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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春日(二)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20312
⊙文/沈书枝

清明

清明前两天,门口水田已灌满了水。一块连着一块,远望如水塘,和中间围绕的三坝子难区难分。家里所有稻种都已撒下,在田里定下根来,只是出的芽还太短,未及出水,因此田面上看起来仍是一片白。

  在乡下,清明是一个显豁的节日,不仅在于从清明前几天起就零星悬挂在路边、竹林里、大树下或其他什么地方的纸幡提醒人们追亲念祖之日的临近,也在于它是春天的一个节点,一种真正的、普遍的春天来临的宣告。清明时节的雨再冷,人们也不会把时间归回到冬的领域,而只目之为“恻恻春寒”。清明也是农事的一块指示的标牌,家乡有谚,“二月清明不上田,三月清明莫腾后”,假如清明落在农历二月,则不忙上田,若在农历三月,则千万不要再将农事拖后了。又如“穷人莫听富人话,桐子开花把种下”,清明时节逐渐开放的油桐花,也告诉人们要及时撒种,以保证一年中最重要的农事之一的收成。

  因此,在清明前几天乃至好些天,人们就能感觉到空气中有了些不一样的气氛,那即是等待过节的心情。这气氛在城市中尚不明显,至多表现为对放假的计划安排,在乡下,却是实实在在由表入里的生活。人们相互之间谈话,约定时间,开口常是,“等清明节的时候……”清明是上坟、下种、挖笋、做蒿子粑粑等的时节,那么多与风土有关的事,都近在其边。

  小时候家里清明的气氛要更浓一些,这一天小孩子必要做的事是插杨柳,门前塘沿边折来柳枝,插到旁边空处。柳树是很容易成活的,这些小柳枝倘若后来没有被大人们随手拔掉,或是为鸭子所踩踏,有的就会长大,几年后长成一棵小小的柳树。三坝子和三角拐塘埂上的杨柳,是我们小时候常去折柳的所在。杨柳插下去,小孩子心里很新鲜,下午就要去看看它是不是还活着,第二天又去看,倘若叶子还没有蔫,心里就很高兴。再过几天,新奇过去,很快就忘了,任由它们自生自灭。如今村子上几乎不见小孩踪影,自然没有人再在清明这天去玩折柳插柳的游戏,大约也已经不知道了。只有年纪很大的老人家,才会保留古风,在清明那天折一枝柳枝,别在自家大门上。

  去年清明,连日飘风苦雨,冻得人要穿三件衣服。今年却好似大不一样,连着几个晴天,天气迅速郁热起来,到清明前两天,气温已高得惊人,人热得只要穿一件单衣。天上大团白色积云飘着,隐隐透出夏日气息。屋后周春友家房子,已到了最后封顶时候,盖瓦的人站在屋脊上,戴一顶草帽,旁边一棵多年前种下的水杉树,从下面伸上来,此时尖塔形的树身已浓绿,高高盖过人头。

  跟爸爸讲今年天热得太快,他说:“天气预报讲明朝下雨,大幅降温。”

  黄昏时,天上涌了一天的云终于渐渐塌成一片,弥满整个天空。温和的风吹过,使人感觉凉快。夜里看不到星星,只有蛙鸣仍在。清早起来,雨已落了半夜,还在零星落着。气温骤降,十分寒冷。我和妹妹带着远道而来的朋友胡子,和三姐一起搭逸永哥哥的车去县里一个叫丫山的地方看牡丹。雨断断续续一天,山中紫藤、泡桐、牡丹,诸色花木杂沓盛开,在青白连绵的雨雾中,餍人眼目,动人心怀。

  到家已傍晚,三姐炒菜,爸爸在灶下烧火(家里有两套锅灶,一套是村子上从前通用的烧柴的土灶,有烟囱通到屋顶,一套则是前两年家里重盖灶屋时搭起来的煤气灶。这也是近些年村子里各家灶屋的标准布局,爸爸平常一个人在家,多用煤气灶,土灶不起火,只有在我们回来时,才会用起来,因为大家都觉得用土灶烧出的饭菜更好吃)。胡子在外面玩了一天,此时冻得发抖,想要烤火,爸爸于是起身,把锅灶让给他烧。

  正烧着饭,二姐开车带着妈妈和小孩从南京回来了,三姐女儿也从县城放学回来过节。到处都是小孩子,家里一下子喧闹起来。白天爸爸去田畈掐了一篮蒿子,妈妈回来看见,很快便把蒿子洗净斩碎,准备做蒿子粑粑。蒿子粑粑是我们从前阴历三月三日(上巳节)必备的吃食,乃是用野艾蒿、五月艾或鼠麴草的叶子,斩碎和粉制成的。过去乡下贫俭,蒿子粑粑一年只做一次,因此必在阴历三月三日那天,如今则多不讲究,只在清明前后,看到蒿子长出来,想吃就可以做。爸爸撒稻种那天,隔壁清林妈就已经掐了一篮蒿子,从我们灶屋旁边提着回去做蒿子粑粑了。妈妈知道我们喜欢吃蒿子粑粑,这几年更是每年都做好几次,有时做不完的蒿子,焯过水后还会放在冰箱冷冻起来,想吃的时候再拿出来做,和新鲜的一样。

  仍然是胡子烧火,我们都在旁边看着,妈妈从灶屋横梁的铁钩上取下一块肥腊肉,去皮细切成丁。这腊肉是去年过年前爸妈从买的猪肉里挑出一刀全是肥肉的来腌的,专为今年做蒿子粑粑准备,晒好后就挂在屋梁上,到今天已被风吹成透明。切完腊肉,又切一把菜园里拔回的大蒜叶子,而后便开始做粑粑了:肥腊肉丁先推下锅,熬出油,再把切好的蒿子和大蒜叶倒进去,翻几下,下盐,下味精,加水,最后下已事先掺好的糯米粉和黏米粉(米粉是家里之前去村子里碾稻的地方碾好的),趁热揣拌均匀。妈妈把粉盛出,重新洗锅,烧干倒油,将粉团一一搓圆压扁,下到油锅里,两面煎黄盛出。等煎完差不多一锅,再进行最后一步,把煎好的粑粑一一排贴于锅壁,煊一点水进去,盖上锅盖,小火焖几分钟。等到水汽耗尽,揭开锅盖,一锅蒿子粑粑就好了。妈妈不管烫,立刻锅铲和手并用,一个一个盛到盘子里,堆了满满一盘,招呼我们来吃。

  吃了一口,妈妈问味道怎么样,我们说好吃,她却不满意,说里面蒿子放多了,看起来黑黑的,不好看。

  “已经很好吃了,”我说,“我觉得蒿子多一点,有些苦味,还好吃一些。”

  “主要是你大姐喜欢吃蒿子多些的,以往我做粑粑,她老喊我多放些蒿子,所以这次就放多了。”

  但大姐这次并没有回来,我于是笑着说:“大姐没回来,做粑粑都要做她喜欢的口味,家里果然还是大姐地位最高!”

  三姐在旁边听见,也连忙嚷道:“啊吔,我最讨厌吃那种里面有许多蒿子的粑粑,苦死了,一点都不好吃!我觉得粑粑还是蒿子少一些的好吃!”

  妈妈留着后手,说:“你们别吵,我明朝还要做!明朝做蒿子少些的给你们吃。”

  第二日清明。夜里宝宝几次啼哭,而我或是白天受了冻,竟发起烧来,几乎一夜未眠。窗外雨声时断时续,很早便听见门外动静,是隔壁房间爸妈起床说话声,打开大门的声音,妈妈在灶屋做事的响动。之后姐姐和她们小孩也从各自房间起来了,声音纷纷扰扰,虽然很想能在这困倦里稍稍补眠一会儿,但实在是睡不着。又想到今天要去泾县给爷爷上坟,起得晚了爸爸肯定要不高兴,于是赶紧先自己爬起来。

  雨暂时住了,气温却仿佛比昨天更低一些,妈妈在门口用一只大澡盆搓一大家子的衣服(她不肯用洗衣机洗衣服,觉得那样洗不干净),三姐扫地,给小孩炒蛋炒饭,大人的饭菜也热好了。二姐在桂花树下扒土,兴致勃勃想在那里种一棵葡萄树。妹妹尚未起床,爸爸还在田畈,不知做些什么忙碌。看大家不急不忙的样子,刷过牙洗过脸,我也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在灶屋小台子边写起东西来。

  洗完衣裳,妈妈又争分夺秒在澡盆里斩起蒿子来,等回头从泾县回来做粑粑。怕把澡盆剁坏,底下垫一块菜板。这样一次可以剁很多蒿子,又不会撒得到处都是。家里人多,在大锅灶里做吃的,量通常都是很多的。用的是爸爸早上又去田畈里掐的一篮蒿子,这蒿子掐得很嫩,只取一点尖头,一把一把整齐抐在竹篮里,露出背面湿润的淡青颜色,对比我在北京从网上买的蒿子,几乎可以说是奢侈。

  等到爸爸扛着锄头从田埂上回来,大家还有许多事没做:这个饭还没吃啦,那个还没从床上爬起来啦……我们一边赶紧,一边相互告诫:“快点快点!等下爸发火就惨了!”爸爸闷不吭声。等到临要走的时候,妈妈还在忙,大家都在车上坐定,她还在最后一个换衣服。爸爸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已经忍不住出火:“都搞到马上十点了还没出门!”

  “好了好了!”妈妈一边说着,一边锁上门跑过来了。我看了一下时间,是早上九点钟,这在乡下无疑是很晚了。

  爷爷的坟在泾县,确切地说,是爸爸生父的坟在泾县,这件事,我和妹妹是在读小学时知道的。那时我们也稍微知道了一点关于爸爸的身世:奶奶一辈子嫁过三个人,爸爸的生父是她的第二任丈夫。爸爸出生后三个月,爷爷便因为肺痨去世了,而那时奶奶已改嫁。他当然跟了养父的姓,没有见过自己亲生父亲一面,其后奶奶又育有三女一子,其中又以最小的儿子最得宠爱。爸爸小时候读过两年书,因为聪敏勤奋,从一年级跳到三年级,又从三年级跳到五年级。那之后养父就不再容许他读书,用棍子把他从学校打回来,又用棍子把小儿子从家里赶到学校去。乡下多有这样的世态,也不足为奇。只是后来爸爸在我们面前提起亲爷爷,总不无骄傲和遗憾地说他是民国时候的大学生。从我们小的时候,他就希望有两个女儿能上大学,大概与此也不无关系。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日捡猪屎挣自己的工分,每天清早天泛白就拎着筐子跟在“大集体”的猪后面跑,等猪把后腿一蹲,屁股一紧,就赶紧跟上去,用一把长柄的猪屎挖子,把刚掉到地上的一截截猪屎挖到筐子里去(我小的时候,还看见过村子上最惜财爱物的小灰子爷爷用这种猪屎挖子跟在猪后面捡猪屎,形状略似于后来我认识的高尔夫球棒)。十多岁就上山砍柴,挑六七十斤的担子,这担子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除了当时的劳苦之外,还使他早早地驼了背,好在并不十分明显,不到难看的程度。他幼时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不知如何活了下来(曾听他说过那时他和二姑姑一起躲在大台子底下,偷吃一根小萝卜),少年与青年时又是“文化大革命”,但这命运的多舛,要到很多年后我才能约略领会,当我有了小孩之后,回想起小时候的爸爸,才又更深切地感到一些痛楚。

  在家里,爸爸的脾气暴烈,有时却又几乎称得上是温柔。他性格中的忠诚孝悌,却在很早时候就显露出来。我们的后爷爷去世得很早,在我和妹妹三四岁的时候,就病得很重了。那时爸妈和爷爷奶奶早已分家,却还是尽心服侍生病的后爷爷,终于使得他意识到这个养子有孝心、是个好人,而改变了之前三十年他的态度。所以在大姐的记忆里,后爷爷对她还很凶,到我和妹妹,后爷爷在记忆中就是很可亲的了。我记忆中最早的片段之一,就是冬天的早晨,后爷爷拿了在锅洞里焐熟的山芋(即红薯,后爷爷很喜欢吃山芋,但我们那里多是水田,不是山芋喜欢的山地,有一年家里种了许多山芋,长出来跟小老鼠那么大,家里吃了一整年,爸爸吃怕了,成家后,一辈子都不肯再吃山芋),端一条矮长板凳,到我家灶屋南边向阳的墙边坐着,一面招呼我们:“大燕小燕,来吃山芋喽!”山芋焐得黄黄的,很好吃。不久后他便去世,就埋在村子往上一两里路的山坡上,离三姑姑山边的家很近,站在屋子前可以望见。小时候我们清明上坟都是去给后爷爷上,各家携了孩子,来坟前磕几个头,插几根纸幡,放几挂小火炮,烧一点纸。有时也拿锄头、芒镰刀,来把坟土修一修,坟上荒草割一割。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青年与壮年全出去打工以后,上坟这件事因其无关紧要,便在家族中被迅速抛弃。几年后一个春日,我再去山坡上找后爷爷的坟时,才发现早已找不到了。野竹与野蔷薇、金樱子、悬钩子这些带刺的灌木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生长起来,覆盖了整座山坡,彻底阻塞了去往山上的路,只留一片蓊绿。那以后我也没再听说过有谁再在清明试图去找过他的墓,只有还记得的,会在过年那天晚上,吃年饭之前,在门口田畈上烧一点纸。

  我和妹妹小学三年级的清明,爸爸曾带我们去泾县给亲爷爷上过一次坟。那也是我们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唯一一次去,所存留的印象至今已十分稀薄。只记得走了很久很远的路,在小孩子的心里真可称之为畏途,终于到一个名为“杨泊湖”的村子——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把这个村子的名字记成了“云湖泊”,觉得有种远在天上的浪漫——去一个穿蓝布褂子、头上还包着头巾的奶奶家。后来我知道当年贫乱之中,正是她的丈夫把病殁他乡的亲爷爷埋在了一座小小的山边。我们去的那时,她丈夫也早已去世了。她已很多年没有见过爸爸,更是第一次见到我们,乍一见他,眼里面又是笑又是泪。这奶奶无端使我感觉亲近,临走的时候,又照地方上的风俗,给我和妹妹一人十块钱。五块、两块、一块的纸票子,用门上撕下的门对子(对联)的红纸包着,硬塞进我们穿的“兜兜子”(一种过去地方上小孩常穿的罩衣,多为白色,上绣彩线图案)的荷包(口袋)里。她带我们去爷爷的坟那里,只记得仿佛又走了许久,树木幽深——爸爸手执芒镰刀,在前面奋力砍去野竹和灌木,不知什么时候,忽然一个坟水落石出在眼前。在爸爸的吩咐下烧纸、磕头。爸爸继续削砍坟边杂木时,我和妹妹去旁边林下掐映山红的花来玩,人迹罕至处一两米高的大树和花多极了,我们掐了高高的花枝插到爷爷坟前,这举动大约深出爸爸的意料,使他非常感动。

  但大概是泾县实在太远了,几十里的山田路,带着小孩子,来回一整天的脚程。所以后来直到我们成年,爸爸都没有再带我们去过亲爷爷的坟上,提也没有提过,年年上的,还是后爷爷的坟。他对他的生父感情是怎样,也从未听他提过。我只记得小时候他带我们去泾县上坟前一天,因为学校第二天还要上课,需要提前跟老师请假。老师虽然准了假,却又站在讲台上当着大家的面批评我和妹妹,“大家不要学她们不上课去上坟烧纸,搞封建迷信活动”。大概那时“破除封建迷信”的思想还很强劲吧。我和妹妹都有些怏怏,第二天路上跟爸爸说起,他问我们:“那你们觉得清明节上坟烧纸是封建迷信吗?”我们犹犹豫豫:“大概不算吧——”爸爸点点头:“我觉得我们清明节去上坟,是表达对去世的亲人的思念,不是封建迷信。”

  第二次去泾县上坟已是二十多年以后。那是前年清明,自然也是跟着爸爸,由姐姐开车去。那是他从城市重新回家种田的第二年,乡下村子之间联结的乡道陆续修成水泥路,从家里到泾县可以开车,再去已很方便。从那时起,爸爸便开始每年清明让姐姐回来开车带他去泾县上坟。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那一年正月他甚至让姐姐开车带他去了江北,他生父的老家,去那里寻找大姑姑——亲爷爷和第一个妻子所生的女儿,他同父异母的姐姐。这位大姑在我们小时候还来我们家里小住过一段时间,带着不记得是她的女儿还是儿媳的年轻女子,后者彼时正值哺乳期,每天哄一个小宝宝,水泥地上每天一小堆沾了黄黄粪便的卫生纸。后来也渐渐失去音信,我只记得她们是“圩里的”,那里地势较低,每到七月,或有洪水来临的年份,“圩里”必是很早被淹掉的,时有破圩的消息传来。大姑去世后,音信完全断绝,至少也已有十几年。那次爸爸凭着过去记忆中的道路前去,最后竟然真的被他找到了,我们也感到很惊奇。大姑的大儿子仍然住在那里,其余子女都已去了其他城市开枝散叶。这位表哥比我们年龄大出很多,已有五十多岁。有一个表姐在南京,后来爸妈还曾去参加她的儿子的婚礼。我听了心里也只是微微为之喟叹,他这辈子没有一个同父同母的至亲,兄弟姐妹虽多,却都是同母异父或同父异母,付与弟弟妹妹的真心,却好像总是换不来同等程度的回应,而他们彼此之间却天然更亲一层。这遗憾是没有办法弥补的了。

  第二次去爷爷坟上,所得印象与小时候的大相径庭。从前翻山越岭、远远迢迢的路,如今从大路开车,二十来分钟就到了。也不再是记忆中幽蔽的树林,车开到一处两面是山的田畈,忽然停下来,姐姐说:“到了,车开不上去,下来走过去。”沿着路边一条黄泥路走一小段,就是山里,沿着山脚继续往前走,身边坡上接二连三的坟,就在离大路几米远的地方,历历可见。有的坟上糊了水泥,坟前修了水泥搭步,方便扫墓时上下。再往前去,忽而一带狭长的水面,两面山色倒映其中,水色青碧如玉。隔岸绿林间,一树山矾白花盛开,比对鲜明,也倒映水中。爸爸停下来,拿芒镰刀去砍路边一处坡上的野竹,我才意识到爷爷的坟就在这里。芒镰刀砍许久,终于把杉木林下的杂木去尽,一个小小的坟包露出来。坟前不远处,一棵白花檵木正开花,细碎花瓣如剪碎的白色纸条,在雨珠点缀下,凄凄动人。

  今天则是我第三次去。车子开出村子,便沿着老路,从林场那边往泾县开去。雨又渐渐下起来,杉木林里,有的坟头上已插了三两纸幡,很快被雨打湿,粘成一绺。也有塑料的金纸做的,金光闪闪。偶见几朵塑料造的红的黄的菊花。开出林场,两面就是田畈与山,油菜花盛开着,在阴阴的天底下,使得眼前一时也明亮起来。金黄的色彩里偶尔点缀一丛白,那是田埂上自生自发的高高的喷雪花。时而有别的车迎面开来,也是去上坟的,在这狭窄的乡道上要小心翼翼错身。零星的鞭炮声在竹林或杂木林中传来,淡淡的轻烟从林中飘出。也许是下雨的缘故,觉得今年上坟的人没有前年多。

  车在八字门停下,爸爸去路旁一家小店买了鞭炮、纸幡、黄纸。这几年上坟我们都在这家买,爸爸认识这家店的主人,比他还大几岁,小店开了很多年,里面还保留着九十年代的样子,很简陋的架子上几样东西。车到杨泊湖的田边,雨又大了些,伞不够,妈妈和姐姐见田边泥泞,都说不下去了,让爸爸和三姐夫去上坟,我们在车里等着就好。我却想下去看一看,于是把宝宝交给姐姐,和妹妹、胡子一起下车。妈妈一定要我换上她的胶鞋(后来证明她是对的),又是一番折腾,等我们终于把这些弄好,爸爸和三姐夫早已经走得看不见了。我们索性在后面慢慢走。

  地上有野艾蒿,此外春末的花有:夏天无(伏生紫堇)、蓬蘽、紫藤,荚蒾细小的白花开在雨水中。春山绿意参差,是旧年未凋的老叶和春来新发的嫩叶相交织所产生的变奏。间或点缀的,还有泡桐巨大的淡紫色花冠和山矾的白花。路边时有几枝竹幡,早被雨水打湿,中间束的红纸,颜色冲刷下来,浸到白纸上。毛竹笋这里发一个,那里发一个,已长得很大。映山红花也开了,很稀疏的,细弱枝条上几朵红花,噙着雨水,垂下头来。从前到了春天,地方上小孩子少有不专门上山打蕨蕨禾子、掐映山红花的。蕨蕨禾子回家给大人炒来吃,映山红花在山上吃,把花摘下,掐去底部及花蕊,串在花枝上,许多朵成一串,这样举之大嚼,味道甘酸可口。清明上坟,掐一抱映山红回去清水里养也是必做的事。那时山上映山红很多,从我们家去二阿姨家的路上,有一座小山上春天开满映山红,我之理解“映山红”的意思,便是从这直观印象中得来。这些年则渐渐少了,山上大的映山红几乎全被人挖下去做盆景卖,或是种在自家门口。这风气在皖南县城与市区更甚,从前山中一两米高的大花树的景象不可复睹,就连小的映山红花树,也少了许多。

  走到爷爷坟前,才发现所在那一小片山坡上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砍光了,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小山,上面堆着些砍下的枯枝败叶,其间两座小小的坟。前年很美的那棵白花檵木,今年已被伐去。物事这样变迁,只有坡前碧水仍旧静满,塘边绿树间,山矾依旧盛开。

  爸爸在坟下路边烧纸。怕把山烧着,这几年我们烧纸都在下面路边靠水的一面烧,放爆竹也都在下面放。今天雨大,爆竹有被淋湿之虞,外面还套着塑料袋没有拆开。爸爸先不点爆竹,在地上捡了几根砍下来的野竹枝,擗净枝叶,只留顶端一点枝子,艰难地爬到坡上去。竹枝顶上挂好纸幡,插到坟上。雨越发大起来,爸爸黑色的薄羽绒服外套上沾满雨水,妹妹赶紧也爬上去,给他撑伞。她穿一袭黑色长裙,裙底露出里面白色的蕾丝花边,就这样,刚插上去的白色纸幡和人的黑衣、深红色的大伞映衬着,在大雨中显得十分美丽凄清。

  三姐夫用芒镰刀砍山坡上不远处另外一座坟边新发的野竹。爸爸插完这边坟上的纸幡,又拿两枝插到那边的坟上去。只听见妹妹问:

  “怎么这边的坟也要插?”

  “老早以前埋你爹爹(我们这地方称爷爷为‘爹爹’)的那个人,时间太久了,他记不清哪一座才是你爹爹的坟,一开始讲是这座,后来又讲可能是那座,搞不清。我就把两座坟都烧些纸,这样就不要紧了。”

  我听了大吃一惊,怪不得爸爸年年来这里要烧两堆纸,我还以为他只是为了让纸烧得更快、更充分才分开的,或是烧给别的我不知道的亲戚,不想背后却是这样的原因。上一次我来时,山坡为杉木林笼罩,爸爸没有穿过去到靠里那座坟上插纸幡,所以我也不知道。仔细看眼前这座坟,果然坟前草草竖了一块薄薄的抽屉大小的石碑,但仔细看过去,却早已模糊得一个字都看不出了,或许当年并没有刻字也未可知。

  插完纸幡,爸爸和妹妹又走回这边,爸爸一面拉开坟边一些枯枝败叶,一面接着说:“还是要年年来坟山上插扦子,让人家晓得,这坟还是有人管的。人家什么时候挖山、栽树,才不会把你家坟挖平了。”

  大雨滂沱,套在塑料袋里的爆竹点了好几次才终于点着,“砰砰”的火炮声蓬松地在山间响起,引起四面的回荡。水面上漾起一圈又一圈雨的波纹。又点燃一条长鞭炮,我们便转身先走,只爸爸一个人在后面,照看最后一点未燃尽的纸钱和爆竹。走至前路高处,回头看,爸爸正匆匆从后头跟上,一面走一面回头。他身后是山中一棵大枫香树和远处一树泡桐,枫香的新绿为雨水濯得发亮,泡桐花雨雾中淡紫迷离。忽然爸爸一侧身,往路边草丛中折了些什么。很快他走上来超过我们,手上折的东西递给我和妹妹。原来是野蔷薇新发的嫩茎,这东西我们小时候经常去塘埂上折来吃。

  走至山边开阔处,只见远处一重一重黛蓝色群山中,层层岚雾不断从山间升起,围聚在山腰、山顶,缭绕不绝。山前田畈间,是大片罩着塑料薄膜的烟叶地,雨水打在薄膜上,噼啪作响。天地间一片清冷,很想在这山岚前多看一会儿,那边却催着去大表姐的店里吃午饭,只得匆匆拍了几张照片上车了。

  大表姐是在泾县的大姑姑的女儿。泾县大姑姑是奶奶和第一个丈夫所生,那时奶奶被当作童养媳嫁到这家。大姑姑比爸爸年龄大出不少,我小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五十来岁了。从前我很喜欢去大姑姑家,大概因为她慈祥、和蔼,又会做好吃的给我们吃。那多半是正月,我们跟随大人去拜年,泾县的习俗和语言都与我们那里有一点点不同,听上去很好玩。她们每年过年必炸春卷来吃,还有很粉的酥糖,都很好吃,是那时我很向往的东西。但今天我们不去大姑那里,而是去表姐在镇里街上开的早点店,她在那里卖了好些年的早点了。

  近午时分,镇上的街市杳无人迹。临街的商品房无一例外都已经很旧了,表姐的早点店属于这其中一间。大家都下车来,挤到表姐的店里说话。只有我不下车,抱着睡着的宝宝继续在车里坐着,就这样抱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手渐渐发麻,妹妹来喊我去吃饭。

  表姐的早点店是普通的当地人开的店,店面不大,里面摆了三四张小桌子,此外是冰箱、冰柜,堆得高高的外带盒子,余下就没有什么地方了。表姐和表姐夫把两张桌子拼到一起给大家坐,桌上已摆了一些菜:臭豆腐、凉拌马兰头、红烧小鱼和泥鳅、洋芋排骨汤。表姐从年轻时就一直骨架大,脸庞红红,性格豪爽,此刻招呼大家一起坐下来吃饭,陪爸爸妈妈喝酒。渐渐说到这些年开早点店的辛苦,早上三四点就要起来包馄饨、包饺子,前几年对面有一家为了竞争,把价钱定得很低,大家没办法只能陪着降价,只到前两年,把这家店熬倒了,才终于好了。我张罗着煮一点饺子给宝宝吃,表姐家的饺子形如弯月,饺皮里一点菜肉馅,的确是早点店的饺子。但这饺子做煎饺很好吃,有时候大姑姑来看奶奶,会带一点给我们,并教给我们煎饺子的方法:底下加一点水和油没过饺子底,盖锅小火焖几分钟就可以。煎好的饺子金黄脆硬,吃起来很香。

  店里很冷,吃完饭后,催了还在慢慢喝酒的爸爸一回,又等了一会儿,便一起回家。妈妈立刻从冰箱拿出早上斩好的蒿子,开始做粑粑。爸爸烧火,宝宝跑到锅灶底下,偎在他怀里,要和他一起看燃烧的火苗在木柴上变幻出不同形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这样的场景,一时看起来也是很温馨的。今天的粑粑蒿子果然放得比昨晚少,颜色青白,也更好看一些。围在灶边拿一个做好的吃,心里想,妈妈做的粑粑的确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就在这时候,两只燕子从开着的灶屋门里飞进来,绕着屋梁“叽叽叽”飞了几圈,又迅速飞出去,似是查看旧屋。我们惊喜不已,一齐喊:“今年的燕子回来了!”心里松了一口气,前一天看堂屋墙上那只旧巢仍是空的,还担心是不是今年燕子不会来了呢。

楝花、金银花、小笋与蓬蘽

楝花是在四月下旬时开放的。那时我在南京,有一天和同学一起带小孩去博物院,路边时时一树楝花。楝花是那种存在感并不强的花,有时五六棵小树在一起,望起来也不显眼,只是绿乌乌叶子中一团淡紫,如同轻轻的云降落在枝头上。喜欢的人很喜欢,不喜欢的人恐怕都不会注意。然而接近了,看清那五瓣微微向后翘起的狭润花瓣,围拢着中间一根微型烛台般的深紫色花芯,还是能感受得到它的清秀之气。这样秀逸的花,香气却十分浓郁,如同少时夏日傍晚洗过澡后扑在小儿身上的爽身粉,微微刺鼻的脂粉气。如此,又觉得楝树花像是一个剑客,而并不只是隐然了。

  

  ⊙斯帕雷克 作品4

  月底从南京回安徽的汽车上,路边也随处可见楝花。到临近镇上的道中,山边楝树越发多起来。进村道,在本村大队部蓦然看见唱黄梅戏的班子,两三个脸上搽着红白脂粉的人,站在打开的厢体货车搭成的临时舞台上,正不知唱着什么。车子一晃而过,只来得及看见十几个乡人正坐在台前空地上,看得有劲。到得家后,离晚饭还有时间,带了小孩到村道上玩。路边野蔷薇正开,掐了旁边新发枝叶的野竹笋,将竹叶芯抽下来,掐几朵野蔷薇的花,插到竹叶孔中,像一枝开花的竹子,给他拿到手里玩。过了一会儿,碰见拿着小板凳去大队部看戏的村里人,才知道原来晚上也唱。也有从上面自然村骑着电瓶三轮车来的,三轮车的车斗里载一两个人。被留在乡下和祖辈一起生活的小孩子,这时候也在车上,坐在一把椅子上,被祖辈带去看戏。

  不觉间被吸引,也跟在人后面,慢慢走向看戏的地方。很快到大队部,大音响遥遥放一首流行音乐,声音极大,“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坐在三轮车上尚未下来的老人,听见这年轻人的歌声,相互迟疑地问:“晚上是有唱戏吗?是唱黄梅戏吗?”“唱哦唱哦!”

  等走到戏台前,先前的戏已经唱完,台上摆着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上面铺着带花纹的桌围椅披,望去一片鲜红。几个演员站在车后一小块阴影里休息,等待晚上的开场。不断有新的人来,带了板凳的占据了戏台正对面空地上的好位置,骑三轮车和电动摩托车的则多就势把车子停在路边,坐在车子上看。我的相机太显眼,一走进这样的环境,简直不好意思起来,手背在后面,不知要怎么藏住,转身往旁边一条土路的高岗上去。却看见同村的昌爷爷,正蹲在路边打电话:“喂,你可过来看戏啊?给我带一条板凳来。喂,喂喂——”

  “可过来看戏?给我带一条板凳来!”

  看他打完电话,寒暄了几句,主持人开始上台讲话,我便又往戏台前去。看厢式货车里的电子屏幕,才知道原来是送戏下乡的活动,据说这两年常常有的,我是第一次遇见。屏幕占货车一面之巨,上面用红色大字写:

  2018 年南陵县惠民工程送戏下乡走进三里镇

  上面还拉着一个横幅,大约是村委会的,写着:

  聚力脱贫攻坚 共享美好生活

  主持人四五十岁,紧身黑色T恤,紧身黑色长裤,看身条大约也是戏团的一员。他拿着话筒说:“各位新义村的乡亲们!欢迎来看我们南陵县黄梅戏团的演出!今天天气很热,感谢大家的热情,不过我们演员连瓶开水都没有,也很辛苦。今天晚上的戏是《状元冲喜》,我们明天在热爱村也有演出,欢迎大家也到那里去看!不过剧目可能和今天的有些雷同。不过看戏嘛,看个热闹也行!不过告诉大家,我们明天晚上在峨岭也有演出,在峨岭的戏是我们这次演出最重头的大戏,欢迎大家明天晚上也到峨岭去看!”看了看下面又说:“各位骑三轮车摩托车的老板们,麻烦你们把车子往路两旁移一移,因为这个路上,时不时有汽车过,害怕碰得了。今天下午就发生了一起汽车擦碰三轮车的事故。要讲汽车撞过来,我们在戏台上其实撞不到,所以是为了大家的安全,还请大家把车子往里面挪一挪。”坐在三轮车上的人并不动,都等着开戏,于是他说:“好,话不多说,要是哪个老板好心,能拎两开水瓶开水给我们,我们不讲涌泉相报了,但是会以更大的热情、更好的表演来回报大家,谢谢!演出开始!”

  听他这样说,我才知道原来下乡的演员这样辛苦,以为村委会一定会招待的,谁料竟连一杯开水也没有。大音响里配乐奏出,一个荆钗布裙的老旦上场,忧愁万端地开唱,唱她的儿子久病不愈,郎中说只有结婚方能治好他的病,她想起丈夫去世之前,家里已经给儿子结过一门亲事,只是多年来疏于问信,家里为了给儿子治病,也已经一贫如洗,然而还是只能去问一问,看看能否成婚。这样将女性当作维护一种封建秩序的工具存在的戏剧(虽然“状元”“冲喜”之类的词语,显示出它还包裹着一层糖衣,但这不妨碍它的内核仍是如此),如今已不能使我满意,然而听到熟悉的黄梅戏声响起,看见台下看戏的白头的人,还是忍不住觉得感动。这感情是一个从小听黄梅戏长大的人所不能不有的,它是我们过去的生活里真切的一分,连通了过往与现在纤弱的一线。二三十年过去,这习俗摇摇欲坠,毕竟尚未湮灭。今天在戏台下相互打枪追逐的小孩子,多年后倘若在某种机缘的触动下想起从前的事,也许会有这个傍晚的戏声,暮春里微微热闹的空气。

  老旦在台上唱时,戏里她的亲家,一个华服的老旦,就站在车子侧面的台阶下等。那边唱完下台,她就从这里上去,接着唱起来。不多时两人相见,正客气间,台阶下又换成个蝶黄衫裙的年轻女孩在等,脸上两团涂得很红的胭脂,微微有些发胖,大概是扮小姐的。大约戏份还早,等了一会儿,身边有一只小狗经过,她于是低下头,微微欠着身子,去逗小狗玩。在这喧闹的锣鼓戏声里,显得格外可爱。

  看看天色将黑,恐怕家里等吃晚饭,不多看戏,便往回走。走到小姑山的下坡,看见张奶奶——小时候我们家曾和她家共养一头牛——正拖着一大根被砍断的楝树枝往回走。我说:“张奶奶你把这楝树砍了做么事?”她讲:“不是我砍的哦,是德林砍的,恐怕是嫌阴了他的田。我拖家去烧锅去。”如云的紫花拖在地上微微颤抖,我走过去折了两枝,又折一枝,擎着这三枝花,回家去了。

  到家妈妈见我手里拿的花,问:“你怎么把那花掐回来了?”我说:“在小姑山看见张奶奶拖柴禾家去烧,顺手折两枝家来养的。”“这个花别养,不好!”“怎么不好了?”“苦楝树嘛,苦!”

  我不为这迷信所动,还是找了一个茶杯,里面灌上水,把花枝插上。妈妈也就不再管我,任由我把花枝靠在灶台上微波炉的旁边放着了。

  天气郁热,晚饭时家里已搬出黑色的落地扇,呼呼吹着。蚊虫全部出来,黄昏时早早把门关上,还是一屋的蚊子。白天苍蝇也已经出来了,满屋绕飞,实在很讨人嫌。饭桌上大家说起小时候苍蝇和蚊子出来似乎都没这么早,大概要到端午前后才出,像现在这时节家里还很清净。燕子做窝也无碍,不必因为人家要早早闭门而妨害了孵小燕子(小燕子出生后,天擦黑时大燕子还在外面衔虫,不会早早进窝)。如今气温不同,各家各户也都有了电扇或空调(从前屋子里没有电扇,就必须带着蒲扇走到外面去乘凉),生活习惯随之于不觉间发生了变化,想到燕子有窝不得回,心里只觉得可怜。

  夜里睡觉,点了蚊香,在房间里熏了半夜,直到气味呛人,才把它移到堂屋里去。害怕小孩夜里会踢被子,我睡觉时仍不用风扇,好在也并没有热到那样程度。早晨起来,太阳尚未出来时,空气更是清凉,站到门口田埂上看,清明时撒下的稻种有一拃多长,已是一片毛茸茸的绿。禾苗上积满细小露珠,远望呈淡淡的青白。白鹭鸟降到田里,谨慎地走来走去,找东西吃。离得实在很近,我这才发现它们头上的羽毛原来是褐色的,并不像从前以为的通体纯白,大概是别种类型的鹭鸟也未可知。塘埂上的菜园里,莴笋正处在很好的时节,冬天种的大蒜,如今蒜薹也已经抽得老高,可以吃了。

  在家里,爸爸妈妈白天的时间比我们长得多,盖因每天都起得比我们早得多。妈妈做许多家务,洗衣,扫地,择菜,烧饭,林林总总。爸爸则保留着从前村子上男人的习惯,吃早饭前总是去田畈里做一些事情。又到了野生的小竹笋拔节时间,早上我们起来之前,爸爸已经穿着胶鞋,去远处田畈一处野竹丛生的塘埂下扳了半蛇皮袋小笋子回来。我们把小笋子倒在场基上,坐在门前剥。拔下的小笋小指粗细,十几厘米长,我们把笋壳的尖头揉软,分成两半,绞在食指上翻转,几下就剥干净,但剥不了一会儿,食指就会被绞得生疼。半蛇皮袋小笋剥出一大堆壳。剥好的小笋子,拿到锅里焯水,煮成翠绿,捞出来冲凉,吃时切成细段,用家里春天腌的青菜薹和肉丝炒,菜薹酸脆,小笋柔嫩,非常好吃。每天吃饭,我几乎只吃这一碗菜,可以吃两碗饭。吃不完的小笋子,姐姐们离家的时候就会一人带一些,带到城市里去吃。

  目下水竹笋渐渐老去,木竹笋开始上市。直到几年前,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小野笋子原来还有区分,但一直也没有仔细认过。爸妈说水竹笋一节一节空心,木竹笋是实心的,木竹笋出来的时间比水竹笋晚,水竹笋下市了,木竹笋才长。我拿起两根笋子,第一次仔细对比了它们的断截面,果然是不一样的。

  又一日黄昏,去小娥子奶奶家门口拍楝花,遇到小娥子奶奶在屋里。见我拍花,她说:“拍这个花啊,这个花不好看哦。”

  我一面仰头拍,一面说:“我觉得还蛮好看的!”

  她说:“讲拍花啊,那个金金(银)花拍出来肯定好看。”

  回来那天傍晚,经过田湖一面水塘时,看见水塘对面,一棵翠绿大水杉下,一大丛金银花爬满了树,正是韶华最盛的光景,花树倒映在水面上,更增添了这种盛极之繁。香气隔着水塘,还是清晰地送到人的跟前,我一下子心里充满赞叹,想着要是明天早上能起早走过来拍它就好了,却因为这样那样,拖了两天,也还没有去。

  我告诉她,我确实想去拍金银花的,只是不晓得村子里哪里有,田湖那里又太远。

  她说:“村子那头,就在前面那块,以前有金金花的,今年不晓得还有,你等下子去找找看,要不等下子我带你过去。”

  “嗯嗯,我等一下就过去找找看。”

  “你那相机拍照能马上看到吗?”

  “能的,不过看大图要到电脑上看,在相机上只能看到小的。”

  说着,已拍了楝花,便坐到她板凳旁边,把相机里刚刚拍的照片翻给她看。她说:“噫,这紫花拍出来也很好看。”

  而后在小娥子奶奶指示下,穿过林有泉家门口,果然家里以前爸爸放鱼苗的小池塘边,一大蓬金银花高缠在一株年轻的加杨上。已是黄昏,许多金黄的花要谢了,打着一点蔫,只有香气浓郁。野蔷薇的花也开着,白的粉的,偶尔有蓬蘽,结一颗特别大的红果,使人心里一动。我忙着拍花,过一会儿才发现小娥子奶奶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站在远处看着。

  我想起小娥子奶奶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真喜欢花的老奶奶,我们小的时候,便常常看她掐了金银花别在头上。那时候她就已经是奶奶了,但还是年轻的奶奶,头发也像现在一样,齐耳短发,刘海用最普通的波浪形黑色发卡别住,如同本地其他老奶奶一样。只是金银花开的时候,小娥子奶奶会掐几朵白的黄的花用发卡别在头发上。栀子花开时,也会掐两朵栀子花,也是别在头上,或是插在短袖褂子的扣眼里。这样的情形,如今回想起来,觉得是普通的日常生活里特别具有朴素之美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小娥子奶奶也走了过来,站我身边讲:“乖乖,这花开得多好哎!”

  我说:“是的,真香!我明天早上来掐两枝回去。”

  其实现在我已经不大舍得掐花,明天多半不会来掐的,只是为了客气,而这样说起来了。

  “我也掐两枝回去。要掐就这下子掐,明天早上掐干么事?”

  “明天早上有新的花开啊。”

  “早上掐有蚂因子(蚂蚁)爬,现在掐没得蚂因子。”

  “哦哦,这样啊——那我现在掐几枝。”

  于是只好掐起来,随便掐了两枝,便放下了。有大风吹过,加杨的叶子哗哗作响。黄昏的光垂注在花藤上,实在非常温柔。小娥子奶奶说:“我就喜欢这金金花,香呢。”

  “我小的时候也很喜欢。我记得小娥子奶奶以前你家菜园坝上头有一棵金银花,那时候花开的早上我们一起来就都跑去抢着掐花,哪里像现在,村子里花开成这样子也没得人掐啊。”

  那个菜园坝从前就在我们身后不远的地方,如今当然早已消失了,在菜园原先的位置上,造了一栋楼房,是她小儿子的家,平常也是空的,没有人住。菜园坝一角,从前金银花攀附的水杉还在,只是更高,水杉前面也有一棵苦楝,碎紫摇烁。

  “我也是老了哎,我前两天在这一块过,就晓得讲这哪块来的金金花香,好香哎,不晓得在哪块。完全忘记了在这儿。”

  我像小时候那样把掐下来的金银花的大叶子去掉,只留下小叶子,看了看小娥子奶奶手上的,却觉得还是她那样的更好看。

  “那我把花给你。”

  “不要不要,我再掐两枝。”

  于是她把附近的花枝帮我扯过来,让我去掐:“这块这个花好,哪,这个,这个。”

  我赶紧伸手去掐。掐了两枝,说好了,够了。小娥子奶奶说:“我掐好了,那我先走了。”

  “嗯嗯,小娥子奶奶你先走,我再拍一会儿花。”

  于是看她拿着掐的一小把花,慢慢在田埂上先回去了。

  到家时大姐正在门口池塘边一小块荒地上摘蓬蘽。四月离家时蓬蘽花正盛,不过二十来天时间,今天发现蓬蘽果已朱红。植株们长得老深,有两尺高。大姐穿着胶鞋进去,采了一碗。二姐开车带小孩子们不知去哪里的河边摘桑葚,也带回一盘蓬蘽,是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吃的蓬蘽,非常鲜嫩的甜,比之几年前在南京中山植物园吃的别人摘剩下的,风味要好太多。仔细回味,发现是二姐摘回的蓬蘽里几乎感觉不到籽粒,所以口感要好得多。蓬蘽的果子,里面籽粒是很多的。

  说来蓬蘽这种植物,我们小的时候,村子上其实从来没有见过。我们上下学路边所见的,多是山莓与茅莓。山莓在初春就开出细小白花了,红熟的果子柔软鲜甜,是最好吃的,这两年却很少见,大概也因为很少去山上寻找的缘故。而蓬蘽却不知怎的,忽然出现在门前、地头乃至田畈埂上,大概是随着这些年乡下疏于治理的荒芜一同出现的。

  看我们在门口摘蓬蘽,爸爸说外公家屋后一条塘埂上有许多,比我们门口的不晓得好到哪里去,许诺明天一早带小孩子们去摘。我凑热闹,说也要去,夜里却看稿到凌晨两点方睡,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见有人喊:“阿姨!阿姨!”半天才醒转过来,意识到是大姐女儿嘉嘉在叫我。转过头,她说:“公公叫我们去摘果子了!”摸出手机,看看已六点半钟,勉强翻身起来。

  而后三姐家然然也从床上起来,穿着及膝的睡衣,在门口摇摇倒倒,神情恍惚。三姐给他换了衣服,穿上胶鞋,大家一起出发,走去一里多外的外婆家。昨夜刚下过雨,田畈里晨雾未散,远处竹林清晰有光,稻田中新禾密密,刚一拃来长,缀着水珠,柔弱青翠。我们很快走到外家,和外公外婆打了招呼,接着穿过他们的菜园,走到屋后塘埂上。果然大半条塘埂上都是红红的既大且圆的蓬蘽果子,我们忍不住惊呼:“哇!”

  这一条塘埂下的田大约是要种单晚稻,尚未开始耕作,目下长满荒草,这一块蓬蘽也因之不被人发现,爸爸也是偶尔过来放黄鳝笼子才看见的。不过就算是被人看到,大概也没有人会来摘,要是家里有小孩且愿意哄小孩开心的大人,才会特意过来摘这乡下看来平常无谓的野果子。现在乡下是几乎没有什么小孩,小孩子们也不会到田畈里去了。

  爸爸拿一只塑料筲箕篮子,下到塘埂外面沟中去摘下面的,小孩子们只站在塘埂上,摘一点看起来最大、最红、最好的,装在自己透明的小封口袋里。又有一点爱娇,时不时说:“呀!虫子!”“刺!”“我怕摔倒!”大部分时候,都是爸爸一个人埋头在摘。他批评他们:“出来摘果子玩的,站在那儿不动有什么意思呢?”然然积极一些,他并不吃这种果子——就是草莓也不爱,但却天然地爱摘它们,每摘到一粒大的,就很得意地举起来给我们看:“大阿姨,我又摘到一个大的!”我敷衍他:“哇,真大!”

  很快摘得大半筲箕篮子,三姐说摘一点可以了,爸爸却说,特意来摘的,不把它摘完干么事?这塘埂上的蓬蘽因为向阳,植株不高,果子都密密露在外面,看起来十分悦目清爽,不像家门口那一小块背阴,植株深茂,只藏几颗果子在叶下。不过因为没有人摘,有些果子已过了最好的时候,开始要化了。爸爸又摘了一会儿,直到摘了满满一筲箕篮子,才把篮子给我们,自己去另一个地方扳小竹笋,让我们先回去。

  到家以后,蓬蘽放在桌子上,看那么多,想到小孩子们必不会老实吃完,恐怕浪费,毕竟是爸爸辛苦摘了一个早晨摘来的(吃晚饭的时候,才发现他右手手臂前半截被刺拉破了很多口子),遂决定做一点蓬蘽果酱,可以保存得久一些。看了看碗柜里有白糖,从前熬过草莓果酱与梅子果酱,蓬蘽果酱的做法想必也与之差不多。于是将摘回的果子仔细挑选一遍,拣出其中最大最完好的,洗净放在盘子里给小孩子们吃,余下没有熟到最软或个头稍小的,洗净沥干,装在不锈钢锅里,撒一些白糖进去,用筷子拌匀,搁在一边,等果胶稍微析出。一面在灶屋里找可以装的瓶子,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大一小两只空黄豆酱瓶子,洗净,烧开水煮过,捞出晾干。

  做完这些事,便将掺了糖的蓬蘽果子拿到煤气灶上去煮,只用中心一点小火,不时用筷子搅拌,等果酱呈现微微黏稠的深红,便差不多煮好了,趁热舀进瓶子,扭上盖子。果子成熟度不同,因而分了两次煮,熟一些的加糖少一些,没有顶熟的加糖稍多一些。搅拌果酱时,闻到了锅里香甜的气息,尝了一口,果然是很好吃的。这果酱几日后我们离家,大的那瓶给姐姐们带去南京,小的那瓶我带回北京,每天早上抹在面包上吃,那种独特的香气仍然不减。其味酸甜,带着轻微的籽粒的口感,要仔细咬碎,并不像草莓酱那样完美无缺,但想到这是五月的清晨爸爸亲手摘回的家乡田埂上的野果,是带着自然与乡土亲切感的东西,就觉得它是格外令人珍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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