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奎: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原所长、研究员
赖声川话剧《暗恋桃花源》以前的几版没有看过,这次看了话剧与越剧“混搭”的升级版,觉得确实是一出值得回味的戏剧。在特定的年代,戏剧是为艺术还是为人生曾是激烈争论的话题,但在今天,真正的艺术不能不表现人生,想表现人生的作品首先又应该是“艺术”。《暗恋桃花源》艺术地表现了人生中最难抵御的遭遇——人事沧桑,又是通过人生际遇展示的有震撼力的艺术。
《暗恋桃花源》的主体是在两岸分隔的背景下的一段人事沧桑:一对恋人江滨柳和云之凡,在重庆曾是同校的同学,但没有相识;在上海的茫茫的人群中却相识而又相爱了。相识相爱似乎并不久,但已难舍难分,时间、空间对于他们来说,似乎都停止了。然而以为是暂短的分离却成了数十年的音信隔绝。男主人公到了台北,但是在他病倒在医院的病床上时,才知道他的恋人也是在数十年前就到了台北。这时他已成家,但难忘当年的恋人,于是他登报“寻人”……“桃花源”是另一段人事沧桑。古人在这个故事中表现的东西很丰富。有美丽的想象,也可以引发人们对于瞬间与永恒的思辨,逃避了灾难,或者得到了长寿,但却失去了真实的生活。从哲理的层面说,它比“暗恋”更深邃。但赖声川先生把它的哲理意味消解了,使它世俗化、并且滑稽化了。渔人老陶和他的妻子春花在一起应是已生活多年,这比“暗恋”中的男女主人公要实在得多。但他们“俗”,他们没有真情,所以他们的悲欢离合虽然也难免有苦痛,却终究是一种滑稽。老陶没本事,打渔打不着大鱼,性生活可能也无本事,连个酒瓶盖儿都打不开,所以妻子去“偷人”。他想死,他想逃避,去了一趟桃花源,结果发现生活无法改变,因此一切都毫无意义。《暗恋桃花源》是用老陶一家来与“暗恋”的主人公做对比的,当苍老的云之凡来到医院与病床上的江滨柳相见时,当他们再次分别——这可能是终生之别——时,当江滨柳伸出僵硬的手向她招手,当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当他们离别后,江滨柳发出凄惨的声音时,我们不能不深深感动!“有些事情不是你说忘就忘得掉的”,这句核心台词,不能不让人反复回味。“不思量,自难忘”,这是苏轼的《江城子》词,如果是真情,那就无论时间长短,都是难忘的。无尽的思念应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亲身经历过这种人生之痛的“导演”在回忆中有无限的美好,他说云之凡是“白色的山茶花”,要男女演员都演出这种感觉。但男女演员说,演不出来。他们没有这种深刻的苦痛,就表现不出这种深刻的爱。
除了主要情节、主要人物之外,剧中还有许多情节和细节表现人们不能互相理解、无法沟通的无奈。做助理的不能理解导演的想法和要求,在画桃花的幕布上想当然地“留白”;那个叫顺子的,想当然地理解老板的意图,把布景拉到“廊坊”;护士不能理解江滨柳,江的太太也不能理解他;老陶到了桃花源会把陌生人看成自己的妻子和她的情人;而当老陶出走,袁老板与春花如愿以偿地住到一起之后,又陷于互不理解之中;那个为相思所苦、找刘子骥的女人不能理解别人也不被别人所理解。两个剧组在同一时间租用了同一场地彩排。这一切都在陈述着人生的无奈和生活的滑稽。
我没有看过全是话剧的演出,现在用越剧来“混搭”,我想赖先生是想更增加“桃花源”的滑稽感。“越剧王子”赵志刚用丑角的风格来演老陶,对一位名演员来说,增加一种戏路,也是有好处的。作为几乎是硕果仅存的越剧男演员,赵志刚在舞台上塑造了许多令人难忘的形象,何文秀、浪荡子、沙漠王子,各有特色,近年在《赵氏孤儿》、《藜斋残梦》、《第一次亲密接触》等新编剧目中的表演,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他是一位追求突破的表演艺术家,他说,不寻求突破,就不是好演员。他认为演《暗恋桃花源》,打开了他自己的喜剧之门。但是如同茅威涛演孔乙己让她的许多粉丝失望一样,在这个戏里,我看不到原来的赵志刚了,如果事先不知道,我不会看出他是赵志刚。不是赵志刚演得不好,是角色在这个戏中的位置决定的。老陶这个形象就是为了与江滨柳对比而存在的,他的作为不是要人感动,而是要表现这种人生的无意义、无价值。我想赖声川先生如果想再玩一把,是否也可做这样的实验:让赵志刚来演江滨柳。当然需要请懂得越剧的编剧和音乐家来帮赖先生一起做,让赵志刚运用越剧的唱腔和表演来演绎这一场人事沧桑,让他发挥越剧的优势来表现江滨柳的苦痛,我想一定会取得不同寻常的戏剧效果,一定会有更强的震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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