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师傅说,吉他不是这样弹的。阿良不说话。师傅说,弹拨乐器讲究力度到位,你手快,动作干净,但力道不够,声音就闷,应该是骰子投到瓷碗里,不是菜刀切在案板上。师傅示范了几个音,把吉他交还给阿良。阿良又弹了一遍《阿德丽塔》。师傅点头说,阿良这一阵,是白相过其他吉他了。阿良心一虚,面孔红了。师傅笑笑说,师傅又不会请你吃生活,学琴是自家的事情。阿良小声说,上礼拜,杨树浦有人寻我“斩琴”,大家一道吃吃谈谈,蛮开心。师傅说,振国也去了吧。振国是阿良的师兄,起重机厂学徒工,比阿良早一年跟师傅。阿良只好承认。师傅正色道,古典吉他,或者叫西班牙吉他,吉他中的大佬倌,最正宗,最老卵;最早用羊肠弦,后来改用尼龙弦,音质圆润、明亮,适合独奏。弗拉门戈吉他,声音清脆,能弹艺术歌,也能弹民歌。匹克吉他,又叫爵士吉他;琴颈细长,共鸣箱小,适合演奏爵士。民谣吉他,市面上见得最多,指板窄,入门简单,主要用来伴奏。这四种吉他,我都会弹,但我只教古典。学会以后,其他的,举一反三,顺水推船,自己去领会。做人也是一样,要做,就做到最狠、最煞根,老二老三不要做。阿良说,我知道了。此处是上海西区涌泉坊,一栋西班牙式洋房的二楼。师傅拉拢落地窗帘,推开钢窗,吃香烟。眼前的师傅还是一副小开打扮,老人头皮鞋,派力司长裤,熨线像两把菜刀,上衣松开两粒纽扣,神情懒散,发型精心梳理过,一丝不乱。阿良从挎包拿出一小袋咖啡豆,放在台子上。师傅瞄一眼,说,牙买加的豆子,赞。阿良笑笑说,邻居玉珍姐姐,外婆在香港,我知道师傅喜欢吃咖啡,就请玉珍姐姐给香港外婆写信,寄一点咖啡豆来。师傅夸奖道,阿良有心。阿良说,哪里,师傅喜欢就好。
师傅说,想当年我老爹,民族资本家,绰号“肥皂大王”,想培养我接班。但我已经陷进去了,整个人戆掉,天天夜里跑百乐门、仙乐斯,看汤姆·琼斯、贝西公爵的演出。后来,我拜白俄乐手为师,学古典吉他。开始是在洋人乐团演奏,时机成熟,自己拉一支乐队。阿良说,是的,我姆妈讲过,那时候,上海滩啥人不晓得师傅的名字。师傅说,老爹大光火,威胁把我赶出家门,但我已经没办法,不可能回头了。师傅香烟揿掉,一九四八年底,老爹看局势不稳,想把产业转移到南洋,全家一道去菲律宾,我不肯。要我离开上海,除非绑我走。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孽子。阳光斜射进来,弄堂里安静,书柜上摆了一张黑白照片,阿良仔细端详,师傅身着燕尾礼服,头势清爽,立于乐池中央,正在谢幕。照片小,看不清师傅的表情,也照不进台下的鲜花和掌声。都滤掉了。几年后时局剧变,百乐门停业,乐队解散。又过了几年,洋房里搬来几家工人,师傅的势力范围,退缩到二楼的一角。
师傅的徒弟,除了阿良、振国,还有几个小青年,每周两趟,轮流上门学琴。学费是一个月三块六角,可以用香烟、咖啡豆、熊猫牌烟斗丝相抵。师傅定下规矩,不收女弟子。振国说,师傅老早不是这样的。振国的小舅妈,年轻时去过百乐门,讲到师傅,人就发痴。小舅妈说,师傅年轻辰光,卖相多少嗲,弹琴多少好,女朋友多得不得了,情书一封接一封。后头谈了一个固定的女朋友,收敛了不少。再后头,听讲女朋友一家跑到台湾,丢下师傅。师傅从此退出江湖。阿良说,啊,还有这种事情。振国说,不晓得这里头几分真,几分假,至少,师傅这几年没谈朋友,我是晓得的。
阿良起身告退,下楼,出弄堂,沿着愚园路一直骑。有人叫,阿良,阿良。阿良停车一看,是玉珍,刚从学堂出来的样子。玉珍看见阿良,说,阿良学琴啊。阿良嗯了一声。玉珍凑近,低声说,夜里厢七点钟,安福路徐家,有地下音乐会,阿良去吧。阿良说,阿姐去我也去。
入夜,巴洛克暗雕隐入背景,老房子失去细节。阿良上楼,脚步放慢,木楼梯咯吱咯吱响。三楼门口隐隐传来钢琴声,像《鳟鱼》开头的几个音。阿良放心了。阿良敲三下门,隔了三秒,又敲四下,这是暗号。门裂开一条缝,阿良闪进去。一间四十平不到的房间,门窗用棉被捂得严严实实,阿姐坐在角落,朝阿良招手。阿良坐下,打量今晚来人。阿姐小声介绍,弹钢琴的,是此地主人,徐家大少爷,你见过的;吹萨克斯的,原来“上交”首席;其余三位,皆是老早“仙乐斯”乐手。在场聆听的,有前圣约翰教授,有早年归国的留洋学生,有吃定息的资产阶级公子,皆衣冠楚楚。窗外夜色流淌。阿良觉得,自己像坐在一只罐头里。如果此时有谁把房顶掀开,会用叉子挑起黏稠的旋律,就着豆子一样的小人,下酒。
一曲终了,玉珍起身,对左右人说,不好意思,要早点回去了。阿良说,我送阿姐。两人下楼来,走在马路上。路灯昏黄,梧桐树影子掉在地上,像烧焦的字纸。玉珍说,阿良听下来,感觉怎样。阿良说,我觉得比较闷。玉珍说,是吧。阿良说,《鳟鱼》《小夜曲》《D大调卡农与吉格》,都是轻快的曲子,精心挑选过,包括最后《动物狂欢节组曲》,一点不狂欢,只听到紧张。玉珍说,是的。阿良说,一屋子人,以前是名流,现在统称“四类分子”,朝不保夕,偷偷摸摸寻到这个地方,生怕警察、居委会干部来捉,随时准备开窗从三楼跳下去。玉珍叹口气,形势又不对了,这种音乐会,以后还是少来。阿良说,嗯。玉珍说,阿良不拿阿姐当外头人。阿良说,我一向是有啥讲啥。玉珍说,不可以的,现在外面乱,阿良心里的话不可以随便跟人讲,要出大问题的,知道吧。阿良说,知道了。
玉珍是阿良以前的邻居,比阿良大两岁。玉珍的阿爸五十年代去西北,玉珍和姆妈搬出原来房子,搬来一间十平米的过街楼。姆妈身体本来就不好,自此一病不起,里里外外都靠玉珍奔忙。六十年代初,家家勒紧肚皮,玉珍和姆妈全凭香港外婆接济,克宁奶粉、吞拿鱼罐头、十磅装富强粉、可可、炼乳、听装猪油,一个月收到一次,猪油中心挖去一大勺,有时会被海关扣留。一般情况是,玉珍捧了物资去黑市,换回粮票钞票。那天邮局说,货品超额,要加付五角四分税金,玉珍付不出,只好哭了。碰巧阿良娘来寄信,问清了情况,替玉珍付了钞票。玉珍千恩万谢。阿良娘心疼玉珍,认她当了过房女儿。玉珍姆妈过世后,阿良娘更是常叫玉珍来家吃饭,或者做了好小菜,叫阿良送过去。阿良见了玉珍,也照常叫阿姐。
二
这天教完琴,师傅照例开窗吃香烟,窗外隐隐传来锣鼓声。窗台一角,摆了一台新款的红灯牌2J8-1收音机,上海无线电二厂出品。师傅说,新买的半导体,不大好用,阿良帮我调一调。阿良说,一句话,我今天拿回去,明天就给师傅送回来。师傅说,不急的,当心点。阿良说,有数的。师傅笑笑。阿良会调无线电,小圈子里有名。夜里,昏暗灯光下,阿良关紧门窗,先拆掉面板四个螺丝,卸下外壳,再找到调频元件,放开短波波段,最后,一样一样拼起来。阿良调低音量,细细地捻。先是台湾台,女播音员的声音,“大陆同胞们,大陆同胞们……”阿良想象,广播的那一头,是个浓抹艳妆的女特务,歪戴船帽,丹唇微启。房间里闷,阿良开始冒汗。接着是莫斯科中文台,播音员音色极好,初听时难辨敌我,只有在播到领袖时,称谓和语气变了。师傅说,每周几周几,有沪语广播,播音员一听就是老上海,自称瓦西里耶夫。此外,有美国之音,英国BBC,德国之声,有时是汉语,有时是叽里呱啦的外语,有时是音乐会实况转播。现场观众的噪声,乐队定音,咳嗽,一阵掌声,然后静下去,不久音乐响起,接着又有咳嗽。阿良刻一道浅槽。每次听到新乐曲,师傅就现场记谱,当天能弹出来。师傅的本事是在百乐门练出来的。一九四八年,美国电影《出水芙蓉》在大光明首映,师傅连看四场,记下全部乐谱。第二天夜里,Magic is the moonlight的旋律在百乐门响起,全场为之轰动。这是师傅的辉煌时刻。后来,没有后来,后来形势变了,后来师傅成了无业社会青年。里弄干部三番五次,上门做工作,今朝黄阿姨,明朝张同志,车轮大战,摆事实,讲道理,当前形势下,唯一的出路就是去新疆。不去就没有工作,里弄存了档案,八年之内,工厂不可能招工。师傅笑笑说,我像是去棉纺厂、牙膏厂、热水瓶厂上班的人吧。阿姨一噎。师傅说,倒三班,吃大锅菜,集体读报纸,做工间操,我这只面孔像吧。阿姨争辩说,可是……师傅说,阿姨走好,下趟再来。师傅依旧日日家里蹲,教教琴,听听唱片,吃吃小老酒,日脚貌似蛮适宜。
玉珍讲,最近学校要求毕业生下乡,接受再教育,学校老师、居委会干部,一遍遍上门动员。阿良说,我看见过,大红喜报送到里弄,知识青年胸戴大红花,敲锣打鼓,到街道按手印,注销户口。再凭上山下乡通知书,买牙膏、热水瓶、脸盆、毛毯、单人蚊帐,去黑龙江的,可以领一套棉衣棉裤。玉珍说,粮食关系、户口,全部迁出上海,我怎么办。阿良说,姐姐不想走。玉珍说,黑龙江,冰天雪地,我坚决不去的。广东宝安乡下,我阿爸那边还有亲戚,我想申请回原籍插队,不知道可行不。阿良不说话。玉珍说,我舍不得此地,也舍不得……玉珍别过头去。
阿良去师傅家送半导体,振国也在。师傅蛮开心,冲了咖啡,三个人坐下谈天。师傅问,阿良有女朋友了吧。阿良说,还没。振国说,阿良还是童子鸡。师傅笑道,我在阿良这个年纪,正式的女朋友也没有,不正式的……振国说,师傅有腔调。师傅笑笑说,那么阿良,欢喜的人,总归有吧。阿良羞涩地说,有的。振国说,阿良讲讲看。阿良说,讲了也没用,不可能的。师傅说,为啥。阿良说,比我大两岁,六六届初中生,成分不好,注定要离开上海,插队落户。师傅不说话。振国看手表说,今朝中班,我先走,阿良多坐一歇。
师傅讲,阿良吃咖啡。阿良吃了一口。师傅说,阿良晓得,我为啥一直一个人吧。阿良说,晓得一点。师傅说,讲讲看。阿良说,为了台湾女朋友。师傅说,外头传言满天飞,讲女朋友抛弃了我,跟牢伊爷娘,吉普车开到龙华机场,坐军用飞机去台湾。我从来不解释,随便讲。阿良说,嗯。师傅说,解释了有啥用,结果是一样的。阿良讲,是的。师傅说,前一天夜里,她来寻我,说,给我留了一张机票问我走不走。我千想万想,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我心底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讲,反反复复讲,这不是姻缘,这不是姻缘,姻缘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说,敏敏,让我再考虑考虑,好吧。她就流眼泪,说好的。我俩要好了一场,我送她回家。还差一条马路,她回过头,对我笑笑说,不用送了,就这样,再会。我眼睁睁看她走过马路,走进63号家门,门轻轻关上。师傅像说不出话来。阿良说,师傅。师傅顿一顿,恢复常态,说,女人就是这样的,你还没想好,她替你想好了。你还没明白,她已经什么都明白了。阿良说,那师傅跟女朋友,后来有联系吗?师傅惨然道,还联系什么,两个世界,今生今世不会见面了。阿良不说话。师傅走近,拍拍阿良肩膀,说,今朝跟阿良讲故事,是想告诉阿良,有了欢喜的人,要抓牢,死也不放手。别的,都管他娘的。阿良点头说,我记住了。
三
一大早,阿良推着自行车,送玉珍上山下乡。自行车后座固定两个箱子,车前挂一个网兜,兜里装了脸盆、饭盒、牙杯牙刷、几只橘子。阿良背一床铺盖,玉珍拎一个包。两人走到彭浦火车站,只见红旗招展,人头攒动。阿良抢先上车,放妥了箱子行李,再叫玉珍上车。阿良仰头对玉珍说,到了那边,阿姐给我写信。玉珍红了眼睛。阿良说,阿姐开心点。玉珍挤出笑容说,阿良已经大了,出门讲话,千万谨慎,千万当心。阿良说,知道了。玉珍说,我已经写信给我外婆,寄一袋蓝山咖啡来,还有茄汁肉酱、午餐肉罐头,阿良自己吃。阿良答应。旁边车窗,一个梳“小刷子”的女知识青年,猛然探出半个身体,抱紧车下老娘。一声汽笛,车身晃动一下,轰然一声,人群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车上车下,无数的人一起哭,无数只手,抓紧又松开,绝望地挥动。车站大喇叭以最大的分贝播出革命歌曲,“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玉珍大声喊什么,阿良听不清。阿良往前跑,人潮推动他,人潮也阻止他。玉珍的身影渐渐拉远,模糊,消逝在一道绿光中。火车远了。人群散去。阿良只觉得两脚发软,天旋地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振国慌慌张张来找阿良。振国叫,阿良,阿良。阿良披衣出来,说,这么晚了,啥事情?振国说,师傅“进去”了,你知道吧。阿良一阵恐惧,说,怎么回事?振国说,居委会几只老娘皮,老早盯好了师傅,半夜三更听人壁角,覅面孔。师傅正在专心记谱,房门被砸开,几个民兵、里弄干部、积极分子一拥而上,人赃俱获。阿良说,师傅现在人在哪里?振国说,不晓得,啥都不晓得,只晓得师傅这记要吃家什了。阿良颓然。振国又说了几句,先走了。
阿良料想,很快要轮到自己了。振国不知道,师傅听敌台,阿良是幕后黑手。师傅要是去白茅岭,他就够得上德令哈。这段日子,阿良失魂落魄,时刻准备警察来敲门。半个月过去,风平浪静,阿良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下。想到师傅,心里一阵酸楚。师傅为了保住他,一定吃了不少苦头。师傅是条模子。
学校早已停课,阿良把自己关在家里,大白天,门窗锁紧,棉被捂牢,灯泡下练吉他。简单的指法开始,骰子投到瓷碗的声音。从《阿德丽塔》到《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从《拉斯图利亚斯传奇》到《托罗巴奏鸣曲》,从《鲁特琴第四号前奏曲》到《卡伐蒂娜》。身边放一盆冷水,手指练到发烫,伸到冷水里浸一浸,甩干了继续弹。盆里有了血丝,水温升高,血丝弥漫开。师傅说,力度要到位。师傅说,古典吉他是大佬倌。师傅说,做人要做到最狠、最煞根。师傅说,有了欢喜的人,要捉牢。阿良的眼前,慢慢浮现出玉珍的样子。
这天振国零拷了黄酒,阿良多喝了几杯。阿良从振国家里出来,昏头昏脑,骑到南京西路常德路口,阿良头疼欲裂,停下车,坐在马路牙子上休息。斜对面是静安分局,一名穿白制服的人民警察在门口站岗。突然警笛拉响,阿良一吓,只见烟尘滚滚中,七八辆墨绿色厢式卡车,鱼贯驶出分局大门,沿着常德路,一路向北开去。阿良立刻明白,这是押运劳教犯的卡车。从容积来看,一部车至少关十几个犯人,不知是送往白茅岭,还是“苏北利亚”。押送时间绝密,不可能有家属来送行。每辆车的后部开有一个小窗,铁栏杆隔开,窗里暗,挤满人头,脸和脸叠在一起,看不清面容。每个窗口都伸出几只手,缓缓挥动,是再会的意思。阿良意识到,师傅就是这样被送走的。最后一部卡车开出,窗口拉远,变小,像一只漠然的瞳仁,一只手倔强地留在外面,是挂住的一滴泪。铁窗外,是灰色的上海,空荡荡的马路,马路牙子上的陌生人。再会了。再会。
四
一天晚上,阿良回到家,看见娘在灶披间忙。娘说,阿良你看,啥人来了。阿良一步跨进房间,玉珍坐在饭桌边,抿嘴朝阿良笑。阿良惊喜,叫一声阿姐。玉珍说,阿良结实了。阿良说,阿姐啥时候回来的,也不来信讲一声,我去火车站接。玉珍说,早上刚到。台子上,摆了烤麸、醉鸡、腌萝卜、清色拉、咸肉冬瓜汤,阿良娘端出一盆红烧落苏。玉珍说,好姆妈忒客气了,这么多菜。阿良娘说,玉珍一路上辛苦,要多吃点,阿良,去珠江饭店买一份糖醋小排。玉珍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吃不掉的。阿良已经冲出门外,转头朝玉珍喊,阿姐先吃,我去去就来。饭桌上,阿良娘给玉珍夹菜。阿良娘问,插队落户辛苦吧?玉珍说,也还好,就是种籼稻,深耕密植,一年三熟。天不亮,生产队长的起床号响了。阿良插嘴道,像周扒皮,半夜鸡叫。玉珍说,上级要求搞“人造平原”,知青日夜挑土进山。姆妈说,作孽。阿良问,阿姐谈朋友了吧?听讲知青里面,互帮互助,谈朋友的多。玉珍说,可能吧,我去乡下地方谈朋友。阿良呢,有女朋友吧?阿良娘讲,哪里,一天到晚窝在家里摸琴,我都担心死了。阿良岔开话题。
阿良送玉珍回家,一路讲讲笑笑。走到过街楼下,玉珍说,阿良,上去坐一歇。阿良迟疑。玉珍笑,阿良怕啥。阿良嘴硬道,谁怕了。楼道里静,两人上楼,推门进屋,阿良坐下。玉珍问,阿良以后,打算做啥?阿良说,现在是复课闹革命,拖到明年毕业,大概嘛,也跟阿姐一样,插队落户去。玉珍突然说,我要去香港。阿良一呆。玉珍说,我本来就是香港人。阿良说,我只晓得,阿姐是曹家渡万春街人。玉珍说,我的阿爸姆妈,解放前从香港到上海做生意,本来打算回去了,四九年春节,船票已经紧张。我阿爸用三条小黄鱼(注:是指一两重的金条),从黄牛手里换来两张末等座舱票。偏偏这个时候,姆妈发觉肚皮里有了我。我姆妈两年前坐船,流掉过一个小囡,这一次,姆妈坚持要在上海把小人养下来。阿爸拗不过伊,只好卖掉船票。有天早上姆妈醒来,发现马路上睡满了兵,我阿爸晓得,再想走就难了,只好留下来,做上海人。阿良说,原来这样。玉珍说,我阿爸把生意全部转手,交给朋友打理,自己当寓公,每天拉二胡,唱京戏,喝小老酒。五十年代初划分阶级成分,工作队为难:说是民族资产阶级呢,明明没啥产业;说是“无业人员”吧,人家住洋房、吃西餐。最后队长一拍脑袋,定了个“小业主”。我姆妈讲,还是小业主好,真要是资产阶级,不晓得要多吃多少苦头。阿良说,对的。玉珍说,本来嘛,日脚就这样过去,啥人晓得,阿爸会被老朋友告发,翻出他当年讲的一些话,马上被打成右派。阿爸被捉进去,关进闷罐车,送到大西北。到现在,一封信没有。阿良说,阿姐。玉珍仍是落泪。阿良坐到玉珍身边,手脚慌张,不知往哪里摆。玉珍的身体,慢慢靠过来。
阿良觉得呼吸困难,强作镇定说,阿姐打算怎么去香港?玉珍说,逃过去。阿良一吓。玉珍说,我插队的宝安乡下,离香港一海之隔。顺利的话,从红树林下水,身上绑汽车内胎、篮球内胆,一个钟头能游到新界元朗。已经有不少人游过去了。有的知青,一有机会就去水库、河浜里练游泳,名义上学习领袖,实际上,大家心知肚明。阿良说,狠的。玉珍说,知青中有一句话,湿了头,就一定要湿到脚。广东人叫“督卒”,就是象棋里的小兵,有去无回。阿良问,阿姐游到香港,然后呢?玉珍说,去寻我外婆。玉珍贴近阿良,小声说,我这趟回来,是想问阿良,愿不愿意明朝跟我去广东,再一道去香港。阿良说,啥?玉珍说,阿良要是愿意,明朝早上七点钟,北火车站见。阿良说,啊。玉珍低下头说,阿良不情愿,就算了,阿姐随便问问的。阿良嗫嚅道,可是,我还没买车票。玉珍说,买站台票,上车再补,阿姐这次卖掉一些家具,有铜钿。阿良五中如沸,嗫嚅道,阿姐,我再想想,想想好吧。玉珍笑一笑,柔声说,阿良不要不开心。阿良不说话。房间里静,灯丝吱啦吱啦响。玉珍的脸贴过来。玉珍说,阿良,欢喜阿姐吧。阿良说,嗯。玉珍说,阿良讲出来。阿良说,欢喜阿姐。玉珍说,要阿姐吧。阿良血朝上涌,一下子搂紧了玉珍。玉珍的手,从后背搭住阿良的肩。阿良抱起玉珍,玉珍轻声说,关灯呀。黑暗中,阿良被另一双滚烫的唇堵上。阿良颤抖,随即挣脱,横冲直撞。玉珍在耳边说,阿良,阿良,轻一点。
阿良回到家中,辗转一夜。天蒙蒙亮时,他像突然获得了力量。阿良翻身下床,简单收拾了衣物,又翻出几张钞票粮票,穿上鞋,蹑手蹑脚走出房门。楼板咯吱一声,姆妈在房间里叫,阿良。阿良一惊。姆妈说,是阿良吧。阿良说,是的。姆妈说,这么早出门。阿良说,去吃早饭。姆妈说,阿良回来的辰光,帮姆妈带一只咸大饼、一碗咸浆好吧,姆妈今朝后背痛,有点爬不起来。阿良的眼泪流下来,说,好的。阿良顿时失掉所有的勇气,他猛然冲进房间,锁了门,扑到床上痛哭,一直哭到中午,哭到喉咙嘶哑,发不出声音,哭到49次列车隆隆驶离北火车站,往南方开去。
五
阿良停下脚步。陌生街头,满眼繁体字招牌,走动红男绿女。四月初,香港已经闷热。眼前是一幢旧式骑楼,外立面斑驳,门牌号还在。阿良稍稍心定。玉珍走后不久,阿良又一次收到咖啡和罐头,根据邮包地址,阿良一封接一封地写信,统统石沉大海。个人赴港开放后,阿良年年申请“大陆居民往来港澳通行证”,终于成行。阿良立定,吸一口气,敲门。出来开门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彬彬有礼,讲粤语,问找哪位。一问,几年前才搬进来。阿良不死心,一家家敲门,问年长邻居,问杂货摊、云吞店老板,记不记得二十多年前,此地住过一个老阿婆,和一个大陆来的小姑娘。大家摇头,讲唔记得,唔记得。阿良仅存的希望破灭。玉珍有没有游到香港,是否收到阿良来信,为何不回信,后来去了哪里,永远成为秘密。阿良日思夜想,想到最后,不得解脱。横穿马路时,阿良神思恍惚,差点被一辆的士撞倒,司机破口大骂。阿良镇定片刻,拦下另一辆的士,说,去元朗。师傅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对面是竹海青山。阿良叫了一声,师傅。师傅睁了眼,说,啥人。阿良说,是我呀。师傅坐直身体,说,哦呦,是阿良来了。师傅的头发已经根根雪白。阿良说,来望望师傅。师傅说,好好,阿良坐。阿良坐下说,振国告诉我,师傅住在此地,师傅身体还好吧。师傅讲,蛮好,蛮好。阿良问,师傅还弹吉他吧。师傅笑笑说,忘记光了,人一老,手指僵,反应跟不上。阿良在做啥?阿良说,我开了一爿乐器修理店,弹琴没弹出名堂,愧对师傅,当年拆无线电的功夫,可以派上用场。师傅笑。农家乐的主人捧上两杯清茶,一碟开心果,一碟切片猕猴桃,竹篾热水瓶放在桌角。两人谢过。师傅说,当初发配我去华阳河农场监督劳动,哪里去寻一把吉他。队里看我身体不好,照顾我,叫我去养鸭子,当鸭佬倌。我找到一把旧二胡,每天收工后,坐在池塘边,对鸭子拉二胡。阿良说,作孽。师傅说,也么啥,鸭子嘴巴紧,比较可靠。阿良问,师傅的历史问题,啥时候解决的?师傅笑笑说,我这种人,小巴拉子一个,也谈不上什么平反。就是有一天来通知,不再属于专政对象了,调去场部子弟学校当音乐老师,有工资拿,拉手风琴,教革命歌曲。阿良问,为啥不回上海?师傅说,上海是伤心地。阿良不说话。师傅说,八十年代,有人来农场寻到我,讲上海已经翻天覆地,涉外饭店、五星级宾馆,重新开始现场演出。老上海情调,三四十年代乐曲,尤其吃香。喊我回去。我说,不去了。多少年不碰吉他,再弹,味道也不对了。阿良说,味道不对,也比其他人强。师傅说,弹出来怎样,心里有数,骗不了自己的。阿良说,师傅还是老脾气,老二老三不做的,哪怕这只大佬倌,是从前的自己。师傅大笑。师傅说,我从子弟小学退休,生了一场大毛病,有徒弟来望我,说亲戚在溧阳山里开了一家农家乐,环境好,一天三顿全包,适合养老。我想了想,是个办法,上海的老房子卖脱,就住过来。阿良说,好是蛮好,就是看病好像不太方便。师傅说,小毛小病,自己吃点药,真的出大问题,也就不麻烦了,直接铁板新村报到。阿良说,师傅,以后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我。师傅吃一口茶。阿良说,我家隔壁就有医院,我可以来陪师傅。师傅说,阿良,心意我领了,人跟人之间,就像隔一片海,谁也帮不了谁,没办法的。阿良不说话,想起元朗的海边,乌蒙蒙的天,大块灰色的海,风劲吹,远处灯光闪烁。如果海水往两边裂开,露出一条路,会通向哪里?师傅说,阿良吃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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