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无处不在。只要可以看见天空的地方,就可以看见鸟。
鸟的头顶上,只有天空。鸟的翅膀上,只有气流。鸟的鸣叫声如春雨洒向大野。苍茫大野,芳草萋萋,树木擎天,白雪皑皑,飞沙走石,湖海渺渺。我们生活的地方,鸟在生活;我们无法远足之处,或许正是鸟的天堂。我们无法仰望的高处,鸟会抵达。
鸟是离我们最近的生灵之一。在窗外,在格子般的屋顶,在下午久坐的公园,在晨光洒落的林荫道,在通往远方的公路,在钟塔般的山巅……鸟以自然公民的身份,与我们同吸一样的空气。
在我的生活中,鸟以陌生知音的方式,问候我,给我无以言说的欣悦。窗外的石榴树上,两只褐柳莺翘着毛茸茸的脑袋,在吃挂在蜘蛛网的昆虫,它们在嘁嘁地叫。它们吵醒了我,我推开窗,阳光斜照进来。两只褐柳莺让我的一天,生动了起来。
一次在家中,我坐在屋檐下吃饭。饭有些硬,有米心,我把硬饭从碗里扒在地上,等鸡吃。鸡在田里。可没一会儿,三只麻雀来了,边吃边看我。过了十几分钟,又来了五六只,吃饭粒。我端着碗,不敢动,把饭一小筷子一小筷子,扒下地。一碗饭,扒得一粒不剩。麻雀来了十三只,围着我吃。我用脚拍一下地,麻雀歪着头看我,跳几下,却不飞走,继续吃。它们吃得勤勉兴奋。
在鄱阳谢家滩排上村,我一个人走在无人的丘陵林中,黄泥土路夹在榔榆、野樱、白背叶、苦竹、栲树之间,深秋干燥的土气似乎可以让人感知木枝欲燃的干裂。我眼睛瞭着树林,双脚疲惫。突然天空传来尖厉的叫声。我抬头仰望,一只白腹隼雕在空中盘旋。它呈螺旋式的圆形盘旋,忽而高忽而低,绕着山坳。我怔怔地看着它。扁圆的浅灰蓝的天空,被白腹隼雕划出一圈圈无痕的影线。我喜滋滋地望着天空,即使白腹隼雕已消失天际。
远远看去,河边一棵乐昌含笑,开满了白色花。花朵如炸,一朵朵,如雪团堆在枝丫上。信江两岸怎么会有野生乐昌含笑呢?我走过去细看,原来是一棵叶芽油绿的乌桕树上,停满了白鹭。白鹭“开”在树上,在初夏的夕光中,如莹白的含笑花。
我在山中荒地,看见一只火斑鸠,窝在焦土上孵卵。我在离它十余米之处的矮松下,我静静地坐。我看着它。它扑着身子,头耷拉在收拢的翅肩上,眼睛机警地看着荒草稀稀的四周。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火斑鸠飞走了。我看见了三颗鸟蛋。它的巢只有不多的干草。斑鸠营巢在树上或高大的芦苇丛,巢呈杯状,怎么会在焦土上营巢呢?巢怎么是扁平的呢?这个发现,让我惊喜了好几天。
鸟让我枯燥的生活,有许多意想不到的生趣。我把大部分的闲余时间,留给了旷野。我徒步去,去草木茂盛的河边,去空空的山坞,去狭长的峡谷,去深处的田野。鸟是我行踪的唯一知情者。只要我可以走向旷野,听鸟叫,看鸟飞,我的生命就不枯寂。坐在板栗树下打盹的时候,两只绿翅短脚鹎欢叫不休,我会像突然爱上一个人一样爱上它们。站在山腰歇气的时候,佛法僧从一个山梁飞向另一个山梁,我的视线追寻着它,像追寻海浪远去。
近乎天使的鸟,一生充满了苦难、不幸和悲壮。
母鸟自产卵下来,鸟惊心动魄的一生便已开始。许多动物,喜欢吃鸟蛋。如蛇、黄鼬、蜥蜴、山鼠、野山猫等。蛋躺在巢里,三五个七八个,像做梦一样恬美。山鼠窥视着鸟巢,待亲鸟离巢,它溜了进去,尾巴把鸟蛋卷起来,拖走,躲在阴暗的角落,享受美味。黄鼬是个暴虐的杀手,即使母鸟在窝,它也龇牙,撕咬母鸟。母鸟弃巢而逃,一窝鸟蛋,被黄鼬吃得一个不剩。猎人因此以鸟蛋为诱饵,设置踏脚陷阱,捕获黄鼬。
所以,鸟秘密营巢于高枝,或灌木丛,或茅草丛,或高处岩石缝,以防被猎食者发现。可鸟的叫声和鸟蛋的腥味,会出卖自己。可蛇再高的枝,它可以爬上去;再深的洞,它可以钻进去。它探测器一样的信子,会忽闪忽闪,它幽灵一样在草丛、树木、洞穴之间寻找美食。在荣华山,我多次亲见蛇捕鸟,偷吃鸟蛋。它缠绕着树而上,滑向枝头,扑向鸟巢,冷冷的气息让鸟惊惧。
家麻雀和家燕,是与人最亲近的鸟。家燕筑巢在农家厅堂的横梁上,四月泥巢,五月孵卵,六月育雏。乌梢蛇爬上屋顶,钻进瓦缝,顺着横梁,进入燕巢,大快朵颐,把燕蛋吞食。家麻雀筑巢在土墙洞里,非常隐秘。土墙洞是夯墙时留下的毛竹洞,距地面比楼梯高。有一种叫“麻雀寸”的蛇,专吃麻雀蛋。我不知道这种蛇的学名叫什么,全身有黑黄相间的蛇纹,像一根筷子。我不知道它是怎样爬上墙的。小时候摸麻雀蛋,手伸进墙洞,摸到冷冰冰的软软的物体,便是“麻雀寸”。
蛇也有自找死路的时候。雉科、夜鹰科、杜鹃科、鸨科、鸻科、鹗科、鹰科、鸱鸮科、咬鹃科、隼科等的大部分鸟类,具有捕杀蛇的能力,因为它们都具有尖利刚硬的爪,和铁钩一样的喙。尤其是夜鹰科、鹗科、鹰科、隼科、鸱鸮科的鸟,把蛇抓起来,飞向高空,松开双爪,把蛇摔在岩石上,蛇骨碎断。杜鹃对蛇这样的敌手毫不“心慈手软”,十分凶狠,把蛇按在脚下,啄烂蛇头。走鹃干脆把蛇吞下去,边走边吞,寸骨寸肉也不浪费。
同类相残,更隐蔽。鸟有一种繁衍习性,叫巢寄生,指某些鸟类将卵产在其他鸟的巢中,由其他鸟(义亲)代为孵化和育雏的一种特殊的繁殖行为。黑头鸭、纵纹腹小鸮、长耳鸮、棕胸金鹃、大杜鹃、褐头牛鹂、黑头鸭等鸟,都具有巢寄生的习性。有的宿主鸟幼雏与寄主鸟幼雏共生,纯属代养。如黑头鸭。它把蛋产在潜鸭的窝里(也寄生在骨顶鸡、朱鹭、秧鸡等巢中),由潜鸭代孵卵、代养育,直至成年。它不伤害义亲的蛋或雏鸟。但大部分巢寄生鸟,生性凶残。恶名昭著的,是大杜鹃。大杜鹃不营巢也不孵卵,无固定配偶,将卵产于大苇莺、麻雀、灰喜鹊、伯劳、棕头鸦雀、北红尾鸲、棕扇尾莺等各类雀形目鸟类巢中,由义亲代孵代养。大杜鹃幼鸟出壳,肉像熟透的柿子,还没长毛,眼睛还没有睁开,它便用屁股或脊背,把同窝的鸟蛋,一个个推出窝,让义亲遭受“灭门”。
有一种鸟,比麻雀略大,很喜欢吃蜂蜜。它四季寻蜜,四处飞行。它腹部灰白色,背部青黄色,喙尖短坚硬。它不能破坏蜂巢而无法吃蜜的时候,便飞到最近的村庄,在离人很近的地方,发出刺耳的叫声,快乐地跳,以引起人的注意。它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把人引到蜂巢。它隐藏在树上,看着人刮蜜。刮蜜人割了蜂巢,刮了蜜,把少量的蜜、蜂蜡和蜂蛹留给它。人们叫它指路鸟。它有一个甜蜜动人的学名:响蜜。它比大杜鹃更凶残。它是巢寄生鸟,破蛋出壳,喙带双钩,把其他出壳的雏鸟全部杀死。即使是同类雏鸟,也相互残杀,只留下最后一只。十天后,双钩自动脱落。
即使没有鸟寄生,也并不意味着不“手足相残”。加拉帕戈斯群岛有一种鸟,叫纳斯卡鲣鸟,也叫橙嘴蓝脚鲣鸟,以乌贼、飞鱼等为食,它一窝产卵两枚,产卵相隔六天。第一只雏鸟会把第二只雏鸟,驱赶到阳光暴烈之处,母鸟也不再给它为食,任它活活脱水而死或饿死。鲸头鹳和金雕,也是如此,产蛋两枚,弱小的一只被活活啄死,成为食物。体形较大的鹰、雕类鸟,产三枚卵。体壮的幼鸟感到饥饿时,亲鸟还没送来食物,啄食最小的一只,再遇此类情况又会啄食第二只,直至剩下一只。白鹈鹕也如此,因雏鸟食量过大,亲鸟无法提供充足的食物,最强壮的雏鸟把另两只赶走,任由其自生自灭。雏鸟离开母鸟,唯一的结局便是死亡。
这就是鸟世界著名的“杀婴现象”。很多鸟,在孵化育雏时都会“杀婴”,让“同胞相杀”“同巢相残”,弱肉强食,最强者生存。如白鹭、苍鹭、白骨顶鸡、黑水鸡等,在雏鸟众多又无法提供充足食物时,便开始“杀婴”。
这是鸟世界最残忍的繁衍方式,也是最残酷的选择。如哈姆雷特所言:活着,还是死去。自然的法则让每一个物种,经受生命垂死的考验。为了保留自己的基因,为了让自己的物种延续,让强者活下来,它们选择了“杀婴”。自然的道德高于伦理,它们选择了自戕。
食物的短缺和恶劣的自然环境,是一把夹棍,紧紧扼住了它们命运的咽喉。
生命诞生,并不意味着拥有生命。拥有生命,也不意味着延续生命。这就是鸟。鸟,从破壳开始,它们的每一天,都活得惊心动魄。除了捕食者,雏鸟还要面临无法抗衡的自然灾害。如洪水,如暴风雪,如台风。东方白鹳是中国特有的鸟类,属大型涉禽。它有迁徙的习性,在东北的中、北部繁殖,在南方越冬。近年,在鄱阳湖区,有部分东方白鹳成了留鸟。己亥年九月,我在进贤的三江口(抚河、赣江汇入鄱阳湖处),我近距离观察到了东方白鹳。一对东方白鹳在沼泽(水淹没了的稻田)觅食。不远处的草洲,耸立着高压电线铁塔。它们把巢营在高塔上。东方白鹳栖息于开阔偏僻的平原、草地和沼泽地带,尤其喜欢带有稀疏高大树林的湖泊、河流和沼泽的开阔地。东方白鹳一般营巢在高大的樟树、苦槠树等阔叶乔木上,但在河岸或湖岸边,这样的树稀少,它们便在铁塔营巢,巢呈盘状,比大脚盆还大。繁殖期正是南方雨季,也是暴风雨最猛烈的季节。暴风会把鸟巢掀翻下来,或者把雏鸟吹落下来。落下铁塔的雏鸟,很难逃脱被摔死的命运。所谓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雏鸟还是猛禽、蛇、野山猫的美食。猛禽在空中盘旋,发现巢中雏鸟喳喳叫,它把利爪插入雏鸟身体,叼啄分食。捕食者猎杀雏鸟时,亲鸟表现出无比的勇敢,与之周旋斗勇逞凶。在荣华山,我看过灰背燕尾斗白花蛇。灰背燕尾是一种非常洁净的鸟,头顶至背蓝灰色,腰和尾上覆羽白色,尾羽梯形成叉状,黑斑相间,美妙绝伦。它一般营巢在海拔三百至一千六百米山中涧泉边的岩石缝隙,以水生昆虫、毛虫、螺蛳、昆虫幼卵为食。
山中溪涧,是蛇出没之处,捕食山老鼠、蜥蜴和小鸟。蛇盘在岩石上,吸收阳光的热量。白花蛇从溪涧游滑而来,溜上了青苔斑斑的岩石。白花蛇嗅出了雏鸟的气味,慢慢滑向洞口。它冷飕飕的死亡之气,被灰背燕尾发现了,抖起翅膀,翘起长长的尾巴,“叽尔,叽尔,叽尔”叫得十分激烈。另一只灰背燕尾从林中呼呼飞来,也对着白花蛇惊叫,边叫边甩着乌钢色的鸟喙。洞里的雏鸟,快速地拍打着翅膀,惊恐地叫。白花蛇昂起头,风吹青葙一样摇着。蛇鸟相峙了几分钟,蛇滑入了芭茅丛。
关山路远,始于翅膀。试飞是路途对飞翔者的第一次生命检阅。
飞十米。
飞一百米。
飞一千米。
飞三千米。
低空飞。中空飞。高空飞。
山越来越小,河越来越长。关山飞渡。
但很多鸟,生命的长度不足千米。试飞时,摔下来,翅膀折断,被掠食者分食,或活活饿死。鹭科大部分鸟,有倾巢现象,即鸟开始试飞,亲鸟把巢掀翻,不再回巢,逼迫雏鸟练飞。在七月南方的田野、河边,和湖泊附近的草地,常见断翅的试飞鹭鸟。没有人的救助,它们将成为黄鼬的美食。
鸟漫长或短暂的一生,试飞是最难的一关。我捡到过试飞时折翅的雕鸮。小雕鸮从樟树高枝上,掉下来,落入泱泱水田。我养在笼子里,买小鱼给它吃,它也不吃,切肉碎给它吃,它也不吃。它的眼神显得凶恶,透出让人惊惧的阴绿之光。它展开翅膀,像一架战斗机,张开钩喙,拒人千里。养了三天,它便死了。那时还没有动物医院,我也不知如何救治,眼睁睁看着它死。
候鸟,或旅鸟,一生都奔波在旅程中。它们的一生,都与远方有关。它们是远方的探寻者和征服者。它们依据星座、地球磁场、月盈月亏、风向、气候、草枯草荣、水涨水落,寻找远方的终点。
它们飞越海洋冰峰。它们飞越高山沙漠。它们因干渴而死。它们因饥饿而死。它们因疲倦而死。它们因受伤而死。它们因落伍而死。它们的翅膀剪开暖流冷流,剪开雨雾霜雪,剪开白天黑夜。它们将忘我。它们将忘记生命。只有强者,唯有强者,可以驾驶帆船一样的翅膀,长途奔袭,飞往越冬地鄱阳湖。它们征服莽莽高山,征服茫茫荒漠。
鸟,地球上最英勇的旅程征服者。没有比鸟翅更高耸的山峰。没有比鸟翅更宽阔的大海。没有比鸟更轻的东西,它比蒲公英的种子还轻,轻得只剩下飞翔的梦想。鸟的翅膀,是天空裁剪下来的一角。数万只鸟,甚至数十万只鸟,作为一个种群,作长途投奔,振翅之声数公里之外,清晰可闻。天空在翅膀下翻卷,气流如大河奔泻,气吞万里。候鸟用翅膀求证生命的长途,求证远方到底有多远。
候鸟的迁徙通常为春季从南向北,由越冬地飞向繁殖地;秋季从北向南,由繁殖地飞向越冬地。除非发生意外,候鸟迁徙的时间、途径年年不变。迁徙时,候鸟必经之路,称为鸟道。
种群数量越大,在鸟道上越是危机四伏。鲨鱼截杀沙丁鱼一样,空中掠食者(游隼、雕、鸮等鸟)组成了阵列,肆意截杀。最残忍的是,在候鸟途中补充食物时,少数非法之徒架网、投毒,大量捕杀。鸟飞越了自然的屏障,却逃脱不了千米长的天网。
人,是鸟类最大的天敌。把鸟囚禁在笼子,作为豢养之物,悦其声,赏其羽。把鸟(如锦雉、鹰、天鹅等)的羽毛拔下来,当作饰品。拔毛取肉,填自己的皮囊。鸟作为一种地下交易的商品,被四处贩卖。
鸟太弱小,尤其是体形较小的鸟,死亡是随时发生的。有一次我去水库玩,水库养了几百只麻鸭。养鸭人拉了一板车谷糟(酿酒剩料)给鸭吃。谷糟卸在水库边,上百只麻雀和一群鸭子,围着谷糟吃。鸭子吃着吃着,顺便把麻雀夹起来,吞进嘴巴里。我看了半个多小时,有七只麻雀被吃。
没有安全之地,是鸟的宿命。鲣鸟、海鸥、信天翁,都是以海为生的凶猛鸟类,以鱼为主要食物。茫茫海面,它们自由翱翔。它们追逐风暴,追逐日出日落,追逐鱼群。作为鱼的捕食者,它们也会成为鱼的食物。珍鲹、虎鲸、大翅鲸、猫鲨、点纹斑竹鲨,都具有捕食海鸟的能力,围成阵列,大肆捕杀海鸟。珍鲹根据海鸟在水面移动的影子,可以预判海鸟下降的速度和达到海面的时间,以此捕杀海鸟。
即使在平静的河流,鸟也会被不知不觉掠杀。喀纳斯湖有一种鱼,叫哲罗鲑,长到体形较大后,蛰伏于湖底,吞食牛羊。在体形较小时,生活在河流湍急处,以蛙、鱼、鸟为食。鸟在临河的树枝上嬉戏,快乐地鸣叫,在最快乐时,死亡之神紧紧抓住了它;哲罗鲑从鸟的倒影中,判断鸟距离水面的高度,跳起来,把鸟吞食。
于鸟而言,死亡并不神秘,而是出其不意。它可能死在清晨去觅食的空中,可能死在享受美食之时,也可能死在快乐的求偶声中。它无法摆脱随时被掠杀的宿命——作为食物,鸟简直过于完美。
距离我家不远处有一个葡萄园,葡萄园约有百来亩。葡萄是最古老的人类栽种水果之一,丰富的果糖让人迷恋。也让鸟迷恋。葡萄园呈四方形,打桩搭架,盖了薄塑料皮,铁丝网把葡萄棚罩起来。八月,葡萄开始糖化,很甜。每天几千只鸟,从铁丝网的破洞里飞进去,吃葡萄,吃老鼠,吃昆虫。葡萄园是鸟类最丰盛的餐桌,各取所需。低地生活的鸣禽,在这里纵情高歌,饕餮美食。麻雀,短脚鹎,柳莺,鸦雀,噪鹛,鹡鸰,鸫鸟,在葡萄园里寻欢作乐。
到了傍晚,鸟回巢,从网洞里飞出去,哗啦啦,乌黑黑,往山边的灌木林飞。但每天有很多鸟,粘在铁丝网里出不去。葡萄园的两个女工进棚子里,拎一个大扁篮,一垄一垄捡鸟。女工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鸟脖子,要不了三秒钟,鸟便没了呼吸,扔进大扁篮。晚上拔毛,破膛,剁头,第二天早上卖到餐馆。小鸟十块钱三只,大鸟十块钱一只。自葡萄挂果开始,工人每天收鸟,至少上百只,多时达六百余只。九月底,葡萄收完,再也无鸟投网。
这是我所见到的,人对鸟最惊骇的杀戮。年复一年。糖分(浆果)的诱惑,是致命的。鸟为食亡,它听命于食物。而人,远远还没有学会,更不懂得如何尊重生命,甚至不懂得尊重死亡。鸟无辜死去的,远远多于活着的。死去的鸟,塑造了活下来的鸟。鸟遵循活的法则,也遵循死的法则。在公园一角,在湍急的溪流,在荒落的草洲,在破败的颓垣废址……鸟作为自由生命的符号,落墨于天空的宣纸之上,与天空同在。
旷野之中,一只云雀高高在上,一对对大雁南飞,一行两行三行白鹭上青天。——它们在飞翔,它们在鸣唱。它们所经历的九死一生,又有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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