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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时自成岁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8697
⊙文/王啸峰

春分

刚在会议室坐定,主持人还没说几句话,手机微信电话就来了。周伟本想不接,一看是孙兰打来的——平时孙兰总是发微信信息多,打微信电话少——于是硬着头皮起身,快步走出会议室,按下接听按钮。

  “心妍昏倒了!你赶紧来!”

  “啊?”

  “啊什么啊,快点,一院急诊室。”

  瞬间,周伟从发根到后背一阵发凉,冒出一大片汗。他边跑边把西服脱下,在手里旋紧,从六楼沿扶梯冲下,随手在大门口拦下一辆同事往外开的车。他坐上车,车开出去一段路,他才发现右手麻了。他抖开西服,赶快发微信给另一位副总:“家里有急事,请假去医院。”副总立刻回信问:“怎么回事?”他把目光从手机上移开,窗外人行道上一大排紫玉兰开得正好。

  从元旦开始,他就战战兢兢地迎接春节。各种本命年凶险的传闻和实例使他相信这一年不好过。越是害怕,越是出事。他和孙兰同年。除夕那天一早,他俩就到金店买本命年“路路通”,还要求店员用红绳编织手链。走出店门的时候,他俩伸出手,阳光下,一对“路路通”金黄闪亮,红手链喜庆应景。吃年夜饭时,一家四口兴奋地把玻璃杯碰到一起。可周伟的杯子碎了,他的心当即沉了下去。这时他的母亲于敏小心接过儿子手里的碎杯子,念叨着:“岁岁平安,好兆头、好彩头啊!”他爽朗地笑了起来,但心里还是压了块石头。没想到春节过后没几天,上级就来考察他。半个月后,他被任命为集团副总。坐在新办公室里,他望见窗外高大香樟树上的积雪正在消融,似乎听到时间的脚步声,竟然与他的心跳如此合拍。随手,他在台历上写下一句:忽如一夜春风来。

  “周总!一院急诊室到了。”

  周伟跳下车,回身道了声谢,直奔进去。

  “周心妍,她、她在哪里?”

  服务台护士还在一页一页翻记录。孙兰的声音传过来:“这里!”

  远远望见孙兰的时候,她正在挥手,手腕处的“路路通”比新烫的卷发更显眼。可惜,他已经失去“路路通”了。任副总后,周伟有次去总裁办公室汇报工作,面对面坐了一会儿,他发现总裁的目光多次扫过他手腕。他忽然领悟,悄悄地把衬衣袖口往外拉,盖住“路路通”。回办公室,他把幸运链解下来,装进裤兜。回家拿出来戴,到单位放兜里。一段时间下来就习惯了。一天下午,他去参加一项开工仪式,坐在主席台上不能玩手机,就把手伸进裤兜想摸摸“路路通”。据说这宝贝越摸越灵光。没了!每个兜摸了个遍,“路路通”不见了。他心急火燎,又不能跳下主席台,因为还有致辞、摸球仪式。单位、家里全找遍,该问的人全问遍,早上从容装进裤兜的“路路通”就此不见。孙兰把自己的脱给他,他坚决不要。嘴上说没关系,可一些事情却真的起了变化。周心妍的“一模成绩”随即给了他重重一棒。

  那天下班回家,推开房门的瞬间,静得让周伟觉得不真实。母亲于敏坐在沙发上翻阅财经杂志。妻子孙兰正摆放碗筷。女儿周心妍卷起试卷,低头坐到餐椅上。大家静静地吃饭。电视新闻正在播报黄河凌汛的消息。以往,于敏最关注气象,那次她头也不抬。周心妍认真吃着红烧鲫鱼,一根根鱼刺被吐出,整齐地排在餐巾纸上,像一行行眼泪。

  “‘一模成绩’出了?”周伟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机关了。餐桌上的吊灯更亮了。

  孙兰把手机推过来,手机文档里有一组数字。

  “位比百分之六十六?数字倒很好听啊!”周伟不轻易动怒,此时却按捺不住。

  没人接话。周心妍扎头发的皮筋松了,一缕头发拖到餐桌上。不一会儿,头发被眼泪濡湿,与鱼刺搅在一起。从中考状元到被三分之二的学生赶超,不到三年时间。周心妍就像一个长跑选手,接二连三被其他选手超越。班主任在“家校通”上发成绩,周伟都不敢看。难得有一两次好成绩,没等他下班,孙兰就会打电话告诉他。因此,此刻的沉默,预示着周心妍成绩可能又创下新低。

  周心妍的病床在急诊室最里面。快速走动的过程中,周伟的脚几次碰到其他病床的硬床腿,痛得很,却还要说对不起。

  周心妍半躺着。眼睛紧闭,脸色苍白,左右手都挂着药水。周伟俯下身摸摸女儿的额头,冰凉。

  “我陪她到窗口验血,针刚扎进去,她就软软地瘫下来。吓得我脚也软了。”孙兰不停地用餐巾纸擦汗。

  “她以前没有晕针的情况啊。”

  “都是要命的高考体检!”孙兰恨恨地说。

  周心妍谷丙转氨酶偏高,学校要求复检。孙兰查资料、问朋友,认定过度疲劳所致。这次复检前几天,逼着周心妍早睡早起、清淡饮食。

  “不会是以前的问题吧?”周伟心里总是有个结。

  周心妍小学三年级时,周末周伟带她去游乐园玩,她在海盗船上兴奋地尖叫,手舞足蹈。突然歪倒在周伟身上。全身检查下来,诊断为先天性贫血,剧烈运动、经受强刺激,导致晕厥。周伟为女儿争取到体育课免修、义务劳动不参加。周心妍夏天从不穿短袖,冬天第一个穿棉袄。保温杯里一直灌满温开水。有一次,周伟去学校送女儿忘带的保温杯,看见周心妍独自坐在教室里,头扭向操场。同学们正开心地玩游戏,你追我打。一张她刚画完的素描,飘落在地。周伟捡起来。画的是满地落英,黛玉正在葬花。他拍拍女儿肩膀。她接过纸,撕得粉碎。

  “你要么不管,要么瞎管。”孙兰食指坚定地指向周伟,“什么是她的优势?文科!语文、英语、历史等,可你偏要她学理科!那次中考为什么她能脱颖而出?文科考题难理科容易。而你总是让她背负沉重包袱,走上与数理化尖子生竞争的道路。她的艰难你从不了解!”

  周伟其实再三征求过周心妍意见。虽然自己有主观意愿,但是主意还是女儿自己拿的。她选择学理科的最大因素,是看到了孙兰的窘迫和无奈。一个出版社的文字编辑,不仅要编书,还要编期刊,稿子校不完,还得带回家看。周末参加这个活动、那个研讨会。即便周伟所在公司陷入经营困境,孙兰的收入也只有周伟的三分之一,尽管她是著名出版社的期刊的责编。

  “我要赚钱,要赚更多的钱!”周心妍说这句话的时候,周伟觉得心里产生一股旋风,不断往上盘旋上升。女儿的坚定,让他想起城市上空的鹰,它们比人有更宽的视野、更锐利的眼光。这使他既高兴又失落。

  “孙老师,这是刚才的化验单。”一位年轻的女医生过来,把单子交给孙兰,“孩子肝功能指标正常了。”

  周伟的心稍稍安定了。女医生是文学爱好者,这几天孙兰一直与她保持密切联系。孙兰忙着点头感谢,卷曲的头发抖动着,像一朵朵盛开的鲜花。

  “辛苦您了。那她刚才晕倒是什么原因呢?”周伟以一个工程设计师的精细追问。女医生的额头特别亮,让周伟有了她声音是从额头发出的错觉。

  “要查清楚,得住院检查、观察。现在判断不了。”

  “我不想住院!”周心妍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周伟转眼看时,女儿已经直起身子。孙兰赶忙在她后背垫高枕头。

  女医生上前用听诊器仔细听了周心妍前胸后背,笑着说:“现在看来没什么问题。孙老师,女儿长得真像您啊!”

  孙兰一愣,岔开话题:“等这些药水挂完,我们就可以带她出院?”

  “我去看刚才做的脑部CT和心超结果。我还在门诊,结果我拍照发您微信。没事的,请放心。”

  周伟看孙兰陪女医生走出病房,忍不住转头轻声对女儿说:“你也该叫声妈妈了,不要老是阿姨、阿姨的。她心里不好受。”

  周心妍别过头。

  周伟叹了口气。前妻离开他已经十多年了。孙兰跟他结婚也十年了。为了悉心带好周心妍,他们没有再要孩子。

  门口一个穿校服的高大男孩往里探头探脑。周伟拍拍周心妍。高大男孩对周心妍挥挥手,犹豫一会儿,走到病床前。双手撑住床架,盯着周心妍看,不说一句话。

  周伟皱皱眉,对女儿说:“我去买点水,你和同学聊吧。”

  病房门口,他碰到孙兰,说:“走走,我们外面去。”

  “你干吗?孩子还在病床上呢。”

  周伟对身后努努嘴。孙兰看见了,也就随着周伟往外走。医院花园长廊上的紫藤花开了,一串串倒挂下来,像一条条紫色瀑布。两人选了一张花园椅坐下。

  “你说孩子成绩滑坡,会不会与这事有关?”

  “班主任有没有跟你说起过?”

  “她只跟我说,现在这种事情很普遍,关键是要引导好。”

  “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现在她什么事都不跟我说。”

  孙兰叹口气说:“我也不能多说,不然反而麻烦。”

  周伟知道孙兰一直小心翼翼地维系着与周心妍的关系。周心妍的任何事,孙兰都包了,可还是走不进孩子心里。而他自己只是润滑剂,在家中三个女人之间滑来滑去。他每天寻找着三角形合适的中心点,尽可能不偏向任何一边。

  “孩子特别要强,‘一模成绩’公布后,她急了,毕竟眼前高考压倒一切。我们要相信她会处理好各种关系。”

  “她话不多,眼睛却暴露出很多。归根结底,对我不信任。”

  “哎!哎!你又来这一套。孩子对你是亲的。这点我保证。”

  “算了算了,我心里清楚。我对得起她,更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你不是忙吗?你走吧,等会儿药水挂完,我带她回家。”

  “我请假了,今天我来陪她吧。”

  一阵春风吹来,蔷薇花香幽幽飘来。孙兰静静地看着微风中轻轻摇曳的花儿,说:“多长时间我俩没有这样一起坐着聊天了?”

  周伟抬起头,从紫藤叶蔓中望见澄碧天空,说:“今天真适合郊游啊!”

  孙兰收到微信,说:“医生发图片来了。哦,全都正常。我们收拾一下回家吧。”

  周心妍犟着不肯回家。

  高大男孩主动说:“叔叔、阿姨,我陪她回学校,你们放心吧。”

  周伟瞪了他一眼,胃里泛起一股酸水。本来想顺着女儿软下来,忽地心坚硬起来:“不行!她这样的情况,最需要休息。”

  “我保证她好好的!”男孩还不依不饶地争取。

  孙兰退到两个男人后面,开始慢慢地收拾东西。

  “你是谁?你能保证什么?你怎么知道她晕倒的?”周伟把西装扔在病床上,声音大得整个病房的人都往这里张望。

  “我!我告诉他的。我跟他走。”周心妍双脚跨下病床,扫着找鞋。孙兰忙把白色板鞋移过去。

  “你走!走了就不要回来。”周伟全身肌肉痉挛,脸上一阵酸麻。

  “好了好了!你真是,孩子还在恢复。回学校也好,跟上复习进程。哎!同学,心妍就拜托你啦。走走!我开车,一起去学校。”孙兰右手挽了提包、无纺布袋,左手搀了周心妍,缓缓走出病房。

  高大男孩连忙帮孙兰拿包和袋子,孙兰对他笑笑,说了声“谢谢”。周伟气得愣在那里,直到三个人拐弯看不见,才拖了沉重脚步跟上去。

  车上,周伟回了几个电话和微信。头靠在座椅上,闭上双眼。

  三年前,省中和市中领导先后到家争夺中考状元周心妍。省中校长甚至还调阅了周心妍的满分作文《四时自成岁》,赞叹道:“这么小的年纪,就有如此胸怀和境界!”市中校长对周心妍入学提供奖学金、直升常春藤高校的机会。周伟和孙兰商量下来,去了实惠的市中。周心妍与孙兰唯一一次面对面争吵,就发生在高一上半学期。

  整个高一前两个月,周心妍都忙于演讲和改组文学社。期中考试成绩出来,靠吃老本,周心妍才勉强挤进全年级前三十名。周伟只是嘴上批评批评,心里还没引起重视。他还对孙兰一直念叨女儿学习退步的事情有点不适,说:“不就偶尔一次成绩不好吗?”这样的态度悄悄引导着周心妍的情绪。

  周六临近中午,周心妍还没有起床。周伟躺在沙发上玩手机。于敏戴着老花镜把一张证券报翻来覆去看,还在红色小本上记着、画着。孙兰大清早开始买菜、打扫卫生、烧饭,忙得大汗出完出小汗。周伟突然听到周心妍的房门被啪的一下重重推开。孙兰的嗓门很大。

  “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这样赖床,成绩会好起来吗?”

  周伟放下手机。

  于敏摘掉老花镜。

  孙兰在拖地,发出很响的“咯吱”“咯吱”声。

  “砰——”,周心妍把卫生间的门摔得震天响。

  孙兰手中的拖把停住了。她站直了身子,直接用手擦脸上、脖颈里的汗。周伟从孙兰手里接过拖把,“咯吱”“咯吱”地拖起来。他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随着地板泛出光亮,他听到了窗外清脆的鸟叫声。

  “你干什么?”孙兰看见周心妍背了书包往外走。

  “你管不着!”周心妍的声音又尖又细。

  周伟觉得有根针扎在他心上。

  “我不该管吗?你问问你爸,如果你们都同意,我从今天起一句话都不说!”孙兰扯下围裙。

  于敏把周心妍拦在门口,双手按住她肩膀,眼睛与周心妍一起紧紧盯着孙兰。

  周伟站到三个人中间,强行把脑子里胡乱蹦跳的情绪遏制住,尽量用缓和的语气说:“你,好好吃饭,时间不早了,吃好了复习功课。你,好好歇歇,午饭我来做,房间我来打扫。”

  “你总是这样,要么什么话不说,要么出来捣糨糊。你认真回答我:我该不该管她?”

  “该!”周伟说话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母亲和女儿。于敏缓缓地把手从孙女肩上松开。

  “我不要你管!我不要你们管!”周心妍抓住机会,夺门而出。

  孙兰连说三声“好”,一脚踢开拖把,拎包就走。

  天渐渐暗下来。周伟和于敏坐在餐桌前已经好久了。

  于敏开了口:“我去找心妍。你去把孙兰带回家吧。”

  透过后视镜,周伟看到两个孩子并肩坐着,头转向各自车窗,没有任何交流。孙兰开车时,也不时瞄一眼后面情况。周伟有点闷,降下一点窗玻璃,立刻被孙兰喝止。

  市中就像一个大鱼塘,孙兰刚把车停下,两个孩子就像鱼一般游走了。剩下两个中年男女尴尬地被拦在校门口。

  “我们还是去找一下陈老师吧。”

  周伟目光刚从女儿背影收回,立刻撞上门卫和他手中的警棍。

  “上课时间,老师一律不会客。”门卫黑金刚般威武。

  周伟急着说:“我女儿突然病倒了,刚把她从医院接出来,我们就想跟老师打个招呼。”

  “你打电话,发短信、微信,还有‘家校通’留言、私聊,打招呼方法多着呢。”“黑金刚”转身往室内走。

  孙兰拉住周伟,笑着迎上去:“师傅啊!我们不找老师,找校长,魏校长,可以吧?”

  “黑金刚”停住脚步,警惕地问:“你跟魏校长什么关系?”

  “大学同学。你报我名字,孙兰,要去他办公室。”

  “黑金刚”拨了内线,报了名字。不一会儿,回电来了。“黑金刚”指点了校长办公室的方位。孙兰说声“谢谢”,周伟跟在她的后面进了校门。

  “这个魏校长是谁?”

  孙兰扑哧笑了。“魏校长业余时间写现代诗,一直投给我们杂志,可是一首都没发出来。他对编辑的感情,又爱又恨又怕。”

  “怎么还有怕?”

  “他用的是笔名,在一些小刊物上刊登过诗歌。他最怕同事知道那些蹩脚诗是他写的。”

  周伟觉得诗人内心都是疯狂的。这个观点在魏校长身上得到证实。随即他发现孙兰并没有走向门卫指的方向。

  “你笨啊。找魏校长只是一个借口。我们还是去陈老师那里重要。平时魏来约我,我根本不睬他的。今天让他吃个空心汤团也正常。”孙兰步子很快,周伟调整步伐跟上了她。

  陈老师在上课。周伟他们坐在空荡荡的物理教研室,铁锤、玻璃罐、滑轮等教具把周伟带回中学时代。他喜欢象牙塔生活,至于怎么会走到今天做企业高管这一步,他觉得不真实,或许是个梦,有一天醒来,他仍然是一名教书育人的老师。

  “哎!你身上带了什么没有?”

  周伟一愣:“什么?”

  孙兰压低声音说:“可以送送的东西。”

  “我心急慌忙从会场跑出来,哪有什么东西啊?”

  “算了算了。我这里有点书券,虽然知道老师现在也不看书,但是书券可以买电子产品,充充数吧。”孙兰在包里挖啊挖,终于捏出几张粉红色皱巴巴的纸片。

  下课铃响不久,一位年轻短发女老师匆匆走进来,身后跟着一胖一瘦两个男孩。

  “陈老师好!”

  “啊!心妍妈妈啊!孩子的事情我知道了,请稍等一会儿。”

  陈老师叫过一个瘦小男孩,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说:“你回去跟父母一起,好好填写这几张表格,把你高中阶段所有获得物理竞赛的情况和成绩都填好,明天交给我。一定要认真填!今年是有竞赛加分的最后一年了。”

  孙兰悄悄地对周伟说:“这就是全年级第一名那位。”

  周伟伸长脖子,咽下口水,他恨不得把表格夺过来,写上周心妍的名字。让他生气的是,那个瘦小男孩老大不情愿地、懒洋洋地拿过表格,随手插在裤兜里,晃晃悠悠走出教室。他真想走上前,啪地连打这小子三下头皮。

  “你,明天让父母来一次,我的意思,按照你‘一模成绩’,还是不要参加高考了,准备复读。这对学校和你自己都有好处。”接着,陈老师对一个胖男孩说。周伟知道,胖孩子如果高考成绩太差,会影响学校录取率,老师的绩效也会受影响。只是陈老师也太直接了点,他作为家长听了都难以接受。胖男孩垂头丧气地迈出物理教研室,周伟想上去拍拍他、搂搂他。

  陈老师摊开成绩册。周伟看到她垂下的短发间,有几根银丝,他想起了父亲。父亲在白炽灯下阅卷、批作业时,平时油光锃亮的头发总会挂下一缕,夹杂着几根白发。

  “心妍成绩的确不太理想。”陈老师把签字笔倒过来横着画了一条虚线,“不过,这只是演练而已。心妍还有很大提升空间。”她点了几门课。周伟觉得她语速快,有点不由分说的味道,就保持沉默。

  孙兰话接得很快:“您觉得孩子是不是因为另外的事情影响了成绩?”

  陈老师接得更快:“你是说和陈宇航的关系?”她仰头带着疑惑看着两个家长。周伟觉得脸上有点火辣辣,转头看孙兰,她似乎很镇定。

  “您认为正常吗?”孙兰的话很硬。

  “心妍今天早上晕倒,我认为这才是最大的问题。至于男孩女孩之间的关系,现在不是去堵、去封杀的时机。陈宇航的成绩与心妍的可以互补,引导得好,就像八卦图那样,可以发挥出巨大威力。”

  如果父亲在世,听到年轻老师说出这样的话,必定暴跳如雷或者当场晕厥。周伟心里还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父亲追悼会上,时任校长在致悼词的时候有一句评价,周伟一直铭记在心,“刚直不阿,嫉恶如仇”。然而,校长临别的时候,给周伟递上的那句话,也同样难忘:“老校长最值得尊敬,可现在都在变,都变了!”

  还没有走出校门,魏校长的电话就来了。周伟在边上都能听到听筒里传来的尖尖的声音:“孙老师,我在办公室等您呢。”

  孙兰一脸不耐烦:“单位忽然有急事,我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

  “哎呀!您平时真是请都请不来。学校有什么事情要帮忙,请尽管吩咐。”

  “那个陈……算了算了,没事,您忙您的吧。”

  “对了对了,回单位抽空看一下邮箱,我昨晚给您发了一组诗,是我深夜望着星空感悟到的,拜托拜托!”

  “好的,我知道了。”孙兰挂掉电话,又对周伟说:“还宇宙真理呢。手下老师都管教不力。那个小姑娘陈什么,像什么样子。啊!忘了送书券。给,你去!”看周伟扭扭捏捏的样子,孙兰把粉色纸重重拍在他手心,一字一顿地说:“为了孩子!”

  周伟再次走进物理教研室的时候,差点撞上陈老师。男女之间对话不会剑拔弩张,客气了几句。周伟等老师们都赶去教室,迅速把书券塞进陈老师手上的备课本里。

  “哎!你这是干什么?”

  “学习资料券。好了,我走了。”周伟像个砸坏玻璃窗的小男孩,红着脸飞快转身疾走。

  可是,陈老师竟然追了上来。周伟脑袋嗡地大了。转身连摆几次手,飞快地跑了起来。春风吹在他脸上,他得意地回忆起来,自己十公里跑步的成绩每次都在一小时之内。于是他摆开长跑的架势,不一会儿就冲到了校门口。“黑金刚”愕然地望着他。他跑出校门,像跑过终点线般轻松。

  “今天、今天下课我来接……接她。”周伟喘着气说。孙兰大笑起来。

  到了放学时间,昏暗路灯下,门卫室外的氖气灯格外白亮,照得铁栅栏门泛起冷光。周伟穿了件藏青色短风衣,手上拿了件临出门时于敏塞给他的女儿的毛衣,混在校门口家长群里。三三两两扎成堆的家长们都在说高考。他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夜风使他冷静。陈老师说的话也不错呢。当前最紧要的是女儿的身体。

  铁栅栏门开了一小半。学生们呼啦啦地走出来。果然,周心妍身边贴得最近的就是陈宇航。周心妍看到父亲,愣了一下,转头跟同学们说再见。陈宇航跑过来主动打招呼。周伟礼貌地点点头。

  周心妍不肯穿毛衣。周伟接过女儿自行车,把毛衣搭在龙头上。父女俩散步回家。

  “我不想参加高考了。”

  “什么?”周伟以为听觉出了问题。

  “照我现在的成绩,恐怕进偏远省份的‘211’都成问题。我要发挥语言好的优势,考托福,到美国上好学校。”

  “你疯了?准备了快三年,临门一脚你退却了!”

  “我不是退却,我是在合理规划自己的目标。”周心妍声音不大,却重磅锤击着周伟。

  “高考了再说吧,现在不尴不尬的。”周伟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脑子里浮现出那个八卦图,还互补?见鬼去吧。

  “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眼前突然出现一幅图画,美得无法形容。当时我很害怕,以为自己去了天堂。我心中自然而然地涌出诗句来赞美,那个场景预示着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一定有另一条崭新的路在等待着我。在医院里醒来,我更加相信那幅图画并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

  “陈宇航知道吗?”周伟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

  “我告诉他了。他非但支持我,还说跟我一起考托福。”

  “你们真是胡闹!”周伟把自行车拎起,又重重地顿下去,毛衣掉在地上。

  “我主意已定。你会为我骄傲的!”周心妍俯身捡起毛衣,轻轻拍打。

  周伟叹了口气。一仰头,一轮春天的圆月高高挂在天边。

夏至

周心妍走出“学而优”培训机构大门,心情沮丧。托福考试成绩出来了,她只考了九十九分。她回头望望这幢全玻璃幕墙的椭圆形写字楼,正面挂满了横七竖八的培训机构牌子。一瞬间,她突然很想母亲。大洋彼岸的母亲,此刻应该刚从梦中醒来,但她怎么都想不到,大女儿正为语言犯愁。从周心妍咿呀学语,母亲就用双语教她。参加亲朋好友聚会,周心妍用标准美语吐出单词和短语,引来众星捧月。我怎么就突然学不好了呢?经过街心花园,浓郁的栀子花香气熏得周心妍更加难受。微信高中同学群里热火朝天,几乎每秒钟都有信息刷新。

  “我查到了,五百九十分。”

  “祝贺!”

  “献花!”

  “鼓掌!”

  ……

  有一阵,周心妍出现了幻觉,认为那个最高分属于自己。为此,她还咧嘴笑了几声。广场舞大妈扭头看她,她完全暴露在那些肆无忌惮的目光下。怎么天还没暗?她快步走着,就像当初逃离母亲时的场景。

  母亲在她身后叫着她小名“心心”。她执拗地跑下楼。她要找一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母亲还喊她“Amy”,声音在楼道里回荡。她板起脸,脚蹬楼梯声很重,沉闷的声音盖不住母亲的呼喊声。奔出楼房,背靠在高大香樟树上。隔了好一阵子,她听到关门声、汽车发动声和驶离声。四周黑了下来。父亲和奶奶喊她的声音,由远到近,再由近到远。奇怪的是,母亲的声音一直在,就像一团云笼罩着她、一根丝线牵连着她。

  这些年,母亲的声音仍然像那个夜晚般清晰尖厉。想着想着,周心妍步子快了起来,要不是穿了连衣裙,她就跑起来了。内心的焦虑和痛苦集聚到一定程度,她会狂奔一段路,在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心情倒会平静下来。

  陈宇航发来微信,告诉她高考多少分,按照去年录取的成绩,省内“211”应该没问题。她手指灵巧地将他的微信秒删。

  天还不黑!我不要让人看到我的狼狈样!周心妍恨恨地抬起头,天边显出诡谲的火烧云。那种通红的烧到心底的痛,让她想起一个人。孙兰。

  最近孙兰悄然的变化,周心妍相信父亲和奶奶都不太会注意。有一次,奶奶在收拾碗筷时嘀咕了一下:“你吃得太少了。”

  她岂止是吃少了,原本拖到哪件衣服就穿,现在要踌躇半天,还在卫生间一进去就是一刻钟以上。精心化淡妆、喷淡淡香水、穿白色高跟鞋。风风火火的一个人,变得精致优雅了。

  “我有很多重要会议开。”

  周心妍觉得这完全是遮掩。这个女人正陷入恋爱。她为自己这个发现鼓起掌来。

  今天早上,孙兰的又一个秘密被她发现。用了新手机之后,孙兰还在用旧手机。躲进卫生间的那一刻钟,新手机被孙兰随意丢在餐桌上。旧手机静着音,一直被她捏在手里,使唤不停。

  等自己托福成绩超过一百一十分,我要跟踪孙兰几天,深挖她的行踪。周心妍恨恨地想。夏天的风吹起她的长发,似乎带来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这么恨她?为什么呢?

  周心妍拐进一条小弄堂,一户人家门口几株蓝雪花开得正旺。蓝色是孙兰喜欢的颜色。也是她曾经喜欢的颜色。孙兰父母在院子里种了几株百子莲。孙兰把她带过去,老老少少坐在沙发上,隔窗看着蓝色的花,笑着、喝着、吃着。周心妍心里一堵,瞬间就不喜欢蓝色了。刚开始的时候,周心妍对来到这个小院子没有多想什么,孙兰的亲戚对她像自己人一样。父亲则早就融入那个大家庭。有个幻觉在她脑海里形成,我天生就与这些人是亲人,除了不怎么说话,我在行动上已完全依附上去。渐渐地,她觉得这家老人对她格外客气,小孩对他特别谦让。以至于她做什么都缩手缩脚起来。一天玩累了,她倒在客房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这家人都在客厅里聊天。不知谁起了个头,一个尖锐话题刺进她幼小的心。

  “你还年轻,跟周伟还是得要一个。”

  “那孩子好是好,毕竟不是你的。”

  “以后怎么办?都没个小辈为你养老。”

  “趁年轻,抓紧。”

  “你这样太吃亏了。”

  从此,周心妍没有再踏进过那个小院。周伟硬拉她过去时,她就躲在奶奶身后,奶奶把胸一挺,周伟也就低下了头。孙兰有点蒙,可还是猜到了些什么。

  但是,这是最根本的原因吗?

  周心妍走出弄堂,马路对面就是住宅区。终于,星星点点的灯火爬上了楼房。橘黄色点缀的每间房间看上去都温馨和美。从某天起,她总觉得温馨灯火背后的阴影才真实可靠。她家的阴影在她梦里化成一个人形,张牙舞爪地向她扑过来,她被吓醒,梦境最后一张图深深刻在她视网膜上。孙兰的任何举动,她都觉得另有目的。

  孙兰与陌生男人在一起的场面,周心妍撞到过几次。印象格外深的是,去年端午节前一天那回。周心妍放学回到小区门口,看见一个中年胡子男正与孙兰站着说话。她索性躲到对面的商店,买了几个串,斜靠着窗口静静观察。孙兰仰头、捋头发、做手势、低头微笑、双手交叉胸前,而胡子男却总是双手插在裤兜,说话也不多,时不时点头。那是孙兰主动啊!周心妍心里暗暗下了结论。他俩分开后,她又盯了会儿胡子男,果然有料,胡子男开了一辆黑色保时捷。与孙兰接触的男作者一般经济拮据,开高级跑车的不多,难怪这人成为孙兰眼中的亮点。

  今天清晨突然很热。周心妍被几条线牵着,夜里醒了好几次,天一发白她就坐了起来,靠在枕头上呆呆望着闹钟行走的指针。有点闷,她站起来,打开窗户,一股不知名的腥味扑进房间。托福成绩和高考成绩同日公布,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周伟出现在客厅的时候,面孔似铁板,不吭一声。孙兰虽然在厨房忙碌,却也没有一句话。昨晚周心妍在背单词,隔墙周伟和孙兰争执的声音传来。

  “我不同意你援藏。”

  “我又不是不回来,就三个月时间。集团总部点名,我不能推啊。”

  “业务上我不懂。可这个家需要你。”

  “你在,比我强多了。”

  “这可不一样。我跟她们隔了一层。”

  “难道一定要血亲才能融合吗?你对她们的付出,她们内心清楚得很。”

  “这还是不一样。对她们无原则、无条件、无理由,只有你。说到底,我是一个外人。”

  “援藏是任务,必须完成。”

  “那你就等着后院起火吧!”

  周心妍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画出一张素描:一辆黑色跑车,双门往上翻起,就像她故意竖起的两条眉毛。

  盛好粥、烤好面包、煎好鸡蛋,孙兰去了卫生间。周心妍注意到旧手机在孙兰手里。她问了周伟援藏的事情,周伟说必须去。于敏晨练结束,听说儿子援藏的消息,一脸不快。过了一会儿,周伟、孙兰默默走出门。于敏起身慢慢收拾桌子,她洗碗的时候,周心妍去培训学校。周心妍关心的那些事情,没一件被他们提起。“危机四伏的家庭就是这样:表面和善模范。”周心妍重重地甩门,想把晦气甩掉。

  一天下来,非但没有甩掉,晦气更加重了。楼房里的温馨灯火带给周心妍短暂平静。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继续沿马路往前走。那些小点突出路面的盲道,黄色是给正常人看的。她走在上面,有点硌脚,走多了,竟觉得麻麻的舒服。作为一个文字编辑,孙兰特别会安排细节。周心妍差点就在这样的舒适中失去自我。一次生日,面上的庆祝结束后,周心妍回到房间,发现床头多了一个抱枕,抱枕下面是一本粉红色带锁的日记本。她把抱枕揽在怀里,抱枕发光变成星空模样,星星在遥远的地方闪耀着粉蓝光芒。把日记本放在抱枕上,扉页上端正楷书抄录了她喜欢的《蒂凡尼的早餐》的作者卡波蒂的一句话:“梦是心灵的思想,是我们的秘密真情。”那行字浮在星光抱枕上,周心妍的眼眶湿润了。

  曾经有一段日子,她幻想母亲会突然出现,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母亲就使劲拉着她的手往外走,乘上汽车、列车、飞机,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的天格外蓝,空气特别新鲜,人都是陌生的,但是非常和善,都伸出双手欢迎她的到来。这样的幻想破灭后,她“制造”每晚梦境,作为一项功课。临睡前,她集中精力幻想自己漂流到类似鲁滨逊岛的无人区,无人注视、无人打扰,她与天空、大海、森林为友,把所有心事都卸到沙滩上,唯一要做的,就是享受安宁。周心妍锁上日记本,关掉发光开关。感觉有点冷,从脚底往上蹿的冷。她对孙兰的特殊礼物的安排感到意外和感动,又对孙兰看透她内心觉得恐惧。

  继母和母亲之间,隔着一道无法迈过去的坎。

  经过热闹的商业街,周心妍没有心情回过头看一眼店招和橱窗。这条街,她曾和陈宇航一起逛过很多遍。周伟还木木然的时候,孙兰就敏锐地察觉到她和陈宇航的关系。不知什么时候,周心妍的书架上多出来几本书,《伊豆的舞女》《傲慢与偏见》《边城》《初恋》。她没有去动那几本书,每次做完作业,目光扫过那些书脊上的字,一阵暖意浮上心头。

  陈宇航读小学就和她一个班,住处也相隔不远。整个小学和初中,他俩搭话次数不会超过十次。高一时,周心妍接手文学社,周日纳新拉票活动时,高高瘦瘦的陈宇航晃到文学社展台前。

  “我要加入文学社。”他说话慢吞吞的。

  “你还是去那边吧。”周心妍指了一圈物理兴趣组,他的强项在那里。

  “我有作品!”他拿出一本写满诗句的练习册。

  周心妍漫不经心地快速翻看,突然发现当中夹着一张粉色卡片,一个少女头像的素描看上去很熟悉。她愣了一下,头像发梢的右下方,有一行英文小字:To my lover ZXY。一瞬间,周围静无声息。一阵浓郁的花香袭来,她觉得身体变得很轻,随时能够飘荡起舞。不知为何,她机械地把手一伸,把本子快速退还。嘈杂的声音又回来了,她听到自己僵硬的声音:“你写的诗,不符合我们文学社要求。”他收起本子,轻轻放进书包,转身离开的时候,留下一句话:“我不会放弃的。”

  她不知道纳新会怎么收的场,也不知道报名结果如何,只感觉自己脚一直点不到地,周边的色彩暗淡下去,眼前只有那张少女素描头像和他离去的背影。到床上,钻到被窝里,她闭上眼睛,那行英文字在放大、变粗。英文单词牵起手,分散、组合,旋转着、跳跃着。最后,那些单词合成一个高瘦男孩样子,他正从远处快速地朝她跑过来,却一直到不了她跟前。

  她说不清为什么拒绝他入会。如果没有这张素描,或许她会接受。然而,事情来得太突然,她没有准备,下意识地拒绝,使自己陷入心乱如麻的境地。随之而来的是期盼。

  文学社名著鉴赏、作品分享、作家辅导等活动,他除了不是会员,从不缺席。他总是默默地在某一个角落,静静地听着、记着。她只当他不存在,却用余光扫描着他。

  周心妍吃饭慢了,说话轻了,时常呆呆地望窗外风景。她不敢翻阅孙兰专门放置在书架上的那几本书。那些少女们悲喜爱情故事,只会加重自己的感情负担。

  事情其实并没有特别的转折点。陈宇航来的次数多了,大家就接纳了他。他朗诵自己的诗歌、散文,大家为他鼓掌。欢笑中,他和她的目光终于正面相撞。先是放学一起骑车回家,然后是上学同进校门。后来在咖啡店,两人坐下来,从正午坐到天黑,周心妍只觉得过了几分钟。猝不及防的,她为他献出了初吻。

  那天晚上,她翻开了《伊豆的舞女》。读到最后,“我”与熏子别离,她捂住被子痛哭起来。她后悔细读了悲情故事,对自己与陈宇航的情感产生了怀疑和恐惧。那一夜,她控制不住自己,把那几本书全翻了个遍。

  她与陈宇航的断裂,就像她预感的一样,经不起现实的打压。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于敏开了门。一个中年妇女冲了进来。尖厉的声音比身体先到。

  “谁是周心妍的父母?”

  周心妍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孙兰呼地从餐桌边站起,问:“你是谁?”

  “你是周心妍母亲?你是怎么教育她的?你们怎么能够毁掉我儿子的前程?”

  周心妍想站起来,却被孙兰一把按住。

  “有话好好说,不要信口胡说。”

  胖女人喘着粗气说:“我是陈宇航妈妈。你女儿不高考是她自己的事情,为什么拖我儿子下水?”

  周心妍血往头上一冲,很多话涌到喉咙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孙兰冷笑几声。“奇怪了。你儿子也成年了吧?自己做什么决定,难道还要受人指使吗?”

  胖女人声音更尖了。“他今天没到学校,去报了托福班。傍晚跟我们摊牌,要和你女儿一起去美国读书。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他‘一模考试’成绩又这么优秀,你们怎能连累他呢?”

  周心妍抓住于敏伸过来的手,才发现自己全身凉透。

  “你说话要讲道理。我还请你管好儿子,不要纠缠我女儿呢!”

  周心妍望了一眼孙兰,那头卷发因为激动,不停地颤抖。平时她讨厌孙兰烫大波浪,此时觉得大波浪气势逼人,比起胖女人稀松的黄头发,气势压人。

  胖女人突然一屁股坐到餐椅上。一股气泄掉了。抬头望着站得笔挺的孙兰,语气语调大变:“哎!我就求求你们,放过我儿子吧。”

  周心妍与孙兰交换了一下眼神,她把信任全都交了出去。

  “我女儿的态度很明确。不是我们要他如何如何,而是他自己决定的。我劝你还是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道路摆在他面前,如何选择,最终是他自己的事情。”

  周心妍脑海里忽然出现《边城》中的最后一句话:“这个人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她的感觉一直敏锐、精准,她与陈宇航之间的那根麻绳,正一股股地在断裂。她悄悄瞄了一眼手机,几十条微信,都发自陈宇航。她把手机反盖在餐桌上,不想翻转。

  于敏把门打开,一阵风刮进来。胖女人愣了一下,缓缓起身,走到门口,突然又冲周心妍说了句:“我求求你了,孩子!”

  周心妍把头扭向孙兰,孙兰贴过来,抱住她。

  胖女人刚离开,周心妍甩开孙兰双手,扑进卧室,无声的啜泣把床震动得吱嘎作响。她听到父亲回家的声音;听到三个亲人轻声细语;听到一个人走到她卧室门口待了好长时间,最终离开。她的哭泣谁都止不住。远远的,莫扎特《安魂曲》旋律响起,男女声合唱时,周心妍开始侧耳静听,女高音独唱像一条清澈溪流,溪流在森林里蜿蜒流淌,直达天堂。周心妍仰头盯着天花板,一道裂痕挣扎着在雪白的顶面上爬行,顽固地抵达壁纸。她心里也裂开了一条缝,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愈合。她闭上眼睛。“我可以安息了!”

  商业街走到一半,周心妍突然想回家,这样的冲动使她转身后加快了脚步,汗湿润了她的背,脸上也变得湿漉漉的,她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气喘吁吁中,她发现自己竟然离家那么远。

  她开门进屋,发现只有孙兰斜靠在沙发上看手机。见她进来,孙兰丢了手机,从厨房里端出饭菜。她没有一点食欲,摆摆手进了卫生间。水流进洁白瓷盆,淤积起来,水面升高。满头是汗,她干脆把头埋进水中。睁开双眼,刺痛的感觉袭来。周围的声音模糊了,水里的光夸张又变形。她喜欢这样的世界,单纯没有干扰。隐约听到敲门声,由轻到重、由慢到快,夹杂着孙兰呼喊声。她才把头拉出水面。晕眩中,卫生间的一切变得格外明亮,所有物品都蒙上一层光,她用手触摸,远近、深浅都把握不住了。好不容易打开门,被一双手扶住。

  她倒在沙发上,孙兰给她端来一杯水。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房间里到处是飞翔的金色萤火虫。她试着伸手去抓,举了半天,手只微微离开膝盖。孙兰紧张地为她拿来复方丹参滴丸、硝酸甘油、速效救心丸和阿司匹林等。周心妍朝她摆摆手,今天没到服药的地步。

  孙兰打开蓝牙音响,翻了手机里的音乐菜单,开始播放周心妍喜欢的爵士钢琴乐。听到熟悉的乐曲流淌出来,周心妍撑起身子,望了一下窗外,可惜天已经黑透。新宿薄暮,该有金黄云彩挂在天边,参差建筑物反射微光。她喜欢黄昏景色,自己却还没到黄昏啊!楼下广场舞乐曲声震天响,她知道奶奶正在享受黄昏的乐趣,自己还早呢。

  “吃点吧!”孙兰试探性地询问。

  周心妍摇摇头。想了想,把刚才孙兰端给她的那杯水喝了。

  “时间不早了,你爸怎么还不回来?”孙兰走到窗前望了望下面,关窗开空调。房间里只有爵士钢琴三重奏的乐曲回荡。

  “我十二岁的时候窒息过。”孙兰冷不丁地说了句话,周心妍把头扭向她。

  “小时候,我有严重的哮喘。到了冬天,就要发作。”

  周心妍往边上让让,空出地方让孙兰坐下说。

  “发作的时候,不能平躺。靠在枕头上也睡不踏实,经常做被捂住口鼻、潜入水下、高空缺氧的噩梦。有个小伙伴家搬了新楼房,要转学。她把心爱的小白兔送给我作为纪念。我把它抱在怀里玩了很长时间。临睡前觉得呼吸有点困难,妈妈给我用药,往呼吸道里喷激素。开始的时候,我还能睡着。半夜突然惊醒,觉得喉咙里鼓起一个怪物似的,呼吸不畅,越来越堵。我想喊,却已经无力。我拼命扯、拉喉咙,但是没用,空气被阻挡住了。”

  周心妍下意识捏了捏咽喉,回想刚才水中差点窒息的情形。

  “我难受极了,脑袋好像存满了一吨水,马上就要爆炸。就在一瞬间,任何痛苦都没了。眼前出现一条隧道,隧道尽头有五彩光亮。身子变得很轻,快速在隧道里飞行。出了隧道,是一大片奇异色彩和形状的花的海洋。当时我不懂,现在回想起来,之所以怎么也描绘不出那样复杂的美,那是因为我接触到的是多维世界的花草。对于生活在三维世界里的人,永远想象不到多维世界的奇妙。更为奇妙的是,我什么心事都没了。家里的、学校里的、同学伙伴间的不如意、不愉快,甚至愤怒、怨恨等等,全都跑了。心里只剩下开心和平静。这时,远处有人在向我挥手,我仔细看,那是已经去世的爷爷、奶奶、外公和外婆。他们是那么的慈祥和蔼,比在人间更有生机和活力。我撒开腿,快速跑向他们。然而,他们似乎在商量什么。随后齐声对我大喊:‘快回去!快往回走!快快快!’我是个听话的孩子,转身便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们。突然脚底一塌,我掉进了一个黑洞,往下掉的时候,身体逐渐加重,各种痛和不适接踵而来。等我醒来,发现已经躺在急救室里,爸爸妈妈正焦急地围在我边上。”

  周心妍双手紧握着空杯子,手心出汗,脚底冰凉。“那你,你怎么被救过来的?”

  “后来听我妈妈说,她当时做了一个梦。外婆严厉地批评她,她觉得很委屈,哇地放声大哭,一哭,从梦里醒来。她就转到我房间看看我,发现我几乎已经没有了呼吸。她喷激素、做人工呼吸,爸爸打电话叫救护车。医生说如果晚来十分钟就没救了。”

  周心妍伸出手,搭在孙兰肩上。

  “心妍,你知道吗?现实世界就是个骗局。我去过那里,虽然没有深入,但是我想如果有一天在这个世界我走到尽头,我会充满喜悦地去往那里的!”

  周心妍感觉到孙兰的身体是温暖的、柔软的。刹那间,她领悟了。孙兰已经知道她的不如意的成绩和内心的情感纠结。她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感动。

  正播放的《北京的日光》明快的旋律中带有明显的民乐元素,周心妍心里照进了日光。

  门一响,周伟推门进来。周心妍明白父亲眼中的迷惑,她与孙兰从没靠得那么近。“一切都在改变,凡事到了看似最坏的时候,就是转机来的时候。”周伟说过这样的话。周心妍看到父亲,心里面跳出来这句话。

  周伟坐在沙发上,从提包里拿出一份资料,在空中扬了扬。“你们学校有个合作项目,你还差几天毕业,还有资格享受这个去加拿大交换的项目。”

  孙兰跳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怎么现在才得到这个消息?”

  “本来这个项目是照顾他们学校教职员工的,在加拿大读一年高中,然后参加那里的升学考试。今年有个孩子要去之前,突然病倒了,多出个名额。”

  “那可是太巧了!不过,心妍,你怎么想的?”

  周心妍已经晕头转向,水中朦胧的、夸张的感觉重新回来。此刻,她只能仰头对着父亲使劲点头。选择留学,本来就是为自己保留一份尊严!让高考分数见鬼去吧!

  “这里有几张表要填,中英文要分开写。这是加拿大学校的网测地址,这个是面试地点,这个账号是付学费的……哦,当然,这要我来,我来!”

  “你说了这么多,时间呢?什么时候上网答题,什么时候接受加拿大学校面试?”

  “我忘说了吗?明天完成网上答题,顺利的话,一周内就收到面试通知。”

  周心妍跳了起来。她感觉自己腾空了很久,三小时前走出培训学校时带的那些怨气和愤懑,都被甩掉了。自己像一颗卫星,抛弃了三级推进火箭,正渐渐进入轨道。她要以更自由的方式、更自我的表达来飞翔。

  周心妍冲向刚刚锻炼回来的于敏,喊道:“奶奶,我要去加拿大读书了!”

  于敏一愣,目光慢慢扫过儿子、儿媳妇的脸,开心地抱住孙女,说:“好啊!好啊!过些日子,奶奶去看你!哎!我说周伟,那里冷,给心妍多买点衣服,厚衣服啊!”

  “妈,还有个事情呢。”周伟顿了顿。

  于敏放开孙女,用随身带的小棉毛巾擦了擦汗。

  “短期援藏的名单批下来了。我就去三个月。”

  周心妍看到奶奶身体微微晃了晃,赶紧上去扶住。于敏的脸色一下子白了起来,摆摆手,朝自己朝北的小房间走去。关门的时候,外面的人几乎听不见锁的声音。

秋分

桌上的文稿堆成山,孙兰没空看。她匆忙准备着即将开的一个选题会。一个陌生号码打到手机上,她没接。过了一分钟,同样号码又打来。连续三次,她才接听。

  “孙兰吗?我这里是湖西派出所,于敏是你什么人?”

  “她怎么啦?她是我婆婆啊!”孙兰听到对方严肃的声音,着急起来。

  “你最好马上过来一趟。”

  “到底什么事情啊?”孙兰扔了会议材料,站起身。

  电话那头传来嘈杂声,对方说了声来了就知道,电话挂断了。

  出门的时候,孙兰把披肩顺手围上。外面没太阳,天开始转凉。

  十几个老头老太把派出所大厅挤得满满当当。孙兰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于敏。几个警察忙着做工作让老头老太们安静。她插空问了一个女警。女警显然不知道于敏这个名字,用手指指里面:“找我们蒋指导员!”

  于敏坐在玻璃隔断里的一间小办公室,对面的警察看到孙兰伸手打了个招呼:“是孙兰吧?刚才是我打的电话。”

  孙兰急着问于敏:“妈!你这是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情?”

  于敏扭过头,一字一顿地说:“我报案!”

  “报案?”

  “对!可他们想敷衍我们。骗子跑了,他们还不肯采取措施!”于敏一脸愤懑。

  孙兰把披肩取下,搭在棕色手提包上。周伟援藏。周心妍上月飞去了多伦多。她和于敏硬碰硬地生活了一个多月。一些浅礁暗滩逐渐浮现出来。她使劲撑着小船,脑子里一根弦绷得紧紧的,总算让时光正常流淌,家里岁月静好。一个周末,她跑回娘家去吃顿午饭。面对父母精心准备的她喜爱的菜,却一口都吃不下。跑进卫生间,大哭一场。哭完后,胃口陡增,稀里哗啦把菜吃个精光。临走时,她罕见地抱了抱他们。弄得两个老人莫名其妙,更不知所措。对父母可以任性,对婆婆就是一种责任。她体会到周心妍的某些心态。

  “他们这些老人,平时省吃俭用,把钱存进银行也就太平了。你婆婆非得玩出花样来。”蒋指导员点上一根烟,抬头望了孙兰一眼,“P2P你知道吗?”

  孙兰最近在手机上经常看到“P2P爆雷”“P2P公司倒闭”“P2P老板欠巨款潜逃”等新闻,心里一惊。忙追着于敏问:“你做P2P了?”

  还没等老太回答,蒋指导员吐出一口烟。“她还是牵头组织者。外面那些老人的钱都驮在她身上。”

  孙兰脑子嗡的一声,身子一晃,差点摔倒。“都是以你的名义入的?”

  “当初他们公司说了,一个人投资到一定量,利息翻倍的。我这都是征得他们同意的。喏,这些都是他们的承诺书。”于敏把一沓纸拿在手上晃晃。

  “那家公司倒闭了,老板跑路了。她来这里报警,其他老人来这里堵她,让她还钱!”蒋指导员双手一摊。

  小小房间里烟气腾腾,孙兰忍不住干咳几声。大学毕业后她被分配到一家报社当副刊编辑,一大间办公室,主任坐在最里面。写稿的时候,他一根接一根抽烟,几乎所有男编辑都学主任的样。主任把手写稿件让孙兰打印时,孙兰总闻到一股臭臭的气味,敏感、脆弱的呼吸道不时做出干咳的反应。呼吸道激素喷剂一直随身携带,可她宁愿自己痛苦,也不让领导难堪,拼命忍着。回到家一定要用药皂洗三遍,办公室的怪味才渐渐被压下去。遇到周伟,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周伟凑近她说话的时候,有一股清新的气息。她知道这个男人不抽烟。第一次见于敏,是在西餐厅。周伟点了全套的菜,可她只吃了不到一半。于敏几乎没吃。每次抬头,她都碰得上于敏锐利的小眼睛里射出的冷光。她低下头,想:“我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穿错了什么?”三个问题一直在她心头盘旋。

  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有了放弃周伟的想法。“凭什么?周伟是个二婚!还带过来一个小孩。”婚后,她嘲讽自己是一块培根,被两片面包夹得喘不过气来。周伟连忙说:“那我是一个嫩嫩的煎蛋,全身心铺在你身上。”她扑哧一声笑了。周伟有一种憨憨的机敏。

  周伟说好去援藏三个月,可前几天打回电话,工程在高原建设难度大,时间延长了,至少再需要半个月。孙兰不是那种一有事情就大呼小叫的人。尽管她已经几次摸出手机,调出周伟的号码想拨过去,她忍住了。咳嗽却没忍住。蒋指导员移开了一扇窗,同时又点了一根烟。

  “你坐在这里干什么?犯罪分子正在潜逃,你也不去追捕?”于敏的脸铁青,语速极快。

  “他投案自首了!”蒋指导员回答于敏。

  孙兰迅速瞄了一眼于敏。今天于敏显得格外苍老。头发蓬松,眼窝深陷,两腮垂下肉来。平时她喜欢穿鲜艳的服装,今天一身黑,瘦小的身子被裹在一张黑布里,不吉祥的装束。于敏是财经学会退委会广场舞领队。这几年这支老太舞蹈队在市里得了奖,还到省城参加表演。有次孙兰从广场经过,老太们正在休息。于敏训斥动作不到位的队员:“这个动作你练了有三星期了吧?还是不到位!下周我们就要参加市里比赛,你如果做不好,我宁可少一个人。”队员们没人敢说话。那个被训的胖老太,居然当众流出了眼泪。这么一想,孙兰在嘲讽自己的比喻前又加了定语:压扁、榨干的培根。

  于敏没退休时,并不是领导。但这个主办会计,单位主要领导都敬她三分。孙兰听周伟说,某个领导出了经济问题,检察院办案带走了一批人,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出了点问题。于敏也被喊进去。一周后,办案人员客客气气把她送回单位。私底下他们说,敬佩于敏坚韧的性格、清晰的思维、干练的作风。

  业务领军人物,或许就会产生带头的念头吗?身上背了这么多人,她还以为年轻,能够叱咤风云?

  “总金额有多少?”

  “你自己看吧。”蒋指导员把刚才每个老人的笔录的数字相加,写了一个大大的数字在纸上。

  “五百万!”孙兰惊叫起来。

  于敏没任何反应。

  “妈!你,你怎么能够信这个呢?”

  “我信什么?一年多了,他公司一直很正常,给大家的利息准时又守约。”

  “他们就是利用不断吸引新投资来兑现利息,而你们又把利息滚进去,等于帮助他们周转、循环资金。”蒋指导员用烟头点着于敏。

  “别废话,我比你懂。他人呢?什么时候还钱?”

  “他欠了巨额债务,根本无法偿还,为了保命,才选择投案。”

  “他不是有房产什么的吗?拍卖了就能还我们的钱。”

  蒋指导员冷笑几声。“他在半年前,把名下所有不动产全部转到妻子名下,然后离了婚。投案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

  孙兰想起嫁给周伟时,就提出另买一套房子,周伟不同意,说母亲守寡多年,离开他不放心。孙兰并不是对钱计较的人。事业单位退休的于敏,每月退休金接近一万,可她仅拿出一千块的菜金。虽说于敏经常买这买那给周心妍,但这毕竟算不了什么。天地良心,孙兰从没有动过于敏一分钱的脑筋,只是有时会对周伟抱怨,当初随便买一套房子就好了,现在价格翻两倍都不止。周伟只是笑笑。现在倒好,投资瞎了,弄不好还会闹出官司来。外面的那帮老头老太的钱都是一分一厘从养老金里抠出来的。想着想着,孙兰猛烈咳嗽起来。

  刚才碰到的那个女警推门进来。“蒋指导,外面那些老人怎么办啊?”

  “点个数,先买水买盒饭给他们。精神受了刺激,身体再出问题,我们可担待不起。”

  “老是在这里也不是事啊,现在街上看热闹的人多了起来。”

  “你去做做工作,让他们先去大会议室坐着,情绪稳定下来后,我去劝劝。”

  孙兰隔着玻璃墙看着乱哄哄走动那些模糊影子,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多年前的一个早晨,一上班,对面办公桌的女编辑悄悄递给她一张纸,上面只有三排六位数字。她奇怪地问她什么意思。“股票代码!”女编辑与孙兰处得不错,外卖奶茶送来必有孙兰的份。午间休息,相约逛商场是常态。女编辑压低声音,“近期买进,两个月后翻倍没问题。”孙兰笑笑,埋头进稿件堆里。那个周末回父母家。周伟照例陪老丈人喝两杯。老头买了大闸蟹款待女婿。孙兰开玩笑说父亲是不是中了奖。母亲说老头最近股票不错,烧包了。“你父亲就是这样,股票亏的时候,不说一句话。赚了一点,全世界都知道了。”老头果然兴致来了,席间K线图、市盈率、IPO等术语不停往外蹦。孙兰突然想起那三个代码,可惜数字记不全。周一一早,她去开了个股票账户,瞒着周伟把自己卡上的钱打进去,各买了那三个股票一千股。女编辑看她经常瞄一眼手机,凑上来笑嘻嘻地鼓励她:“买了就好。”不到两个月,一千股就翻了倍。孙兰又缠着同事要新代码。可惜这次的几个,买了就一直跌,那个阶段,孙兰的眼睛都绿了。“跌透了,可以抄底了!”女编辑指导她。她犹豫地将信息告诉父亲,老头当下判断:可以进!并且自己也买了。可惜大盘一路下滑,坠向深渊。父女俩的股票市值被腰斩再转了弯。老头再没有买过大闸蟹,吃饭的时候,也再没谈论股市风云。近一个月,大盘红盘居多,孙兰深套的股票渐渐在抬头。老头悄悄对女儿说:“不管怎样,就算为孙辈准备吧,到那时,我就不信抬不起头!”

  孙兰转头看看于敏,老太虽然头还昂着,但恐怕心里的孤傲要被击垮。她掏出手机,走到马路上。天上居然飘起了雨丝。披肩没有带出来,她只好躲到一家便利店挑出的店招下。风吹来,脖子凉飕飕的。她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是我。”

  “嗯,有事吗?”

  “现在P2P公司破产后,资金赎回概率大不大?”

  “几乎不可能。你买了他们的产品?”

  “差不多吧。”

  “多少金额?”

  “五百万。”

  “非常困难。”

  “半年前老板意识到资金链会断,他把资产转移到妻子名下,然后离婚。这样是不是可以追讨那部分资产?”

  “这我也不太懂,我可以安排人查查。你现在怎么样?”

  “我能怎样?最近烦心事太多。这件事你可得放在心上啊。”

  “我知道了。有个会还在等着我呢。挂了啊。”

  他们是大学同学。理科同学聚会,常捧出个亿万富翁来。文科同学聚会,常掌声欢迎哪位领导出席,还与校长并肩走进教室。他就是这个班的骄傲。孙兰有时不敢与他眼睛对视。他的目光里有种野性的东西,她既渴望又害怕。周伟的眼神是温和平淡的,时间长了,孙兰觉得自己也变得和他一样了,从前的气质、棱角都圆得令她气馁。借着酒劲,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他狂野的气息令她迷醉。她任他疯狂,仿佛在唱一首高八度的歌曲,一直在往上,强劲地飙升。对面的女编辑又偷偷问她,最近吃了什么补品,显得脸色这么红润?她脸有点烫,又埋进纸堆里。

  有一个阶段,她和他像吸鸦片的人,隔两天不从对方身上吸走点什么就烦躁不安。有一天,孙兰从宾馆窗户朝外看,一只硕大的乌鸦,“呱呱呱”大叫着飞过,声音孤独、凄凉。突然,一阵无法控制的战栗袭来,她觉得自己正乘坐在一条漏水的独木舟上,而不远处,就是大瀑布的边缘。她深呼吸,转头对他轻声说:“结束吧。”

  这是孙兰说出那句话后第一次给他打电话。他在电话那头显得平静从容,似乎料到这样的电话终会打来。孙兰知道,从蒋指导员的态度看,如果不从上面施加点压力,那些老头老太的钱肯定全都泡汤。

  风大了起来,细雨打在脸上,孙兰冷静下来。她不想马上回派出所,沿着连成片的广告店招往前走。红色、黄色、蓝色的雨披下,一个个骑车人急急忙忙,站在斑马线上的一位老人等了很长时间都不敢过马路。孙兰跑上前,示意车辆缓行,搀扶老人过了马路。等她再穿过马路,回过头来看老人,他还在笑着对她挥手。

  她曾经和周伟讨论过两人老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周伟第一反应,“不能像我妈那样”。

  孙兰追问原因。

  “我曾大半年没有跟我妈说过一句话。当时我爸去世不久,我才工作。我妈快到退休年龄。相比生活上的事情来,她更担心失去工作。整天在我耳边唠叨单位的事,还什么都看不惯,这个错,那个错,反正大家全有问题。我实在忍不住顶了她一句,难道就你一个最正确?她竟然说,没有她的正确,我就长不到这么大。于是,我就闭嘴了。我数了一下,一百九十一天。开始时,她不以为然。走路身子笔直,都是甩门走出去的。过了一个月,她给我买方便面、饼干等的同时,开始试探性地搭话。她在家干活,轻手轻脚起来。半年后,她经常长时间站在窗户边看广场上跳舞的老人,面色灰暗,身体很瘦。最后,我在写字台上发现一张便条。

  小伟:

  当初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闹到这个地步。暴力、恫吓、喧嚣,不会把我打倒。可沉默、寂静、空洞,逼得我要疯掉了。一次口角,竟然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有点不可思议。可是仔细想想,这就是个爆发点。你对我的不满,积累到多么可怕的程度啊!我当时的处境你也知道,不让我干事情,我宁可去死。说到底,我也活不了几年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一切由你决定。

  孙兰拂去发际的雨丝时,想到周伟提起的便条。有时,沉默是最有力的武器。

  重新进到小房间,孙兰发现只有于敏一个人坐着了。

  “蒋指导员呢?”

  “他去大会议室了。”

  难怪大厅里没有老人了。孙兰把披肩戴上,坐在于敏身旁。

  “你为什么要挑这个头呢?”

  “他们信任我。”

  “信任你,你也要有把握啊。”

  “我很有把握的。选择投资的时候,我考察了他的公司,调取了他的相关信用征信。”

  “这种人就是设圈套,套你们这些不懂行的人。”

  “你这话可就错了。这是经济大背景下产生的悲剧。处在这样的浪潮中,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你还替骗子说话。”

  “现在想来,他的变化也是从今年开始的,我疏忽了。以往,他都答应年息五点,最多六点三。年初,他来找我,说今年公司拓展了电商业务,老客户追加投资,可以给到十点以上。他如果说投了基金、股票,我是不会相信的。但是电商是个新兴产业,你、小伟、心妍,哪个不在网上购物,连我现在出门都不带钱包,都用电子支付。我征求大家意见,他们都听我决策。这点上,我的确对不起大家,是我判断失误。奇高回报的背后肯定有原因,我没有深入研究。”

  “现在怎么办呢?”

  “蒋指导员在做大家工作,在这里报案后,再去法院起诉。”

  于敏说完,站起身。孙兰紧张地跟着立起身。

  “你去哪儿?”

  “我去跟大家说明情况。”

  “他们让你赔钱怎么办?”

  于敏把脸拉下来,深深的眼袋泛着铁青的光。她的话短促,不容反驳。

  “解释不通,那就我来赔付给他们!”

  孙兰迅速估了一下家里房产的价值,心不由得一颤。那些钱化成稿酬,再折算成字数,她抬起头,一页页纸堆起来能够触到天上的飞机了。她的头很晕,口很渴,可说出来的话,令自己都感到意外。

  “我们一起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敏盯着儿媳妇足足看了十秒钟,伸手把披肩给孙兰披上。

  “天凉了,脖子当心着凉。”

  两人的皮鞋在派出所走廊里发出清脆声响,走到一半,孙兰轻轻把手挽住于敏胳膊。于敏没有转头,将另一只手捂在孙兰手上。

  孙兰心头一热。这么多年来,天天相遇的身体,竟然没有过接触?她认真搜索那些暖心场景。她每天伏案,颈椎不好,特别到换季,容易发炎。即使她犯病卧床,于敏给她端水送药,也没有这样紧紧握着手。

  她们这样不紧不慢地走着,走过警察办公室,走进大会议室。七嘴八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蒋指导员站起身,疑惑地盯着于敏看。

  孙兰感觉于敏轻拍了两下她的手。于敏的身体与她分开。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非常对不起大家!我真诚地向大家道歉。”

  沉默了几秒钟。一个尖厉的声音喊道:“我们不要道歉,我们要血汗钱!”几个杂音一哄而起:“赔钱!赔钱!”“不给说法,我们不走!”“我借钱投资,你这是把我往死里逼啊!”

  孙兰此时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刚才自己怎么了?又不是在小说里,怎么不劝阻婆婆呢?眼看于敏要做傻事,她急忙上前几步,用力拉拉于敏的手。她惊诧地感觉到这手与刚才紧握着的完全不同。刚才柔软、温暖,现在干硬、冰凉。于敏用冰冷的眼神拒绝了孙兰。

  蒋指导员手里夹着烟,不停地挥舞,让大家冷静。孙兰看到一缕缕青色的烟飘来飘去,像极了自己童年梦里的世界,在那里,什么都是未知,吸引着她去探索。长大后,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独独迷恋那样的梦境,直到她看到一位作者写的小说才突然明了。那位作者从小生活在熔岩地貌的地区。小伙伴们时常结伴到大溶洞里玩耍。溶洞很容易迷路,他们就带了长长的麻绳系在腰间,像一串烤肉,他们手拿火把进行探险。有一次,集体迷了路,在溶洞里度过了整整十天,才被人救出。那个作者根据真实经历写的小说,唤醒了孙兰的记忆。当年她对这篇小说惊叹不已,心里只恨自己生活在城市,放眼望去都是钢筋水泥、青砖白墙丛林。哪怕就去一次也好!于是,那些梦接踵而至。自己原来就应该去冒险的!当下,她也喜欢看野外生存、徒步穿越无人区、帆船横渡太平洋等节目。遗憾的是,她只是做梦而已,从少女做到中年妇女,她似乎还没有真正冒过一次险。

  孙兰感觉自己脸红心跳,手心捏出了一把汗。突然,耳朵里嗡地一响,听力失去了!她只看见于敏双手撑在会议桌前,身子前倾,盯住前方一幅“人民警察为人民”的书法作品,严肃地说着、说着。墙上的钟,仿佛忘了时间,极缓摆动、短暂停摆。

  打开窗户,桂花香阵阵飘来。孙兰的耳朵还是不舒服,像游泳进水一样,反复吞咽口水,才稍稍缓解一点。远方天际暗淡下来,雨后的风带着凉意,渗进孙兰心里。周伟就是这样,没有决断,回家时间还确定不了。下午的电话,是孙兰等于敏进房间休息后,走出小区打的。

  “她说自己有办法,不会动我们房子脑筋。”

  “她有什么办法?当初我爸去世的时候,除了书,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

  “坚持要还人家的钱,她固执得很。”

  “最终还是法院说了算。”

  “你真是!她主动提出还钱,人家哪会起诉?在我坚持下,她现在起诉那家公司了。”

  “你辛苦了。”

  在心情复杂纠结的时候,孙兰就随手放轻音乐,她在写稿、看稿的时候,特别喜欢听曼托瓦尼、詹姆斯·拉斯特、保罗·莫利亚三大轻音乐团的音乐。刚连上蓝牙,《阿根廷,请别为我哭泣》的乐曲就流淌出来。麦当娜扮演的贝隆夫人形象浮现在她脑海。女人在危急关头,比男人更坚强。

  一条新微信。“上午的事情,已请有关部门关注。”

  孙兰迟疑一会儿。当初,他的手机号、微信号等,都差点被她删除。这有点像戒酒,严重点像戒毒。道理相通,眼前不能出现引诱物。可脑子里的痕迹能够清除吗?

  谢谢!这两个字,她用的是表情,选了不调皮的图案。隔一分钟,微信又来。

  “类似事件现在发生得很多。里面有不少讲究,寻求最好的解决方案,要和你面谈。”

  孙兰心跳突然加速一阵,又缓下来。快的时候,要跳出喉咙口,慢的时候,听得见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动的声音。这次,她没有用表情。

  “明白!”

  这两个字是她第一反应,也是半辈子文字生涯的专业判断。

  于敏开门出来,窗户在她身后,孙兰看不清她的脸。她走到餐桌前,缓缓坐下,用手理一下头发,从兜里掏出一沓纸。

  孙兰照于敏指示,把音乐关了,坐到她身边。

  于敏戴上老花镜,一边说,一边在小纸条上记录着。

  “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也没有积攒多少财富。下午我回来后,仔细整理了那些存单和债券,虽然数额不大,但总是钱啊。”

  孙兰面对这些单子,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倒了一杯茶给于敏,被于敏移开。

  “我把这些单子编了号。每张单子的密码我都写在小纸条上了,你一一对应起来就可以了。”

  “行!还债的时候,我帮你取出来。”

  于敏笑了笑,孙兰觉得她只是脸部肌肉动了动。

  “你们也不宽裕,这些都是给你们的。”

  孙兰心里咯噔一下。

  “不用不用,你留着吧。周伟也不会答应的。”

  “周伟缺乏决断能力,这是遗传他父亲的性格。你们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你的宽容和大度起了很大作用。他们父女俩都应该感恩。上周,心妍给我发了微信,说很想家,还说想你,可她不好意思对你说。我理解这种情感,除了血亲,能够达到心妍和你这样的,真是难得。我最近经常失眠,睡不着的时候,我的一生就像放电影般地展现在眼前。按理说,我经历了这么多磨难、坎坷,性格应该变得和世俗的世界流向一致,可我就是做不到。财经学校百年大庆,我们回校聚会,同学们说我还是十八岁的我。我觉得挺好。即便失败,我也是我。”

  孙兰被于敏说得云里雾里的,当夜幕悄悄降临时,她突然一哆嗦,手上洗的那只碗掉在水槽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快速走出大门,发了一条微信。“我们明天见个面!急!!!”

  随后拨通了周伟的电话:“喂!不好了!”

冬至

“啊!外面飘起雪花了。”于敏把头贴到窗上,低声自语。电动公交车里很热,于敏不时用戴绒线手套的手擦去窗上的水汽。

  “今年冷得早呢。”一个戴棉鸭舌帽的老头弯腰注视于敏擦出的窗玻璃上的风景感慨道。

  于敏转头看了一眼,没有搭话。她穿了件大红对襟丝绵袄,在冬天车厢里暖暖的。每次到了关口,她都情不自禁穿红衣服。红色给她带来好运,她希望今天也是如此。

  “市人民医院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从后门下车。”

  站起身的时候,于敏左眼皮跳得厉害。她背着“左跳财,右跳灾”的口诀下车,走出一段路,老觉得口诀背反了,心里的包袱就沉了起来。只要平安无事就好,经过秋天的那番折腾,钱财的重量倒是在她心里轻了很多。

  一点半还差五分钟,护士站没人。于敏松开围巾,脱下手套,围着护士站踱步。今年是周伟、孙兰的本命年,怎么弄得像自己本命年似的?于敏掐指算自己的事情,件件都不如意。如果自己为周伟挡了灾祸,那也罢了。关键是周伟上月刚从西藏回来,就被查出心脏有问题。他也不太平。

  护士在一点三十五分才坐到位置上。前面排着几个老头老太,叽里呱啦地说话,于敏往后退了几步,等那些噪声散去,她才向那个圆脸蛋护士问询。

  “您的名字?”

  “于敏,干钩于,每文敏。”

  “请稍等。”圆脸护士低头查记录,突然抬起头,告诉于敏,“您的片子和医生诊断单都被人拿走了。”

  “什么?你们怎么可以随便给人呢?”

  “不是我们这里给的,人家直接从放射科取走的。我这里的编号上有备注。”

  “什么时候拿走的啊?”

  “今天上午。”

  于敏谢了一声,往医院门口走。她心里已经猜到谁拿了诊断书。她有种不祥的预感。一定是周伟上午就拿到了诊断书,如果检查没事,他肯定会打电话告诉她一声的。她有点走不动,顺势在门口塑料排椅上坐下来,掏出手机。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短信、微信。

  形形色色的人从她眼前匆匆走过,她迟疑半天,给周伟打了电话。

  “是你拿了报告单?”

  “……是的,我正想打电话告诉你。”

  于敏心里一顿,儿子说谎水平差了点,处处是漏洞。

  “你不要瞒我,直说吧,我能承受。”

  “你在医院啊?我马上过去,你等着我。或者你走过两条街,在凤凰路和龙翔路交叉口的‘禅茶茶馆’碰头?”

  于敏把手套和围巾塞进无纺布包里,昂首走进雪天的时候,还是感到热。雪花飘在红衣服上,慢慢积了起来。

  于敏看见周伟从门口走进来,她向他举手示意。

  周伟上下拍打一番,脱下黑色羊绒大衣,解开暗红灰格子羊毛围巾,喝了一口热茶。

  “外面真冷。”

  “节气到了,自然冷了。”

  “可这么早下雪,也挺特别的。”

  “报告上怎么说?”

  “没事,你放心。”

  “说实话!”于敏的脸沉下来。从小周伟就怕妈妈板脸。

  “有点小问题,不过我已经联系上海大医院专家,请他们再做诊断。”

  “你知道我并不是那种放不开的人。国外医院,都提倡患者应该有对病情的知情权。”于敏看见周伟额头渗出细细汗珠,知道儿子处在思想斗争激烈时刻,也不催他,给他重新添满一杯老白茶。

  窗外的雪花大了起来,在风的鼓动下,斜斜地扑向地面。周伟出生那天,于敏还在单位做报表,预产期在十天后,她被主任拉过来帮忙。吃过午饭,小雨变成了雨夹雪。她上厕所的时候,感觉腹部痛了起来。可她还是一声不吭地坚持做账。痛的频率快了,她呼吸急促,头上冒出细汗,单位里的老大姐们见情况不对,连忙组织人两头行动:一头护送于敏去医院,一头派人去学校给于敏老公报信。于敏扶着一位大姐的肩膀,坐在另一位大姐推着的自行车的书包架上。雨夹雪变成了鹅毛大雪,黄昏的街道又烂又滑,两位大姐呼出热气,像蒸汽火车在行进。于敏剧痛之下,一瞬间没了知觉。眼前滑过的灯光、车辆人群嘈杂的声音、小弄口小馆子飘出的饭菜香等等,都幻化成有形的雪花,有水滴状、有棉花状,还有玻璃球状,散在在四周,飘荡、盘旋着。于敏想伸手去摘,却使唤不动双手。她奋力呼叫,那些东西霎时化成碎片,四散射出,紧接着黑幕降落。等她醒来,已经躺在病床上。医生严肃地告诉她,胎位不正,要剖宫产。刚赶来的丈夫和几位大姐安慰她,没有危险,一点都不危险。她一直没有问两位大姐,当初她昏过去的时候,是怎样的状况?有没有叫出声,有没有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有没有做出奇怪的动作?她想着下次单位老同事聚会,要详细问问。可自己还有下一次吗?想到这里,于敏锐利的眼光重新扫向周伟。

  周伟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份医院报告单,递到于敏手上。

  于敏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认真读完,心里反倒踏实了。再坏也就这样了。

  “肺部问题,目前治疗手段很多,你不要太着急。”周伟说。

  周伟应该已经仔细咨询过医生了,这点于敏对儿子还是了解的。不逾矩、细致严谨的性格是好,却也影响了他往更高层次发展。

  原定三个月的短期援藏工作,后来整整延了两个月。周伟父亲曾经工作的学校当初对口援教日喀则的一所中学,他仅去了三天就因为严重高原反应被送回来。提起西藏,于敏神经质般地恐惧。周伟刚去没几天,于敏就催他回来。“气压低,多吸氧”“少动、多休息”“每天测血氧含量”“向领导打报告,早点回来”……类似的微信她一条接一条地发。可周伟强调既然来了就要干好工作。于是,于敏的微信变成对周伟工作的劝导。“该管的一定要管好”“不该管的不要瞎管”“不能以这里的标准要求那边,更不能样样工作、每个工程都看不惯”……然而,周伟还是每天戴着安全帽到工地规划新工程,指挥在建工程。总部看到周伟肯做敢说、认真踏实,巴不得他一直在西藏工地盯着。

  于敏出了“P2P爆雷”这样重大的事件,周伟也只是打了几个电话回来安慰。电话里总是吵吵闹闹,信号断断续续的。关于这件事他没有责怪她。他从来不敢。唯一坚持的是,让她听孙兰的话。

  于敏的目光从老花镜上方探出,仿佛要抓住儿子身后的影子。她的病情,孙兰肯定知道了吧?会的,儿子第一个电话必定打给孙兰。当初她反对周伟和孙兰的婚事,倒也不是嫌孙兰不好。一个男人刚离婚不久就结婚太随意,结果很可能陷入墨菲定律。她同时认定孙兰不会对周心妍好,周心妍也会排斥孙兰。第一次见孙兰的前晚,于敏的母亲走进她梦里,一身旗袍,一把檀香扇,头发卷成大波浪,端庄娟秀的母亲微笑不语。母亲出身大户人家,诗书礼仪都受过严格训练,至今她还珍藏着母亲抄写的小楷手卷《观世音菩萨普品门》,还有一些母亲即兴创作的诗词,她时常拿出泛黄的宣纸观看,闭上眼也能背诵几句。可母亲除了这些,并没有给于敏留下其他什么。母亲一生清苦,多灾多病。于敏不愿走母亲的老路。见到孙兰的第一眼,她就在心里暗中叫苦。孙兰活脱脱是一个自己母亲的样子。西餐厅里,她几乎没吃什么食物,脑子里不停地念着母亲手卷里的经文:“妙音观世音,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是故须常念。”事实证明,孙兰又忙又苦,赚不到钱不说,还照顾不了家庭。直到今年秋天,经历了几乎让她一辈子名誉扫地的“P2P爆雷”事件后,她才对孙兰有了新认识,甚至认为周伟幸亏有了这样的老婆,才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如今,这个家居然都听孙兰的话,于敏想到这点,轻轻地摇了摇头。

  “妈,你没事吧?”周伟比较容易紧张。

  “我没事。”话一出口,秋天的场景仿佛重演。于敏的确下了以死了断的决心。她不愿周伟、孙兰为她背负沉重包袱。五百万元!她一辈子清廉节俭,除去集资款项,连十万元都拿不出。她把零碎的存单、债券交给孙兰。她要交托的事情也就这些了。遗憾的是,周伟、周心妍恐怕再难见面。事情往往这样,到了最艰难的时刻,以为过不去了,曙光却一丝一丝地出现。法院根据犯罪嫌疑人有意转移资产的行为,认定半年前离婚判给前妻的资产,应视作可追讨债务。于敏领头的那些老头老太的欠款,被排在前列。不到两个月,犯罪嫌疑人前妻的房产、古玩、字画等被拍卖。老头老太们拿到了欠款,欢天喜地地来谢于敏。于敏心里咯噔几下,嘴里苦苦的。想当初,孙兰让她不要冲动,她还瞧不起孙兰,想着一个文字编辑,整天在乏味的文字堆里爬着滚着,身上只有一股酸酸的气息。文学,面对现实生活的各类挤压,什么都算不上!可孙兰说给她一周时间。后来她明白了,也相信孙兰的话了。但是接着好几次,周心妍向于敏暗示,孙兰行为有点怪异。手机微信、信息之类的于敏不是太了解,但是孙兰打电话确实有些不正常。有个阶段,孙兰常常出了单元门才拿出手机通话,晚间一个人散步,绕小区几圈下来,电话还没有挂。她不是闺密之间的大声通报情况那种,而是低声,不时抿嘴笑几声。发现这个情况后,再想起老头老太们的感谢声,声声刺在于敏心上。不过转头回家,她还是郑重地向孙兰道了谢。

  看着周伟额头一条条正在加深的纹路,于敏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毕竟他俩的日子还要过下去。

  “下午你不去上班啊?”

  周伟拍拍诊断报告,认真地说:“赶快制定治疗方案,这是我当前最大的事情。下午我约了上海来的专家。”

  “说实话,我怕死,不仅怕死,还怕痛。对痛的恐惧,超过对死亡的恐惧。当初我想自我了断的时候,一直在盘算怎么死最没有痛苦。你要尽孝心和义务,我也有几点要求。活到这个份上,如果能够继续轻松快乐地过下去,那是最好不过的。遇到这样的大病,能够治疗最好,治不了也不要勉强。你外婆从小教育我做人要有尊严,我一辈子谨记在心,自认为没有违背母亲训导。你不能让我坏了规矩,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于敏口气严厉。

  周伟眼泪差点掉下来,不住地摇头。“妈,你快别这么说了,搞得生离死别似的。现在说太早了……”

  于敏打断他的话。“现在说最好,省得我意识不清、意志不坚定的时候,你再替我做主。”

  大雪在下午积了起来。于敏想起了更寒冷地区的孙女。

  “心妍那边更冷吧?”

  “那天视频的时候,你不是也看到了?校园里一片白色的世界。”

  “她开心就好。不要把我生病的事情告诉她,不要影响她学习。”

  “我知道了。”

  她又想起孙兰。

  “对了,今天孙兰去上海开会穿多点了吧?”

  “那个会,她是主持人,把大衣、呢裙子都拿出来了,一看天气预报,换了羽绒衫、牛仔裤。”

  周伟抬腕看手表。

  “你走吧,我也回家。”于敏站起身。

  “时间还没到,我先送你回去,再去和专家碰面。外面雪大。”

  于敏刚踏上人行道,就感觉周伟的手托住了她胳膊。多长时间没有和儿子一起走路了?她记不清。非要到内外交困的时候,才想起身边的人。到停车场要走一段路,于敏放慢脚步,呼出的热气触碰到雪花,雪花翻滚着飘向另一个方向。

  周伟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之所以取这样简单的名字,于敏告诉已经懂事的他,这个“伟”字,对于他们家,并不简单。既寄托着他们对周伟的希望,更因为各种爱汇集到一起,产生伟大的力量,才有了他。每次骑自行车载着周伟路过医院,她总要说:“这就是你出生的地方,那天下大雪,你不肯出来。幸亏医生和护士们、妈妈单位的阿姨们帮忙。”周伟盯着医院看,若有所思、表情严肃。

  于敏又想提起这个话题,怕周伟反感,就默默往前走。不料周伟开了口。

  “生我的那天,雪不比今天小吧?”

  “再落下去,就赶上那天了。可你从不到雪地里玩,只是望着雪景发呆。”

  “在我心里,雪天是神圣的日子。雪代表着爱,我不敢去破坏。”

  “你从骨子里就是个完美主义者。孙兰比你灵活多了。”三四句话,又提到了孙兰,于敏在风雪中战栗。她横下心,不让这块心病带到棺材里,哪怕现在可能是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她如鲠在喉。

  “孙兰最近活动很多啊!”于敏加大嗓音。

  一阵风吹来,周伟也大声问她:“你说孙兰什么?”

  “你要多掌握她的动向。”于敏觉得这句话已经很直白了。

  “她都跟我说的!我都知道。”周伟眯起眼睛,似乎有雪花飘进去了。于敏心里叹口气,转念一想,或许是另外一种情况呢?周伟有自己的处理方式。反正提醒过了,于敏松了口气。她松开儿子的手。

  “你抓紧去医院吧。我自己回去。”

  “可这么大的雪!”

  “你就让我多看看这雪吧,看一眼少一眼了。”

  白色沃尔沃开过于敏身边缓了下来。周伟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刚想说话,被于敏严厉的手势制止。

  于敏看车子拐过弯,突然胸闷起来。这感觉就像一把大锤砸在她肺部。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肺部会出问题。平时家里没人抽烟,烧菜做饭大多是孙兰弄。她把病因归结到“气”上。这些年,孙兰无形中掌控了家里的大局,她越来越变得像个寄居者。开始她还私底下跟周伟说说,后来看到儿子为难的神情也就算了。她跟周心妍的统一战线,原本很坚固。不知不觉中,孙女不再给她汇报“新发现”“新动态”了。她认为是周心妍学习忙的原因。有一天,她在马路上撞见孙兰和周心妍手挽手,一边走路,一边吸着奶茶。她不再向周伟抱怨什么,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却又感到空落落的。接着发生的“财经危机”,颠覆了她过往对那些亲密老同事、老同学、老朋友的看法。不说精神上依赖,至少在理财投资上,完全以她为中心。公园、茶室、广场等聚集地,他们像偶像一样追捧她。她觉得自己的专业没有荒废,她仍然靠着自己的才能管理着团队。然而,背叛说来就来。平时跟她最紧的几个,听到坏消息,第一批赶过来揪住她。那时候起,她就时常觉得胸闷。近阶段的梦里,那些故去的亲人,陆续出现。疼爱她的母亲,竟然开口说话了,说的虽然是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是她黎明从梦里醒来却再也睡不着。故去的亲人在梦里与你对话,表明你们之间有了某种关联,也就是说,通道已经打开,你很快会到那个世界去。

  于敏呼吸沉重,眼前的雪花变了色。周伟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暖气,他总是赖床。于敏要赶着上班,老训斥他。

  “妈妈,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周伟乖巧中透着机灵。

  于敏板着脸不睬他,自行车在寒风里瑟瑟前行。书包架上的周伟不停地踢动双脚,嘴里嘟嘟囔囔。

  “我看见了另外的世界。”

  于敏高声呵斥儿子:“不许乱动,不要胡说!”

  周伟童声更加尖锐:“今天早上我又看见了!躺在床上,我用力捂住眼睛,很长很长时间。突然,红黄蓝白各种颜色在眼前流动。把手松开,睁开眼,我看到的却不是平时的房间和家具。那是布满星星的夜空,一条细细窄窄铺满黄叶的道路弯曲向上。我踏上那条小路,拐过几个弯,满天星星都对我眨眼。如果你不拼命喊我起床,我现在肯定到星星上了!”

  于敏一阵难过。雪花变彩色了!像春天花园里盛开的百花。她在花丛里走,花儿朝她转过笑脸。现实世界的背后隐藏着更为丰富的内涵。周伟自从那次被于敏毫不留情地停车、怒骂、打屁股后,再也没有说过稀奇的话,兴趣也转了向。于敏难受极了,周伟爱幻想爱冒险的天性被她活生生扼杀了。她在马路上迷失了方向,线条都变成弧形,建筑、汽车、树木的外形朦胧中带着光,光晕在流动,现实世界刹那间隐藏了起来。于敏看到了白雪世界下的第二世界。她也像儿子在若干年前一样,探出双手,迈开双脚,彩色雪花就是满天星辰,她努力向星辰闪耀的地方前进,眼里含着泪。

  “当心车!”

  于敏被一只手从马路当中拉回来。一个小姑娘让她坐到一家串串店前的长凳上。于敏谢了小姑娘,坐定喘息。很长时间,她都不能抬头。头晕、心慌,还有心痛。手机响了好几遍,她都不想接。店里的伙计听得烦了,走过来提醒她。她勉强拿起响个不停的电话。

  “妈!你在哪儿啊?”

  “路上。”

  “家里没人,手机不接,快急死我了。”

  “我没事。”

  “是的!你没事!你没事了!我在医院和上海专家在一起,他仔细看了片子、检验报告,认为这里的医生诊断有误。你要马上过来一趟,再检查几个项目。如果正常,那就真没事了!”

  “什么?”于敏忽地站起身来,一身雪花被抖落在地。眼前的世界横平竖直,清晰冰冷。

  她想打车,根本没有空车。她索性走过去。开始有点滑,几次差点跌倒。后来加快了步伐,最后竟小跑起来,路居然不滑了。胸闷、气急等不适也突然消失了。冷冷的风灌进她的鼻腔、呼吸道、肺叶,她感觉身体正在新生,似乎听见了肌体修复的沙沙声。

  终于,于敏跑不动了。她解开丝绵袄,脱掉手套和围巾。迎着风雪前进,刚才的一股热情、一种期盼,渐渐冷却下来。前些天,她又把母亲的书法册页拿出来欣赏。她喜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的通达,更喜欢“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的感时伤怀。生与死,对于敏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迟早,她会跟亲人在另一个世界团聚。

  汗水已经变得冰冷。她摸了一下湿漉漉的脸。那天,经过工作了一辈子的单位门口,一群青年说笑着走出来。他们朝气蓬勃、活力四射。他们不认识她。她与他们擦肩而过,就像一张黑白照片被翻转,彩色照片唰的一下就覆盖上去了。她很想进单位对那些被她批评过、骂过的同事道个歉,细一想,那些对象也早就退休。

  现在,于敏人生中一些最重要的词汇先后闪现。她紧紧咬着那些词,一遍遍说着。难怪佛经要念出声来,反复念,也就在心里形成了自觉。

  对周伟,她原谅他的谨小慎微。以周伟的才能,按理还可以在事业上更进一步。可谨慎、本分是最大的安全,也是周伟从事的设计工作的内在需要。他曾经跟她说,好几个大学同学都辞职转行了,原因就是他们对设计的工程投运后的结果非常悲观。“他们没我小心。”这是周伟经常放在嘴上,安慰她的话。新闻里,她看到那些垮塌的桥梁、建筑、公路,常在心里安慰自己:“周伟不会这样设计和施工。”转眼,遇到熟人,她又开始说儿子在大公司担任要职,自己老了全靠儿子。别人说你真福气的时候,她才隐隐觉得心里不踏实。

  于敏想要儿子原谅她的严苛。她努力回想,几乎没找到在周伟面前笑的镜头。周伟和孙兰结婚宴会结束,她听到女方亲戚叽叽喳喳评述:“新郎的妈妈怎么不开心啊?”“要知道我们是黄花闺女嫁给她二婚儿子!”“她面部神经瘫了!鉴定完毕!”……

  雪小了,于敏又摸摸脸,试着牵动面部神经,冻僵的面孔,居然真的没什么反应。难道我真的不会笑了?她不禁撇了撇嘴。

  对孙兰,她理解她的孤独与尴尬。她与孙兰,就像两面对着的墙,不可能合二为一,不然就会失去家庭空间;不能倒下任何一面,不然家会坍塌。她把母亲的照片与孙兰的仔细比对,虽说一眼看上去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但是目光上挑、微微皱眉、轻咬嘴唇等细节,却几乎完全一致。孙兰读书时,把五指散开插进翻开的书页里,和母亲的阅读习惯一样。这些细节,于敏一直在脑中闪现。“亲人不一定要有血缘关系!”这个禁锢一旦解除,仿佛打开了通往新世界的一扇大门。

  于敏希望孙兰理解她的苦处。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她那样历经生活的折磨,一些无所事事的人,活得很潇洒。但是,她不是他们。苦难造就她坚毅个性,也带来呆板无趣。

  对周心妍,她的爱纯洁得像玻璃种翡翠那样透明、清澈。想起心妍,她心中就泛起甜蜜的浪花。她希望心妍懂得珍惜每个人的爱。

  于敏走走停停,周伟又来了好几个电话。她都回答快了,而其实她越走越慢。有段时间,她想随便搭一辆公交车,一直坐到终点站。孙兰说过托尔斯泰的出走,八十二岁高龄的托尔斯泰给妻子留了张便条:“我要像我这个年龄上的老人所习惯的那样去做,从尘世的生活中逃出来,在孤独和寂寞中度过自己的晚年。”她不想回家,不想去医院,她想陪伴伟大的托尔斯泰,在寒风凛冽的俄罗斯旷野里行走、行走。

  可她疲倦了,胸闷、心慌、眼花等现象又出现。她在心底暗自嘲笑上海医生。她就是一个患病的老年妇女,是上海医生误诊了。说到底,即便上海医生医术高明,她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于敏一抬头,市一院的红色招牌似乎在眼前晃着,一男一女跌跌撞撞而来。她揉揉眼睛,脚一软,坐倒在雪地。

  “妈!”

  “妈妈!”

  于敏睁开眼,周伟穿着大衣,手里拿着一沓化验单;孙兰米色长羽绒衫下摆拖进污水里,深蓝牛仔裤和黑色长筒靴也沾到了污泥。

  于敏用足全身力气,堆起笑容,对着孙兰挤出一句话:“你赶回来干吗?我没事。”

  雪停了,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煤烟味。

  于敏累了,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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