重担。弥去给赵地主种地,给李地主砍柴挑水,在林掌柜的粥铺刷碗,只留弟弟在家里做些轻巧的手艺活。即使这样,他也从不喊一声累。他从没在自己身上多花一个子儿,只是为了省下钱给湟买书。湟知道弥不是傻也不是憨,他只是在尽自己所能,对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好。
村口有一座钟,是一座上了年纪的老钟。湟听说,旧时人们在战争结束后回乡,总是要在村口敲响这座钟。他记得小时候曾天真地和弥说过,自己要做大将军,要出征打仗,然后得胜归来,就敲响村口的大钟。弥只是笑了笑,伸出手摸了摸湟的脑袋,什么也没有说。后来湟长大,战争爆发了。他开始知道战争是很残酷的东西,也明白自己永远无法上战场。不过无妨,他也早已不想打仗了。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最终被抓去的是弥。
湟知道弥从来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他既然让自己等钟声,那他就一定会回来。
于是湟开始等待。他在村口架起了一个简单的草棚,一边等待,一边对着聚拢过来的人们高声讲述书里的故事,手中也不停歇地做着些编织活。来到村头听故事的多是大字不识的老幼和妇女。那些孩子不时地哭哭啼啼;那些妇女们则沉浸在失去丈夫的悲痛中。湟的声音清清脆脆,渐渐驱散了村中的压抑与沉闷。他一边卖力地讲着自己烂熟的故事,一边向孩子们推销着手中竹编草编的小玩意。可早已被战争榨干了的人们,又哪有闲钱用来买这些不中用的玩意供孩子把玩?
在等待弥回来的时间里,湟只能靠卖书勉强糊口。久而久之,他当掉了家里有些用的老家具,卖掉了所有的书,换得一笔微薄的收入。他看着那几张边缘发毛的票子。
湟饿了两天。
第三天下着大雨,比弥走的那天下得更大,更凶狠。寒风从墙上的窟窿里灌进来,屋子像冰窖一样,被子僵硬、冰冷,勉强能挡开飞溅的雨花。雨漏进来了,砸在他脚边,他呜咽着翻转过身。惊雷在他头顶炸开,湟就像受了惊的兔子,战栗地瑟缩在角落。温热的眼泪越过鼻梁滴进另一只眼睛里,湟就这样挣扎着,恐惧着,最终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尽,沉沉地睡去了。
“咣——咣”的声音萦绕在湟耳边。
那声音悠长低沉,陌生却触动了他心中最熟悉的音弦。它紧紧跟在湟耳边,不断敲击着他的耳膜。湟从昏迷中醒来,揉揉朦胧的眼,忽然身子一震。
是他魂牵梦萦、朝思暮想的钟声。
他疯了似地跑了出家门,朝着钟的方向没命地狂奔。最后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村口,但等待着他的不是微笑的弥,而是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钟楼和全副武装的士兵。湟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分明和他想象中与弥重逢的场景不尽相同。他挤入人群,像一尾滑溜溜的鱼儿,凑到最前面好看个清楚。
湟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捂住嘴,跌坐在地。
是他的弥没错,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朝持刀的官兵跪着,双膝沉重地要将石板磕出两个凹处,他的脑袋深深垂下,双手被死死地捆在身后。士卒们眼中带有嘲讽,他们在钟楼上居高临下地宣布处置战争中的逃兵。他们嬉笑着,向村人们大肆渲染着弥在战场上慌张窜逃的场景。弥像耗子一样卑微地埋下头,遍体鳞伤,双肩剧烈地抖着。湟看着他的弥,弥咬紧牙不去注视那双充满了不解、疑惑、担忧与恐惧的眼睛。
湟惊恐地看着刽子手的刀狠狠劈向弥脆弱的脖颈。
他觉得自己也完了。自己的一切,自己苦苦等待的哥哥,自己生存唯一的念想即将断送。他就那么站着,眼球爆出血丝,他没来得及呼喊,像几年前弥离开的那一天一样。他的拐棍脱手,倒了下去。
村人惊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但他们惊恐的嘶吼和哀号,已经与弥和湟无关了。湟大概也不会想到,他的钟,终是响了,但一切会以这种结果告终吧。
湟醒了。在弥死后的第二天。人们都以为他再也醒不来了,连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他的榻旁挤满了人,村人们泣不成声。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苍老的面孔。那人说他是个老兵,与弥一同出征作战过的。
老兵看着湟。
“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
湟抬眼。
“他怎么会做出临阵脱逃的事呢。”
“爷爷……弥不会!他一定一定不会的!军中一定有与他身形相似的逃兵,或是他被人陷害……”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湟觉得老兵蒙着翳的双眼短暂地,清澈了一霎。屋子寂静无声,从屋顶的罅隙中渗进来的星点的光耀被阴云裹挟。
“那孩子说,他在家乡有个弟弟,有一双犊羊般的眼睛。”老兵扬起他的下巴,粗糙干枯的手硌得他脸上的皮肉发痒。那双浑浊的老眼与湟对视,他被对方犀利清澈的视线盯得窘迫。
“他也有双与你一样的眼睛,里面干干净净。”
“但他们不干净,官大人不干净啊,他们的眼睛里有比我这层灰翳还污秽的东西,一向容不下太正直的人……正直的人就像星屑一样,落在他们眼里就变成了扎入骨肉的钉子,是滚烫的……会刺得他们生疼,会把他们脑袋上那顶乌纱帽拽下来!你记住!弥是顶顶正直的人!”
屋内有了细碎的呜咽声,然后连成一片……此起彼伏。
窗外一道闪电滑过,随之一声巨响在人们耳边炸开。
湟仿佛再一次听到钟声响起。只是这一次更为凄厉,震耳欲聋。
骤雨倾盆而下。
天怒了。
点评:作者文字干净、清透、老道,是写小说的好手,此文读罢意犹未尽,赞叹的同时也有更多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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