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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鸟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20418
⊙ 文/ 光 盘

  鸟堂岭与铜雀岭山脚间有十几亩沼泽地,候鸟经过时,落下来,通常做七八天短暂的休整。沼泽地为鸟类提供了丰富的食物和营养补给。不知道为什么,候鸟却不在这里繁殖,而只作“加油站”。这也是父亲的苦恼。我和两个妹妹还小的时候,打工大潮席卷而来,青壮年携家带口,走出大山,拥进东南西北的城市,沱巴山区又开始荒凉。父亲天天埋怨瘫在床上的母亲,他甚至递给母亲一把菜刀,说:“快割断手腕……”母亲有气无力地伸出手说:“你帮我割,我拿不动刀。”父亲手中的刀掉到地上,说:“我成了杀人犯,三个儿女怎么办?”我们全家哭作一团。

  不多久,父亲从沼泽地发现了财富。那里离我们村大约有五里山路,是一块无人理会的不毛之地。正是候鸟迁徙季节,沼泽地里密密麻麻地聚集了数种大大小小的鸟。父亲冲进沼泽地抓鸟。没有防备并且因为拥挤来不及飞跑的鸟被父亲抓在手里,他一次能抓四只。活捉的鸟放入鸟笼。周围一切安静后,鸟又落回沼泽地。父亲反复捕捉,捉到两笼满满的鸟,挑着鸟行走四个小时到达县城,很快卖掉。

  第二天,父亲挑来两只箩筐,一支鸟铳。沼泽地上仍然落满鸟,它们正在寻食或者游玩,父亲枪管悄悄伸出去,一扣扳机,铁砂射出去,浅水草地上鸟倒下一大片。最大的白鹭超过两斤。十几亩沼泽地上,有打不尽的鸟,父亲装满两箩筐后,又连续射杀十几枪,直到把带来的火药用尽。收拾起来的鸟堆在一起。父亲挑着箩筐回家,换来空箩筐带上足够的火药返回草地。这一天,父亲收获三担死鸟,他一趟接一趟挑到县城,挑完最后一趟回到家,已是半夜。县城有三家饭店,以最好的价格买走父亲的鸟。父亲与他们瞬间建立起供求关系。

  每年,经过沱巴这块最大的沼泽地的候鸟有两拨,一拨在仲春,一拨在秋末。父亲在这两个季节的捕鸟中获得了沱巴山区人外出打工年收入的两三倍。我和两个妹妹有钱上学有钱穿衣吃饭了。反复迁徙经过的候鸟,变得精明起来,但是再精明也斗不过好猎手。父亲研制出多种捕鸟工具,掌握了多个捕鸟手段。父亲用他捕鸟获取的钱,将我们兄妹三人送入大学。母亲没能看到我们兄妹进大学的那一天,我高三第一个学期,她再也听不到父亲的埋怨,她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并孤独地在床上躺了一整天。父亲捕到许多鸟,我们家几乎吃不到鸟肉,父亲都拿去卖钱了。城里人爱吃野味,大老板每周要吃一餐野鸟宴。他们认准了那家饭店,而那家饭店又认准了我父亲。活鸟价格高,父亲尽量捕捉活鸟,但死鸟也不放过。只有把在父亲枪响后没能捡到、开始发臭了才发现的鸟带回家,我们全家才有机会吃到一顿鸟肉。因为臭鸟卖不动,只能自己吃。父亲放多多的油、辣椒和盐,将异味盖住。瘫在床上的母亲吃不动,但她也能舔一舔爆炒的鸟肉。父亲完全可以杀一只活鸟炖给母亲吃,或者将刚枪杀的死鸟炖汤。父亲宁可用卖鸟得来的钱买鸡买肉给母亲吃,至于鸟肉,他舍不得给家里人吃。

  我们村第一次有人建了一座一层洋楼,那是我家。十里八村内,我家比打工赚钱的人早了好几年建洋楼。他们始终不明白,我父亲从哪里挣了一座洋楼的钱,他们怀疑我父亲到城里当了小偷,也许参与了某一次银行抢劫。任何怀疑都没能让我父亲说出这个挣钱的秘密,我跟妹妹也守口如瓶。

  候鸟不来的日子,父亲不是打猎就是捕鸟,沱巴山区里有很多鸟,但是他们难得成大群结大队,更不会集中到沼泽地里。沱巴山区的鸟,分散在宽广的沱巴山区各个山头,父亲在淡季捕到的鸟有限,他就在山区打猎或者捕鸟,他每月仍有够我们全家开支的进账。

  小妹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六年后,父亲年满六十。父亲一个人住在好几间房的洋楼里,跟村里三五个老头守着村子。我们村很小,小得只有几户人家。沱巴山区大都是几户、十几、二十户的小村,山区平地少,没有条件发展大村。一个村人口一多,就有人搬出去,重新建一个村。沱巴人习惯生活在微型村,喜欢人少的安静和自由。两个妹妹要让父亲到城里来生活,恰好,我们三兄妹都在瓦城。父亲住不惯城市,他仍然用他的捕鸟技能挣钱。现在吃货越来越多,有钱人越来越多,鸟的价格翻了几倍。父亲用他的钱,给我结婚补贴,给大妹做嫁妆。我老婆不喜欢我父亲,她嫌弃我父亲。我父亲在山里随意惯了,也有许多不良习惯,特别不讲卫生,我也看不惯。其实我也是不愿意父亲跟我生活的。小妹让父亲来城里,希望父亲不要再捕鸟。小妹受野生动物保护者的影响,特别讨厌残害野生动物的人。因此,她老跟父亲冲突,现在,在小妹心里,野生动物就像她的宠物,特别有感情。我和大妹被小妹说服,也被小妹打动,站在她一边。我们兄妹三人凑钱在瓦城给父亲买了一套小两房,对于父亲其实一房就够了,但考虑到我有时候跟他喝酒,喝大了,可以留宿。两个妹妹也可以住下来陪陪父亲。买房的钱,按出资大小,占股份,将来父亲不在了,出租或者出售,按股份获利。房子买好,装修好后,我把父亲接到瓦城。父亲看了新房子,答应留下。买房的钱,父亲拿出一半要求我们兄妹收下。小妹不要,说,这是卖鸟的钱,她花卖鸟的钱就像用针扎心。父亲不高兴了,训斥小妹说:“不卖鸟,我能把你养大送你进大学吗?!”

  城市日夜不停地喧嚣,父亲整夜整夜睡不着,正在热恋中的小妹搬过来跟父亲一起住。小妹参加了一个“野生动物保护协会·鸟”的组织,她手头有许多鸟的照片和视频。小妹放给父亲看。照片和视频中的鸟,来自世界各地。父亲第一次见这么多鸟,每年两次经过沱巴湿地的鸟类好几种,但在世界鸟类面前小巫见大巫。父亲认识沱巴山区土著鸟,能叫出它们的土名。经过沱巴的候鸟,他大多叫不上名字,他私下给这些候鸟取了名,他是按沱巴山区里的山名水名给鸟取名的。小妹听了父亲取的名,笑得东倒西歪。父亲听了脸不红,多少年来那块沼泽地都是父亲一个人的,他的世界他做主。小妹收集来许多有关鸟的书刊,供父亲业余阅读。父亲当年没读完初中,文化水平低,许多鸟名他不认识,但他会查字典,拼音不准确的,小妹纠正。

  鸟图、鸟视频能治失眠。父亲两个月后,适应了城市的喧闹,适应了他不劳作的生活。

  东郊有一个特大的花鸟市场,每天许多鸟在这里交易。父亲在小妹建议下,买了两只画眉饲养。沱巴山区里不乏养鸟斗鸟的男人,父亲没有这个闲情雅致,他捕鸟是为了卖钱,他不喜欢捕画眉之类,他爱肉嘟嘟的大鸟,越大越好。留守在沱巴山区的壮年老年人,私下里笑话父亲:一个不爱养鸟的男人不是合格的沱巴男人。父亲任由他们取笑,心里却在反过来讥笑他们。那块沼泽地候鸟那么多,他们一个都没发现。沱巴山区山太多,大小溪流太多,路不通,因此深山里总有许多无人问津的湖泊和湿地。父亲从没养过画眉,半个月不到就给养死了一只。小妹又给父亲添了一只,并领父亲向养鸟的民间专家请教。父亲养鸟悟性不高,远不如他研究捕鸟。没几天,早先买的还活的那只也被父亲养死了。小妹暂时叫父亲好好养这只鸟,不再添鸟。第一只死去的鸟,父亲拔了毛爆炒吃了。活的画眉鸟贵,比他曾卖给饭店任何一种鸟都贵好多,父亲心疼,再不吃掉就亏得更多。小妹发现时,已经晚了。第二只死鸟,小妹守着它死亡,并且夺到手里,去城中的山上埋掉。第三只鸟也是命运多舛,来到父亲家没几天就生病。不是水土不服,是父亲不懂养,把鸟养出了病。父亲心里着急,求医问药,精心照料。折腾差不多半个月,鸟才康复,这半个月父亲脱了层皮一样疲惫。父亲说,养你们三个孩子都没这么费过神。我们三兄妹从小是贱命,生病了都是靠自身力量挺过去的。父亲成天捕鸟赚钱,顾不上我们。母亲请求父亲照顾一下,给抓抓药,父亲态度特别不好,有一次甚至给发高烧的我一记耳光。

  有鸟做伴,父亲能一个人独立生活了。周末时,我带着他的孙子过去跟他喝两杯,他让他的孙子跟画眉玩。父亲说,这是只蛇头形画眉,细看,画眉头还真像蛇头。我最怕蛇,立即就看到鸟变成了一只蛇,盘在鸟笼里。当晚,我因为受蛇头画眉刺激,做了几个见到蛇的噩梦,其中一个梦是,在我经过的木桥上,一只蛇头从桥下钻上来,立在那里张望,拦住我的去路。我居然勇敢地将它的头抹掉。本来我手上无镰刀,怎么突然就有了刀?后来听说,人是可以控制梦的,父亲常说,在梦里抓鸟最过瘾。他梦里常出现他追求的场景:在县城广场上,父亲搁着一根长长的网管,大个大个的鸟飞进来,然后像输水管一样输送到另一端,进入买家的箩筐里,钞票雪片似的飞进银行,打在他的存折上。

  小妹小妹夫去旅行结婚,他们带上父亲。与其说是旅行结婚,不如说是带着父亲欣赏鸟。他们先去了洞庭湖,接着去鄱阳湖,又去了江苏盐城、北戴河湿地,一路看鸟。这些候鸟迁徙路线,经过沱巴山区。小妹在那张迁徙图上指给父亲看。父亲说,他终于晓得鸟从哪里来,往哪里去了。

  父亲跟许多随子女进城的农村老头一样,始终与城市生活若即若离。父亲一住就是十几年。七十三岁那年,父亲身体出了状况,他说他要回沱巴老家。我们三兄妹劝不住父亲,做出让步,但只允许他回去小住。我陪父亲回去。村小,仍然没有通大路,道路没有硬化。我的小车只能在离村还有两公里的地方停住,走回村里。城市人口一天天暴涨,沱巴山区人口一天天减少。好些城市打工的人,在偏远郊区买了房,成为新的城市人。村里带不动的老人,随着岁月离世。能带出去的老人,在城里去世,就地火化安葬。沱巴山区里许多小村因无人,成了空村,成为遗址。父亲提着他的鸟笼走在我前面,他步履缓慢,转头观看左右两边的山岭。快入村口时,他把鸟笼中的鸟放了,鸟笼扔进山林。那只跟随父亲多年的鸟,在我们头顶盘旋,护送我们似的,然后,它飞向了大山深处。

  我们村还有两位老人,他俩留下来守着祖辈开创的这座小村。父亲回来,两位老人很高兴。父亲亲手建起来的一层洋楼,显得老旧,当年没有粉刷水泥,外墙红砖褪色,留下许多污渍。父亲的这把锁锁了十来年了。我跟大妹曾回来给母亲扫过三次墓,但我们没有进家门。父亲从口袋里掏出锁匙,锁锈死,打不开。村里的留守老人拿来铁锤,我将大门砸开。推开门,一股浓稔的霉味扑来,我后退两步。屋子里住着许多鸟,地上铺满鸟粪,听到我们的声音,鸟儿纷纷逃散。

  “你家成了鸟窝。”一位老人说。

  两位老人有的时候坐到我家屋前,听屋里的鸟叫,盼望着我父亲能够回来。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都是族人,年轻时闹过意见,争过利益。父亲捕鸟发财时,从不告诉他俩。现在老了,都看淡了,因此他们关系迅速好起来。

  另一位老人学着里面的鸟叫,他的模仿能力强,七八种鸟叫声在他嘴里惟妙惟肖地响着。

  “它们还啄你的楼。”老人继续说,“一到夜晚就啄,叮叮当当,像几百个人在山上刻石碑。”

  父亲开亮灯,墙面被啄了密密麻麻的洞。不是啄木鸟,它们的嘴能行吗?事实大于雄辩,这不啄出洞了吗?

  “它们还啄老鼠,几只鸟追杀一只老鼠,从房顶追到房外。肥壮的老鼠被活活啄死了。”老人们给我们提供多种鸟的罪状。

  “这怎么住啊,我们回城吧。”我对父亲说。

  “不。”父亲固执。

  “可以暂时住我家。”一位老人说,生怕父亲离开。

  父亲拖着虚弱的身子打扫卫生,我劝他不住。我连续干了三个多小时才把屋子打扫干净,粘在地板上的鸟粪来不及拖掉,找不到拖地和清洗工具。将就住了。天要黑了,天空渐暗,只留下鱼肚白。我听到屋外的鸟叫声,抬头看时,一群一群鸟在屋子上空盘旋。父亲平静地说:“鸟怕人,住着人,它们不敢进来啄房。”父亲的这座洋楼与老屋连在一起,中间有一个天井,鸟就是从天井进出屋子的。

  我们睡下后,有鸟飞进屋子,父亲起身驱赶。但赶走一批,又飞进另一批。它们窜到房间里,啄房。它们的喙在十来年的啄房中进化了,变得尖硬。

  “这么啄下去,再过十年,房子要被啄垮。”我说。

  “不用十年,五年就啄垮了。”父亲说。

  我跟父亲两人的力量有限,驱不尽啄房的鸟,它们从这间房被驱赶后,窜进另一间房,停下来就啄。那声音也只能用叮叮当当来形容了。

  “让它们啄去。”父亲说。然后我们就躺下了。我跟父亲躺在一张床上,各人睡一头。除了我们睡的这间房,鸟进入所有的空房间,它们不停地在那里啄。房顶也有鸟啄,顶上发出的声音更刺耳。我和父亲不说话后,有鸟想飞进来,但因为有门挡着进不来,就叮叮当当地啄房门。声音杂乱无章。我推想,如果这些数不清的鸟用同一种节奏啄房,定会产生共振,父亲亲手建起来的这座老洋楼,将瞬间垮塌。我想着有些害怕,但不能把这种推测告诉父亲,以免引起父亲的恐慌。鸟不懂科学,也没有一个指挥,它们只能滴水穿石一样将楼房啄垮。

  第二天早上,我上到房顶,发现鸟啄出了不少缺口。我用力蹬,用力试着楼顶的承重,发现,楼顶仍然还是结实的。短时间内不会断裂。父亲跟着爬上来了。楼顶上视线被长起来的树挡住,蓬勃生长的野草野枝深层包裹着屋子。

  “鸟为什么啄我家房子?”我说。

  “它们在报仇。我捕捉了许多许多的鸟。”父亲说。

  “当时如果有别的挣钱路子,你还会捕鸟吗?”我问父亲。

  “会。捕鸟挣钱太快,也轻松。”父亲说。

  父亲取来从城里带回的鸟食撒在房顶上,然后又向屋子四周抛撒。我说:“鸟不需要你喂食,它们有自己的生存能力,如果你惯坏了它们,它们将生存不下去。”

  我没劝住父亲,他继续撒鸟食。父亲也是对的,我的担心多余。沱巴山区鸟千千万,父亲这点鸟食也不可能宠坏它们,这只是父亲的一点心意,一份歉意。

  早饭后,父亲带我去那块沼泽地。路已经长满杂草荆棘,父亲脑子里能清晰辨出通往沼泽地的路。当年,为了避免别人发现他的发财路,他有意没有辟成山路,大致能行走就成。沼泽地积水不深,我用棍子探路行走在沼泽地里,泥淖不深,二三十厘米,积水深的地方长着高高的草垛。有的地方是洲子,上面长满青青的草。这十几亩宽的沼泽地没几只鸟,鸟在山上,它们飞动身子,轻轻地叫。人说,湿地是肺,这块原始湿地为沱巴山区提供了最优质的环境。父亲没有下水,他站在岸边往草地上抛撒鸟食。“鸟,鸟,快来吃啊!”父亲边抛边说。

  我脚下能碰到泥鳅和小鱼,这里自生自灭的鱼种类和数量一定不少。父亲说,当年为了能多留候鸟几日,他往沼泽地里放过鱼苗,那种长不大的“荷包鱼”,还有当地盛产的长到最大也不过三两的禾花鱼。并不是所有的鸟都吃鱼,只有那些长嘴的食肉鸟才能享用。但长嘴鸟个头都大,能多卖钱。父亲虽然想得简单,但沼泽地里有鱼,能给生态加分,制造出更多营养物质,可以惠及所有进湿地进食的鸟。这么好的环境,候鸟都没有留下来繁殖后代,我没弄明白。我一直想让小妹来回答这个问题,总没找到机会。此时,我给小妹打电话,但是信号差,没打通。父亲蹲在山脚下,抬头看树枝上戏耍的两只鸟。我来到他身边时,他说:“好漂亮。”

  打小我就厌恶沱巴山区,苦难的生活给我想象外界的翅膀,一门心思要跳出去。到了现在,我还是对老家的山山水水没有多少感情。在老家待着,是件痛苦的事。第二天下午,我想回城,带着父亲。父亲与我截然相反,他不回城,他要在老家住一段日子。我说:“你老了,体质弱,一个人在村里生活我们不放心。”我最终没劝住父亲,他说:“它们就要来了,你不想看看吗?”

  正是候鸟经过沱巴山区时节,果真,它们来了。我跟父亲到达沼泽地时,各种各样的候鸟落在浅水草地上。我回头看父亲,他用外衣将头罩住,只留一双眼睛。“你是怕鸟认出来吗?”我说。父亲点点头。我说:“鸟没那么聪明,十多年了,这些当年的鸟后代,不可能认识你的。”父亲说:“不一定,沱巴山区的鸟不是知道报仇,啄我家房子吗?”父亲隔着衣服说话,声音瓮声瓮气。

  飞来的鸟几乎塞满了沼泽地,它们觅食寻欢,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父亲认识当中绝大多数鸟类,他一一向我介绍。父亲这些年,有关鸟的知识掌握不少,他跟小妹在一起时,大多谈论鸟,我跟大妹插不上话。眼前的一些鸟展翅起飞,一些鸟拖泥带水展翅奔跑,还有一些鸟收翅落下。“在这里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鸟场面。”父亲自言自语。可以想见,父亲当年无暇欣赏鸟,脑中只有一个捕杀的念头。

  父亲慢慢地解除蒙面,露出完整一张脸。他掏出手机,拍照,录视频。他将来要给小妹看。父亲建议我也拍录一些。我跟父亲说话,稍远处的鸟们听不见,但它们看得见我们。鸟并没有像父亲之前担心的那样过来攻击他报复,自由自在地按自己的意志活动着。

  父亲心头浮起一个想法,他把这个想法化作对我的要求:将来哪天他去世了,要我抬他到沼泽地来,暴露蓝天之下草地之上,任由鸟们唾弃食肉,待只剩尸骨再收回安葬。我做不到,我没答应。父亲板起面孔训斥我,没完没了地跟我急。然后,我就假装答应。

  这几天夜晚,仍然有鸟啄楼,从声音来看,数量没有减少。我跟父亲已经习惯,在鸟啄楼声中睡得香甜。这些鸟只啄楼,并没有攻击人的行动。候鸟回来了,父亲不可能跟我回城。我一个人回了,丢下父亲。在老家待的三四天,父亲气色好多了,留下来,对父亲也许是最佳选择。

  候鸟经过的时段过去好几天,父亲还是没有回来的意思。村里信号仍然不好,跟父亲通话费劲,后来打他电话,我不再跟他聊天,只问:“回城不?”

  父亲回答只有一个字:“不!”

  好长时间以来,我忘记了自己还有个父亲,也忘记了我沱巴老家。不觉间,两年半过去。大妹二妹回沱巴看望父亲,随后我听到大妹打来电话的哭叫:“大事不好,爸变成鸟了!”

  村里只剩下父亲一个人,那两个老人两年前先后离世。父亲没有认出我来,他像鸟一样张开双臂原地“飞翔”,嘴巴不停地说着鸟语。父亲一举一动像只大鸟。除掉他人肉之身,他就是一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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