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育 金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9890
⊙文/路 魆

  查世光的父亲查叔在退休后,于城郊的树林旁边租下一个废弃养殖场,开始培育夜鸽。他从树林里采鸽苗,知晓每个夜鸽巢的聚集地,熟悉夜鸽产卵、孵化,以及雏鸟可以带离巢并进行人工培育的时间。退休前,查叔正是这片树林的护林员。

  作为护林员,查叔对夜鸽的生存繁殖状况最清楚不过。夜鸽是一种浑身乌黑,几乎不掺杂一丝白羽的鸽种,它们不但不是濒危物种,种群数量甚至有点过大,是树林里群居的幽灵。人们不理解查叔为何要去培育这种被称为“长翅膀的老鼠”的鸟类,是出于对退休生活的恐惧吗?重要的是,护林员的工作之一更应该是控制夜鸽的数量,哪有反着干的道理呢?

  只有世光知道,父亲培育夜鸽不是为了养殖出售,也不是为了扩大种群数量,而是企图通过人工筛选培育,寻找变异基因,最终培育出一只金色的夜鸽。世光知道父亲终于到了那一步:人老了,就会变得偏执顽固,被寻求生活突破的不安所折磨,甚至比年轻时更加不顾后果,满口理想主义。为了追踪金色夜鸽,父亲去当了半辈子的护林员,这已足够亲戚在背后笑话啦。现在又搞这么一出,作为儿子,世光觉得父亲是在给家人丢脸。为了隐瞒这个不被人理解的目的,世光劝父亲以商业名义来养殖夜鸽。

  查叔知道儿子这么说,并不是真的理解自己,只不过不想丢人现眼罢了。毕竟所谓的金色夜鸽,也不过是查叔从自己已离世多年的父亲口中听来的,谁也不知道这种变异是否真的存在,或者能否被成功培育,真是前景渺茫。

  “林子那么多夜鸽,也没人抓来吃,有人会信我这是特意去养的吗?”查叔说。

  “好歹别让人说闲话嘛。”世光说。

  但查叔不听劝,他没有时间来搞这些掩人耳目的门面功夫,只一心一意地照顾鸽苗。

  挑选鸽苗要讲究技巧。查叔专门挑选绒毛看起来有金色光泽的雏鸟,来增加金色变异基因的表达概率。他从每个鸽巢里只拿走一只雏鸟,这样不至于破坏野鸽的繁育,也不会伤了雌鸽的心。说起来,他和夜鸽已经在林子里共度了很多年的岁月,已经是老朋友。有时候,雌鸽会跟着他回家,在养殖场的棚子上咕咕地叫,不知是哀鸣,还是恳求查叔善待自己的孩子。但跟夜鸽打交道多年,查叔始终没有发展出一套足以理解夜鸽语言的思维系统。人跟鸟,终究是隔着一道屏障啊。

  查叔年轻时听过一个关于金天鹅的传说:在阳光下,有只天鹅像一蓬燃烧的火,村民都在追寻金天鹅的踪迹。但故事里的人并没有培育金天鹅,只是在等待、思索和盼望着。因此,查叔觉得,自己不妨亲手培育一只金鸟。而他一心要培育的这只金鸟,虽然不是天鹅,只是一只鸽子,但每当夜里,当他想起这一切故事的源头,想起他去世的父亲,想起那个遥远童年的金色黄昏,便觉得这两者的意义其实同等非凡。

  “看,金色的夜鸽!”当年查叔的父亲推着板车经过林子时,这么说道。

  这句充满了遇见奇迹时之欣喜,并带有指令性的话,就是一切故事的源头。查叔还小,躺在板车上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板车停了下来,还听到父亲那催魂似的叫喊,像从混沌中撕开了一道漏光的缝儿,把他唤醒了。那时候林子比现在的更茂密,夜鸽数量也更庞大,它们掠过天空时,如同一块有生命的乌云,迅速压过人们头顶。

  “金色的夜鸽?!”惊醒后,那时的他饿得头脑发昏,仍鼓足了力气追问。

  但父亲说,在他睁眼的一瞬间,那只罕见的金鸟就消失不见啦。

  查叔哭了好一阵,觉得自己错过了人生中最美妙的生命。随后,查叔的父亲便恢复了以往的疲惫老态,仿佛金色夜鸽消失后,也带走了他的一部分生命,继续推着板车,走过林子。查叔哭累了,在板车的颠簸中,做着金色夜鸽的梦,这是那些艰苦的日子里,唯一的甜蜜,唯一的渴望。但同时,他希望自己再次醒来后,父亲见到金色夜鸽的奇遇只是一个虚幻的梦。毕竟,有什么比无法目睹奇遇更令一个孩子感到悔恨呢?而且这也将折磨查叔的一生……

  那天以后,查叔开始守着林子,追踪夜鸽群的去向。他相信,假如父亲不是出现错觉,那么,那只独特的金色夜鸽肯定还在鸽群之中生活着,说不定还是它们中的王。既然是王,就不会轻易在人类眼前展露真身,而且凡是意外目睹了其真身的人,就会因为看见了不应该看见的东西,而失去生命。就在看见金色夜鸽一个月后,查叔的父亲就在夜里悄然离世了。亲戚都跟查叔说,他父亲的死是因为饥饿,因为劳累。但查叔觉得,是金色的夜鸽带走了父亲,将他收为了自己座下的守护者一员。也许那些夜鸽之中的某一只,就是父亲的化身吧。果然,美好的事物总是需要付出生命代价啊。现在查叔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孩,早已知晓不存在什么鸟中神仙,却越发地相信,那只金色夜鸽是一个变异的品种,是可以人工培育出来的,他的理念变得偏执而又看似科学起来了。

  以前,世光每周去看父亲两次,在妻子佩拉怀孕后,就变为每周一次。世光不喜欢到城郊来,这里的污染偶尔会变得严重,雾霾是能索命的,说不定夜鸽这么黑就是给雾霾灰尘染黑了。要在一堆黑漆漆的鸟儿里认出一只金鸟来,总是很容易的嘛,可是父亲追踪了这么多年,都寻而不获,搞到现在还要正儿八经地动手培育。世光觉得,当年祖父说自己看到金色的夜鸽,不过是为了叫醒爱睡的孩子,起来赶路劳作,或者根本是阳光在夜鸽身上的反射罢了。就像父亲常常提起的那个金天鹅的传说,只是阳光下的一蓬火,是借助阳光才产生的幻觉。也就是说,奇遇本身是不存在的,只是一系列机缘巧合的结果。正如月亮本身也不曾发光呢,不都是靠太阳光线的反射吗?

  世光想了一堆这样的说辞,可在父亲面前,却一条都说不出口了。到底是什么打消了自己质问父亲的念头呢?世光也说不清,唯有自言自语似的说:权当是留给他退休后的消遣吧,反正我也即将为人父,估计往后就没那么多时间陪伴老父亲。

  世光在城里经营一家装饰涂料店,主要卖普通油漆。

  这周,他没有去看望父亲,因为来了一群油漆工。听说附近有一片自留地,被政府征用后建了工厂,他们是受雇来买油漆装修的。那些油漆工都在咳嗽,脸色苍白。他们一咳嗽,本来坐在收款台前的佩拉就捂住口鼻,挺着怀孕的大肚子跑到阁楼上去了。世光看见妻子这架势,知道她在担心肚子里的孩子,但来不及跟她解释,就转身跟油漆工讨论起工程细节。政府工程对油漆的种类有要求,必须是环保漆,而世光店里的都是普通油漆。随便打开一罐油漆,那些油漆工凭鼻子就嗅出来了,说:这些油漆不合格,含苯,含甲醛。他们是有十多年工龄的油漆工,长年吸入有机溶剂蒸气,身体都落下了病根。为了接下这单工程,世光这周都在忙着去更换环保漆。

  佩拉把自己锁在阁楼,用木板挡住阁楼通向一楼的楼梯入口,试图把那股令人恶心的油漆味全部挡在外面。她在阁楼里喷洒除臭剂,放满活性炭,还养着一些网上说可以用来吸收甲醛的植物,她打开天窗,让新鲜的空气送进来。但城里的空气再怎么新鲜,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毒素:工业粉尘,汽车尾气,油漆涂料……佩拉总是担心胎儿致畸。没一会儿,她就把天窗关上了。

  佩拉躺在床上,听到世光跟油漆工讨论生意,貌似还听到世光在低声下气地跟这些客户道歉,为自己妻子不体面的行为感到抱歉。佩拉刚才不是故意摆出那个模样,现在想想有点丢人呢。但相较之下,孩子是最重要的。为了不影响生意,也为了让孩子能健康出生,其实不久前,她就做了一个决定,打算等到晚上睡觉时再跟世光讲。可是一觉睡到了晚上,直到世光爬上床发出动静才吵醒了她。但已是晚上十点了,她再也睡不着,撑着身体坐起来,觉得肚子有点沉。

  世光身上有种甜味。佩拉仔细嗅了嗅……记得在梦里,她也闻到了甜味,似乎是玫瑰花,或者某种香水。她以为世光趁着她睡觉到外面跟哪个女人鬼混了,于是戳戳他的腰,叫他起床。

  “哪儿去了?你身上有种怪怪的甜味,去洗个澡吧。”佩拉说。

  “我很困,不想动了。”世光把被子拉过来,盖住头。

  佩拉扯开被子,把鼻子凑过去,像缉毒犬一样,从世光的头发开始,几乎一直嗅到他的脚尖。唔,是有股甜味呢……她模模糊糊地辨认,最后才清醒过来:啊,是油漆里苯的味道。香味只是这种有毒物质的一个伪装。经营涂料店这么久,虽然并不直接接触油漆,身上也会有淡淡的油漆味,但佩拉从未像今晚这样,在丈夫身上闻到这种浓得令人作呕的甜味。她把世光一脚就踹下了床。

  “你想害孩子得白血病吗?!”佩拉说。

  “要死人啦。”世光在地板上疼得呼呼直叫,“你这么用力,要把孩子从肚子里抖出来吗?”

  “快去洗澡!恶心死了。”佩拉捂住鼻子。

  “你怎么这么敏感?白天还差点把客户气走了。你不是不知道,咳嗽是油漆工的老毛病。”

  “啊,对不起啦……”佩拉觉得自己喜怒无常得可怕,“只是,孩子要紧嘛……”

  “好啦。”世光起身要去楼下洗澡。

  “等等,”佩拉叫住世光,“我决定了……我搬出去住……”

  “到哪儿去?”

  “公公不是在林子边儿弄了个养殖场吗?就到那儿去,安静,空气还比这里好。”

  “你疯了。”

  世光没等佩拉回话,就咯噔咯噔地跑下楼。怎么非要到父亲那儿去?往后退一步,回娘家也行嘛。世光有点生气,觉得父亲要把他身边的一切都往那个不可理喻的世界拽着走。阁楼安静后,那股甜味也随之消失了,佩拉不知为何又困了,有点头晕。迷迷糊糊之中,她听到了咕咕的叫声,确定不是肚子在响,而是来自这里的某处。鸽子不是象征和平吗?也许这是一个征兆,要我去养殖棚那儿安心养胎,佩拉想。带着这样的想法,佩拉很快又睡着了。整夜的梦里,她都在一条清澈的飘满玫瑰花瓣的河上仰泳,那些玫瑰花瓣,是鸽子从远方为她衔来的……

  第二天,世光见佩拉心意已决,又考虑到最近政府工程的生意,随后还会进更多的货,佩拉继续留在这儿的话,精神和生活肯定都会受影响。另外,世光也有一个计划,将佩拉送走会更方便计划的执行。于是,他答应将妻子送到父亲那儿去。

  知道儿媳竟然要来养殖场养胎,查叔很为难。

  一个孕妇有什么理由来这儿折腾?他更担心,自己一个退休老头子怎么在养鸽子的同时,照顾一个起居不便的孕妇?他可不想出些什么意外。不过佩拉答应查叔,虽然生活上还是会稍微麻烦他老人家,但绝不会影响他的工作。佩拉还表现出了对鸟类的宠爱,说自己有好几个晚上都梦到了鸽子,也很期待查叔能尽早培育出金色的夜鸽来。儿媳佩拉对自己培育鸽子的态度跟儿子世光截然相反,查叔感到一丝宽慰,于是答应佩拉过来一起生活。父子俩在养殖场里为佩拉打扫出一个独立的房间,尽量远离鸽房,配备各种生活用品,还请了附近的一个妇女每天送吃的来。

  佩拉事事表现出一个优秀儿媳的品质,但也努力不让自己产生那种受惠于人的歉意,她认为肚子里的孩子是这个家庭一切的重心所在。怀孕后,佩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体会查叔的处境,孕育新生命,就好像开启了人的某种顿悟。她孕育的是一个终会来到世上的孩子,但公公培育的是一种无法预测其诞生可能性的鸟类。佩拉在查叔身上看到一种无力的悲哀,她似乎有责任陪伴这个逐渐老去的人去承担这份悲哀。——因为她跟世光有同样的想法,认为查叔永远不可能培育出一只金色的夜鸽来,只能期望几个月后,孙子的诞生能冲淡他因为徒劳无功带来的悲哀。可是正因为身为人母,佩拉比世光多了一种母性的深切,她隐隐在查叔身上看到了那种人类永恒前行的金光。

  就这样,佩拉在养殖场住了下来,她尽量不到鸽房那儿去,一是担心疫病,二是怕自己四处走动会招来公公的嫌弃。房间窗户跟鸽房朝向不同方向,但她还是能听到夜鸽浑圆悦耳的咕咕声,跟她在店铺阁楼里听到的咕咕声一样。她的猜疑越来越严重了。

  每天清晨,从林子来的雌鸽落在佩拉的窗户上,它们转动黑色的小脑袋,朝窗户里望。雌鸽好像是来找雏鸟的。出于同为母亲的感受,她对雌鸽说:“小鸽子会在这里健康成长,因为公公并不是为了钱才养它们,说不定哪天,它们真的会变成金色的哦。”在这种自言自语似的交流中,她也像在跟肚子里的孩子低语。——对啊,说不定自己的孩子未来也能成为像金色夜鸽一样伟大的造物!

  炉火在清晨熄灭。此时虽刚过立秋,树林里的景象还保留着盛夏的色彩。

  新来的护林员阿辅,打算出门到林子里捡些木柴。市政府为他这种特聘的护林员修建的小房子目前还在动工,估计冬天到来之前,他还得住在这间木房子里。在树林里生活下去也不错,护林员就是要跟自然融为一体的。

  昨天,阿辅发现了一个非法捕鸟用的粘网,立刻将它拆毁了。他感到一种愉悦。

  走到林子边缘,有一片比人高的野草,一夜间枯萎了,仿佛一堵金色的墙,横亘在田野和树林之间。那种与苍绿依旧的树林格格不入的金色,让阿辅感觉已然身处深秋。当夜鸽停在金色的野草丛中时,金色和黑色的对比很鲜明,阿辅静静欣赏这幅印象派画作,心想,如果这些夜鸽换成一群乌鸦,那就更有艺术意味了。

  隔着这片田野,能望到那个河边的养殖场,阿辅很早就注意到它了,听说那是旧护林员退休后租下用来培育夜鸽的。大自然有它的调节机制,如今夜鸽成群,说明环境情况良好,即使偶尔偷食稻谷,也不必赶尽杀绝,但同样无须刻意去培育。加上自从昨天发现了捕鸟粘网后,阿辅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有必要上门一趟,搞清楚一些事情。

  上门拜访之前,阿辅先回到发现捕鸟粘网的地方。为了观察鸟类爪印,他之前特意在附近撒了一些石灰。现在石灰上的爪印,全部被鞋印踩没了,即使昨晚有特殊品种的鸟类在上面留下了爪印,也无从辨认。那些太阳状的鞋底纹饰,是辨认非法捕鸟人身份的证据。再次确认鞋底的纹饰后,阿辅缓缓走向养殖场。

  佩拉先听到了敲门声。平时无人登门拜访,她开始以为是夜鸽又飞来了,仔细辨认后,才确定那是敲门声。门外来的人不是世光,而是一个比自己年长大概十岁的陌生男人。阿辅的到来让佩拉觉得这里总算多了些人气。在问过拜访目的后,佩拉跟阿辅说,她公公正在鸽房里头照料雏鸽,要他到屋子里先喝一杯茶。尽管这位孕妇不可能是嫌疑人,但阿辅还是下意识地跟在她背后,在她行走抬脚的时候,观察她的鞋底,也四处看了看摆放一旁的各种鞋子。

  “这么说,你接了我公公的班?”佩拉说,把茶推到阿辅面前。

  “是。”阿辅简单地回应,用手碰了一下杯沿,以示道谢。

  阿辅根本没打算喝茶,跟这位孕妇独处一室,气氛也不甚自然。他的物质需求已经很低,交流欲望也几乎消失,即使一个月里,仅有那么一次和其他上山的人在树林里面对面遇上,也只是远远地点点头。阿辅早就习惯了大自然的沉默,即使说话,他也只会模仿夜鸽的咕咕声。而夜鸽,也咕咕地回应他的呼唤。那是他工作之余的唯一乐趣。

  佩拉当然很愿意跟别人说说话。查叔全身心投入照顾雏鸽的工作,世光忙于生意,有时一周也不来一次,所以自从搬到这里来,她唯一的交流对象可以说只剩下每天飞到窗边的夜鸽。不过她的情绪也因此稳定了下来。当阿辅第一次出现在自己眼前,佩拉就察觉到这个男人身上的那种自然的沉默。是不是护林员都同样喜欢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呢?

  “那我去说一声。”佩拉起身说。

  “哦,好。麻烦了。”

  阿辅打算自己出门去找人,毕竟这是一项公务,不是日常做客。但最后,他还是拘谨地道了谢。趁佩拉出门的间隙,他快速把屋里的鞋子检查了一遍,可是没有找到太阳状的鞋底纹饰。坐了一会儿不见人来,阿辅离开屋子,擅自进了鸽房旁边的鸽子露天活动区,准备暗中搜查一番,可真像个侦探。活动区里的夜鸽数量不多,安静地在几个降落台之间飞跃。从习性和状态判断,这些夜鸽并不是直接从野外捕捉回来的,而是从小养大的。

  露天活动区跟鸽房相连。这也是佩拉第一次进入鸽房。在房外喊了几声,没得到查叔的回应,佩拉便推开门,走进这个她以前止步的地方。那些配对的种鸽不断地转动头颅,观察这位第一次进来的陌生女人,它们对这个女人的兴趣似乎比对产卵孵化更浓厚。难怪大多数鸽笼是空的。每个鸽笼有两个巢箱,分别用来给种鸽孵化和育雏用。但有产卵和育雏的仅占少数。佩拉觉得每天飞到她窗边的夜鸽,也比这里的数量多。它们的羽翼无一不是纯正的黑色,根本看不出任何一点金色的痕迹。在鸽房后门外的空地,佩拉终于看见了查叔。他正拿着铲子在地上掘洞。地上竟横陈着一排黑溜溜的鸟尸,有成年夜鸽,也有雏鸽。佩拉意识到此时根本不该出现,但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呃……”佩拉先是吟哦一声,“公公,有位新来的护林员找你。”

  查叔显然被吓了一跳,抬脚一扫,把地上的鸟尸全部推入刚挖好的土洞里。佩拉直愣愣看着查叔双眼,对地上的事情装作毫不知情。

  “不能进来!”查叔恼怒地挥挥手,要赶佩拉出去,“下次再进来,我只能请你回城里。我先声明,如果你的孩子在这里出了什么事,我是不负责的。”

  佩拉被公公这一番冷言冷语弄得心情糟透了,还扬言不管孙子的死活。她忍着怒气,咬住牙,再次提醒公公那位新护林员到访的事,便迅速退了出去。在转身走向大门时,佩拉听到公公用力把铲子扔到地上的哐当声,把笼子里的夜鸽吓得猛地扑棱翅膀,将粉尘、鸽羽和一些来自鸟喙的古怪黏液,一道儿扑到了她身上。佩拉一边咳着,一边护着肚子,跑了出去,心里堵着气,诅咒这个老头永生永世都培育不出金色的夜鸽!可随后,佩拉又为自己的恶毒诅咒感到悔恨了。

  查叔颓然地坐在土洞旁,掩埋好鸟尸。被人看到培育实验失败的模样,那种耻辱是对他童年记忆的亵渎,是对他身份的嘲笑。对,他是一位鸟类学家,一位对不存在于现实中的金色夜鸽了如指掌的鸟类学家。这种矛盾,正如有一位科学家声称自己对未来世界的构想成熟完备,但人们只会怀疑他的思想行为,对当下世界是否存有实用性。儿媳佩拉把他努力至今却越发落魄的境况毫不留情地曝光了,却大发慈悲似的装作没看见。查叔不需要这种怜悯,甚至怀疑儿媳是不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才这么目无尊卑?一种嫉妒,在这位老男人心中油然而生。

  至于那个新来的护林员,查叔打算随便打发他走。可是当他看到阿辅不经同意就进入了露天活动区后,一下子气得颤抖。可是,他不准备大发雷霆,因为经过刚才的事,他已经没什么面子可丢了,只是冷漠地命令阿辅马上离开。

  “我就直话直说了,”阿辅感到前辈的不友善,也不打算客套,“能让我看看你的鞋底吗?”

  “这里是私人领地。护林员的职责范围,我们应该都很清楚,”查叔说,一边做出请阿辅离开的动作,“我的鞋底应该不归你管吧。”

  “有人非法盗猎夜鸽,鞋印是证据。”阿辅站在原地不动,“曾经是同行,请配合一下。”

  “请看。”查叔脱下一只鞋,把鞋底朝向阿辅。

  旧护林员的鞋底纹饰的确不是太阳状的,阿辅点点头。但这只是其中一个疑点。

  “夜鸽从哪里来的?”

  “既然你知道我在培育夜鸽,估计也知道我从来没有对外销售过。我也可以向你保证,一只夜鸽我都没有杀过。满意了吗?”

  “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既然是同行,又何必相互为难?”查叔说,“对,鸽苗是我从鸽巢里拿的。如果你觉得养鸽子跟盗猎是一个性质的事,你大可以举报。”无论是自家人还是外人,今天好像都非要气死自己不可呢。这个老男人往边上一坐,不管了。

  “夜鸽很野,基本养不活。也许只有护林员,才能做到这个规模吧……”阿辅觉得事情并不如先前想得那么严重,不好再追问下去,于是才转了话锋,多了一些柔和的赞许,“但说到底,人工培育夜鸽是没有必要的。”

  说完,阿辅就走出养殖场。

  “等等……你知道金色夜鸽吗?”查叔问。

  “金色的……夜鸽?没有。”阿辅一侧头,“不过倒是……”他没继续说下去,接着离开了。

  佩拉一直在屋子里听两人的对话。她走到窗边,目送阿辅逐渐走入山林的背影。晚餐时,她独自在房间里吃,对公公白天的话依然很介怀。不过,她开始琢磨阿辅这个人,在阿辅身上,她闻到了一种跟世光身上的油漆味完全相异的气息。佩拉摇摇头,努力打消某种羞耻的念头。到了深夜,佩拉梦见那些为她衔来玫瑰花的鸽子,全部变成了金色。

  回到店铺后,世光想起佩拉此前说,她在阁楼听到了咕咕声,心想:“差点就露了馅。”

  世光搬开堆放在店铺后方的油漆桶,从里头提出一个鸟笼子,里面关的是一只黑色的夜鸽。这只夜鸽羽翼萎靡,有折损的痕迹,但生命力依然顽强,不分白天黑夜地叫,上下扑腾。佩拉没走之前,他用布将笼子裹了起来,将它藏在隐秘处。现在佩拉已经搬走了,阁楼成了一个可以让他毫无顾忌地执行计划的场所。前段时间,世光买来一捆捕鸟粘网,架设在养殖场后方夜鸽经常出没的林间,短短一个晚上,就捕获了好几只夜鸽。但他把其余的夜鸽全部放了,只带了一只回来,因为他当时认为单凭一只夜鸽就能完成计划。

  捕鸟粘网对鸟类的伤害很大,鸟越是挣扎,就缠得越紧。这种网是非法的。但世光没有别的办法捕鸟,只能出此下策,并不是存心伤害鸟类。他对夜鸽种群在林子里过度扩张的事实,不抱任何立场,单纯觉得人跟鸟生活在不同的环境中,本就不该互相影响。如今倒是夜鸽彻底搅乱了他的家庭,世光认为自己有义务将一切引回正轨上。

  世光要用这只羽翼受损的夜鸽,来人工制造一只金色的夜鸽,圆了父亲的心愿。世光对父亲把一只不存在的鸟儿看得比自己未来的孙子还重要的态度,感到非常不满。他想尽办法要结束父亲这种荒谬、毫无意义的退休生活,这样父亲才能把时间转移到照顾自己即将出生的孙子身上来。

  为了防止污染,世光将阁楼里佩拉所有的生活用品密封起来,并在地上和墙上铺了一层白色的塑料膜。如果让别人看到这场景,估计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以为他要干什么毁尸灭迹的勾当。最初,世光使用的是一种金箔漆,稠度很大,而且为了完全掩盖夜鸽原本的黑色,没有加入稀释剂,直接用刷子在夜鸽的羽翼上涂了厚厚的一层。

  夜鸽很快就死了,因为中毒而亡。金箔漆的光反射能力不强,打开天窗,这只死去的金色鸟儿在光线下,更像一块手工拙劣的赝品黄金,涂色不均,羽毛缠结,死气沉沉。世光看着地上的鸟尸,不知如何是好,越发急躁,同时更加厌恶起父亲来。必须尽快另觅涂料进行第二次试验,但仅有的夜鸽已死去,世光不得不重新到林子里架设捕鸟粘网。

  当他第二天回去检查时,发现粘网被破坏了,旁边还立了一块牌子,写了一句古怪的话:“警告:夜鸽是树林的幽灵,无法食用,也无法用于观赏。”灰暗的林子里,一群夜鸽从上空掠过,发出低沉幽怨的咕咕声。世光吓得慌忙跑下山。

  但计划不能就此作罢。与其冒着被护林员逮住的危险,不如到父亲的养殖场里抓几只夜鸽回去吧。父亲养的那些夜鸽,它们本身的存在意义就是为了培育金色的夜鸽,那么抓几只回去染成金色的,达成父亲的心愿,在某种意义上讲,也算是完成了它们的使命。想想已经快两周没有去看望佩拉,世光为自己没有尽一个丈夫的责任感到内疚,但他察觉到自己身上那股油漆味,越来越浓烈,无论怎么洗澡,都无法洗净。他只能在电话里跟佩拉说说话,而她似乎没有任何抱怨,电话里的语气表现得一切都安稳平静。为了妻儿的健康着想,世光决定再坚持一段时间。

  那天到养殖场抓鸽子,世光特意选在夜深人静时分。他把车停在离养殖场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然后走路过去,打开鸽房的门,抓了几只夜鸽,塞进厚厚的布袋里,便悄悄离开。

  自从阿辅来过后,佩拉到了晚上就睡不久,总是倚在窗边,望着从林子里透出的那一点光。亮光从秋天傍晚六点开始亮起,有时候直到清晨才熄灭。那是护林员在山上小屋烧火,点灯,吸引了除飞蛾以外的某个趋光的心灵。

  那天晚上,佩拉听到了从鸽房那边传来的骚动。当她决定亮灯出去查看时,外面已经岑寂下来。是阿辅吗?佩拉嗅了嗅,闻到的是那种含有毒素的甜味——不,是世光。佩拉走到路边,恰好看到一辆车的尾灯,消失在郊外的房子中。世光这么晚过来,怎么不进来看看我呢?佩拉回到养殖场,那种甜味再次侵蚀,让她觉得既恶心,又羞耻,提醒自己不该在怀孕期间干些什么不忠于家庭的事。但仔细琢磨,那种感情似乎又不完全是不忠。至于具体是什么,佩拉说不上来。过不久孩子出生,一切都会成定局。天刚亮,挣扎了一夜的佩拉,决定朝山上的护林员小屋走去。

  照着阿辅离开时的路线行走,路却越走越绕,越走越陌生。如果是夜晚,有灯火作指引,估计会更快捷吧,佩拉想。她最终在林子里迷了路,而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她开始后悔独自上山。这等于拿孩子的命来冒险,如果不小心摔倒了……佩拉越想越害怕,胎动也剧烈起来,头晕目眩。这时,一缕太阳光从前方的树冠上划过,佩拉先是听到了扑翅声,接着一道金色的反光在不远处迅速闪了一下。她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像被某种呼唤指引着,她护着肚子,越过低矮的荆棘丛和掩埋的浅沟,朝着金光出现的方向走去。当佩拉看见护林员小屋就在眼前时,那一刻,她认为那道金光就像古希腊宗教里的神谕一样,指引着人们的行动。

  小屋大门紧闭,从窗户望进去,里面一目了然,没有人,只有一张小床、桌子、火炉和茶具,以及一个遮蔽简陋的卫生间。火炉还在冒烟,人应该离开不久。佩拉刚回到大门前,就看到阿辅从远处走来,提着一小捆柴,另一只手拿着一面镜子似的东西在反复查看。刚才的金光会是这面镜子的太阳反光吗?还是说,真的看到了金鸟?无论是什么,一种莫名的幸福感,突然涌了上来。

  快要走到门口时,阿辅才注意到佩拉。一个孕妇挺着大肚子,在大清早上山来找自己有什么事呢?他不想跟一个陌生女人攀上任何除了工作以外的暧昧关系,更别说是一个孕妇。

  “有事吗?”阿辅不打算请佩拉进屋。

  “我出来散步,迷路了。”佩拉回答。

  “送你回去。”阿辅说,他侧身,朝前转了一步。

  屋子环境太局促,而且床底堆满了像他手中这块镜子这样捡回来的小物品,招待客人显得过于无礼,宁愿请她原路返回吧。相对于人类来访,阿辅更习惯接待那些落在屋顶上,讨要饭食和歇脚的夜鸽。他跟人类唯一的交流,似乎只剩下一般仪式性的工作来往。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佩拉说。

  “抱歉。我还要去工作。”阿辅回答。

  “关于我公公为什么培育夜鸽,”佩拉停顿一下,见阿辅神色有变化,才继续说道,“我倒可以跟你讲讲。”

  阿辅让佩拉在门外等候,花了好一会儿将屋里收拾整洁,才硬着头皮请她进去。当佩拉走进屋子时,阿辅觉得这个女人和肚子里的孩子一下就占满了狭窄的空间。这画面让他有点胸闷,还感到羞耻,仿佛为了交换情报秘密而无情地出卖了自己的情绪。阿辅指着床的一角,要佩拉自己在那儿坐下,然后开始烧炉子沏茶。当烟雾升起时,佩拉咳了一声。阿辅马上抖了一下,狼狈地用水将火扑灭,尴尬地站起来。

  “呃,时间不早了。”阿辅说。

  佩拉很享受这间屋子的古老气氛,自然熨帖,仿佛回到了古早时代的农耕生活,没有繁重的交易,没有沉重的工业。而眼前这个男人,无论是笨拙的动作还是故作冷漠的情绪,都很好笑,但实则一点都没有染上现代生活的沉疴痼疾。佩拉很确定自己并没有不忠,只是有一种回到古代的欲望,她在第一眼看到阿辅时,就在他身上目睹了那条隐约的古老通道。于是,她把公公培育金色夜鸽,以及自己为何到这儿休养的前因后果,完整地讲给阿辅听。

  阿辅心中一阵悸动,发现自己跟旧护林员都是同样的人。他长久挂在脸上的冷漠敌意,开始消解。他决定将从未向别人透露过的一个秘密分享出来。

  “我也在找一种金色的鸟……但不是夜鸽,而是……乌鸦。”阿辅说,“它有六个趾,我每天都在找这种独特的爪印。”

  “嗯……”佩拉不知如何应答,只沉吟一声。

  “你公公比我先抵达了那一步。人一旦在世间寻而不获,就会开始动手创造。”

  “哦,竟然存在两种金鸟呢……它们真的存在吗?”

  “嗯。我只是缺少现实的证据。”

  佩拉想起刚才在林中看到的金光……

  但她不打算把幻觉般的金光奇遇讲出来,也再没有说别的,只是谢谢阿辅的招待。在下山过程中,佩拉的身体变得轻飘飘,双手抚摸隆起的肚腹,感受胎动。自己、公公还有阿辅,都因为某种尚未诞生或者隐匿的美,而时时刻刻地期盼着。公公的现在,就是阿辅的未来,他们都会走上同一条痛苦深重的艰难大路吧。他们两人所追寻的会是同一种鸟吗?或许那些神谕般的事物是不能被主动寻获的,只有在不经意的瞬间,人类才能幸运地瞥上一眼,或者听到只言片语。佩拉一路思索,耳边全是鸟类的噪声,但无法分清到底是什么种类的鸟。

  后来有几次回到护林员小屋,佩拉想继续听听阿辅版本的金鸟故事,可她再也没有见过阿辅。只见小屋里头收拾整齐,火炉冷寂,似乎很久没人住。

  鸽房里的雏鸽,全都没能活过这个秋季。

  查叔开始把心思放在活下来的成年夜鸽身上。这一批夜鸽是他最后的寄托,甚至希望哪天醒来,黑色的夜鸽能像蛇蜕皮那样,蜕下黑色的鸽羽,摇身一变,成为梦中的金鸟。因父亲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而产生的梦想,是查叔唯一的安慰。他早就接受了父亲当年因饥饿疲劳而死的事实,但他也羡慕父亲临死前,曾见过金色的夜鸽,那是多少活到安然老死的人都无法蒙受的恩泽啊!只要金色的夜鸽一天还存留在幻想中,逝者便是恒久的遥望,就能握着那绵绵无尽的思念。

  随着预产期临近,佩拉梦见金鸟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对阿辅的记忆也被日常细节冲刷着。偶尔,查叔会若无其事地问起那个新来的护林员,佩拉才恍然想起:哦,是阿辅……查叔和阿辅是能够惺惺相惜的两个人呢,但佩拉不忍心告诉他,阿辅已经不在山上了。佩拉不是没想过把阿辅也在追踪金鸟的事告诉查叔,可是私心驱使她必须闭上嘴。她希望这位老人能尽早从这种虚妄折磨的生活里解脱,如果把事情如实告知,只会加重查叔认为这世上仍然存在金鸟的执念。

  “孩子出生后,生活会不一样的。”佩拉笑着说。

  “是啊,是啊。”查叔应道,“我是要当爷爷的人。”

  佩拉知道,这位退休的护林员对那些金鸟的奥秘啊,从来都不甘心作罢。

  要筛选变异基因,培育一只金色的夜鸽,根本不是用几只种鸽繁衍一两代雏鸽就可以完成的。看着日历上标记着预产期的红圈,世光想要赶在下一代人出生前,把上一代人的烂摊子收拾好。

  工程项目完成后,世光尝试了各种方法给夜鸽上色,无论是喷枪,食用色素,煤粉,还是油画颜料,都无法获得观感自然的金色。抓回来的几只夜鸽被折腾得羽翼残乱,世光对这些夜鸽心怀愧疚,它们不停地用鸟喙梳理被颜料粘住的翅膀,其中一只的神经系统被毒害,导致飞不高,也不再进食。如果被警察发现,自己将面临处罚,因此世光那段时间总是将店铺大门关紧,在阁楼里秘密进行染色实验。

  那天,灵光乍现。世光买来一种光反射能力达到百分之八十的水性铜金粉,即使在灯光下,也熠熠生光,色泽晶莹细腻。为了保护最后一只夜鸽的健康,将伤害降到最低,他用网袋套住夜鸽的头,在羽毛上喷上一层薄薄的水性喷胶,最后把夜鸽放入装有铜金粉的塑料桶里。世光听见夜鸽在铜金粉中扑翅、挣扎,心里不断祈祷着。当夜鸽安静下来后,世光打开盖子,他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件来自古代宫廷王室的金质鸟宝石,上色程度不够均匀,但成果已经令人瞩目。静置一段时间后,夜鸽身上的铜金粉开始剥落,露出黑色的细羽。世光只好一遍一遍地用棉花蘸着铜金粉进行修补,并留意夜鸽的健康状态。过程中,世光反问自己,自己那么固执地要制造一只人工的金色夜鸽,跟父亲坚持培育一只看似自然的金色夜鸽,本质上有何不同呢?虽说自己最终创造出来的只是一份赝品,但父亲的繁殖干预,也不见得顺应了自然。他赌气似的认为这其中已经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佩拉回来的前一天,夜鸽的金色羽毛终于停止了褪色剥落,仿佛它天生如此金光闪闪!

  这是一只赝品金鸟,也许最后会被雨水冲刷掉那层伪装。但面对这只自己亲手制造的金鸟,世光却像面对一件神圣不可触摸的圣器,只敢远观,生怕手指一接触,那层美丽的金色就会马上灰飞烟灭,再次变回一只毫无特色的黑鸟。

  明媚的阳光从天窗玻璃透入,落在夜鸽的金色羽翼上,如同圣人的降临。世光打开天窗,让更多阳光直射,夜鸽奋力腾起,羽翼上的铜金粉如一千个太阳在同时闪耀。他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突然在一个奇怪的切入点上,在情感形象上转变成自己的父亲:原来人类是多么执着于创造,多么乐于陶醉在亲手创造的美之中啊,那种超越自身的事物,若非亲手创造是不能理解的。

  在这种身体几乎静止的凝视中,直到金色的夜鸽从天窗飞出去好一会儿后,世光才回过神来。他马上冲下阁楼,四处询问,有人见过一只金色的鸽子吗?!但回答的人都说,这世上没有金色的鸽子,还怀疑世光跟他那个老爹一样,都感染了异想天开的病呢。世光在大楼和行道树之间苦苦寻觅,终未能得知它的去向。他站在大街上,茫然无措,第一次理解了父亲长久以来的失落。这种失落或许是永久的,世光仍然希望父亲能回归正常的退休生活中来。

  开车来到养殖场,世光劝父亲一起回去,迎接孩子的出生。

  “我还是留在这里吧。你那小阁楼,我住不下。”查叔故意刁难,“等孩子出生了,带他来让我看看吧。”

  夫妻俩都不好再相劝,驱车离开。世光在后视镜里看到父亲站在养殖场门口,目送车子远去,他觉得自己好像把这位父亲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衰老和决绝之中。经过层叠起伏的山丘,在树林的阴影里,佩拉的目光搜寻着。那里还会有神奇的金光吗?说不定阿辅是一位古老的山神,变成年轻人的模样来人间转悠了一趟而已吧。佩拉没有问起店铺的生意状况,看着世光眉头紧锁的模样,她反思自己来这里安养是不是正确的选择,还担心他们的感情因此而疏远了。佩拉一直琢磨着,世光肯定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只要他身上那股油漆味一天不散,阴霾就一天笼罩在她头上。

  愤怒的爆发,是在佩拉目睹了阁楼的狼藉之后。一打开阁楼的门,几只羽毛脱落,失去飞行能力,浑身涂满邋遢金色颜料的鸽子,就从佩拉的脚下窜了出去。她还以为是老鼠呢。塑料膜还没有清理,涂料左一块,右一块,像开了染坊。她不敢相信这里是自己曾经居住的房子,那股混合了各种化学物质的味道涌过来,如同给她当头倒了一桶油漆,她身体往后一倾,差点从楼梯滚下去了。世光立刻从后面托住佩拉,想起自己竟然完全忘记了这回事,石化了似的不敢动,因为他差点就害了自己的妻儿。佩拉撑着笨拙的身体,扬言要回娘家住。

  “你们父子俩,真是对鸽子着了迷!”佩拉说,“上山盗猎的人就是你吧?护林员说鞋底印是太阳状的,那时我就猜到是你。但我仍然不确定,直到那天你偷偷摸摸来到养殖场抓鸽子。难不成你也要步你爸的后尘?我连做梦都满脑子是那些咕咕叫的鬼东西,有时候我想啊,我肚子里怀着的,会不会也是一只鸽子?”

  “别瞎想。不是你说的这样……”世光说。

  那只染出来的金色夜鸽已经飞走,可以说是“死无对证”。他要怎么证明自己完成了计划,只是在最后功亏一篑?

  面对责难时欲言又止,世光的态度让佩拉感到绝望。这时,阿辅的形象冒了出来,被愤怒控制住的佩拉甚至想回山上找阿辅,要在丛林里生活下去,她已经厌倦了所有跟现代工业产业有关的事物。可是阿辅早就不在那里了,生活以外的渴望都那么不切实际,佩拉往椅子上一坐,哭了起来。

  世光最后决定把这段时间以来在执行、现在听起来可能有点愚蠢的计划,向佩拉全盘托出。

  “你这样跟你爸有什么区别?也许初衷是好的,却无意中损害了另一条生命。”冷静后的佩拉稍稍理解了丈夫的用心,可她目前仍无法容忍任何有关杀生与死亡的行为,因为她在等待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可是她也会偶尔觉得,用自己的身体孕育一个孩子,会不会也是对自己生命的损害?但母爱的光辉又很快覆盖了这种恐怖的念头。诞生,意味着对能量的消耗,就如同在培养基上培养真菌,就必须消耗当中的营养物质。这是生命的轮回根基啊。

  世光安慰完妻子并道歉后,把自己锁在阁楼,默默地清理起那一地的狼藉。某种程度上,他跟父亲在夜鸽身上投放的精力都是失败的,是徒劳的。世光用力扯掉那些塑料膜,心想,佩拉肚子里的孩子才是这个家庭唯一值得寄托的黄金未来,才能慰藉这个家庭疲倦的心灵。

  孩子出生前的一周,佩拉上卫生间时感觉身体不太舒适,排尿疼痛。也许是因为她对孩子的未来忧虑越来越严重,才影响了身体机能吧。她想起某个女性朋友,曾得了产后抑郁症,花了不少时间来跟情绪斗争和恢复健康。所幸,世光在各方面都照顾体贴,一周后,佩拉顺利生下一个男婴。

  佩拉首先注意到了孩子的发色,比同病房里其他孩子的都要浅。尽管医生说,新生儿发色会随着时间逐渐变黑,她还是无法放心,却不敢在世光面前提起,要不然这多扫兴啊,看看他,多么欢天喜地!孩子出生前的那种忧虑似乎没有因为孩子的出生而截断,而是继续蔓延过来了。

  在阁楼,佩拉打开天窗,尽量让更多阳光照射进来,通透,明媚。可是她不敢坐在稍微亮一点的地方,因为在光线下,孩子的头发反射着一种几乎接近苍白的光泽。而且只要一想起世光在这里摆弄过那些夜鸽,佩拉的心情就变得糟糕,仿佛这里是一个凶案现场。最后她不得不回到娘家去。世光发现孩子并未像预期那样为这个家庭带来长久的欢乐,当他独自一人面对店铺时,才想起父亲。——啊,我忘了把孩子出生的事,告诉那位已经是孩子祖父的人了……

  世光回到养殖场时,孩子的出生已经是三周以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养殖场里剩下的夜鸽全部转移到了露天活动区,查叔每天与夜鸽为伴。夜鸽把查叔的肩膀当作休息平台,停落在上面,啄啄他稀疏的头发。他很享受这种来自动物们的宠爱,可以一动不动,直到夜鸽飞走了,他才扶着酸痛的膝头,坐在石墩上休息,闭着眼睛,想象那只传说中如同一蓬火的金天鹅……

  当查叔看见儿子出现在门口,一脸疲惫却强装兴奋地告诉自己孙子出生的消息时,他仍沉浸在难得的安宁和淡若轻雾的失落中。因为孙子的出生是迟早的事,而他的金色夜鸽将永远不可能在这个世界再次闪耀光芒。查叔不想表现得不礼貌,于是说了些祝贺之类的礼节性的话。这却让世光觉得,父亲好像变成个客气的陌生人。

  “爸,”世光在父亲身边坐下来,“那种金色的鸟,真的那么重要吗?”

  “可惜,你没机会见到你祖父。他身上有种很稀奇的东西呢。快要饿死了,他还要想象那些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理想,非要叫醒我,要我去看看那只金色的夜鸽。我那时候在板车上,都快饿晕了。后来我才想通,那个年代的鸟儿都被人吃光了,怎么还会有不被人发现而且还是金色的鸽子?”查叔说,这时一只夜鸽飞落他的肩头,“我只是延续了那种,不可去却偏要去的性子。”

  世光跟父亲说,佩拉把孩子带回娘家了,如果他愿意,可以一块儿去看看孩子。

  查叔知道儿子又在使法子劝自己离开。可是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这里有某些东西需要他来照顾,而他的孙子,已经拥有太多人的关怀了,并不缺他这个满怀心事的老头子。

  然而,孩子那头黄白色的头发,并未如医生所言随着时间变黑,反而开始朝着一种古怪的颜色——像是欧美人发质的那种金色,逐渐加深。两个黄种人怎么会生出一个金发娃娃呢?在注意到这个问题的第一时间,佩拉就向世光自证了清白,对他绝无不忠行为。

  在医院排除了遗传与营养不足的问题后,佩拉怀疑,这是长期在店铺里跟油漆共处一个生活空间,因油漆蒸气和重金属引起的神经系统中毒。世光听到妻子的指责,带着愧疚的心情,很快在医院给孩子验血,也并未在血液中发现重金属超标,以及跟油漆有关的慢性中毒。

  孩子每个月都会腹泻一次,这加深了本来就已日夜折磨佩拉的忧郁情绪。她神色萎靡,在阁楼里抱着孩子,在孩子的发梢间拨弄,似乎能在其中发现某种秘密。世光除了四处求医,和给予根本不足以缓解事态的安慰外,便无能为力。那些日子,佩拉重新开始梦见金色的夜鸽,此时这种显得如此不祥的“金色”,似乎才是一切的源头,无论是精神性的,还是生理性的。但她说不出其中神秘的关联,只好任由自己在梦中被密密匝匝的金色群鸟围绕着,每次醒来,身体都从梦中的轻盈瞬间坠入现实的沉重。

  世光不知如何跟父亲解释他孙子的头发变成金色的事实,因此,在孩子一岁前,他都没让父亲见孩子。父亲也从不过问孙子的情况,终日在养殖场里与最后的那批夜鸽为伴。所幸孩子除了头发金黄和每月腹泻一次,并无大碍,性格也未受影响,佩拉的情绪才慢慢恢复往日的平稳。

  某天,娘家那边有人介绍夫妻俩到某个医院的医生那儿看诊。在走廊等候期间,其他家庭总是瞟着这个有着亚洲脸孔,却长了一头金发的娃娃。佩拉早就习惯了这个金发的孩子,无论如何,他都是自己怀胎孕育的,金色并不意味着健康,却一定是独特的,就像稀世的金色夜鸽。

  医生检查了孩子的头发,询问了世光和佩拉生活上的一些细节。直到佩拉说起腹泻的症状,医生才停止了检查,坐下来说道:“应该是毛滴虫肝肠综合征。”

  这个病症名词对世光和佩拉来说都是陌生的。他们看了对方一眼,等待医生进一步解释。

  “如果怀孕期间,你感染了毛滴虫,很可能会传染给胎儿。”医生说。

  “这种虫子……是怎么……”佩拉断断续续地问。她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它存在于白带以及精液中。也就是说,有可能是你丈夫传染给你的。”医生停顿了一下,“也存在另一个可能,接触了某种动物,比如——”

  “鸽子!”还没等医生说完,世光就抢着说出了这种动物的名字。

  “对。鸽子大多会感染鸽毛滴虫,如果接触了它们口腔里的黏液,是有受感染的可能。”医生看了夫妻俩一眼,“但真正的感染源头,还是需要你们自己去搞清楚。”

  第一次进入鸽房那天,可能被鸽子的黏液溅到了……佩拉回忆。

  医生接下来安排夫妻俩进行了毛滴虫取样检查,结果显示,两人竟然都不是毛滴虫的带虫者。但世光仍把所有责任都推到父亲身上,如果不是他坚持从野外收集鸽苗培育,这个孩子根本不用承受这种病的折磨。佩拉说,如果孩子受感染真的是公公养鸽子导致的,那也是自己提出要去那儿生活的,责任不在公公身上。但世光不可能接受这个责任的分摊,因为一旦接受,意味着世光自己也必须为此负责,因为让怀孕的佩拉到养殖场去,就是他当时考虑到生意繁忙和为鸽子染色,才最终应允的。他痛恨自己的鲁莽,但固执地认为父亲要为此负全责。

  “我们都不是带虫者,那孩子一定是在阁楼感染的,想想你在那里干了什么……”佩拉说。

  “不可能。”世光反驳。

  “你跟你爸一样蛮不讲理。”说完,佩拉马上担心孩子长大后是否也会变成这种坏脾气。

  离开医院后,世光载着佩拉和孩子,直接朝郊区的养殖场驶去。面对儿子滔滔不绝的嗔怪,当查叔看到一头金发的孙子,某个短暂的恍惚,他竟然有一种分不清悲喜的情绪。自己的行为确实让儿媳和孙子遭受了病痛的折磨,可是同时,他看到了一种金光的涌动:自己花了半辈子都无法寻获的金色夜鸽,竟有如神助般地在他的孙子身上得到了呈现!金色的造物,稀世的生命!他想要抱抱这个奇特的孩子。但世光马上伸出手,把父亲的手挡住了。查叔沮丧地点点头,只好作罢。

  这个金发的孩子就像一面镜子,三个人在这面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看到自己某种内心的倒影。世光嘴上一直在嗔怪父亲,其实自从知道孩子头发是金色的那天起,他就认为自己遭到了报应:他伤害那些夜鸽,禁锢它们,给它们染色,毒害它们的神经,最终自己后代遭到了自然的报复。佩拉看着铺洒落日的金黄树林和延绵的金黄山丘,抱着金发娃娃的她,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是金黄的。她尝试去接受一切的不如意,并试图在当中寻找一种如同神谕般的意义,就像那天在树林里看到的那道无法解释的金光,也许这个孩子就是她那些金黄梦境的产物之一吧。

  养殖棚外来了一个人……

  这是世光第一次见到他,但佩拉和查叔对他并不陌生,是护林员阿辅。阿辅没有解释他消失这么久究竟去了哪里,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黑白照片,急不可待地递给三个人看。照片有点褪色,拍得并不好,是一片树林,有重影和模糊,但仍能在一条枝丫上,分辨出一只近似乌鸦的鸟类。佩拉看着阿辅的面孔,那种自然幸福的情绪再次出现,但她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

  “这是金色的乌鸦。”阿辅说,“这些年,我都在追踪它的动向。夜鸽数量泛滥,很可能已经将它赶出了栖息地。”阿辅转向老护林员,继续说,“你培育不出金色的夜鸽,原因在于根本就不存在金色的夜鸽。一直以来,你父亲看到的,都是一只金色的乌鸦!”

  由于照片是黑白的,谁也不能确定那只鸟到底是什么颜色,而且一只乌鸦能活那么多个年头吗?一种神秘、理不清的情绪,在四个人之间弥漫开来,连金发娃娃都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查叔在阿辅身上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固执,但只是笑了笑,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这么多年来,查叔第一次感到徒劳感的溃散,仿佛孙子的诞生,就是为了结束他长久以来的噩梦。他呼了一口气,看着孩子说:“是我们这一家三口人,共同培育了这个金色的后代。”

  虽然嘴上这么说,查叔心中马上想到的却是:那个金色的后代,其实不就是阿辅本人吗?

  查叔逐一打开养殖棚的门窗。郊外树林的风灌进来,最后一批夜鸽随风飞出去。夕阳从云层中露出,第一次离开养殖棚的夜鸽在田野上空盘旋,它们的羽翼在澄澈的金色光线中,反射着自由的金光,如同一千个太阳同时在闪耀。那些金光也落在阿辅的黑发上,像烧起了一蓬火。佩拉紧紧抱住孩子,心想:那个生活着金色鸟儿的神秘世界,不就在眼皮底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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