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尔微
秋尔微终于不用在马路上长跑了。那些年她一直在马路上长跑。她是我们当中跑起来步步生风的人。她的脚一抬,就像马的脚一抬,她的手一扒拉,就像马的尾巴甩起来,她脚下的尘土也就甩起来了。她起跑的时候我们要闭上眼睛——就像造物主要给我们恩赐什么惊喜——用这样庄严的方式。秋尔微是被逼着往前跑的。她本人早就厌倦这种众目睽睽的长跑了。她时刻觉得羞耻,无助,绝望,还有悲伤。她的眼睛看我们的时候那么痛苦。我们不知道她眼睛里那些讯息。我们只一次一次抱着对她的信心:秋尔微,你可以的,你可以跑得比上一次快!
她是被她疯了的父亲拿刀追着跑。她是个孝顺的孩子,不忍心让母亲被追杀,她总是引开父亲,引到房子背后那条长长的马路上,这样就能腾出时间让母亲去求救。啊!跑了好多年了,如果可以像电视里运动员那样争取奖牌,我们的秋尔微至少能拿半箩筐!
我们只敢躲起来看:在路边的草丛中,在树上,在巨石高处,在秋尔微看到我们也不会出卖我们的地方。
她是个讲义气的人。
可我们不太讲义气。我们躲在树丛中像癞蛤蟆,躲在树上像鸟,站在巨石高处像白痴。我们是不懂正常人的义气算什么玩意儿。我们还小嘛。小小的人犯点儿错不算数。
秋尔微就在我们眼前跑,哈哈!一次一次,一天一天,又是白日,又是黑夜,又是清晨,又是黄昏,无论哪个时辰的日头和月光、雨水和雪,都打过她——哈哈!她跑起来真顺溜,被她的父亲——她的真正的造物主——逼着向前狂奔。像个小小的夸父。像个无头的刑天。像只蝴蝶。像只蚂蚁。像个鬼。
我们有时候看得激动了会忍不住给她喊加油:加油秋尔微,你可以的,你比上次跑得快!
天知道秋尔微有没有听到。
也许听到了。
因为听到了她才哭。
天知道她的哭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我们挺高兴。
秋尔微是我们当中跑得最快的。我们相信很快她会比更多人跑得快。我们这些人在她那儿简直像个屁,轻轻松松就被她放出去烟雾似的没有了——等着瞧!
可眼前她还不够快。
她还在众目睽睽中。
她还在我们眼前。
她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就在我们喊“加油秋尔微”的时候,她恨不得飞起来。我们感觉到她恨不得飞起来。
秋尔微一边擦眼泪一边狂奔。
她的父亲嘴里也在喊口号呢。
他喊的是: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他每喊一声就朝前猛追,嘴里会狠狠冒出一个字:杀——!
那“杀”字一起,我们就急忙缩起来。这个时候我们就顾不着去看秋尔微的情况了。我们蹲下去,双手抱着膝盖,脑袋缩进肩膀,就像乌龟那样,乌龟遇到紧急事情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我们的父母也教过我们,遇到危险就把脑袋缩起来,人是靠脑袋活着的,脑袋活着人才能活着,我们相信这是经验之谈,上一辈的话总不会错。“人只有像乌龟那样才能活下来。”我们的想法就是这样。就抱着头躲起来,躲在自己的身体里,仿佛除了脑袋其他地方坚不可摧。我们不知道人除了脑袋活着,心也要活着才行。我们不懂。
我们后来才知道,人的任何地方都必须活着才是活着。有时候丢了一个屁股也会丧命。我们后来才知道。
知道也没用!秋尔微在那儿被她父亲追杀的时候,我们仍然习惯性缩着脑袋,还相信脑袋就是命根子!
当然我们也很恐惧。我们缩着头的时候脖子都要断了。也很难受。
秋尔微早就跑得远远的了。当然啦,我们知道她还会跑回来,因为前方没有路了。她总会找到一个岔道绕过她父亲,杀一个回马枪。当然不是说跟她父亲硬拼,而是往回跑的时候也照样超过她的父亲。疯子嘛,总是干不过正常人,如果他追着追着前方突然蹿出一条狗,他就追狗去了。他总会这么干的。他会把狗当成秋尔微。
所以我们才不敢露面。我们既不想当狗,也不想当秋尔微。我们躲着他才是好的。
秋尔微往回跑的时候脸上都是尘土,哪一次都一样,因为这条马路上什么都不多,就是尘土多——啊,羊粪蛋也多,牛屎马尿也多,但都没有尘土多。她还有臭烘烘的汗水,白天跑近我们眼前,必然是那样一张花猫脸。如果是晚上的话好一点,晚上就看不到尘土了,如果有月亮,月光就会像慈母替她掩盖一切。我们就看不到那熟悉的疲惫模样,只看到仿佛小了许多的影子。
晚上的秋尔微才会让我们突然感到可怜。沉寂于我们体内的良心会猛然蹿到嗓子眼儿,让人心里空落落。只有这样的时刻我们才会避开所谓的“危险意识”,才会失去理智,才会突然从巨石高处、草丛之中蹦出来,跟秋尔微一起跑。这个时刻的秋尔微脸上会有笑容。她也会更加讲义气,让我们赶紧躲起来。我们也突然好像理解了什么,怎样都不肯抛下她一个人。
越是黑夜才让人惊醒。就像做了噩梦也总是在黑夜里醒来。忏悔都是在夜里进行的。白天的人像癞蛤蟆,丑得不成样子,但心里都装着惊世的美梦。
秋尔微后来就不用在马路上长跑了。她的父亲死了。摔死的。死在悬崖上面一条溪水旁边。为什么要死在那么陡险的地方也只有他自己和老天爷知道。反正他死了就死了吧。众人将他就地焚烧。溪水每年将他冲刷一点,最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而我们每次走很远的路到了溪水瀑布(它从一块巨石上面流下来形成了薄而绵长的瀑布)——也就是焚烧秋尔微父亲的地方再往下五十米之处——都会喝一肚子溪水。秋尔微自己也喝。我们都太渴了。我们都坚信秋尔微父亲早就不是疯子了,他不会再从一把泥灰重新变成一个疯子,再拿刀顺着水流追杀任何人,他和溪水一样干净和清甜,就像流动在秋尔微身体里的血液那样,没有杂质,没有发疯,没有使她怨恨。他成了清澈的山泉,像个真正的秋尔微的父亲,也仿佛是我们敬爱的长辈。当然我们也犹豫过。当天气变得很灰,就要下雨的时候,我们就不会喝溪水,这条融合了秋尔微父亲性命的溪流会变得浑浊,会让我们感到恐慌,就像我们体内那些流动的血液也会突然冲到脑门儿,使人脾气暴躁怨天恨地。我们也恨他的。不管他是秋尔微的父亲还是谁的父亲,我们都排斥这样一个疯狂的人。可是情绪稍微缓和以后,我们又会同情这样一个突然发疯的人。他追杀秋尔微是我们看到的,说不定在他那里,他自始至终追杀的是他自己。
秋尔微对于她父亲的死没有特别高兴。我们还以为她会高兴呢。——啊,该死的,可耻的,冷血的,我们居然希望她高兴!她为什么要高兴?那是她的父亲。
秋尔微也不悲伤。那虽然是她父亲,可也是追杀她的父亲。像个造物主嫌自己做的手工不好要毁掉。她是差点被毁掉的人。
之后我们就跟秋尔微少有联系。她没有在马路上逃命,自然就吸引不了多少目光。悲痛总是曝于人前,沉寂的日子从来吸引不了任何人。
阿敏
她是勇敢而美丽的姑娘。在我们之中特别显眼。她也是娇弱的人,有疼爱她的父母,可以撒娇任性,可以跟哥哥们干架。我们羡慕她有独立的小房子——一间工整的三角形草棚——在学校旁边那个陡斜的山坡上。她一个人住。她可以在房子里做任何事,比如喝酒。
学生是不让喝酒的。但是阿敏喝。她的零花钱都用来买酒了。当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父母赏赐的五分钱零花,傻兮兮地趴在土灰色商店那个狗洞似的小窗口扯着破锣嗓子跟老板娘说,嗨,老板娘,给我来一颗水果糖,要红皮纸包装的!将水果糖含在嘴里的时候,总会撞见(当然不是每一天,但总会撞见)阿敏借着她父亲的名义来买酒,她扒拉我们站到一边去,就像扒拉什么烂菜叶,看也不多看一眼,仿佛不认识我们,然后,从窗口取走酒瓶子,冷酷无情地握着她的酒瓶子从我们身前走开了。
在她独居的小房子里,谁也管不着她。夜间点起油灯,不敢烧很大的火堆担心房子着火,烧小小的火堆,在里面一个人喝酒。
她的三角形草棚里面的房梁上总是挂着一只装了酒的塑料瓶子。我们时常去做客。主要是去看她喝酒。我们还不太习惯酒的烈性。当她伸手从房梁上取出那个塑料瓶子的时候,我们简直想要鼓掌。她那个样子跟电视剧里面的女侠一样,也是在这样昏黄的火光旁边,女侠都用这样的神色喝酒:一张忧愁的面庞。仿佛她们明天就要离开江湖,隐姓埋名。阿敏的神态让我们看得不太开心,又忍不住要看。她总能勾出我们沉寂在心底的一些味道。
阿敏仰着脖子准备喝酒时,总会带着骄傲以及一些开玩笑的嘲讽语气说:你们来点儿吗?
我们说:不!
小学就要毕业了,真的不来一点儿吗?她又说。
我们说:不!
我们算了一下,离父辈们告诫的十六岁之前不许喝酒还差七百多天。于是我们跟阿敏说,我们距离该喝酒的年岁还差七百多天。
阿敏瞪大了她的眼睛。
后来我们也喝上了。
水变成酒以后真他妈难喝!我们说。
阿敏瞪大了她的眼睛。无法理解我们对酒的评价。
酒是世间最好的东西。她说。她说得好像已经喝了好几十年,是个有经验的老酒鬼似的。
阿敏比我们长一岁。她上学比我们还要晚。小学快要毕业了,但是我们之中有人已经过了十三岁。阿敏就是过了十三岁的人。
她开始发育了,胸脯那儿跟我们不一样了。
啊哈!我们说,阿敏,你跟我们不再是一伙的了!
可是很快我们就是一伙的了。我们也开始发育。
我们感到饿。时常。
好多年了,高山不是多雨就是多晴,庄稼不是旱死就是涝死,父母唉声叹气灰头土脸,脾气上来闹着要离婚分手到外面闯荡,我们要是跟他们多说几句闲话就可能招致一顿打骂(他们正需要一个出气筒呢!),粮食收成不好,屋顶的烟囱如果流不出炊烟的味道那必然就是贫穷的味道。可我们需要大量的食物,热腾腾的,冒着烟儿的,口感无所谓只要能充饥。可我们没有多余的食物。除了食堂里那点儿可以续命的东西。
白色的去了谷壳的大米,金色或白色或杂色的去了壳子的玉米,绿色的豆粒,肉色的洋芋,土黄色的番薯……我们想象这些东西堆积如山,让我们吃不完。
阿敏说,喝醉了就不饿。
我们恍然大悟。果然喝醉的时候并不知道饿,还有点儿——哈哈!天旋地转地高兴!原来她就是这样抵挡饥饿的。
有一天夜里我们实在忍不住饥饿,醉醺醺爬起来走在周围已经被收光了玉米的玉米地里。玉米秸秆东倒西歪,像是穷得站不住脚的穷鬼,哦不,像老板娘瞅见我们贼兮兮盯着她的商店小窗口时忍不住破口骂我们的那句话:小穷崽子们!
(她的商店经常丢东西。我们知道的。但不是我们干的。我们只是想干。)
这些玉米秸秆就像我们的化身啊——小穷崽子们!就算到了土地上仍然一穷二白!
不行的,这样是找不着的,不要直着身子。阿敏说。
你们要弯腰才看得见,在倒下的那些秸秆上可能有玉米棒子。阿敏说。
我们早就站不住脚跟了,东倒西歪,放慢脚步。
我们走着走着酒醒了。但是神情还醉着。因为月亮白花花地照着我们。
阿敏走在最前面,月光照着她,把她照得像只单薄的蝴蝶。她伸着脑袋像野猪一样在倒下和站着的那些玉米秸秆间拱来拱去。
她终于找到了。她说了一声“我找到了”,几乎把我们的魂勾走。
我们凑过去看了看,确实找到了,一个被踩秃顶的小小的丑丑的玉米棒子。原来,站着和倒着的玉米秆上早已没有粮食。遗落在这片土地上的粮食只可能是不小心踩入脚印窝里。
我们就在脚印里找。
像是我们的父辈故意或者老天故意让他们在脚印窝里埋下粮食,他们的后代——我们,像土拨鼠一样在脚印里寻找活路。
那早已淡化的寻找粮食的感觉瞬间变成了流浪在海上的感觉。我们的人生像一片无边的水。我们听到自己心里的潮汐,听到风声,听到轰隆的雷声,听到有人在喊:过来、过来、过来……
我们站着不动,我们看着彼此,我们胸腔里充满酒的气味,我们眼睛里醉醺醺,我们抱着玉米,我们抱着黄金,我们抱着少年的干粮,我们抱着美丽的泡影,我们抱着希望,我们抱着天上的月亮。——我们抱着一切,看着彼此。
阿敏微笑着,转头望着我们,像所有获得好运的姑娘,在月光下,笑容温柔好看。
我们回到三角形草棚,在门前那条小水沟里洗干净玉米,煮了满满一锅。我们又喝了一点儿酒。后来月光就熄灭了,我们太困了,我们好像做了同一个梦:躺在脚印窝里。
风、雨、月亮
有一天晚上下起一阵薄薄的小雨,雨后月亮出来了,之前是不停地吹风。就是这样一个天气不太正经的晚上,阿依陌扛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火把带我们到庄稼地里见识一下。见识什么呢?我们问。
烧虫子呗。她说。
啊,好无聊!我们说。
阿依陌才不管我们怎么感觉呢。她扛着火把就像扛着一杆枪。
到了地里,阿依陌就像疯了,点燃火把举着它在玉米地窜来窜去。
我们说:阿依陌,停下来吧!
她说:为什么!
我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劝她了。她也确实好几天没有这样出来透气。白天她缩在屋里像只病猫,夜里她缩在屋里像个幽魂。好不容易在这样一个坏天气的晚上,她打算出来窜一窜。
随她的便。我们说。
如果她的父母活着就好了。我们说。
如果她的兄长活着就好了。我们说。
如果她不住在亲戚家里就好了。我们说。
如果她……我们终于找不到话说。我们不能体会寄人篱下的感觉,也不能体会失去父母和兄长孤零零的感觉。
我们觉得这样一个晚上,即使有月光也是糟糕的月光,不值得浪费睡眠。如果她不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早把她扔这儿不管了。
阿依陌的火把烧到一半了,就要烧到她自己了。我们站在玉米地上方,打着哈欠,搓着冷手,所处的位置能完全看到这个今夜突然和天气一样失常的人。
一棵玉米被她踩歪了,也有踩断的,咔咔响,断骨的声音——她第一次像个恶棍似的一点也不心疼粮食;头发也乱了,也摔倒了,又爬起来继续疯狗似的乱窜。
她会不会疯掉?我们想。
如果她疯了……啊,天哪!她会疯吗?我们说。
阿依陌的火把烧到她自己了。
——丢掉!丢掉!我们大喊。
阿依陌抖了一下手,火把掉在地上,大概她终于被火苗烫疼了。
我们走上去,看到她被火烧伤的手指,上面还留着火烟熏出的痕迹。我们说,你傻不傻呢?冷水冲一下吧,洗一洗,晾一晾就好了!
她没洗。但是她带我们到水沟旁边坐了好一会儿。
她始终低着头,看着夜里已经变色的流水。流水会带来一些树叶,她会伸手将树叶捞出来丢在一旁。
我们都不敢提起她很小的时候就死去的父母,以及不久之前她死去的哥哥——那个从悬崖上一跃而下,摔到深沟里的少年。听说那天晚上她哥哥喝了很多酒,一个人坐在月亮底下,也是夜雨之后,月亮发了疯似的钻出云层,他在那样一片清冷的月光下摔破了酒瓶就像摔破他再也不想继续承担的生活,丢下他唯一的亲人我们的阿依陌,卸下他年少肩上的重任,卸下他孤苦无助内心的巨石,自己一个人去死了。
阿依陌望着流水,什么话也不说。
我们望着阿依陌,也无话可说。原来不幸降临在要好的同类身上,我们自己也会感到窘迫和窒息。
今晚的月光太糟了……我们想……仿佛天上遭遇一场水灾,月光落到地面还夹杂着泥沙的味道,风一吹,那味道就钻进我们喉咙。
她很久没有哭了。现在也没哭。
夜雨过后,月亮冷清清照在玉米地上,玉米叶片间还吊着小雨洗刷后留下的水珠,水珠含着小小的光芒。这样冷的晚上连虫子也不爱的。哪里有什么虫子。
回家吧。我们想说。又都没说出口。
她没有家。
回去吧。我们想换一个词。也没说出口。
她不再有归途。
阿依陌坐够了,也可能终于感到冷,反复摸着先前被烫伤的手指,手掌盖在上面握在手心里,似乎那烧伤的手指从皮层下面冒出来的那一点点热量能温暖她。
我们都穿得单薄,在这样突然跑出来的晚上,谁也来不及加一件衣服。我们在发抖。阿依陌也在发抖。我们没有多余的衣服给对方保暖,我们自身都在风中受着凉。
走吧。阿依陌说。
她没有说“回家”也没有说“回去”,她只说“走吧”。
我们就抱着发抖的自己跟在发抖的阿依陌身后。松树林一阵阵传来潮水一样的响,剩下的风都吹在我们的额头上,吹得头顶都要掀开了。我们朝着山路一直往下走,路在夜里看起来非常遥远,也很模糊,也没个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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