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江南路学府路的路口转角处立着一扇落地玻璃窗,落地玻璃窗的背后是一个黑色的女人。黑色的女人用四肢画出一个十字:右臂指天、左腿与地面垂直、左臂向前、右腿与地面平行,像是《天鹅湖》里的一个芭蕾舞动作。天色很暗,灯光很亮,学府路是一条死胡同,道路是空的。雷星海注视着她,就像他在湖南省博物馆注视着那只战国时代的蟠虺纹铜鼎的时候一样。晚风吹过,雷星海的贝雷帽落在地上。
“晚上好呀。”雷星海说。女人没有回应雷星海,她的全部力量都被用于静止,但雷星海知道她听见了,隔着一扇冰凉的玻璃窗。他在黑色大理石铺的花坛上坐下来,把背包放在大腿上,抬起头,女人的身体依然是一个十字,而他则是用手臂撑着自己的下巴。
“我刚才做了一件好事。”雷星海说。
晚上六点,学生几乎都离开了学校,雷星海把车从篮球场和教学楼中间的狭窄停车点里驶出来。保安帮他把大铁门拉开半扇,好让他那辆宽一点五米的车子勉强钻过去,雷星海把头往外探,说谢谢。
雷星海回家的路上要经过易购中心,经过永寿寺,还要经过长途汽车站北广场。车站北路海浒路路口的红灯总时长是九十五秒,雷星海看着红色的数字从“90”变成“89”,他想起昨天晚上李文说汽车站外面新开了一家面包房,卖特别好吃的红豆吐司和香芋卷。雷星海把车子停在路边,打开百度地图,他记得那家面包房叫麦香或者麦心,从地图上应该可以找到的。
雷星海输入了“麦香”两个字,没有搜索到结果,他又输入了“麦心”。网络连接开始不稳定,手机屏幕上显示一个转圈儿的画面。雷星海打开车门,把手机伸到车门外边,转圈儿的画面还是在转圈儿。
雷星海等了一分多钟,然后把手撤回车里,决定回家查清楚地址明天再来。他关上车门,却听见一个雄厚的男声:“我们去渔村步行街,走吗?”
雷星海抬头,车门前站着一个穿皮衣的高个子男人,以及一个依偎在男人怀里的个子不高的女人。雷星海露出一个假笑:“我是在这儿等人。”
男人说:“哎呀,对不起了,我看你开着车门,以为是黑车呢。”
雷星海把手机收回口袋里:“我要接的人还得半个多小时才能到呢,步行街不远,我送你们去吧。”
今天是这对夫妻从北京来上海旅游的第三天,高个子男人告诉雷星海,他们俩前天去了田子坊、昨天去了北外滩、今天上午去了龙华寺,然后坐了一下午的公交车来到这儿。雷星海说你们亏大了,所谓上海的“最后一个渔村”,其实没啥好玩的。男人说,渔村不好玩儿,不是还有沙滩嘛。雷星海说,沙滩也就那样,都是人造的。
路程过半,沉默已久的女人抬头发声:“人家都说上海人小心眼儿,今天才知道原来上海也有这么热心的人儿呢!”
男人跟着说:“对,出来玩儿不就是为了见识各种各样的人儿嘛。”
“人儿”,这个“儿”是儿化音的意思,而不是表示一个第二声的字,雷星海默念了一遍。然后说:“哎,其实哪里的人不都一样嘛,都有冷有热,有好有坏的。”
“你说得也对。”男人说。
“人儿”,念这一个词的时候,舌头要保持卷舌的状态,雷星海默念了第二遍。
雷星海第一次上台演出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节目的全名叫“配舞诗朗诵”,具体而言则是两个人跳舞、两个人朗诵,雷星海负责的是朗诵的部分。
雷星海的搭档是一个叫刘聪慧的女孩。刘聪慧长着一双老鼠眼睛,脸颊上有两块潮红,从面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聪慧的样子。雷星海是这场朗诵的主角,刘聪慧只是一个和声,她大约要在台上念十来行诗,雷星海则是二三十行。在这二三十行诗里,雷星海直到现在还记得其中的两句:
啊!天上的星儿哟,你的眼睛眨呀眨;
哦!地上的人儿哟,你为什么还不睡下。
第一次排练是在语文老师的办公室里,语文老师说:“雷星海很会朗诵。雷星海念一句,刘聪慧学一句。”于是雷星海念一句,刘聪慧学一句。直到雷星海念到“星儿”,“儿”发轻声。刘聪慧说:“老师,雷星海念得不对,‘星儿’的‘儿’是儿化音,不能单独作为一个字念。”
然后刘聪慧表演了一个完美的卷舌,一个做作的、市侩的卷舌。雷星海确信这种发音不适合诗歌,不适合朗诵,他开始念他的下一句诗,“地上的人儿哟”,依然是一个轻声,一个完整的“er”音节。
刘聪慧说:“老师,雷星海念得还是不对。”
雷星海说:“儿化音不是这个样子的。”
语文老师望了雷星海一眼:“你不懂,北京人就是这么说话的。”
刘聪慧说:“对呀,北京人就是这么说话的。”
雷星海还记得刘聪慧那时候的表情和姿势,就像是张爱玲最著名的那张叉着腰的照片一样。刘聪慧也许不知道照片和生活是不一样的,不知道自己显得矫揉造作。但雷星海突然领悟了:北京话和儿化音是刘聪慧的一把武器,这把武器让她仅此一次地战胜了自己。
雷星海踩了一脚油门,他的小车在海边的公路上冲刺起来。他不知道这对夫妻有没有喊他开慢一点儿,他只知道自己如果再开慢一点儿,就会忍不住和他们俩吵上一架。
现在的雷星海当然知道北京人确实会把“人”叫作“人儿”。——语言习惯不同罢了,他没理由为此置气。但他还是听不得“人儿”这个词,后座上的两个人正让他血液加速。在雷星海的语文课上,他曾告诉所有学生:“‘人儿’这种用法是不符合现代汉语语言规范的。虽然有一些民国时代的文章里会这么写,但在如今继续使用这个词则完全是哗众取宠。”
车停在渔村步行街的西门口,距离正门大约两百五十米。雷星海说:“到了,我回去接人了。”
雷星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直到最后还要圆上这个小谎;毕竟他原本只是为了让这对夫妻觉得他恰好空闲,蹭车蹭得更心安理得一些。当然,即使他说出事实,也没有人会为蹭车而感到愧疚。——雷星海说服了自己。
多走二百五十米的路,雷星海觉得这个报复程度正好。他今天依然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二
雷星海手提印着“麦家烘焙”四个花体字的塑料袋走在斑马线上,望着北江南路对面的玻璃窗后的影子。她像是一只信天翁,用翅膀梳理额头顶上的羽毛。雷星海在距离她二十米远的时候就抬起手,说:“晚上好呀。”居民区里的停车位租金是四百五十块钱一个月,所以雷星海每天都把车停在北江南路另一侧的一个工地围墙外的人行道上,这让他每天回家都需要多过一条马路,但立在玻璃窗后望着他的女人时,他觉得多走一百米也是一种享受。
雷星海走到她面前,准备和她打个招呼。雷星海已经认识她一个多月了,却在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她的名字;这也是理所应当的,她从来都不会和雷星海说一句话。雷星海无从知道她的名字,于是决定自己给她起一个;一个如她的舞姿一样标准、正确、毫无瑕疵且平凡的名字。
雷星海坐到黑色大理石铺的花坛上,然后把背包拢进怀里,今天的她是白色的,胸口文着一朵紫色的花,像是一个钧窑的月白釉紫斑花瓣口盘。
雷星海说:“我觉得,昨天我没有讲清楚讨厌儿化音的合理性,不过我也没必要讲清楚,因为这样的故事每天都会发生在我身上。你可能不相信,不过今天我又做了一件好事。”
晚上六点,雷星海坐上驾驶位,打开导航,把手机架在仪表盘右上方的凹槽里。开车出校门的,除了雷星海还有徐副校长,徐副校长的车比雷星海的车宽一点点——大约十厘米,但这十厘米让保安不得不把大铁门的两边全部拉开才能让它过去。雷星海跟着徐副校长出了校门,把头往外探,对保安说了声谢谢。
雷星海昨晚搜索了“麦香”和“麦心”两个名字,查到的都是些二十公里外的店铺。于是雷星海打开了五公里内所有面包点心店的列表,挨个儿查看它们的位置。“麦家烘焙”这个名字位于第三页的第四位,地址是“海浒路298号(近长途汽车站南广场)”。雷星海收藏了“麦家烘焙”的地址,五分钟后,他收到一条来自李文的消息:“今天中午,麦家的老板说要我帮他女儿介绍男朋友,我把你的电话号码发给他了。我知道你不讨厌相亲的,回绝人家的时候稍微委婉一点,不要骂她语文不好就行了。”
麦家烘焙的招牌立在汽车站的背面、居民区的后门,一条无人的小路上。路灯很少,格子路砖底下被掘了一道不深的土坑,边上稀疏地围着一圈写着“上海市政”的黄色栅栏。雷星海把车停在小路边的人行道上,揣起手机走进面包色的面包店。面包色的柜台里没有店员,只有一个穿着围裙的女人站在店门口往外探头,一边探头一边咬嘴唇。
女人说:“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叫。”
雷星海说:“店里现在有人吗?”
女人说:“您先选着,等一下我来帮您结账。我感觉外面的坑里有什么东西在叫,我出去看一下。”
雷星海走进店里,一眼看见摆在正中央的香肠奶酪卷,还有红豆吐司、香芋麻薯面包、流心香蕉、绿咖喱面包。雷星海决定选这五样,然后他用手机打开手电筒,走到门外的女人边上,女人正扒着黄色的栏杆探头往坑里望。
雷星海的手电筒从坑的一头照到坑的另一头,坑底下是一根水管,还有些看不明白用处的铁杆子。女人说:“哎呀,真的是一只小猫咪,我把它抱出来吧。”
雷星海说:“我车子后面有个网兜,我朋友买来捞河虾用的,应该可以把它捞上来。”
女人说:“用捞河虾的网捞小猫咪啊?”
雷星海说:“你能别叫它小猫咪吗?”
雷星海七岁的时候拥有了他的第一个朋友,是个女孩子,说话的声音很尖,下巴也很尖。她和雷星海一起读过《鲁滨逊漂流记》,名字叫丁雨欣。
丁雨欣住在仲凯新村一二〇号楼,雷星海住在一二二号楼。在雷星海认识丁雨欣的第六个月,丁雨欣邀请雷星海去她家看《冒险小虎队》。雷星海下楼的时候,丁雨欣已经在一二二号楼底下等着他了。雷星海的步伐不快,尽管他想看《冒险小虎队》已经想了好几个月。雷星海说:“书里是不是有一个密码卡,有的字用密码卡看会变得不一样?”
丁雨欣说:“没有不一样,就是看不见的字用密码卡照一下就看见了。你快点走,用过一次不就懂了嘛。”
但丁雨欣说完这句话之后只小跑了两步就没有快点走的意思了。她看着一二一号楼的墙角,迈出的步子一步比一步小,直到彻底伫立在原地。雷星海顺着丁雨欣的眼神看向路边的草丛,草丛蠕动、翕动,然后一只瘦削的虎纹猫跃往墙角。
丁雨欣尖叫一声:“哇,小猫咪!”
然后她跑向墙角,用手掌摸猫的背脊,她说:“小猫咪饿了,幸好昨晚吃剩的鱼头还没有丢。”
雷星海说:“我们先去看《冒险小虎队》,看完再来玩猫吧。”
丁雨欣说:“怎么能说是玩猫呢?我们是和‘小猫咪’玩!”
雷星海从来未曾听见丁雨欣发出这样狂放锐利的声音,他不知道这是大笑还是咆哮,他只知道自己今天是看不了《冒险小虎队》了。
雷星海从后备厢里翻出李文买来准备捞虾、结果一次都没有用过的长秆网兜,想起丁雨欣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和他一起玩过,她的朋友变成了一群热爱小猫的女孩子,而雷星海的朋友变成了李文。雷星海直到现在都没有读过《冒险小虎队》,也没能见到那张传说中的密码卡。他把网兜的秆子塞进女人的手里:“我先进去把钱付了,桌子上的塑料袋可以随便拿吧?”
女人抓着网兜,向下一记空挥,挽起袖子,翻身跨过围栏,再把网兜重新举起来,在空中划出一个高尔夫弧形。女人的嗓音比丁雨欣还要尖锐一些,她朝着她的小猫咪用力喊:“三明治七五折,大塑料袋两毛钱一个!你稍微快一点,路灯太暗了!”
三明治七五折,雷星海有点儿心动。雷星海一向喜欢熏鸡肉三明治,但是一个熏鸡肉三明治给他的满足度似乎比不过绿咖喱面包。那就换成一个熏鸡肉三明治加一个培根鸡蛋三明治——
雷星海犹豫了大约三五分钟才把他的六个面包打包装袋,然后分别塞进两个小塑料袋里。他回头看了一眼,女人摆着一个纤夫拉船的姿势,挥舞她手里的长秆兵器。
雷星海打开车门,把他的两个塑料袋摆在副驾驶位上,然后轻柔地关上车门,女人已经开始拄着网兜喘气。雷星海给女人看他手机上的付款界面,问:“网兜是不是不好用啊?”
雷星海没有听女人回答,就俯下身,跪在地砖上,右手举着手电筒,左手往下探,再继续往下探。只是一个很浅的坑,一只很小的猫,雷星海一把就把它捞上来了。
事情本来没有那么麻烦的,不过这也是她自作自受。
“她光想着猫,把顾客撂在一边儿,我能乐意帮她已经不错了——对,自作自受说的是这个,和她把猫叫成‘小猫咪’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真的。”
雷星海从花坛上起身,掸屁股上的灰,玻璃窗后面的女人依然像一只信天翁,右手放在头顶上的那种信天翁。
“明天见,我会带着你的名字回来。”雷星海说。
三
这天夜里,玻璃窗背后的女人的站姿很简单。直立,仰望,双臂在空中画圆,和躯干位于一个平面。雷星海站在北江南路的对面,眼睛对着女人,嘴巴对着手机说话:“对啊,现在的女孩子都是这样,那个麦家烘焙的女儿也是,她跟我一共就说了两句话,十四个字里有六个字是错的。”雷星海压低了声音:“虽然她们确实很傻,不过你也别说这两个字,骂人总是不好的。”
红灯上的数字闪烁着倒数,25、24……
“行吧,你接着干活,我等下回家吃昨天剩下的那个香肠奶酪卷,我估计用空气炸锅热一下会更好吃。气还没消呢,不过没事,等会儿我再跟王美丽说说。再见。”
是的,雷星海最终把她的名字确定为“王美丽”,一个完全不符合当代人审美的名字。
没有人会通过“王美丽”联想到一个美丽的人,它象征着一种久远的审美,或者庸俗、自恋,或者喜剧电影里的丑角。但“美丽”始终是正确的,只是被错误使用汉语的人们曲解,被强加上不属于它的含义。王美丽之所以叫王美丽,就是因为她是一个美丽的人,别无第二个理由。她的名字也正因为无法被理解而显得愈加完美。
王美丽不负雷星海的期望,扭曲着腰肢扮演一座阿芙罗狄忒雕塑,用通往虚空的眼神迎接着他。
雷星海坐在黑色大理石花坛上,大理石上没有落灰。“我觉得我还是得稍微解释一下前两天的故事,”雷星海说,“一个人的用词反映着一个人的内心。比方说,喜欢用儿化音的人通常喜欢装腔作势,喜欢把猫叫作‘小猫咪’的人,都不太会顾及身边人的感受。这是有统计学依据的,不能说是我的偏见。”
王美丽没有说话。——一个完美的回答。
雷星海的目光从地面扫向王美丽,从脚踝一路上升到嘴唇,在他即将与王美丽四目相对的时候,雷星海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今天明白了一件事情,”雷星海说,“这世界上哪有什么不会说错话的人呢?”
晚上六点,雷星海从背包里掏出他的车钥匙。雷星海不喜欢钱包,所以他的钥匙串总是落进背包深处的夹缝里。雷星海一边埋头找钥匙一边往前走,找到钥匙的时候恰好走到车门边。他抬头,车门把手正被一根铁杆子挡着,铁杆子下面连着的是一辆推车,推车上是三个纸板箱。
穿着矮高跟皮鞋的女人小步奔跑到推车前,说不好意思,她正准备把这三箱书推到办公室里去,送书的面包车在路上堵了两个小时,送到的时候学校大门都已经关了。
雷星海记得这个女老师:她的名字是刘漪澜,教英语,喜欢染头发。六个星期前她坐在雷星海隔壁桌上吃过一次午饭,那天的午饭里有几颗鸡米花,炸得又酥烂又硬,雷星海只吃了一颗,剩下的全都给倒了。坐在刘漪澜对面的女老师说:“我是不太喜欢吃炸鸡块这种东西的,可能是因为我喉咙比较窄吧。”刘漪澜说:“那是你没吃到好的炸鸡块。你周末可以去仲凯二村菜市场买门口那家香酥鸡,他们家的鸡块哦,真的是人间美味。”
“人间美味”,雷星海抿着嘴重复了一遍。“美味”本来就是只属于人间的东西,他实在搞不清“人间美味”,不知道是从哪儿以讹传讹来的错误用法。单凭“人间美味”这个词,雷星海就确定刘漪澜不是个聪明的人。雷星海本应该在王美丽面前拿她笑话一番,然后忘记这个故事,但刘漪澜毕竟是个老师,任性的用词或许已经祸害了三个、五个,甚至十个学生,雷星海要把他们纠正回来是不容易的。
雷星海说:“这推车一个人不好推,斜坡很难上、台阶过不去。我帮你一起推到办公室去吧。”
刘漪澜推着拉杆,推车在细密的地砖之间上下颤动,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捋了一把她的浅绿色的头发:“哎,真不好意思,太麻烦雷老师了。”雷星海顺手接过推车的掌控权,颠簸着往电梯的方向前进。雷星海说:“刘老师参加过高考阅卷吗?”刘漪澜说:“去年去过一次,眼睛太累,今年就不想去了。”
刘漪澜单手扶着摞成一叠的三个纸箱里最高的一个,推车开始上坡,箱子很有些要落下来的意思,刘漪澜说:“上坡的时候你不应该用拉的,应该用推的姿势,不然车上的东西都会掉下来。”
雷星海说,他从来没有推过车,只推过一次轮椅,是把他爸从中心医院五层的电梯间推到病房,但是没有再从病房推进电梯间。“中心医院门口对面有一家卖黑椒鸡柳的小铺子,我每次经过医院都想着要去买一份,但这个想法从来就没有被实施过,因此每次都与黑椒鸡柳擦肩而过。”他说,“前两天陪学生体检的时候发现它还没关门,都开了二十年了吧。”
刘漪澜跟着雷星海进了电梯:“那家也就一般吧,只有刚打完针的小孩子会吵着要买。我平时都是去仲凯二村菜市场买香酥鸡的,炸鸡类的东西他们家都有,鸡柳和鸡腿都挺好的。还有他们的鸡块,我觉得都可以说得上是人间美味了。”
雷星海第一次听见“人间美味”,是在一个每天晚上七点的美食节目里,那时候他大概十二三岁,电视里的女主持人吃的是一锅煮了很多豆腐的鱼汤。雷星海他妈吕珍善说:“你明天想吃鱼汤吗?”雷星海说:“我不太想。”
这时电视里的女主持人在厨房里逛了一大圈,又在别人的餐桌前逛了一大圈。她终于坐定在自己的位置上的时候,吕珍善说:“我买一个花鲢头,可以在里面煮粉皮,怎么样?”
雷星海倒也不是不喜欢鱼汤,只是一时没想吃的意思。雷星海说:“一个花鲢头,里面还放粉皮,我们吃得掉吗?”
女主持人抬起勺子,用她涂了深色口红的嘴吹勺子里的一薄层汤水,然后入口,几乎是用吸的动作,隔着电视机都能听见水波的颤动声。
“真是人间美味啊!”
女主持人抬起头,用瞪眼睛的方式强调这句“人间美味”的真实性,把额头上的皱纹都瞪出来了。
吕珍善说:“那放一点老豆腐呢?你看电视里都把鱼汤煮豆腐叫成人间美味,我做的不会比他们店里的差。”
女主持人的戏份到这里就结束了。第二个片段是一个染黄头发的男主持人,介绍一种裹两次粉的炸鸡块。他的形容词比女主持人多得多,比如脆、嫩、鲜、甜,还有脆皮在牙齿间奏乐、汁水在舌根上跳舞。但吕珍善没有一点儿要吃炸鸡块的意思,即使女主持人只喝了一口鱼汤,而男主持人吃了整整四块儿不同口味的炸鸡,并对它们发表了各不相同的见解。
雷星海想:这就是所谓的劣币驱逐良币。正确的形容词和正确的修辞手法,永远无法敌过一个没人能够理解的词。
吕珍善说:“那我们明天就吃老豆腐鱼头汤吧,加一点胡椒粉,要不要加酱油?”
“不要。”雷星海说。
吕珍善说:“好,那就不加。”
推车的轮子卡在电梯门的轨道上,雷星海往前用力,推车差点儿整个翻倒。刘漪澜把卡住的轮子往外抬,雷星海问:“‘人间美味’这个词是啥意思?我总听人说,但就是不明白。”
刘漪澜说:“肯定就是好吃的意思呀。你是语文老师,怎么还能不知道这个呢?”
“语文卷子上写网络用语肯定是不行的,但是搞清楚每一个网络用语的来源或者出处也很重要。据我的调查,‘人间美味’这个词似乎根本就没有出处,完全是一种错误搭配而已。”
刘漪澜说:“不愧是语文老师,一个词都研究得这么细,我根本就不知道哪个词是网络用语,还有什么出处。行啦,雷老师就把车放在门口吧,礼拜一我们自己还回去,谢谢雷老师了。”
刘漪澜从口袋里掏出钥匙,雷星海扶着推车的把手喘了一口长气:“正确使用汉语还是很重要的。话都不会说,以后还怎么过日子呢?可惜高中老师也差不多已经管不着这种事了。”
雷星海朝着刘漪澜挥手告别,刘漪澜转过头喊:“洪老师,你还没有回去啊?”雷星海听见嗒嗒的皮鞋声,洪高琳眯成一条线的眼睛迎面而来,她一笑起来,满脸的肉都堆成一团。
“帮刘老师搬东西啊?雷老师很绅士的嘛。”洪高琳用她柔软的嗓音说。
四
雷星海已经在王美丽的面前坐了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他从来不叨扰王美丽这么久,可惜今天的故事实在太长。雷星海把大衣的拉链拉到顶端,遮住嘴巴。“昨天晚上我想了一个计划,参加高考阅卷,给在作文里乱用词语的人扣分。
“我刚才跟刘老师打听过了,可行性还真不是没有,但是我又想了一下,我就是扣了分也没人知道我是为什么扣的。所以这个计划不行。”
雷星海每天都在给人扣分。因为儿化音,或者因为一个错误的用词,比如“人间美味”。王美丽是唯一一个没有被雷星海扣过分的人,或者说是唯一一个没有机会被雷星海扣分的人。所以她是完美的,就像博物馆里的每一座彩绘陶俑一样,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雷星海不奢求完美,但问题在于很少有人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儿。
“李文今天说了一句‘傻X’,前天说了一句‘妹子’——我还没和你说过吧,我觉得把女性叫作妹子也是不对的,因为这个词很有些看不起人的味道。他说有个很好的‘妹子’,想要介绍给我认识。我说不行,他只能帮我介绍对象,而不能介绍‘妹子’。
“李文说好的,我打算帮你介绍一个对象,你有兴趣吗?我说行啊,她语文好吗?李文说好得很,中文系的。所以我就决定礼拜六晚上跟她吃个饭。我本来不想见她的,因为她语文再好也好不过你。但是有谁的语文能好过你呢?你永远都不会犯任何错误,永远都是满分。”
雷星海的脸被冻得有点儿红了,大理石的温度渗进他的身体里。王美丽今天是白色的,雷星海总觉得她的脸和自己一样红,但她的是那种暖气间里的热红,红里透出一点儿血丝。
“对了,故事还没讲完。刚才说到,洪高琳这个老太婆说我绅士。”
洪高琳是个五十岁的女人,从面貌上来看则有六十岁上下。洪高琳每天都穿皮鞋,皮鞋里面是肉色的丝袜;每天着长裙,从腰间拖到脚跟;她头上绑的带子形状类似于蝴蝶结,但是有四个翅膀。
洪高琳说:“雷老师很绅士的嘛。”
雷星海说:“帮同事推个车子,怎么能叫绅士呢?”
洪高琳把嗓子捏起来,声音提高了八度:“这就叫绅士。”
雷星海看着洪高琳拱在胸前的手,决定不和她辩论“绅士”这个词的由来和演变,只说:“我是不觉得自己跟绅士这个词有什么关系的。”
刘漪澜推开门,把小车安放在办公桌的角落:“谢谢雷老师,下次我请你吃香酥鸡——方圆五里最好吃的香酥鸡,我以后就用这个词来代替‘人间美味’吧。”
刘漪澜不是个聪明的人,但至少她乐意承认自己的错误,改正方式也算不错。她值得雷星海在说“再会”的时候鞠一点儿躬,而洪高琳就不值得了。
洪高琳凑到雷星海的耳边,低声说:“雷老师太谦虚了,嘴上说自己不绅士,道别的时候还给刘老师鞠个躬。”
雷星海第一次被称为绅士是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出租车上。从雷星海读高中时住的宿舍打车去科技馆,大约要花二十块钱,坐地铁则要花五十分钟。那天阳光猛烈,打车的人很多,雷星海在宿舍西边的公交站边上等了五分钟才等到一辆出租车。车开到宿舍东边北京西路的时候,雷星海邀了站在大壶春生煎店门口的宋欣文上车。雷星海说:“我本来以为大家都坐地铁去呢,早知道都打车,就应该四个人拼一辆的。”
雷星海和宋欣文不算熟悉,大约仅限于互相知道名字的程度。宋欣文说:“没想到你很绅士嘛。”
雷星海问宋欣文为什么要说自己绅士,宋欣文说是因为他邀请她上车的时候帮她开了车门。雷星海说:“我不开车门怎么喊你上来呢?”宋欣文说:“开车窗呀!把窗玻璃摇下来,然后对着外面喊,‘宋欣文,你过来!’”
雷星海确实不喜欢大喊大叫,宋欣文如果要说这是绅士的表现,那他也乐得接受。宋欣文开始抱怨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科技馆参观过时好几年的3D光影特效,名字听起来厉害得不得了,但其实就是小学生玩儿的东西。雷星海说:“我也不知道。”
然后雷星海没再说话,他看着计价器上的数字变成19、20、21,出租车驶下高速路,然后转一个弯,停车。雷星海掏出交通卡,宋欣文打开车门,宋欣文说:“谢谢你,你真的很绅士的嘛。”
然后宋欣文走了,雷星海付了二十二块钱。雷星海现在知道为什么宋欣文这么乐于喊自己绅士了。“绅士”确实是个意义深刻的词,它让雷星海付出的二十二块钱——而不是十一块——变得理所应当。
雷星海本打算今天再光顾一次“麦家烘焙”的,但是时间有点儿晚了,他再绕路就来不及见到王美丽,留在北江南路对面的会是一面通往黑暗的玻璃窗。
洪高琳回过头来喊:“雷老师啊,你还有工夫帮我做桩事情吗?”
雷星海猜得到她无非就是要搬个箱子或者搬个书,用“绅士”这个名头换一个免费劳动力。他完全可以先应允下来,然后如果是易碎品,就直接让它落到地上;如果是书报,那就把它从楼梯上丢下去。但这实在是有些不便利:从楼梯上掉下去的书报还得雷星海自己来捡,摔碎一箱子的玻璃又稍微有点儿浪费资源。
更重要的是,雷星海不想再被洪高琳称为一个绅士了。
雷星海说:“不好意思,我有些来不及了。”然后他按了向下的电梯按钮,他要回去问王美丽,她会不会管男人叫“绅士”。
王美丽的双臂画圆,雷星海明白她的意思:就像雷星海理解“美丽”的本意一样,王美丽也理解“绅士”的本意。
雷星海坐得太久,整个人都冰冷了,他起身,然后对着她笑。“谢谢你听完这么长一个故事。”雷星海说。
五
王美丽通常只在周一到周五出现在北江南路学府路路口的落地玻璃窗里。周末的晚上,代替王美丽的是一群学芭蕾舞的孩子,她们在玻璃窗里面踮着脚尖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周六晚上,雷星海一结束他的相亲就打车回家,他想要告诉王美丽今天遇见了一个合格的女人。可惜王美丽没有在玻璃窗后等着他,雷星海只好看了几眼跳舞的孩子,然后给李文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今天相亲感觉还不错。雷星海再一次坐在大理石花坛上的时候已经是星期一,玻璃窗里的王美丽恢复了一身黑色,动作是十字架形,右臂指天,左腿与地面垂直,左臂向前,右腿与地面平行。雷星海把他的贝雷帽攥在手里,眼睛盯着王美丽的小腿。雷星海说:“你这是在跳芭蕾舞吗?”
如果那是芭蕾舞,雷星海想:他就一定要和一个会跳芭蕾舞的女人结婚。王美丽仅仅用一个动作就表达了太多的含义,用一个动作表达了太多个词语,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词语都是准确的,宛如一种完美的恋爱语言。
但雷星海没有谈过恋爱。
雷星海从来没想过要去试探一个不会好好说话的人,而他身边的所有女孩子都不会好好说话。他无法知道女孩们的本意,他也不想知道。
雷星海提前半个小时坐在咖啡馆里就只是为了回想这些小事。他想起一个吃过雷星海午饭里的卤蛋的短头发女孩子,那天她被一个过路的男学生挤得一个趔趄,餐盘里的卤蛋落在地上。她吃着雷星海的卤蛋说:“那家伙可真是空棺材出葬——目中无人。”这实在是一句太差劲的歇后语,雷星海决心从此以后都装作不认识这个姑娘。他还想起一个总是要雷星海帮着解纵横字谜的黑框眼镜女孩,她会在每一句话后面加一个“的样子”,这让雷星海逐渐成为一个不擅长解纵横字谜的人,而擅长用“不知道”回答她的所有问题。
雷星海唯独喜欢过一个跳芭蕾舞的女孩子,那时候雷星海十一岁,女孩的名字叫秦婷。准确地说,不能算是喜欢,而更接近于欣赏。秦婷有时候会把她的芭蕾舞鞋穿到学校来,然后在排队的时候踮着脚尖,雷星海喜欢的就是她踮着的脚尖。
雷星海第一次和秦婷说话是在食堂里。买饭的队伍很长,秦婷前面至少还站着三十个人,雷星海前面则还有三十一个人。秦婷踮起脚,立在脚尖的软木上,仰着头,先向左望,再向右望,她说她这是从巴甫洛娃的《胡桃夹子》里学来的动作。但显然她学艺不精,立得不够稳当,先是往雷星海身上倚了一下,再是借他的力回到了地面上。“食堂的地板好滑啊。”秦婷说。
雷星海也跟着往前一步,说:“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会跳舞。”
秦婷回头瞥了雷星海一眼。“不是跳舞,”秦婷说,“跳舞这种词太低俗了,你应该说‘舞蹈’。”
雷星海就是这样学会了不去喜欢任何一个女孩。
五分钟过去,那个中文系毕业的相亲对象到了。雷星海不怎么记得她的长相,所以姑且就认为她长得和王美丽一样。她说:“您是雷老师吧?”雷星海站起来帮她拉椅子,说是的。她说她叫黄圣洁。“雷老师您太绅士了。”
雷星海也许应该扭头就走的,他已经连着两天被人叫作绅士了。但这个叫黄圣洁的女人看着还不算有恶意,雷星海咬了牙坐定在座位上,说:“我不是很喜欢‘绅士’这个词。我想,帮身边的人拉一下椅子应该是最普通的互相帮助和互相尊重,但‘绅士’这个词却把这个基本道德变成了少部分人的特质。这其实是在鼓励大部分人逃避责任,只要用一句‘我又不是绅士’就能解释自己的失礼。所以希望您以后可以注意正确使用汉语,不要继续用‘绅士’这个词误导身边的人了。”
雷星海说完以后喘了一口好长的气。黄圣洁把咖啡单捧在手里,笑出了“扑哧”一声,说:“我听李文说您对用词很有要求,果然不同凡响。您说得真的很有道理,我如果用‘您太优雅了’代替,您觉得合适吗?”
“‘您太热心了’更合适吧,毕竟拉椅子和优雅实在是没多少关系。”
“好,我会采纳您的建议的,不过我必须得说,刚才您的动作确实很优雅,有些芭蕾舞者的风范。”
雷星海学着黄圣洁的样子笑了一声,然后对服务员招手。黄圣洁说她要一杯薄荷牛奶。雷星海说:“一个薄荷牛奶,一个热巧克力。”
雷星海感受到黄圣洁正在端详自己,于是回望了一眼。黄圣洁说:“你为什么要说一个,而不是一杯?”
“从准确的角度来说,我不能确定这家店的饮料是不是用杯子装的,而‘一份’又显得有些做作。如果说英语的话,我会选择不加量词,中文则只能是‘一个’。但是说实话,我相信这家店的饮料一定是杯子装的,所以只能归咎于坏习惯了。”
黄圣洁把脑袋架在自己的两个手背上,目光汇聚在雷星海的鼻梁中央。“那您是不是也应该注意正确使用汉语呢?”黄圣洁说。
雷星海是有自己的道理的,譬如他喜欢在合理的范围内标新立异,不过这都无伤大雅:“那就‘一杯’薄荷牛奶,和‘一杯’热巧克力吧,我同意……”
黄圣洁开口打断了雷星海的“我同意”:“话说回来,您刚才招呼服务员的样子也很像是练过的。你真的不喜欢被人称赞优雅吗?”
雷星海说他不明白,他也确实不明白黄圣洁的意思。黄圣洁说:“你的很多姿势细节都像是舞蹈动作一样。我小时候上过舞蹈班,所以我知道。”
雷星海想起他与秦婷唯一的一场对话,想起他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亲口说出“舞蹈”这两个字。“‘舞蹈’这个词太严肃,我觉得不适合在日常对话里使用。这个词只有放在书面文件里的时候还行,还有翻译作品。”雷星海吮了一口他的热巧克力,热巧克力里的糖加得不多,有点儿苦。
“我小时候学过跳舞,所以我知道。然后你可以回答我了吗?为什么你举手投足都像是在跳舞一样呢?”——“跳舞”两个字是重音,说完,黄圣洁吸了一口她的薄荷牛奶,然后挑了一下眉毛。
“我不知道。”雷星海说。
在这之后,雷星海只记得和黄圣洁相约下个周六一起去麦家烘焙,因为他听说麦家烘焙的薄荷牛奶吐司真的充满了薄荷牛奶的味道。雷星海现在想来,他的舞蹈动作——不,应该说是“像跳舞一样的动作”,只能是从王美丽这儿学来的。
雷星海把帽子戴回脑袋上。今天,雷星海的一个学生在作文里写了一句“感恩那个站在你身边的人儿”,他给这篇作文额外扣了三分。不过他已经没有讲这个故事的闲心了,毕竟雷星海的“正确使用汉语故事”已经持续了四十五个工作日,王美丽也该有几天休息的日子。
六
雷星海遇见黄圣洁后,吕珍善终于不再给她的儿子安排一些患有语言功能障碍的女人当相亲对象了。吕珍善始终不认为“连话都不会说,还过什么日子?”这句话有它的合理性,因而雷星海也没能把语言能力当作“配偶要求”的一部分。幸好黄圣洁是个合格的中文系毕业生,现在,雷星海每周只需要给王美丽讲一次故事。他最喜欢的日子是周一,王美丽用自己的身体画十字的夜晚。王美丽的十字是她的所有舞姿里最完美的一个,只要看到这个完美的十字,雷星海就更确信:王美丽一旦开口,说出的也一定是完美的语句。
天色一天比一天亮了。雷星海坐在玻璃窗前的花坛上,还可以望见学府路末端的残阳。上周一,雷星海讲他的故事的时候,天色还是全暗的。
窗外太亮,雷星海反而不好看清王美丽,于是他只好眯着眼睛用力看,盯着她上翻的手掌。现在雷星海确信王美丽跳的是芭蕾舞了。黄圣洁给他介绍了很多种芭蕾舞的经典动作,王美丽的十字就是其中一种。
“我今天做了一件好事,”雷星海说,“不,其实也不能算是做了好事,只是我不太擅长故事的开场白。”
晚上六点,雷星海把车开出学校的大门。李文说麦家烘焙的新品榴莲奶酪包这两天刚上架,只有星期一的晚上才能买到。雷星海第三次把车停在长途汽车站后面的海浒路上,麦家烘焙门前路上的大坑已经被填平了,黄色的围栏全都聚集在墙根,堆积成一个抽象的圣诞老人形状。
可惜距离圣诞节还有七八个月。雷星海推开面包店的大门,穿着黄色围裙的女店员正倚在面包色的柜台上。
“外面的大坑终于填起来了,我上次来的时候门口还被栏杆团团围着呢。”雷星海说。
“对呀,现在也不用担心小猫咪掉到坑里了。”店员从柜台里探出头来冲着雷星海说。雷星海没想到她还能认得出自己,也没想到她的第一句话就包含了禁忌词。女店员指着店门口的海报说:“上面画的是我们限时供应的春季单品,过两个月就买不到了。”她的语气还算平和,这让雷星海决定姑且放过她。
雷星海看向海报,背景是橘黄色,字体像是斜着飞入画面的。最醒目的两行字是“春季新品,限时特供”,没有差错;其后是面包的名字“榴莲奶酪”“小鸡崽崽”,“绿野追踪”——大约是写错了一个字的“绿野仙踪”,不过就当是一种双关吧,也算是勉强合格。海报底下还有一排小一些的白字,“人间美味,麦家烘焙”,从押韵的角度来说做得不错。
雷星海不想生气。他抄起盘子和夹子钻进面包柜之间,赶紧买完,然后立马就走,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过。榴莲奶酪,给黄圣洁带一个;回环香肠,也给黄圣洁带一个;流心香蕉,就不给黄圣洁带了,她似乎并不喜欢香蕉味。
雷星海听见店门被推开的声音,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家店门被他以外的人推开。女店员说:“欢迎光临。”男顾客说:“哎哟,怎么在这儿见着老熟人儿了?”这是李文的声音,雷星海一听就知道。雷星海转过身:“你是不知道我不喜欢‘人儿’这个词吗?还是说你是专门来气我的?”
雷星海感觉自己好久没见过李文了,甚至有点儿不习惯他嬉皮笑脸的表情。李文说:“不好意思,你不喜欢的词太多了嘛。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是因为一个跟你一起诗朗诵的女孩子。”
雷星海端着盘子走到收银台前,说:“你晚饭吃了吗?你帮我介绍对象,我还没请你吃过饭呢。”
雷星海是一个好人,今天他做的好事包括:没有因为女店员说了“小猫咪”而捉弄她,没有因为海报上写了“人间美味”而把海报撕下来,没有因为李文喊他“老熟人儿”而对他发火。雷星海把他的抱怨全都留给王美丽,这已经是他最大的宽容。
李文已经吃过晚饭,到面包店里是为了买第二天的早餐。他说他本以为黄圣洁是雷星海用来应付家里人的一个幌子,没想到雷星海还是挺认真的。黄圣洁告诉李文说,她挺喜欢雷星海学究的样子,比她见过的所有语文老师——甚至教授——都要严谨得多。
“可是你早晚会露馅儿的,”李文说,“你不喜欢这些词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正确使用汉语,只是因为你被这些词欺负过。黄圣洁一定会发现你根本不是一个学究。”
用不着李文提醒,雷星海其实很清楚,但所有私欲总得以一个冠冕堂皇的方式说出来。李文不吃海带,因为他第一次吃海带的时候吃到的是几乎没加任何调料的,腥气扑鼻的煮海带。但李文总是把“海带吃多了容易甲状腺肥大”挂在嘴边,作为他不吃海带的理由。
雷星海也有很多的理由。譬如,“人儿”意味着做作、“小猫咪”意味着偏执、“人间美味”是一种概念性错误、“绅士”则是社会影响恶劣。但李文说得对,他早晚会露馅儿的。
雷星海说:“你吃过流心香蕉吗?我觉得这家店里最好吃的就是流心香蕉了。”
李文说:“我不喜欢。黏黏糊糊地流出来,多恶心啊。”
“所以我不能在黄圣洁面前说实话,也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说实话。但是你不一样,你是完美的。”
雷星海仰起头,觉得自己有点儿眼花。王美丽是在晃动吗?她用一条腿支撑着她的整个身体,疲惫也是理所应当的。学府路尽头的太阳落下了,北江南路对面的工地里已经冒出了一幢水泥色的楼房。雷星海从来都是把车停在工地外侧的人行道边上,但它很快就会改变,也许他不得不改交四百五十块钱一个月的停车费,或者把车停在学府路的死胡同底。
雷星海注视着王美丽,像是注视着湖北省博物馆里的那架曾侯乙编钟,更像是他注视着自己。王美丽在属于自己的玻璃窗背后日复一日地追求着舞姿的完全正确,这和雷星海所珍视的语言正确没什么差别。
王美丽是不变的,雷星海也总有些部分没法改变。
七
雷星海的父亲雷杰有一句名言,雷星海第一次听说那一句话是在他七岁的时候。那天雷杰和吕珍善在吵架,吵得很凶,吕珍善把毛巾一条一条摔在地上。雷星海不久前才在消防安全课里学到把被单和毛巾拧成一股绳,以便从窗口逃生的技巧。他躲在虚掩着的房门背后,疑心是火灾要来了,于是他把窗户打开,等着吕珍善和雷杰冲到屋里,把毛巾和被单系成的长绳送出窗口。可是吕珍善和雷杰没有来。吕珍善只管哭,摔完毛巾之后,她又把自己摔到地上。雷杰试图把她拉起来,或者只是做了个试图把她拉起来的动作,然后叉着腰喘气儿。
吕珍善说:“你这样子日子还怎么过呀?”
雷杰说:“你能别像三流话剧演员一样说话吗?”
吕珍善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说话!”
雷杰说:“连话都不会说,还过什么日子呢?”
“连话都不会说,还过什么日子呢?”雷星海默念了一遍,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雷杰说了一句有哲理的话。
雷星海从来不知道雷杰是一个那么在乎说话的人:他从来没有因为雷星海念错了字而数落他,不会逼着雷星海说过年话,不会要求雷星海喊叔叔阿姨舅公伯父,也不喜欢让雷星海背诗。即使如此,他依然认为像三流话剧演员一样说话的人是不配过日子的,雷星海记住了雷杰平生唯一的教诲。
在那之后,雷星海见到雷杰的频率就不那么高了,他和雷星海一起吃饭,一起打游戏,但是他再没有在雷星海面前说过他那句名言。这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就好像也没有人知道雷星海对于“正确使用汉语”的坚持一样;除了李文,还有黄圣洁,还有王美丽。
自从雷星海认得黄圣洁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他还是把车停在工地外的人行道边上,然后一如既往地穿过北江南路,坐在玻璃窗前,看王美丽的眼睛。
“晚上好呀,王美丽,我又来讲今天的不正确汉语故事了。还好,这次只有两个。放心吧,我没有把气撒在她们身上,只是例行公事,把故事讲给你听而已。”
今天是星期五,王美丽的姿势是一个婉转的扭腰,姿态像是树妖,也像是敦煌壁画上的飞天。
晚上六点,雷星海开车去教育局,接黄圣洁下班。今天是雷星海和黄圣洁认识的第一百天,雷星海会把黄圣洁接去他的家里吃晚饭。黄圣洁将成为第一个走进雷星海独居小屋的女性,这是雷星海所能想到的最高礼数。雷星海前一天晚上买好了火锅底料,还有肥牛片、生菜、蘑菇和豆腐,家用电火锅是从衣橱底下翻出来的,积了一层要花三分钟才洗完的灰。雷星海还买了桃红气泡酒,如果黄圣洁喝气泡酒都能喝醉的话,他会让她住下。
六点十分,黄圣洁已经在教育局的大门口等着雷星海了。黄圣洁坐上车,雷星海一路开上北江南路,然后把车停在工地外侧的人行道边上。黄圣洁说:“这个地方倒还挺空旷,停车很方便。”
“而且该有的东西也都有。对面那家服装店,我看了好几天了,一直想给你买服装,但总觉得还得让你亲自试一试才好。”
雷星海和黄圣洁一起穿过北江南路,王美丽站在玻璃窗背后看着他们。雷星海瞥了王美丽一眼,玻璃反光让他看不清王美丽的脸。玻璃窗的右侧就是白色墙壁的服装店,雷星海给黄圣洁打开了装饰着星星和铃铛的门,门内是温暖的明黄色。
黄圣洁说:“我最近缺一件薄毛衣,可以穿在外套里面的那种。”营业员闻声而来,把黄圣洁引到角落里的衣架旁:“这款肩膀上有小猫咪图案的是最近刚进货来的,如果你想要休闲款的话选这个就不错。”
黄圣洁说:“你觉得呢?小猫咪图案的怎么样?”
雷星海跟着黄圣洁钻进衣架中间,说:“小猫咪图案会不会太可爱了一点?”
“小猫咪?”
雷星海似乎确实说了这三个字。他突然有些眩晕,眼前的小猫咪图案和黄圣洁的背影重叠在一起。不自觉地,或是发自本愿地,就连雷星海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触犯禁忌。也许是“正确”的边界被黄圣洁改变了,雷星海现在觉得“小猫咪”的意义很明确,它指代“比较招人喜欢的猫”,是个正确而普通的词汇。
黄圣洁浏览了一番,然后挨个儿询问价格,窄口的三百二十块、宽口的三百八十块,打折的现在只要一百九十块。黄圣洁说:“你还蛮会过日子的嘛,连这种店都知道。”
如果这是雷星海认识黄圣洁的第一天,他会说:“你知道什么叫过日子吗?会说话才叫会过日子。”雷星海还没有编好“会说话才叫会过日子”的理由,不过他总能编出来的。
但他说不出口。
就像是面对搭车的路人、面包店的店员、不算熟识的同事一样。一旦说出口,他就会变成一个偏执狂,变成一个沉溺于过去的失败者。
雷星海闭上眼,用手扶额头。“那件墨绿色大袖子的不错。你先试试看,我去外面接个电话。”雷星海说。
雷星海冲出逼仄的服装店,深吸空旷的公路上充满灰尘的空气。他回头望玻璃窗背后的王美丽,玻璃窗背后的王美丽正注视着他。
今天的故事讲完了。雷星海从花坛上站起来,把手掌贴在玻璃窗上。这是他第一次把手掌贴在王美丽面前的玻璃窗上,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冰凉。
黄圣洁推开服装店的小门:“你电话怎么打了这么久?我已经挑好了——你站在人家玻璃窗前面看什么呢?”
“不好意思,我刚好碰到一个朋友。介绍给你认识一下吧,她叫王美丽,是个芭蕾舞老师——”
雷星海多想这样说,可是他不能。他很清楚,黄圣洁不会接受一个把舞蹈模型当成倾诉对象的男人。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种学究的表现或者一种浪漫,这只能被看作一种低级的妄想。他立刻就想到应该用“我在看这个模型的姿势是怎么拗出来的”来搪塞过去,可他的舌头突然开始变得僵硬。这是一句无可挽回的话,他的牙齿开始颤抖。
雷星海绝不能开口把王美丽叫作“模型”,甚至不能假装她不存在。她是个完整的灵魂,雷星海从来都不能把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确信,只要他管王美丽叫一次“模型”,王美丽就不再是那个独自在下课后的舞蹈班里练习静止动作的教练;就不再是那个对舞蹈姿势有着近乎偏执的坚持的舞者;就不再是那个唯一能够与雷星海产生共鸣的女人。雷星海会失去她,她会永远成为一个真正的模型,成为一个无法倾听、无法共情的聚乙烯塑料舞蹈模型。
雷星海似乎连说了三个“舞蹈”,这本该是他的禁忌词,但他没工夫关心这些小事了。他的喉咙好像被黏稠的空气堵住,上颌滞坠、下颌失去力量。雷星海看着黄圣洁朝着他跑来,雷星海用力伸直舌头,嘴里发出含混的声音——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想找一个合适的词,找一个合适的句子,想用正确的汉语把这句话讲出来……”王美丽,或者模型?有时候,就连雷星海也不知道如何使用汉语才算是正确的。
“玻璃窗后面的是巴甫洛娃吗?”
黄圣洁凑到雷星海的耳边,声音吹过雷星海的脸颊。
雷星海冻结的舌头开始溶解——
“是啊!不过,我一般不叫她的外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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