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岗上,月明星稀,一个侦察兵往山下望去。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望见敌军的阵型。夜色之中,军营均匀分布,左翼和右翼整齐排列,燃着昏暗的火把。只有营帐最外侧挖了壕沟,里面铺设削尖的木桩,被浓重的暗影所掩埋。隐约能够看到有巡逻的士兵在连接各个军营的通道上行走,但并不多,而且显得松散,好像只是在散步。军营安扎在山谷中路,不时传出阵阵喧闹。侦察兵稍稍挪动身躯;他匍匐在山坡上,刚好在两块山岩之间的凹陷里,平稳地盛放他的身体。现在,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他不得不两手扒住山岩的上端,使身体向前探出。腹部和膝盖摩擦着石块。
然而,这是徒劳的。他并未看得更清晰,也没有新情况发生。军营内可以说是死气沉沉,大多数士兵都睡着了,只有阵阵喧嚷仍从那个最大的营帐方向传来,好像在欢庆节日。那里的灯火也是最明亮的,两旁堆积着扎营余下的木材,红色的旗帜醒目地排列着。
不用进一步探查,他也知道,对方是在提前庆祝胜利。他重新回到凹陷里,休息一会儿。五天前,他刚满三十岁,至今已经做了三年侦察兵,对安营扎寨并不陌生。从他的经验中,眼前的营防虽不算松懈,但也谈不上严密。对方显然没有多待的意思,从南向北一字排开,最常见的阵型,毫无特别之处,随时准备朝前方的城池进发。如果说有什么可取,那就是世代征战累计的经验,使得这座大营看起来没有明显漏洞,且十分工整,甚至富有美感。
他欣赏片刻,准备离开。任务到此已算完成,他只需回到城里,将看到的景象原原本本汇报给城主。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与他无关。或许城主在闭目倾听时,忽然发觉了对方的弱点,从而连夜制定新的作战计划;或许在讲述完成后,城主仍然闭着眼,像是沉浸在想象中,敌方军营已进入他的脑海。接着,如同往常那样,他终于睁眼,对侦察兵亲切地点点头,说道:“你说的我已知晓,下去休息吧。”
那时,侦察兵便会恭恭敬敬地退出会议厅,赶回家中,在妻子不停的唠叨下照顾生病的儿子。独子起名阿启,不怎么讲话,也不喜玩闹,整天郁郁寡欢待在家中,出神地望着某处。医师说,小儿出生时引产不顺,得了呆病,需长期疗养。又开了方子:人参、茯神、生酸枣仁各一两,半夏五钱,陈皮、神曲各三钱,甘草、附子、菖蒲各一钱。
生逢乱世,药材价格昂贵。侦察兵俸禄低微,他只得在交班后再干些零工,贴补家用。
该返回了。他想。
这时,一阵风从脑后吹来,凉飕飕的。军营原本低垂的旗帜像是忽然注入了生命,开始蠢蠢欲动。风中有潮湿的感觉。他抬头望了望天,不知何时,月亮已被云层遮蔽。相比夜空,云层颜色稍浅,正从四面八方聚集。
将军放下酒杯,醉眼蒙眬地盯着大帐内饮酒作乐的部下们。由于战事临近,他们大多保持克制,只是喝了很少的酒,不过还是有人脚步不稳。烛火通明,被盛放在细长的银质烛台上,台柄和台座都精心雕刻有鹤舞的图案。十二盏烛台静静燃烧,淌着泪。战事伊始,这十二盏银质烛台就随大军一路西行,待安营时可以准时码放在将军的营帐中,像是十二个贴身护卫。将军喜欢这些灯台,它们经过能工巧匠的刻画,极富贵族神韵。
将领们酒足饭饱,借着轻松的氛围,无所顾忌地互相交谈。他们的情绪大多是热烈的,胜利近在眼前。其中一名将领甚至还站起身,主动要求为将军舞剑助兴,但看到将军的表情,便默默坐下。烛火在燃烧,每到光线暗淡时,就有小厮修剪烛芯或换上新的灯烛,保证帐篷内充足的照明。
这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端坐大帐中央,沉默观望帐内诸将的表现。他身材臃肿,下巴叠摞两片肉,宽大的长袍遮住了同样肥厚的身躯,巨大的肚子向前溢出,覆盖了胯骨和生殖器。不知是否光线的缘故,他的面部表情极其疲惫,甚或是厌倦,与面前兴高采烈的军人们形成鲜明反差。
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将军手持折扇,兀自驱赶潜入军帐的蚊蝇,显得郁郁寡欢。他硕大而爱流汗的身体总是饱受蚊虫的侵扰。每过个把时辰,他都要用一种特制的白色脂粉涂抹皮肤,用于干燥和除臭。这种脂粉流行于京畿的贵族之中,距离五步开外就能闻见如水仙花般的香气。将军遣特使入京时,特意在一个破落的王侯处购得。
他想要站起身,于是,两旁的侍者赶忙走上前,一人扶住一只胳膊,支撑起将军沉重的身体。将军坐得够久了,双腿有酥麻感。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待麻痹过去。其间,将领们不约而同地停止了讲话和嬉闹,变得正襟危坐,一齐看向将军。
仰慕京畿贵族文化的将军虽然年过半百,脸庞却不见褶皱,面色红润,没留胡须,皮肤白皙如瓷器。眉毛像贵族子弟那样经过了细心修整,嘴唇则用染料涂抹,显得光彩熠熠。
在场的每个人都熟知这位将军的历史:从小经历兄弟相残,父子反目,年纪轻轻便与周边邦国连年交战,无数次置身险境而又化险为夷。人到中年,已经名震天下,成为乱世中最具实力的一方诸侯。此次率领大军进京,将使将军的威望登上顶峰。
将领们以为将军要向大家敬酒,鼓舞士气,便纷纷端起酒杯。可将军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在厚厚的地毯上,摇摇晃晃,向帐门走去。
正巧,一队巡逻士兵刚好从帐门外路过。篝火差不多熄灭了,将军站在那里,只是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因此,那几名排成长列的士兵慢慢走过去,并未留意到将军的存在。
将军看着士兵们在黑暗中拐了一个弯,不见了,只留下兵甲互相撞击的声响。
风缓缓吹动帷帐,夹杂着些许湿润,这使将军想起早已去世的母亲。小时候,母亲和他并排躺在床上,为了哄他入睡,她会在他耳畔轻轻念故事和古诗词。声音很低,像在吹气。
过了一会儿,将军转过头,发现部下们已经昏昏欲睡了。有人盯着手中的酒杯,喃喃自语,似乎丧失了意识。
大战前不应该喝这么多酒。将军皱了皱眉。不过,没人认为明日的攻城战会是一场“大战”,这只是真正的大战之前的预演。根据推论,大约两个时辰就可以拿下这座小城。然后,大部队会继续向西移动,直抵京畿。
每个人都有局限性。将军毫无来由地想,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局限性,世界依靠局限性得以运转,否则它将如死海一般平静。然而世界大部分仍属于平静,人们处心积虑,寻找平静中的缝隙,像是在找乐子。没错,每个人都在找乐子,即使是痛苦与煎熬,也只是为了逃避平静。但是当你意识到这些,乐趣便溜走了。有时,我很羡慕那些士兵,他们无知无觉地死掉。意识不到自己幸福才算是真正的幸福。
将军中断了思考。一滴雨被风吹得歪斜,打在他的脸上。他用手拂去,又看了眼自己粗壮的手指。然后他抬起头,望向不远处漆黑的崖壁。
云压得很低,闪电正穿梭其间。
门响时,城主正与夫人滚在一处。他们的房间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熏香,城主夫人曾无数次抱怨过,这种香让她昏昏沉沉,像是掉进了一群动物里。这是什么形容?城主感到很新奇,但并未追问。从她许多莫名其妙的话语中,城主觉得自己受益匪浅。最起码,他的身心得到了愉悦。
屋子颤动起来了,外面吵吵嚷嚷。——今天第四拨人,显然他们来得最不是时候,却比平日里更加气势汹汹。难道他们想把房子拆了吗?城主气恼地坐起身,牛一样喘着粗气,然后下了床。他没有穿外褂,只套了一件白色内衫,光着脚,一个箭步冲到房间东侧的刀架前,拿起那柄名为“凤岐”的刀。他紧紧攥着刀柄,盯住门扉。过了片刻,那群人终于推开了护卫,冲进屋子。
看见衣冠不整、红着眼的城主,臣子们先是愣住,随即面面相觑,仿佛在问:咱们是不是做得太过火啦?不过,他们很快在彼此的眼神中得到了肯定。既然已经火烧眉毛,顾不得君臣之礼也属正常;于是,他们重新挺直了腰板,朝城主慢慢走过来。
上一刻,城主还满面怒容,手握长刀,看起来要把近身之人全部砍翻在地;可下一刻,他忽然嘿嘿一笑,对其中领头的说:“子恒,来得正好,你不是总想看这把刀吗?”
名叫子恒的臣子躬身施礼,并未接过刀具。他比城主年长十岁,自上一代城主时就是重臣,与当今城主的关系更是亦师亦友。
“找我有什么事吗?”城主三十多岁,闷闷不乐地把武器放回刀架。
“还请您尽早拿个主意!”子恒激动地说。
“我还在想嘛。”城主尽力安抚道,“你们都要我拿主意,可是却没有留给我足够的时间来思考。我的父亲曾经说过,一个人离开了思考,就像鱼儿离开了水。”
“先主英明。”子恒又施了一礼。在这方面,数十年如一日,他从未怠慢过。“可是,还是请主公尽早拿主意。敌人的兵马估计明日——不,很可能今晚就会朝我方发起进攻。”
“不会的。”城主揶揄似的说道,“咱们的小城对那位名震天下的将军而言不堪一击。他们只是经过这里——懂吗?经过。据说大象去河边游泳时,总会踩住几只蚂蚁。他们现在更需要的不是战斗,而是休整。”
子恒的脸红了,像是呼吸不畅。
“主公难道要放弃几代先祖创下的基业……”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说不下去了。
“好了,好了。”城主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出去吧。”
回到床上,夫人仍裹在被子里。他知道,在这层织物之下,她的身体是一丝不挂的,比任何动物的毛发都要更美艳动人。
这一日,从早到晚,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他们都默认了在紧急情况下可以不顾君臣之礼,搞得城主一听到门外的风吹草动就头痛。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总归要有个结果,不是战,就是降。这些臣子来来去去,说的也无非这些。有人主战,有人主降,都需要他拿主意。他真想回到小时候,或者更小一点——钻回母亲的子宫里。
“你是怎么想的呢?”夫人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的肩膀。
“连你也问我?”城主一副沮丧的表情,“我就不能什么都不想吗?”
“人总得想点什么……”
“我想继续。”城主一边脱掉身上的衣服,一边说道。
侦察兵从山坡上下来,风已经刮得很迅疾了。黑暗中,长长的荒草贴伏在地皮上,从远处看,如同波浪般一阵阵涌到他脚下。他加快脚步,想要在下雨前回到城中。从经验来看,这会是一场暴雨,他不想被浇成落汤鸡。
厚重的乌云遮住了夜空,月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停闪烁的、枝丫状的电光,在夜幕中龇牙咧嘴,在他的眼睛里留下幻影。风越来越大,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迅速掠过。开始,他以为是小动物,比如野兔、狐狸什么的,可是当第二个东西再次从他面前飞过,并且差点撞到他身上后,侦察兵看清了:是一截被风吹断的树枝。周围的石子乱颤,好像随时会飘浮起来。某个瞬间,他相信自己真的看到风是黑色的,而不仅仅是修辞上的比喻。
回城的路线他轻车熟路,可这一次,他有些犹疑了。他想起出发前,上级曾重申了此次侦察的重要性。毕竟这是决定城池生死的大战,马虎不得。上级需要他调动身上的一切器官来搜集敌军情报,不光是眼睛。作为一名优秀的侦察兵,凡是能感受外界的部分,都应该被有效利用。
侦察工作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有时一个小小的细节,就能决定战争的胜负,甚至由此直接影响到国家兴亡。想到这儿,他停下脚步,任凭自己站立在狂风中,树枝与石块不停地在他周遭乱窜。
是不是太草率了?他思忖道。自己真的调动一切感官来完成使命了吗?城中的百姓都知道,敌我力量悬殊,想要胜利,除了命运的安排,就只能在充分分析敌人弱点的情况下,出奇招取胜。这样一来,情报工作就变得比以往更加重要,甚至是第一位的。
如此重担突然落在他肩头,使他的脚步犹豫不决。
是否应该回去再细致地探查一遍?有这个必要吗?侦察兵仰起脸,接连有几滴雨水重重地砸在脸上,同时云层更低了,厚重如幕帘,简直伸手可触。
忽然间,一种深深的沮丧感席卷了他。无论怎样,都没有获胜的可能,他是在做无谓的工作。此时此刻,妻子和儿子都在家中等待着他,而城里的百姓也都有各自的打算。他们早就做好心理准备,迎接城池的新主人。困扰大家的问题只是:一切是否照旧?人们早已不期待生活会变好,只求不要比以前更糟。
可以想象,将军的部队入城后,许多事情将面临改变。但使他稍稍心安的是,侦察兵无论如何是不能少的,尤其是有经验的侦察兵。这意味着他依然可以拿到薪俸,照顾家人。
风暂时停止了,像是两军对垒时,令人恐惧的寂静。那种沉默——他当然见识过——是由于双方兵士对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厮杀场面的预想而产生出的虚无感。他回过头,路已经走出很远,身后一片烟雨迷蒙。暴雨将至,再返回去无疑是愚蠢的。可他依然无法控制自己的担忧:他会错过一些重要的细节,导致己方彻底丧失了翻盘的机会。
他虽这么想着,脚步还是向着城池的方向走去。他身体轻盈,仿佛不由自主。他知道自己已成为命运的一部分;如若他真的错失了什么重要信息,那也是命运让他错失的。
将军意识到,这是他三十多年间,第一次全神贯注地欣赏雨水。天空低垂,雷声沉闷,好像有什么动物正快速地在地板上跑来跑去。紧接着,呼号的风止了,雨滴从看不见的深处落向地面,尘土翻腾。大地泛起一股潮气,山谷里的树木看起来黝黑而阴郁。士兵们兴奋地呼喊起来,他们大多还很年轻,最小的只有十四五岁。雨势逐渐加强,连日来的闷热被一扫而光。
很快,细密的雨丝汇聚成滂沱之势。营外的火把和火堆被浇灭了,大营陷入更加昏暗的境地。有人迅速拉起布帐,遮挡容易受潮的谷物和木料。晾晒在外面的衣服也被士兵们迅速取走了。几乎所有人都退回各自的营房,上床睡觉,或是对着暴雨一言不发。
侍者走到跟前,为将军披上黑色袍子。袍服上面的云纹与瑞兽,正是贵族的象征。
将军忧郁的神情,让侍者有些担忧。于是他委婉地提醒将军,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很容易受凉。
可是,将军不为所动。他似乎正试图从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找到某种特殊的意义。
毫无征兆的,他深情地讲述起自己落寞的童年:如何不受父亲重视,被下人刁难;成年后在母亲的帮助下,如何杀死同父异母的兄弟,夺得将军之位;母亲去世时,他正与敌人搏杀,没能见到最后一面,但是他并不觉得遗憾,因为正是那场战斗奠定了他如今的地位。
关于这些往事,侍者早已知晓。绵延重复的雨声,将军滔滔不绝的讲述,都令人昏昏欲睡。侍者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表露出对这位大人物的钦佩。他知道,越是如将军这般高贵的人,就越是脆弱。
将军话题一转,说道:“事实上,我从未想过任何事。我被推着往前走,各种事件在我周围迸发。我有时是原因,有时是结果。当我回顾自己的一生,我发觉自己一直是个旁观者。甚至,我感到‘我’并不存在,‘我’是由他们——臣民,盟友,敌人构成,还有那些鬼魂。我没有一件事是出于自己的真心,但我并未因此自卑或悲伤,因为每个人都是如此,只不过他们没有觉察。我知道,真心对一个将军来说是有害的,也有失尊严。”
他艰难地转过身,盯着被吓呆的侍者。
“即便当我说出这些话时,仍不是‘我’在说,而是我的经历在诉说。每个人说出的话,都不过是他过往经历的回声。”
侍者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哆嗦着,做出害怕与困惑的样子。
将军沉默了。面对着雨水,好像他已经说出了一生中所有的话。
雨夜中,一匹受惊的黑马不知如何逃出了马厩,在军营里横冲直撞,后面跟着几个狼狈追赶的士兵。它的毛发被雨水冲刷得油亮,目光炯炯有神。冲到将军帐门前时,它短暂地停留了片刻,扭过脸,望着面前呆立的这两个人。然后,它甩甩湿漉漉的鬃发,隐匿在夜色里。
重臣子恒的府邸已经人满为患。夜深了,天下着雨,可仍有许多人陆陆续续赶来,挤满大厅。人们围在一起,难以置信地看着身着白衣、白冠的子恒。他们怀着各自的心思,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整座房屋都被嗡嗡声填满了,应和着外面的雨声。全世界都是噪声,而子恒站在人群之中,是所有目光的焦点。不仅因为他的打扮太过刺目且惊悚,还由于他那置身事外的表情,好像正耐心倾听他人的某项建议,没有丝毫恐惧。
死谏的消息是两个时辰前传出的,听说的人第一反应都认为是假消息。但是,当他们认真开始思考起这件事,并且把它和脑海中的子恒的形象联系在一起后,便会惊讶地醒悟到此事的必然性。作为侍奉两代城主、当今城主的左膀右臂、臣子之首的子恒,性格执拗,严肃,在日常的事务中谨遵规则,给人留下不近人情的印象。如果说在危急存亡之际,只有以死谏才能打动那玩世不恭又令人捉摸不透的主上的抵抗决心,那么子恒无疑是不二人选。
或许,作为坚定的抵抗派,他早已洞察了同僚们的心思。毫无疑问,普通的劝谏对于从幼时起就顽劣不堪的城主而言是没有作用的。任何事情,这位城主大人总是摆出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那么,想要激发城主的抵抗决心,改变(至少暂时改变)城主那让臣子们深感不安的冷漠性情,就非得拿出点不同寻常的法子才行。人们从过去的经验中模模糊糊认识到,只有生命——一个绝非无关紧要之人的生命,才有可能办到。
于是,子恒以及他的同僚们强制发起了一场交易。其中,子恒既是交易(名义上的)发起人,也是筹码。只不过,稍使人不安的是,没人知道这颗筹码真实的分量。他安静地站着,尽量不显示出与往常有什么不同,这是他维持尊严的需要,也是为了克制内心本能的恐惧。
史书上会如何说我呢?这是他此刻最关心的事,也是唯一还能关心的事,显然无人能给他答案。他知道,历史比生命更加恒久,活在历史中,比日复一日地活着更让他迷醉。今晚自己的所作所为,说过的每一句话,做出的每个动作,都有可能永远被铭记,并充满深意,即使不可避免地遭到扭曲与误解。后世的史家和文人将会如同秃鹫见到腐肉,用笔和记忆分尸他永恒的肉身。
这才是真正的交易。子恒不禁露出微笑,仿佛他早已不在此处,而是站在比所有人更高、更远的地方。
小厮侍立一旁,端着木盘,盛有毒酒的杯子就放在上面。他拿起毒酒,一饮而尽。
人们震惊地望着他,好像连雨声都凝固了。从他们的表情里,子恒看出,这些庸人终于认清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他们是历史的见证者。慌乱之中,他们都有热切的盼望:他应该说点什么。
说些什么呢?子恒闭上眼睛沉思。或许什么也不说才是最稳妥的,将给后世留下无比美妙的阐释空间。
历史只能记录行为,在意识逐渐消逝、坠入虚无的时刻,子恒暗自感慨,却无法记载真实的心。
我需要的是睡眠。城主心里说道。
但是,他发觉自己已置身于昏暗的马厩。雨依然下个不停,落在顶棚上,落在石头上,落在那些立于黑暗中的铠甲上,发出很大的声响,令人心烦。他困得不行,只想睡觉,可恨的动物本能却迫使他从舒适的床铺和松软的肉体上一跃而起,取下战刀,披挂战袍,连夜召集了二十名最亲信的护卫。他们身手矫健,神情坚毅,都是万里挑一的战士。黑漆漆的影子挤挤挨挨,聆听城主的指令。雨带来了躁动,也带来寒冷。他仿佛看到有人正在潮湿的马厩中瑟瑟发抖。他走到那人面前,凝神观瞧,却发现并非寒气,而是莫名的激动令这位看起来刚刚成年的士兵颤抖。他脸上那种迷狂般的兴奋,使城主看了都有些犯怵。
他们的刀未来必定会砍下无数颗同类的脑袋,终有一日,说不定就轮到我的项上人头。城主心想。对于这些护卫的忠诚,他从未过多思量,因为他从未相信过人心。
子恒之死也是这时传来的,城主露出嘲讽的笑容。真是老滑头啊,他想,总算计着如何立于不败之地。不过,他知道自己必须配合子恒把戏演下去。对于后人而言,这将是一段具有教育意义的事件。
护卫们站在雨里一动不动,每个人手中都牵着肌肉如石头般壮实的马匹,与身旁的畜生一样,身上蒸腾着热气,只待城主一声令下。
完全是本能驱使他做出如此重大的决定。雨水无边无际,横扫荒年与丰收轮替的大地,以及生活于此的生灵。大雨之中,牲畜与人早已模糊不堪地融为一体,共享同样的暗夜与命运。城主没有说话,只是翻身上马,举起刀,头一个冲进雨幕。城池的大门敞开,他能感受到头盔撞击雨滴的铮鸣,身躯的冲刺,还有无可言说的恐惧。
他恐惧那位名震天下的将军,因此才要主动去冒犯他,来到他身旁,紧盯他的双眼。那样,他才会暂时忘记恐惧。是恐惧让他嗅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的含义。马匹驮着他的身体一路狂奔,皮囊里的器官似乎都在互相撞击。他悲哀地想到,自己从未真实地生活过。比如说此时此刻,他最想要的是睡眠,而不是敌人的头颅。可是他不得不带领着二十多个小伙子冒雨狂奔。真像一场噩梦啊,他嘴里咀嚼着苦涩。
前方,敌军大营的轮廓逐渐显现,愈加清晰。城主挥舞起战刀,一马当先冲入敌军营帐。受到主上的鼓舞,后面的战士们一个个狂热不已,呼喊起没有意义的调子,犹如地狱降临人间的使者,前来惩罚傲慢的罪人。他们势不可挡,手中锋利的刀刃划过敌人的细软的脖颈,贪婪吮吸比雨水更加炙热的液体。他们是如此娴熟地驾驭死亡,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感到困惑;仿佛敌人的躯体在碰到锋刃前,就自行四分五裂了。
侦察兵回到城里时浑身湿透,像是刚刚从一场海难中获救。他没有回家,而是直奔城主的居所汇报情况,却被告知半个时辰前城主离开了居所,去向不明。平日里,这是常有的事,臣子们经常大半天找不到这位主公。可今晚,如此紧急的时刻,城主当然不会有心思去游玩。难道他逃跑了?带着疑惑,侦察兵重又走回雨中,朝家的方向跑去。
妻儿已经睡下,家里冷冷清清。侦察兵看了眼炉灶,像脸盆一样干净,当然也没有给他留饭。他叹了口气。从下午开始,他顾不得吃饭就去探察敌人行踪,只给自己塞了半块窝头。此时他饥肠辘辘,真想舒服地吞下大碗汤面。但家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避雨的耗子在黑暗中到处乱窜。
睡觉可以忘记饥饿与思虑。他刚躺下,就发现妻子正睁着眼睛看着自己。
“你干吗呢?”侦察兵吓了一跳。
“家里快断粮了。”妻子好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都这样,我有什么办法?”侦察兵气哼哼地转过身,假装睡去。过了一会儿,他真的睡着了,可是很快又醒来。外面的雨水还是那样倾注,不曾有片刻喘息。屋顶有地方在漏水,滴滴答答像是谁在敲木头。
他睡不着了。给儿子治病已经让这个家一贫如洗,加上连年战乱,吃饭成了大问题。能借的都借完了。他还能怎么办?有固定的薪俸算是不错了。他心乱如麻,干脆不再去想这些糟心事,把心思移往别处。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敌人的营帐,山谷,飘动的旗帜……忽然间,他坐起身,抹了把脸。
敌军扎营在山谷中,虽然人数众多,却是一字长龙排开,如果遇到偷袭,无法发挥人数优势。尤其是,还有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简直天赐良机:将军的营帐不难辨认,因为上面总是绣着贵族的标志,有时是云纹,有时是上古瑞兽。这么明显的事,他怎么才想到呢?侦察兵重新披好衣服。这时,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衣袖。
“爸爸,你去哪儿?”儿子不知何时醒来,抓着父亲的袖子不撒手。
“有要紧事……”
“别走。”儿子似乎要哭出来了。
儿子已经很久没跟他说过话了。这个小家伙总是喜欢沉默,一个人在角落里玩石头、木梗或落叶。侦察兵总是盯着儿子的背影愣神。今夜,不知为何,儿子显露出了难得的依赖。他抚摸儿子的额头,笑了。
“爸爸不走。”侦察兵说。敌人如此虚幻,而从孩子身上传来的温度是如此真实可感。谁赢了,谁输了,什么东西灭亡了,谁被谁取代了都统统与他无关。他只想抱着这个孩子安静入睡。这次他没有去思考诸如命运之类的东西,他只是想着:希望你快快长大成人。
帐门外的喧嚣打断了将军的思考。片刻间,他以为是那匹跑掉的疯马依然在扰动军营。看到刚才那几个连滚带爬追赶马的士兵,将军失望透顶。对于战争,他一直以来都有着崇高的理念,认为自己的军队肩负结束乱世的使命,他们不是在为他个人而战,是在为某个终极而战。但是,事实证明,那只是他头脑里的“王者之师”,现实中他看到的一张张脸都是那样没有生气,摆出寄人篱下和苟且偷生的模样。你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将军想。想到宏伟的目标必须得依靠这些庸碌之人才得以实现,他的心气似乎都被浇灭了。
雨没完没了地下着,掩盖了一部分吵闹声。
那些贵族就不一样,他们虽然因为战争穷困潦倒、朝不保夕,但胸中仍存高远的志向。他们宁愿饿死,也要保持威仪和尊严,绝不自降身价。将军被他们的精神感动,与此相对照的,是庸众的泛滥;没有理想,不相信道德,只计较眼前的得失,行尸走肉,像动物般活着。将军知道,带领庸众走出愚昧的道路还很漫长,但必须得有人站出来。
外面的吵嚷声更厉害了,有一个士兵朝这里冲过来,嘴一张一合,似乎在急迫地说些什么。但是雨水和雷声覆盖了他的声音,使他只剩下令人纳闷的动作。将军自然不会主动走上前去,他正平静地等待士兵跑到自己跟前。
很快,士兵就跑到近前来了,不过他没敢进营帐,只是站在雨里,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将军喊道:“敌人……敌人偷袭了!”
这句明白无误的话让将军恍惚了一阵。他没想到那座小城的城主竟敢主动进攻,凭常识来说,不可能,逃跑和投降才是最佳出路;可是,士兵显然不敢谎报军情。将军迅速在心中调整了对那个从未谋面的小城城主的判断,同时吩咐侍者道:“拿铠甲来!”
将军的铠甲威仪凛然;金色甲片,用红色绦子穿缀,甲胄边缘镶嵌出华丽的纹路。将军抬起双臂,让铠甲覆身。然而,刚开始便遭遇了阻碍,将军臃肿的手腕怎么也穿不过袖甲。他已经多年没穿戴过铠甲了,不知道自己又胖了多少。于他目前的体形而言,这幅铠甲像是一套可怜的童装。
将军十分恼火,推开侍者,开始自己动手。就在这时,帐门外开始有人在呼喊,声音凄厉而杂乱。紧接着,杂沓的马蹄声如连串的滚雷奔大帐而来。将军抬起头,一匹高头大马已迎面冲进营帐。马背上端坐一名男子,被暴雨淋得不成样子,看起来疲倦而委屈。那人厌恶似的看了将军一眼,便避开目光,挥刀而下。将军的铠甲只穿了一半,头颅就挪到了那人手中。
帐门外,将军的士兵把偷袭的敌人团团围住。领头的掉转马头,回到雨中。他高高举起将军的头颅,试图让所有人都能看清楚。士兵们犹疑了,面面相觑。很明显,眼前发生的事在他们的计划之外。趁着这工夫,偷袭的骑兵一个个冲出人群,消失在夜色中。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