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历史的声音,当红色的程控电话响起嘟嘟的铃声时,院长笑了,笑得很开心,脸上的线条似乎朝外面飞,而且越飞越远。我觉得院长一笑,人显得特别憨厚。虽然,院长很快把电话机装进了木盒子里。外面还挂起了一把小锁。
那是一九九三年一个夏天的午后,医院的白墙上、天井里落满了光斑,风紧一阵慢一阵,晃动的光斑像是水波荡漾。知了抱着树拼命鸣叫,既令人头涨,又使人心生幽静。因为热,也因为闲,医生们似乎被瞌睡折磨着。
这时装电话机的人来了。
尽管安装电话的人喝了酒,相貌也不好看,跟院长说话没大没小,还唾沫飞溅,在阳光下不时闪过一个个白点,但我们仍愉快地围着他。院长递烟,阿其医生点烟,叶会计泡茶,丽姨还帮他拎来台扇,除外,还有一堆软绵绵的美言在他周围飘来荡去。
钻孔,拉线,爬上爬下,腰上系着的白色帆布包盖住了大半个屁股,他时不时往屁股上摸,一摸准能摸出他想要的零件。于是,又有一堆好话捧起了他。他似乎也很受用,鼻翼两边的法令纹不住地朝外展。一会儿,他咬着香烟问,电话装在哪里?院长不语,但神情安然,内心笃定。我们齐刷刷地看着院长,也不语,之后目光推来推去,出现短暂的寂静。
也不知谁起了头,说是电话应该装在院长办公室,随后众人附和,声音一个比一个坚决。院长似乎对我们的心声不以为然,抬起头开始望天空。我们面面相觑后,一个个也慢慢抬起头,天空云淡风轻,正巧飞过一群小鸟,丢下一串叽叽喳喳。在我们走神的时候,院长做出了决定,说是装在内科办公室。
医院里原来有一部瘦骨嶙峋的电话机,两只听筒像两节粗大的骨关节,黑乎乎的,铃声也黑乎乎的,响起来气急败坏似的。如果要打电话,得先得到院长的首肯,因为电话机装在他办公室,再用手摇到镇上的邮电所,这个摇还得拿捏好分寸,快了慢了都不行。你捏着话筒,耐心等待电话那头有人给你懒洋洋的一个“喂”,你贴着话筒,小心翼翼也“喂”过去一声,然后很谦卑地报出电话号码,麻烦她转接出去。其间你会听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她帮你转接到了晒场,偶尔也会有人语,嘁嘁咻咻。此刻不管你内心怎么火急火燎,你也要低头弓背站在电话机前,像跟电话里的人忏悔似的。电话顺利接通还好,有时电话并不顺畅,对方没人接,但事情很急,还得手摇过去,一边向接线员赔不是,一边请求再拨一次,说话的声音完全没了骨架,只有低声下气,再诓给对方一些好话。
所以,用这样的电话,除非万不得已。
装电话的走了,左耳朵夹一支烟,右耳朵也夹一支烟,袋里还装了一包半的杂烟,是阿其医生从其他医生那里整出来的。
他走后,电话机静静地趴在内科的北窗下,它的面前坐着院长。我们七零八落地站在内科室里,看上去像是围着院长,其实是围着电话机。你一句我一句,说了一通闲话,但归纳起来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如今,这样的生活毫无障碍地被实现,医生们似乎没有理由不好好看病。因为,电话机既是医院的,也是每位医生的。也许是集体想到了这个层次,医生们的声音明明亮亮起来,像是各人捧回了一部电话机。
电话号码一点都不难记,尤其经阿其医生的艺术处理,把8念成发,把6读成乐,把5译成我,而2变成了你,电话号码变成了“我乐你我发发”。这号码让谢医生丁医生们喜出望外。丁医生说,一声响,我乐你我发发,介好号码,一声响。“一声响”是丁医生的口头禅,给病人装假牙时是一声响,同人打牌输掉了也会一声响,当高兴的时候,一声响出现的频率特别多。谢医生说,我乐你我发发,这号码撞得介好啦,下次搓麻将,先打医院电话,不发也难。谢医生有个习惯,好事说成是“撞”,而坏事被说成“碰”。从此,如果哪天谢医生接了医院的电话,他晚上准喜滋滋地找人去搓麻将。同事问他昨晚手气如何。他打哈哈,既不肯说赢了,也不愿说输了。
不过,谢医生撞到电话铃声的机会不多,绝大多数是院长接的。为此,谢医生背地里不知遗憾了多少回。院长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上班看病,下班持家,从来不摸骨牌,那些“发发发”于他似乎隔世又隔界。可他偏偏守着“我乐你我发发”的电话机。
医院里的声响,大多是不太愉快的,哭闹与呻吟,从一间诊室到另一间诊室,即使安静的时候,那些声响仿佛还在弥漫,是来自身体病痛的声音。这些声音包围着医院,像是一种慢性病侵蚀着每个医生的神经,说不清是冷静,还是麻木。但,新装的电话铃声让医院充满了唯一的悦感。尤其是在午后,医生们比较空闲,铃声嘟嘟,像是唱起了欢乐颂。我听到了,不由得别过头去,心跟着扑通扑通。童医生的视线从《圣经》上移开,眼睛瞟向窗外。隔壁的丽姨正好来串门,一只脚进来,一只脚顿在了外面,胖胖的身子朝走廊里拐。刚刚还在噼里啪啦打算盘的梅姨,屁股底下吱嘎吱嘎扭了几下。连清洁工阿德也停止了唰唰的扫地,痴痴地望着内科,好像目光可以拐弯。如果内科没人,阿德准会扔掉扫帚,然后毕恭毕敬地拎起话筒,也能把“喂”字念得有模有样。
此时,医院里的电话铃声有着饱满的仪式感。
铃声停止了。医院像是坐进了寂静里,也好像一切鼓满了等待,等待院长气若长虹的喊声。无疑,被院长叫到的那个医生跟中了奖似的,脚踏风火轮,疾步奔向电话机,那里院长把位置空着,听筒卧在玻璃板上。接电话的医生自然不会一屁股坐下,站着把电话听完,如果听电话时间长了,身子慢慢俯下去,靠在桌上,但屁股仍是悬着。院长在一旁站着,显得有些无所事事,陪听电话似乎成了他的一项日常。别人对着电话机嗯嗯啊啊,他把报纸抖出哗啦啦的声响,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撇开想象中的偷听。
门卫老伯曾徘徊在内科,也不说话,目光一直停留在电话机上。院长怕他记不住号码,特意给他抄了一张。门卫老伯接了,但仍不说话,神情有些高远。这种高远,院长自然没见过,我们也没见过。最终,门卫老伯说自己是守门的,守电话理属守门范围之内。阿其医生捂着嘴拐进了外科,丁医生嘿嘿着一声响去做假牙了,我用半张报纸遮着脸回到妇产科,可到底没能忍住声,童医生讶异地看着我,当听我说完后,她接连哈哈,笑声震荡良久。
后来,院长不再喊了,而是由阿其医生跑到诊室叫人。阿其医生叫人接电话时犹如脚底生风,似乎耽搁别人接电话,是浪费一笔巨大的财产。
也是,打电话是要付钱的。医生打私电话时,一概要付话费。当你开始“喂”时,院长在旁边看表。可能打电话时人正处于多巴胺分泌状态,问候、寒暄、恭维,偏题跑题了还意犹未尽,但放下话筒后才深深感到言多必失。
有天,院长出差,内科只剩下阿其医生。我去串门。他突然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你想打电话吗?我不由得激动,问他有钥匙?他说,钥匙没有,但我有方法。他跑到门口张望了一下,然后又回来,把手拢到嘴边说,搁手柄的那个键可以用来敲电话,如果是“3”,就敲三下,但中间不能断。我有点不太相信,虽然我非常期待阿其医生的说法是可行的。阿其医生压低声音说,我来试试,你报一个电话号码。我脱口报出我同学医院的号码。我俩经常写信,互相还留了电话号码。阿其医生把话筒装进白大褂的口袋里,背对着诊室的门,开始敲电话。我好奇地盯着他的手,呼吸急促,但大脑一片空白,似乎把所有的想法腾空出去,就为了见证这个奇迹。
阿其医生的食指在搁键上密集地敲着,类似于黑白电影中的发密电。或许心慌,中间总是出差错,一错,长音的“嘟”就跻身进来,然后就嘟啦嘟啦——待机中。阿其医生喝几口茶,两只手往下压了压,试图平衡心绪,伸出食指继续敲。敲了半天,并没有敲到我同学的单位。
但,我跟阿其医生并没有放弃这个方法,就像是追逐一个民间故事。
有一次,阿其医生值班,我也值班,两人又想到了敲电话号码。阿其医生在电话机前忙碌,但他始终站着,似乎院长那个位置烫屁股。我趴在他的办公桌上,眼巴巴地看着他。突然,阿其医生的手指头不动了,嘴巴跟花瓣似的慢慢绽开,把话筒递给我。电话果然通了。我欣喜若狂。我冲着阿其医生不停地翘大拇指。
阿其医生好不容易敲出来的电话,接电话的人说我同学休息。我像泄了气的球,瘪塌塌地回到寝室。偶尔我有些不甘心,自己也试着敲,而且背着同事,跟做贼似的,心虚得要命,只怕被其他同事瞧见,恐怕不仅仅是尴尬而已。只是每次敲得筋疲力尽,电话机依然沉默无语。
相比白天,夜晚的铃声充满诸多不确定,就像一枚干果悬在枯树上。
有时,我正在灯下看书,楼下电话铃声突然大作,我会心跳加快,那时快乐的憧憬与不祥的预感几乎是同义词。等我急匆匆地赶到,电话铃偃旗息鼓。我站在电话机旁,像一尾搁浅的小鱼。过后怅然与焦虑跟长了触足似的扎进我心里,我怀疑是家里打来的电话,而这个时刻来的电话大多是不好的消息。当有这样的想法时,我会发一阵呆,然后再等待电话铃声的响起。数分钟过去,电话仍静默着,我这才慢慢踱到楼上。
有个晚上雨下得很大。我坐在灯下看书。隐隐听到铃声在响,但不太确定。按理说楼下有值班医生。可铃声似乎不屈不挠,持续了很长时间。我撑着伞一脚高一脚低地去接,结果铃声戛然而止,似乎电话跟我开了个玩笑。
分院的阿荣伯喝高时喜欢打电话来,也不管已是深更半夜,电话里的内容只有一件事,说是有人服毒,让我们过去抢救。起初我们信以为真,他听出我们很着急地要赶过去,他的语气就变了。因经不起我们细问,他开始唱起绍剧,气得接电话的人把话筒摔得响响的。阿荣伯破坏了我们接电话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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