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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西安及城市文学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20219
⊙文/杨则纬

  我的性格,一半是现代,一半是传统,如同西安这座城市一样,一半古朴,一半时尚。海明威说:“如果你年轻的时候去过巴黎,巴黎将会在余生,一直跟随你。”而西安呢,假如你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不管你走多远的路,你永远都走不出这座四方的城,因为你的心永远是西安的心。

  我十六岁开始第一次远行,在童话般的瑞士过了如梦的一年。走过欧洲的大小国家,回国后参加了高考,大学的生活开启了在国内走南闯北的旅行,挣的稿费都用来看世界了,澳大利亚、土耳其、摩洛哥、南非、日本……可眼界再怎么开,我还是愿意窝在西安。我的好朋友,形容西安人就一个字:懒。

  西安人的“懒”其实是一份坦然。说大了就是对生活的坦然,对生命的坦然。说小了就是容易满足,懂得知足。曾经的“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还是“银烛熏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的长安城,从来不缺少“见世面”的机会,王朝虽逝,风骨犹存。

  西安有很多这样的生意人,他们并不求大富大贵,更不求扬名千里,一辈子就做好这一碗面、一碗“泡”就好。这一碗里是西安人的风骨。你爱夸就夸,我做的就是这一碗。你爱吃不吃,我的味道也不会为你的要求而改变。也正因为这样,西安才拥有很多让西安人越吃越爱,走多远都舍不得的那一口味道,也让更多来西安的人因为吃了那一口,而久久长长地回味流连忘返。

  未央、汉城、大明宫、朱雀门……这些满是古朴、诗意又充满了历史感的名称,更像是“西安”这两个字。当你来一次西安,追逐一份夕阳西下时的隐日,余晖覆盖着城墙,你觉得这就是历史,这就是意境,这就是西安不同于别处的特别。但实际上,生活在西安城的人早已习惯了这一切,他们不会沉醉在这份带有历史感的意境里,他们每一天下班的时候可能都从这样的余晖下回家,从骑着自行车到开上属于自己的小车,生活一日一日向前走。不骄不躁的西安人,并不是懒,而是习惯了默默做事。这个“默默”里是一份舒适、淡然,更包含了很多西安人的品德。在这个追名逐利的时代里,“默默”是一份追求和信仰。

  西安自建国以来有三位作家获得过茅盾文学奖,很多人质疑文坛上已经渐渐地失去了西安的位置,因为年轻人还没有一个可以名震全国。我倒觉得在这个时代里,网络里的轻阅读分流了很多读者,想要靠着一本书脱颖而出的年代一去不回,更多人想要成名,先要积累粉丝,走流量,这样才会有更多的人去关注你的作品。但西安人习惯了一份“默默”,没有人着急站在舞台上,更没有人愿意“自卖自夸”。就像做好一碗面的手艺人一样,我做我的面,默默地做。

  这样的西安人很多。比如“西安摇滚三杰”——张楚、许巍和郑钧。郑钧早期的作品《灰姑娘》,有一次我开着车去建大上班,转到环山路的时候FM155.5刚好放这首歌。“怎么会迷上你,我在问自己……”我上高中时候学吉他就学过这首歌,时隔多年,熟悉的旋律给我一份陌生感。有人从别人的故事里看到自己,我从歌里听出自己,想到高考时的迷茫,那些徘徊在城墙下压抑却无处呐喊的感觉,那种渴望爱又不知道怎么去爱的心疼……而此时此刻,我居然成了一名大学教师。歌声里的灰姑娘指的是我吗?

  其实我更喜欢张楚和许巍的声音,苍凉且毫无修饰的嗓音。很多人说他们三位都是很早就火起来的歌手,且都是离开西安后才得以大红大紫的摇滚歌手。我个人理解的摇滚应该是直白的歌词里却不缺乏强烈的表达,就是看似平常里透着傲骨,这很符合西安人。

  在导演方面西安也从不缺乏人才,张艺谋、顾长卫、黄建新、侯咏、吴天明、冯小宁、王全安。

  无论西安的过去有过多么辉煌的历史,也无论西安的现在有多少名人,我这个西安人心中的西安永远不会变。我吃这里的饭,走这里的路。夜晚的时候,总会有一个亮着灯的窗户里,是等着我回家的亲人,不管是我自己的小家,还是父母或者亲戚甚至是我的朋友,让我踏实的是,我永远不会有在外漂泊的那种失落和害怕。虽然无数次因为交通堵塞抱怨,也会讨厌冬天的雾霾、春天的柳絮、秋天的短暂和夏天的暴晒,但总是会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找到安慰,也许是一碗熟悉的味道,也许是一个老友温柔的劝慰,也许是那条熟悉的路上苦涩回忆里的甘甜……

  我很早以前就写过小说,选取了钟楼的星巴克咖啡作为故事发生地,因为那时候的我不甘心在西安之外的人眼中,西安永远只有过去也永远只停留在历史的辉煌中,永远都是乡土的书写……我想证明现在的西安,是一个历史和现代共存的城市,我们热爱过去,我们也活在现在、活在未来。

  有一天,我开车回家,从天亮到天色暗下来,难得一见的大朵白色云朵在时光里变得暗红,一路上看到大桥上闪烁的灯好像城市已经难得见到的星星,干净遥远的天空衬托亮起灯火的大楼好像海市蜃楼。树木也分不清颜色。直到终于到了家门口,才看到路边站满了拿着手机对着天空照相的人。我突然想到过世的太奶奶,活了几乎一百岁。一个人大概看多了云朵从浅到深,人生从哭到笑一切从简单到复杂,真佩服这样的勇气。

  我曾经信任文字。也许过分信任就像和人类相处,大家都怀抱真心,可还是有辜负和被辜负。因为世界变幻万千。那么,西安究竟是一个什么样子?在我看来并不是简单的诉说和争论就能明了的。今天,我在西安。早晨出门前,衣服胸口抹了一块污渍,洗了后用吹风机吹干穿上就出门了。然后就这么又过了一天。今天,我在西安,一边写下上面那些的文字,一边想到更多想说的话,关于城市、关于我、关于我爱的文学——

  初中的时候我在一所寄宿学校上学,那时我是班里唯一走读的学生,为了每天少走一些路,我找到了一条从家里到学校的“小路”。在这之前,我从亲人到院子里的玩伴到学校的老师和同学……我遇到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他们是命运也更是家人安排我遇到的,我虽然偶尔会有窥探世界的心情,但世界在我的心里好像就是这样的。那条小路有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世界。一个身高不高的男人,在几间砖瓦房的交叉处摆了一个修鞋的摊位,这是我印象最深的,但是很快,一整片的垃圾场更吸引了我。那里总有一个在废墟里整理的老人,他看起来比我爷爷还要老,他的身边有一只很大的狗,也和我见过的狗不同,狗很脏,很脏的脸上没有眼睛……这些不一样的人都让我害怕,但是有时候害怕迟到,又不得不从那里走,渐渐地我就没有那么害怕了,我的脑海里开始出现幻想。我就是在那时候写了第一个属于我的故事。是这个“不一样”的人,给我带来了奇怪的幻想,给了我第一次写故事的冲动。后来我再也没有遇到他,只有那只没有眼睛的狗,依然那么脏,在我每一天上学放学的路上,孤单地站在那片废墟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肯离开。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有了更多自己的生活,就是在刚才我介绍的西安里,我遇到了更多和我不一样的,他们有努力上进的播音员、有为了给父亲看病来到这里的县城姑娘、有想要取代双胞胎姐姐生活的妹妹……甚至还有那个我小时候看到的“侏儒”鞋匠,我也把它放进了我的故事里,在《花里》这篇小说中,我让他成了自卑女孩成长中唯一信赖的朋友,这个女孩为了得到“美貌”而陷入病态的整容中,她希望所有人都忘记过去的“她”,她希望自己本来就是整容后的“她”,但在最后,她还是不能欺骗自己,无法丢掉从小对“鞋匠”的信任。就算你面目全非,在这个城市里,可能大家都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但是总有什么,他们或者它们,会记得你心里的声音。就像那片废墟,日升月落很多辈子了,有些人会死去,有些人依旧相爱,哪怕是一只瞎了眼睛的狗和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从初中第一次写故事到今天,我遇到过更多和我不一样的人,他们就像城市里十字路口的人群,红灯过后,像潮水、像阳光、像雨水一样自然而然地涌了过来,我就有了没完没了的幻想,我就可以写下那些故事。当我脑海里开始想到“城市文学”的时候,其实我最先想到是我每学期都在给学生讲的一门课《西部文学》,我自己也一直思考,一个在西安成长起来的我,一个从小就把陈忠实、贾平凹当作想成为的那种作家的我,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起笔写出他们笔下那样的“乡土文学”?然后我决定先放弃这些“研究”,提起笔开始写一写“西安”。

  我越写越停不下来,越写越明白文学和我、城市和我的关系。文学可能就是我遇到的这些不一样的人,这些人、我,组成了各种各样的“我们”,这些生活在城市的“我们”,这些依赖着城市的“我们”,我们建设着城市,我们享受着城市,我们变成了生活在城里的故事,城市文学也许就是“我们”。

  我的身上完完全全就是西安,我还会在春夏秋冬里来到这个城市,期待遇到和我不一样的人。这可能就是从我出发、从现实出发、从文学的自觉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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