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正打算往笔记本上写出“恰到好处”四个字,突然觉得哪不对劲儿。写完意识到,味道不对,屋里飘来一股怪味儿。确切说,是办公室我所在的这片区域,有股异味儿。这是一片六百平米的开放式办公区,被弄成一块一块的,划分出咖啡厅、餐厅、吸氧室(里面种了各种绿植),以及创意部、客户部、人力资源部、财务部和法务部。也就是说,如果谁在泡咖啡,离他近的那片区域就会闻到咖啡的香味儿;如果谁在用微波炉加热韭菜馅饼,不止离餐厅近的这片区域的人都会投去鄙夷的目光并发出“操”“操”的警告。所以当有一天微波炉上方贴上“禁止放入屎和韭菜类食品”这么句话的时候,并没有被揭掉,而是一直贴在那里。这符合我们公司的企业文化。我所在的工作单位是一家广告公司,以为客户提供满意的宣传方案为己任和盈利模式,我是创意部一名学校毕业后就来这儿上班的普通员工,工位挨着吸氧室,我们部门干的活儿最容易缺氧,我已经在这儿坐了快三年。
“恰到好处”这四个字,是我给一家卫生棉条公司想的平面广告文案,能不能被采用取决于客户,现阶段我们还在出创意。若被采用,这句话会印在他们的产品旁边,然后镶嵌进二十八寸的相框,挂在各种公共场所的电梯里,或做成灯箱广告立在各个公交点。想到它变成成品后的效果,我有点儿不满意,又往笔记本上加了四个字,变成“提前一步,恰到好处”。我和创意总监去这个卫生棉条公司开过三次会,被普及了很多专业知识,比如卫生棉条又叫卫生栓,是一种棉质的圆柱体,主要由棉和人造纤维两种材质混合而成,直径从一厘米到一点九厘米不等,尾端附有拉绳,吸力从小于六克到大于十八克不等,一个卫生棉条使用者,一生中使用的卫生棉条数量超过一万一千个。他们提供这些,不是为了让我和创意总监使用他们的产品,我俩是男的,一个也不会用到,而是为了打开我们的思路,想出漂亮的文案,打开产品销路。这玩意儿国外百分之七十以上女性在使用,而中国使用者只有百分之三,市场潜力巨大。如果我的文案被采用,这月的业绩工资会多出五千块钱,其中四千用于房租,剩下一千加上底薪两千,勉强够日常开销。每次想文案我都颤颤巍巍,这关系到我能否在北京活下去。
写完这八个字,我放下笔,将笔记本倒扣在桌面,注意力转移到鼻子上,伸着脑袋闻来闻去,开始研究怪味儿是从哪儿来的。
我先俯身闻了自己的桌面,味道没有因为鼻子凑近而更浓烈,说明不是这里散发出来的。桌面上只有笔、纸、水杯、画报、手机、充电器、贴满便签的电脑和两听没打开的啤酒,怪味儿和它们无关,可这种味道就近在鼻前。我又检查了桌子底下,垃圾桶是空的,套着新换上的垃圾袋,接线板上凌乱地插着各种插头,红色的电源提示灯亮着,工作正常。不是我这里的味道,我去闻隔壁桌。
当我撅着屁股正闻隔壁桌放在桌上的帽子时,坐在这里的女同事抽完烟回来了,问我干吗呢。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都把话问完了,我还对着她的帽子深吸一口气。那顶五颜六色的毛帽子,太像可以散发出奇特气味儿的东西了。现在想想,我当时的动作一定挺让人费解的。她说,你不是有女朋友吗,还干这事儿?以我的职业敏感,这句话是条好文案,颇具杀伤力,恰如其分地传递出对我的态度,并帮她取得心理优势。但我现在更关心的是这种味道。我问她,你觉没觉得有股怪味儿?她说,我觉得你挺怪的。我俩的对话以及我的动作,被身边的同事耳闻目睹,他们也都怪怪地看着我。我问他们,你们都没闻到吗?他们看我的眼神更怪了。我也很费解,怪异的味道这么强烈,他们竟然闻不到。
二
中午创意部聚餐,总监过生日,大家都去了。写字楼里有家“海底捞”,昨天总监的助理订了位,八人的包间。吃火锅的好处是热闹,围坐一桌,显得一团和气。我们部门这八个人,不是真和气,要不然那女同事也不至于那样跟我说话。除了总监和助理,剩下的六个人分成三个组,对接不同行业。我和被我闻了帽子的女同事一组,负责日常消费类产品,另两组负责医药保健和房地产。以前我和这女同事关系还行,有一次也是创意部聚会,喝多了,玩真心话大冒险,她选择大冒险,要跟我回家。我看着她的一脸青春痘,当着众人说我有女朋友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听说我有女朋友的事情,都认为是我撅她面儿,所以日后她跟我说话永远跟吃了枪药似的。我为了到公司能理直气壮一些,迅速找了个女朋友,并用我俩的合影做了手机屏保。创意部的另两个组则由三男一女组成,其中两男为一女争风吃醋,该女的心却另有所属,在人力资源部找了个男朋友。而我们六人又集体觉得总监是个废物,没有比我们更高级的想法,却拿着比我们高数倍的薪水。这就是我们部门的现状,丝毫不影响我们欢聚一桌吃火锅。点的是番茄鸳鸯锅,一侧番茄汤,一侧辣汤,总监是四川人,无辣不欢。我坐在离总监最远的位置,同组女孩坐在离我最远的地方,也就是说挨着总监。锅一开,大家纷纷动手,把自己爱吃的往里放。我坐着没动,房地产组的男同事说别渗着了,启动吧!我还是坐着没动,医药保健组的男同事对我无动于衷的解释是因为想了一上午卫生棉条,现在没胃口。没胃口不假,但不能怪罪卫生棉条,纯粹是我自己不想吃,因为我的鼻子里又充满了那种味道。
它不是总有,一阵一阵的,上午第一次飘进我的鼻子,然后就没了。现在离开办公室,它又出现了,说明它不是来自办公室里,而就在我们八个人中的某个人身上。
我暗中观察了他们七个,没有人在寻找这种味道,注意力都在吃上。这说明他们没有闻到,或闻到了装糊涂。这是一种仿佛锅巴的气味,像什么东西煳了,但没有那种米香;也有点像嚼香椿的味儿,还掺杂着风吹过臭椿树的味儿;又有点像烤犀牛皮的味儿,我并没有烤过犀牛皮,是这种混合着的烤猪皮和烧铁皮的味道让我不得不这么描述。可是我越想描述清楚它,越觉得离它更远,就像盐,到底什么味儿,说得天花乱坠不如舔一口。我深深吸了一下鼻子,不再试图说清楚它。然后拿起筷子,从锅里捞了点别人放进去的食物,送到嘴边,却不愿张口,因为筷子中的食物闻上去也是那个味道,我对这种味道很陌生,不敢吃。他们七个人吃得龇牙咧嘴满头冒汗不亦乐乎,有人举起杯,祝总监生日快乐。我也跟着举杯,火锅冒出的蒸汽让我觉得自己离对面的人们无比遥远。
三
下午上班的时候,客户部的人过来通知我们后天去卫生棉条公司交提案。还没站定,便问了句,你们这儿什么味儿?我喜出望外,终于有人觉得不正常了。
我站起身,问他,是不是你也闻到一种怪味儿?
他凑到我身上闻了闻,说,你们中午又吃“海底捞”去啦?
我大失所望。
通知完时间,他问现在想出来的文案都有什么。我把上午的那条“提前一步,恰到好处”和下午刚想出来的“比贴身更亲密的服务”告诉了他,他听完说,是不是有点儿黄呀?我说,那我再想想吧!
我的脑子已经不转了,注意力完全不在文案上——那种味道又出现了。
四
晚上是我先到的家。女朋友说她加班,不回来吃了。他们公司研发了一款卖东西的APP,下月上线,这季度基本天天加班。我俩在北京的东五环租了个一居室,房租半年付,我交的。找房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俩能好多久,看好房后我就把钱交了。楼道的消火栓里塞着我妈发来的快递,是她给我寄的焖子。焖子是我们那儿的地方食品,主料淀粉,放进肉汤熬,里面有肉渣,成型后有点儿像北京的肉皮冻,包括颜色。但焖子可煎、可炒、可涮,不会化。打小我就爱吃这个,学校后门老头摆的小摊儿就有卖的,放了学,五毛钱一碗,边走边用牙签扎着吃。不过他做的没有我妈做的好吃,每年春节,我妈都会做一大盆,每顿饭切几片,放进锅里,以各种形式吃掉它。不是春节的时候,我妈偶尔也做,一吃到这味儿,我就感觉又过年了。
拆开快递箱,里面是两个密封极好的“乐扣”饭盒,盛着满满两大块焖子。看着它们,似乎又闻到传说中“妈妈的味道”。妈妈担心我在北京亏嘴,时不常给我寄点儿什么来。我每次过年回家,她就劝我在本市找个班上,我二叔他们市委宣传部也缺写文案的,可以把我弄进去,挣得比在北京多——如果我在北京拿不到绩效工资,只拿底薪的话——还不用交房租,回家就能吃现成的。但是我回不去,我在北京上的大学,保了研,回去我会不知所措。而留在这儿,也是如履薄冰。
我点着火,坐上锅,倒好油,切下若干片焖子,放进锅里煎。当第一片熟了的时候,我从锅里夹出,迫不及待放进嘴里。后来得知,为了抢时间吃这一口热乎的,口腔上壁被烫破了皮儿。但是在这片焖子没烫到我的时候,在它即将进嘴之时,我又闻到了那股味儿。所以我吃下去的焖子,也不再是妈妈的味道。本来切了十几片,当成晚饭,现在第二片吃完,我不得不拿起手机,和我妈视频。连上后,我问她这次蒸的焖子和以前一样吗,她说一样,常年做这个,已经配备了专业容器,成品都像一次做出来的。我知道,我妈肯定不会骗我,一定是我鼻子的问题。我妈问是不是觉得不好吃,我如实说,吃着不是以前那味儿了。我妈说可能是放餐盒里快递时捂坏了,要不然再做一次,换种方式寄过来。我说不用,等过年回家再吃吧。我明白如果这气味儿还在的话,寄多少次我也吃不出来原来的味道。都说妈妈的味道最让人难忘,可是我已经忘了什么是妈妈的味道,现在满鼻子都是那个味儿。我觉得很有必要去查查这个破鼻子。
没过多久,女朋友回来了,自己用钥匙开的门。看她放下包,扶着鞋柜,金鸡独立着在门口换鞋,其实我挺希望听到她的敲门声后去给她开门,累一天了,能少掏那下钥匙就少掏一下,早几秒进门,就能早几秒享受到屋里的温暖。可是她从不敲门,每天在这一环节展现出一位现代女性应有的独立。
我问她吃了吗,她说吃过了。因为我从中午就没怎么好好吃过东西,所以顺口问了一句,吃的什么。这话使她做出不悦的反应,可能会让她觉得我在调查她,于是我又补充了一句,我妈寄焖子了,想吃的话给你做。说完我又后悔了,因为女朋友是南方人,不习惯吃焖子,她不能想象北方人为什么会把淀粉和肉汤做成膏状,上顿下顿地吃。

⊙维多利亚·西默 作品3
她换好拖鞋,坐到沙发上,挨着我。我像以往一样,给她捏了几下肩膀。这是我俩之间的仪式,她是美工,每天对着电脑作图,肩膀的肌肉都缩到一起了,让我每天给她按十分钟。每次这么做的时候,我不知道第二天在她出门的时候能给她带来多大帮助,也许只是相濡以沫。按到第十一分钟,我说,去洗澡吧!她说,嗯。这是我和她的默契。洗完澡,我俩躺到床上。以前做爱,目的单纯,倾其所有,全身投入。这次我心不在焉,一直想着另一件事——试试我的鼻子,还会不会闻到那种味道。
她躺在我的胳膊上,我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一只手摸着她不大不小柔软而坚挺的乳房,那里是我这一年里最愿意停留的地方,宛如当年的游戏厅一样吸引着我不知归途。女朋友的身体也像游戏机屏幕一样五光十色,且散发着丰富而芬芳的气味。有时候会是巧克力的味道,有时候是牛奶的味道,有时候是草莓的味道,这取决于屋里的明暗度和灯光色彩。我们的床头是一盏可以变换闪烁颜色的LED睡灯,我俩一起逛家居店的时候买的,买回来心有灵犀地选择在这个时候打开它并关上别的灯。现在,它一会儿蓝,一会儿粉,一会儿青绿,一会儿黄,女朋友的胴体如同一堆宝藏,散发出不同的光泽。以往到了这时候,配合心情,会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新鲜味道涌现,正如我刚才说的,牛奶的味道、巧克力的味道、草莓的味道……我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果真如期出现。这次闻出来烧钱的味道,不是烧冥币,就是能花的那种钱,被每个人的手摸过、混杂着尘世的味道,一烧,尘世的纷乱就在鼻孔里乱撞——妈的,又是今天一直闻到的那个味儿!
我突然想起来,这是土星或火星的味道。
我为什么会知道地球以外的地方什么味儿?
我觉得自己像一辆刹车失灵的自行车,冲下山坡。
我的鼻子坏了。
女朋友的身体无辜地变换着颜色,我把手从她的胸前移开。不知道后来我又干了什么,只听见片刻后,女朋友说,把灯关了吧!
五
第二天女朋友不到八点就出门了,她们公司九点打卡。我们公司特别是我们部门比较灵活,有时候要出去交提案,所以没要求一定几点到,但别的部门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也不会做得太过分,通常是九点出门,十点进公司。所以我早上可以坐在马桶上看着手机拉屎直到腿麻了为止,然后再从容地洗个澡。我正刷手机的时候,看到我姥姥家的微信群有未读消息,就点进去看。是我老姨在群里说话了,真的说话,留下一条语音,气喘吁吁地问三姐在几楼的病房呢。她三姐就是我妈,昨晚我妈还跟我视频过,现在住院了?我立即在群里留言,问我妈怎么了,然后提上裤子等结果。十分钟后,群里还没动静,我就给我爸打电话。他很快就接了,说刚拿到CT结果,无大碍,只是小腿骨裂。
我家在北京的北边,冬天比北京冷,小路多,路面上还经常能看到冰。我妈今天早上骑着电动车去买淀粉——因为昨晚听我说寄来的焖子味儿不对,今天她还要做——行驶到冰面,横向钻出另一辆电动车,我妈一刹车,车横了过来,同时也向后倒下,把她压在下面。她和车一同在冰面上又滑行了几米,直到滑出那块冰面才在粗糙的柏油路上停下来。好在我妈牢记着我小时候她常对我说的那句话——摔跟头的时候把头抬起来,让屁股先着地——才保证了脑袋没事。现在医学发达了,大夫说给骨头里打几个钉子,骨缝长上就能下地走路了,钉子不用取出来,埋在肉里自己就被吸收了。我问我爸哪天打钉子,我回去。我爸说不用,一会儿就钉,叫我安心上班。我说,我妈不是一直想让我回去吗,不行我明年就离开北京,待在你们身边我踏实点儿。我爸说那他俩该不踏实了,让我别多想,有他呢。我说,那你好好照顾我妈,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爸说,联不联系你都放心吧!
挂了电话,我又坐回到马桶上。尚未坐稳,那股味道又传来。如鬼魅一般,不分时候不分场合毫无征兆也毫无道理地出现。我被它搞得毫无心情,离开了卫生间。没有它,我妈寄来的焖子还会是原来的味道,她也不会今天一大早就出门买淀粉,也不会把腿摔断。我抱着跟这种气味决一死战的心情出门了。
六
我仿佛在玩打地鼠,坐在工位上,等待着那股味道再次出现。它像知道我怎么想的似的,迟迟未来。来了,我寝食难安;不来,我坐立不安。昨天它第一次来,是我正要往本上写东西的时候,随后又在我即将要吃午饭、晚饭以及做爱的时候出现;我摸出规律:必须得我正在干点儿什么,它才出现。我打开一听啤酒,喝酒也算干点儿什么。前几口喝猛了,进肚没多久便打了一嗝,吸引了隔壁桌女同事的注意。她用那张青春痘见好的脸匪夷所思地看着我,我把桌上的另一听啤酒举向她,问她,喝吗?她性冷淡一般地说,现在是上班时间!这张脸和半年前那张酒后要跟我回家的脸看不出有丝毫联系。我说,我知道,怎么了?她说,你的文案想好了吗?我反问,你的想好了吗?
我知道这句话会刺激到她,她来公司的这半年多,没写出什么像样的文案,她的创意思路永远是“我很好用,快来用我吧”。在她即将结束试用期的时候,我觉得她不会被留下,为了纪念一起度过的两个月,也算送别,我模仿她的风格,写了一个“我很辣,快来泡我”,给一家酸辣粉公司提案,竟然被采纳。总监熟习她的风格,天然认为文案出自她之手,在试用期评价里写上“通过”。她默认了这一结果,我也没拆破。因此给她留下一个我比较善解人意的印象,所以那次喝多了,才要我带她回家,也许也包含着感谢之情。我这人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是大非不乱,所以当场婉拒。不知道是否因此结下梁子,所以昨天在我闻她帽子的时候,她冒出那么一句,要挽回面子。刚刚我只是喝了口啤酒,她却像女班长一样管我,不知又是为何。女人我一直搞不懂。
当我问完“你的想好了吗”后,她拿起桌上的烟盒,说,我正打算去想。说完,又收起桌上的手机,离开办公室。我不抽烟,但是能想象到,她坐在消防逃生通道的台阶上,一边思考一边吞云吐雾的样子。这次她会想出什么呢?我喝着啤酒,想着种种可能。
约莫一根烟儿不到的工夫,总监出现在我身后,说明天交提案了,问我准备得怎么样了。我把昨天的“提前一步,恰到好处”和“比贴身更亲密的服务”说给他听,随后又补充,如果觉得这两条太露骨,我还备了一个佛教术语:有漏皆苦。
总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置可否。突然说,有个事儿通知一下,你们组一直缺个组长,先让马晴当,工作的事情直接向她汇报。总监的手机铃声这时候响了,他掏出来看了一眼,还打了几个字回复。看得出来,那俩组的人正眼睛看着电脑,耳朵听着我和总监的谈话。
马晴就是出去抽烟那女孩。我说,我们组就我俩。总监说,对,你们组项目的进度她会把控。我说,那以后我请假找您还是找她?总监说,找她就行。正说着,马晴回来了,总监跟她说,你们组的工作我安排好了。看来这事儿我是最后知道的。我总落后别人一步,上次是涨工资,同时期进公司的都涨完半年了,我才知道。
我对马晴说,我想请个假,去看鼻子。她问我,鼻子怎么了?我说,总闻到一股你们闻不到的怪味儿,昨天就跟你们说了。她和总监愣了片刻,我知道这事儿有点不好理解。马晴没有当领导的经验,不知道该出于人道,给我放假,还是新官上任有必要塑造个严厉的姿态,无法表态。总监解围,说我如果只为了看鼻子而请假,不妨明天提案结束后再去医院。我说等不及了,那个气味儿一旦出现,我会被它干扰,什么事情也进行不下去……总监和马晴的表情渐渐呈现出一种竭力抑制但却不由自主的扭曲,我知道这是因我而起,他们一定是看到了我的表情,因为那味儿又来了。
我看上去也许变成了一只大猩猩,也许变成一头愤怒的公牛,还有可能是一台暴雨中陷入泥坑的汽车,或引擎失控的客机,我能感受到自己在变异,这气味儿把我弄得不像人。我还记得早上出门时发过的誓:跟它决一死战。可是它不能被看见,不能被摸到,我没有出手的机会,对着空气乱抡无济于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把鼻子弄好。刻不容缓,我对总监和组长说,什么事儿都等我回来再说。说完就要走。组长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说这取决于我鼻子问题的严重程度,可能两个小时后,可能两周,也可能两个月。总监说,你还不如不回来。我想了想说,也行。于是拉出办公桌下面的快递箱,将桌面上的东西往箱子里一塞,抱着箱子走了。我听到身后马晴的声音,她说,他真走了。
对天发誓,我绝不是早就想好了要辞职,这一行为纯属临时起意。一来我不愿意向马晴汇报工作,这会让本来并不简单的工作变得更复杂;二来我觉得在治好鼻子前不适合做任何事情,而什么时候能治好不是我说了算,所以我也不应该占着茅坑不拉屎。
抱着箱子出了写字楼,我着实蹉跎了一分钟,不知何去何从。手机响了,我掏出来看,房地产组的男同事发来信息,说,其实他俩好上了。我问,谁俩?他秒回,总监和马晴。原来如此。我没再回复。他又发来:我看见过马晴跟他回家。我删了聊天窗口,把手机放回兜里,眼前浮现出总监老婆的样子。那次她从外地来公司看他,非要请我们吃饭,那时候马晴脸上还有青春痘,我们吃了火锅,吃完她就回老家备孕了。一个月后,听说已经怀上。目前正在哺乳期。这时候我想起自己要去哪儿,去医院搞定这个鼻子,但是我要先把箱子放回家。鼻子已经拖累了我,我不想再被一个箱子拖累。
七
地铁上还是那么多人,需要和旁边的人身体亲密接触才能挤进去。箱子的存在,让我能和前面的人保持点儿距离,我很感谢这个箱子,它能再大点儿就更好了。地铁到了一站,下去N个人,上来N+N个人,让车厢里更拥挤了。我右前方的男人,快被挤到我的箱子里了。我抱着箱子在人缝儿中试图往左挪挪,无济于事,左边已经严丝合缝。我不能理解,这么多像我一样一看就不是北京人的人出现在北京,把地铁弄得这么挤,身陷其中,不胜其烦,意义何在。就在这时,那股气味再度传来。现在一闻到它我就跟过了电似的,浑身不自在,我觉得地铁车厢仿佛一个微波炉,把我关在里面加热,我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再有几分钟我就要熟了。我鼓起胸腔,鼻子呼气,向外排放体内的热气,这样能将那个气味顶走。右前方的男人突然回过头,说我冲着他擤鼻涕。我说你看错了,我双手抱着箱子,做不出擤鼻涕的动作。他说他不是看到的,是听到的,我的鼻子直接将鼻涕喷到他的衣服上了。我说没有,你可以检查你的衣服上有吗,如果有,咱们再说怎么解决。他说刚才有,现在蒸发了,北京冬天干。我说我的鼻腔里根本就没有鼻涕。他说,你觉得没有,其实有,量不多,所以才干得快。我说,你就说想怎么办吧。他说,不想怎么办,你这种鼻炎病人就不应该进入到公共场所,老忒儿忒儿什么鼻子呀!
在他说完这句话即将转过脸的时候,我的脸贴到了他的脸上。不是外国人见面或告别时的那种贴法,是我先将脑袋后仰,然后像鸡叨虫子那样,狠狠撞了过去。他说得我觉得自己的鼻子很多余,特别想让它被糟践一下,于是就有了这个动作。当我俩短暂接触的脸又分离后,我觉得鼻腔一暖,有血流出来,正合我意。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激怒,说了句,你就是条疯狗!然后一拳打在我的左脸上。一点不疼。我想不通的是,车厢里那么拥挤,他是怎么抬起胳膊的呢?北京常住人口的素质越来越高了,不等他挥第二拳,就有人挡在我俩中间,把我往车尾推,把他往车头推。他不依不饶,我也誓不罢休,滴着鼻血让他有种下车单挑。车停了一站,我俩都下了车,又在站台上吸引了大量北京常住人口。没过一会儿,车站协警来了,给我俩带到车站派出所。
女朋友赶来的时候,血已经止住了。派出所的民警让她劝劝我,跟对方握手言和各自看病早点儿签了字回家。她的到来让我更来劲儿,要跟对方死磕到底。女朋友说,你傻吧,还不快点儿走,再闹下去,就按扰乱公共秩序拘留你,班也上不了了。我知道她是为我好,但我觉得这时候她还这么想,又没跟我想到一块去。最后让我签字的不是她这句话,是那种气味儿又出现了。我意识到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这里,应该早点儿去医院。
出了派出所,女朋友非要带我去医院做脑CT。我说去医院可以,但是挂耳鼻喉科,我觉得鼻子比脑袋的问题严重。
看鼻子的人比我预料的少。这可能跟一个人发烧了,会觉得全世界都在发烧一样。大夫戴着能发光的窥镜,让我仰起头,把我鼻子里里外外像检查矿井一样看了个遍。然后说,你这个肯定不是鼻炎,因为我看过各种鼻炎,不是你这样。
我说那我这是什么,我总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大夫说不知道,你最好去大医院看看。我问哪儿算大医院,大夫说占地面积大且建院时间久的,就算大医院。
天空飘起小雪。我和女朋友坐在这家小医院的花园里,脚边放着我的箱子。她掏出手机,在“京医通”上挂大医院的号。大医院今天的号都没了,明天的也没了,未来一周的号都没了,而一周后的号现在还没开始放。
女朋友忧心忡忡地放下手机,问我,你鼻子这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昨天。女朋友说,很突然?我说,我感觉很突然,也有可能是早就开始了,我昨天才意识到。女朋友说,你不是想知道别人的鼻子闻到的是不是你鼻子闻到的这种味道吗,我闻了,闻完发现,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我得和他在一起。
我并不关心为什么会是这种结果,我关心的是:我和他鼻子的味道一样吗?女朋友说,一样,其实都没有什么味道,所以你一直说你鼻子坏了,让我很害怕,不敢和你待在一起了,我觉得是不是你的脑子坏了,我还是陪你做个CT吧!我说不用了,如果这时候还让你陪,那才是我脑子坏了。
我想起来,昨晚在关灯前,当我把手从她的乳房上拿掉后,我做了一件事情,让她闻一闻我的鼻子。她说你没事儿吧,我说没事儿,就是鼻前总飘着一股怪味儿,我大致描述了那种味道,让她也闻闻,看能不能闻到。她把鼻子凑上来,我俩都是高鼻梁,两张脸需要呈X形才能让鼻孔对着鼻孔。我能听见,她闻了,似乎吃不准,又吸了吸鼻子,然后陷入思索。我说,这种味道对吗?她说她也不知道,因为她没这样闻过除我之外的第二个人的鼻子。我说,也是。然后我俩又恢复了侧躺的姿势,她背对着我,我忘记了她光着身子躺在我旁边,仰壳儿望着天花板,光顾着琢磨那个气味了。良久,听到她说:把灯关了吧!
八
我一个人抱着箱子回到家。女朋友的拖鞋就放在门口,她说过几天来搬东西,让我先这么放着,她来了自己收拾。我把箱子放到桌上,进卫生间洗手、上厕所。马桶垫圈还扣在马桶上,和早上出门时一样,而我的生活已经和出门前完全两样。我想起今天还没大便,想起妈妈早上摔了跟头,想起她中秋节时说过,元旦可能会来北京,看看我和女朋友的生活,她俩还没见过面。现在已经十二月中旬了,妈妈来北京是不可能了,更不可能见到我的女朋友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气味——在这时候又出现了,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把我同一只想爬走的巴西龟一样,死死按住。
我需要痛痛快快吃顿饭然后把消化过的食物再拉出来。我需要顺利地做一次爱。需要让客户心悦诚服的策划案从头脑中炸裂出来,变成房租和对抗生活的资本。通则不痛,痛则不通。这一切都源于我的鼻子坏了。“提前一步,恰到好处”这八个字突然蹦了出来,让我想起什么。
我来到桌前,打开从公司带回来的箱子,翻出里面的卫生棉条。它原本是放在办公桌上,被我一股脑儿塞进箱子的。我们在想创意的时候,总会把客户的产品摆在眼前,跟它们“对话”,利于思考。此刻,我把它塞进了鼻孔。这样,我就闻不到那股气味了。提前一步,将它的通道阻断。改用嘴呼吸,我也不会憋死。世界因此又恢复了宁静。
可是我不能鼻子里总插着这么一个东西出门。我已经掌握了对付这种气味的原理,接下来我要做的,就是拿掉挡在鼻孔里的棉条,把阻隔在鼻孔中的可视物变得不可视,也就是将物理方法换成化学方法。我已经想到了办法,我可以让自己感冒,这样鼻腔通道就自己锁死,不会再有任何气味进来。从此我只能用嘴呼吸,也许会牙齿前凸,变成龅牙,可是我又可以像以往一样闻着草莓的气味做爱了,还能闻到火锅的香精味和把焖子吃出妈妈的味道……虽然感冒了是闻不到任何气味的,但趁着我对这些味道还有记忆,我能幻想出它们的味道,只要它们还能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就跟我真的闻到它们没什么区别……想到这里,我脱掉衣服,光着膀子跑出门。
天空中飘落的雪片,像火星儿一样落在我的身上,使我兴奋不已。鼻子开始不通气了,我又有能力闻到雪的味道。它那么好闻,闻着它,好像回到小时候。我想起那时候语文书上的一篇课文,叫《小壁虎借尾巴》,说的是小壁虎被蛇咬住了尾巴,用力挣扎,尾巴断了,留在蛇的嘴里,它因而顺利逃走的故事。这篇课文中那条断尾壁虎的插图,在雪花落在我身上随即融化掉的时候,在我脑子里始终不曾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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