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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和琴师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7320
⊙文/樊健军

午睡过后,琴师老胡拄着腋拐杖,一瘸一扭,径直朝福利中心芦主任办公室走去。大徒弟老陈紧跟其后,一手推着轮椅,另一手拎着那只通身泛着暗红色幽光的琴盒。毋庸置疑,琴盒里肯定装着他师父那把拉了大半辈子的二胡。

  芦主任年轻,才四十出头,可能刚刚小眯了会儿,正用双手轻轻拍打着脸蛋,好像要将自己拍醒似的。一只细长的玻璃瓶杵在办公桌的一角,瓶盖还没来得及拧上。琴师老胡见状,不便说话,先在沙发上坐下了。老陈将轮椅留在了门外,抱着琴盒立在沙发旁边。陈老师,请坐呀。芦主任腾出只手来,朝老陈打了个手势,可老陈依旧站着。

  我练习了首新曲儿,也不知中听不中听,请芦主任点拨一下,不噪了您的耳朵就万幸。琴师老胡挺直了腰,端正了身子。

  胡老师笑话了,我哪里懂这个呀,只有欣赏的份儿。芦主任将玻璃瓶放进办公桌的抽屉,拽了拽衣摆,正襟危坐。

  琴师老胡从老陈手中接过二胡,将琴筒搁在膝头上,调节了琴弦的松紧,试了两下弓。再轻咳一声,昂起头,弓弦起处,音乐声宛如丝帛般流了出来。曲调轻松,活泼,同窗外的阳光很般配。聆听者被洗去了午后的困倦和慵懒,脸上浮现了沉醉的神色。真棒!天籁之音啊!我的灵魂都被洗涤干净了!一曲终了,芦主任毫不吝啬地送出了一摞掌声,并且竖起了娇小的大拇指。

  啊嗬!我可把您的夸奖当真话听了。琴师老胡呵呵笑了,一边把二胡递给老陈,老陈接过,依然收进了琴盒。

  我可是发自心底的感动,每次听您老拉二胡,都是……都是难得的艺术享受。这些年,您老给福利中心争得了不少荣誉,我还得好好感谢您哪。芦主任的嗓音自然而甜美,不容许别人质疑她的真诚。

  岁月不饶人啦,几根指头也没以前听话了。老胡难舍往昔的得意,慨叹了一番,忽然转口问,芦主任,昨天那孩子……就留在咱们这儿?

  芦主任恍然明白了,琴师老胡不是要拉二胡给她听,而是来探听那个孩子的消息。福利中心就巴掌宽的地方,老弱病残加上护理员,不足两百人,针鼻儿大点的事,不出一刻钟就会尘土飞扬,传遍每个角落。前一天早上,厨师老王出去买菜,用三轮车载回来个孩子。听老王说,那孩子是他在福利中心门前捡到的,他经过那里时,孩子正孤零零地趴在水泥台阶上。老王在福利中心做了二十多年厨师,类似事情没少见。当时,他警觉地朝四周打探了两圈,没见到半个人影,内心就哎呀一声,预感来事了。

  芦主任瞅了老胡一眼,弄不懂他为啥打听孩子的事情。在福利中心,老胡称得上是个精神贵族,成天摆弄的不是二胡就是其他乐器,距离烟火人间何止十万八千里。他组织了常春藤乐队,乐队成员都是他的徒弟。每逢节日,福利中心的休闲大厅就成了他们的音乐殿堂。

  公安局正在调查,还没结果呢。二胡带来的愉悦正从芦主任脸上退潮,她不无忧心地说,十之八九……孩子是个弃婴。

  如果他留在咱们这儿,我想……我想把他领到身边做个伴。老胡期期艾艾说出他的想法,又唯恐受到责难似的瞥了芦主任一眼。

  胡老师……他可能是个不健康的孩子。芦主任提醒说。

  这个请放心,还有我们呢。老陈帮腔说。

  芦主任睃了一眼老陈,老陈像抱孩子似的抱着琴盒,弓腰站在那儿,脸上洋溢着笑容。琴师老胡有四个徒弟,除了老陈,还有从四川移民来的老张,截了肢的老马,从音乐教师岗位退休的尹老师。他们凝聚在一起,是支不小的力量。芦主任又扫视了老胡和老陈两个来回,似乎在检测他们的分量及决心。

  到时再说吧。她回答,我相信你们。

  三天过去,公安局没来回复,芦主任去了电话问,那边才答复,暂时没眉目。按照以往的经验,这孩子八成要在福利中心长住了。芦主任将情况上报了民政局,又安排人员带着孩子去医院做体检,两下里问及姓名,看孩子安安静静的,就给取名静儿。体检得出的结论:静儿是个重度的脑瘫患者。

  芦主任将静儿交给护理员蔡阿姨照看,蔡阿姨原本就照管着四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对象,突然多了个人,难免顾头顾不了腚,顾左顾不了右。老胡的大徒弟老陈,二徒弟老张,有心来帮忙,可除了守着静儿不让他跌下轮椅,别的事根本插不上手。尹老师养尊处优惯了,轮到她,只会大呼小叫,越帮越忙。老胡把这些看在眼里,却又无可奈何,当初找芦主任时那口夸得有些大了,咋就没想到事情这般棘手呢。真比不得拉二胡,二胡只要搁上了腿,余下就剩几根指头穷忙活了。

琴师老胡蔫了几天,后来被木匠老裴解除了窘境,也给他添了几分难堪。厨师老王捡到静儿的那天早上,在院子里遇到木匠老裴,是老裴帮忙将孩子送到值班室的。后来,老裴多日不曾露面,说他躲在杂物间,叮叮咚咚的,不知在敲打个啥。听的人也没太当回事,老裴是个木匠,福利中心哪儿的门破了,凳子歪了,都是他在修理。再说,他是个闷嘴葫芦,平常就同人没啥话说,也就没多几个关系铁的朋友。

  过两日,吃过早饭,木匠老裴从杂物间推出张木制轮椅,四个木头轮子在水泥地上滚动,轰隆隆,那气势像驶来辆装甲车。老裴推着轮椅,穿过走廊,横过大厅,上了二楼,驶到蔡阿姨房前才停住。蔡阿姨正伺候几位老人服药,清洁身体,没空理会老裴。静儿刚吃过早餐,像只冻僵的青蛙似的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老裴也不招呼,抱起静儿放到轮椅上,又轰隆隆驾着轮椅下到了一楼。等蔡阿姨发觉,老裴和静儿都不见了踪影。

  蔡阿姨到底不放心,打电话报告了芦主任,芦主任吓了一大跳,让值班室的人赶紧找到木匠老裴。老裴并没有走远,在他房前的走廊上被几位老人堵住了。他们稀奇的不是老裴推来了静儿,而是静儿身子底下的木头轮椅。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见识老裴的木匠手艺,轮椅很笨重,但内里的空间很宽大,孩子没坐相,却半点不会硌着碰着,也不会从轮椅里跌出来。两侧的扶手用砂纸打磨了,靠背的木头纹理也清晰可见。两只推手上凿了花纹,便于把握。椅背后刻了只鸟,扇着两只翅膀在飞。

  是鸽子吗?有人指着鸟翅问。

  老裴说,什么眼神?喜鹊,喜鹊都不认得?!

  老裴,赶明儿我走不动了,也给我造张轮椅。也有人说,不让你白造,会给你钱的。

  赶集似的热闹了一会儿,值班室的彭大姐找过来了,老远就听见她叫喊,木匠!木匠!彭大姐三分像女人七分像男人,膀阔腰圆,说话粗声硬气。众人遭遇风削浪劈似的给她让了道。木匠,你说你咋回事?咋把静儿推过来了?彭大姐双手叉腰,像是要同人掐架似的摆开了架势。我就给孩子做个轮椅,领他出来转转。老裴低声下气地回答。赶紧把他送回去!听到没?彭大姐疾言厉色。众人都瞅着老裴,老裴梗着脖子一动不动。彭大姐见老裴没动静,就伸出两只胖手,捉住轮椅的推手,要亲自将轮椅推走。彭大姐推了两下轮椅,轮椅不动,一边的扶手被老裴攥住了。木匠,你放不放手?!彭大姐瞪圆了眼睛。老裴不听劝告,抓住扶手不放。彭大姐使了两把劲,可是敌不过老裴,轮椅依旧停留在原地。

  彭大姐,您就由着他吧!不会有事的,再说有我们盯着呢。有人劝说。

  彭大姐悻悻然撒了手,朝人堆里瞄一眼,转身气呼呼地走了。走时还不忘吓唬老裴两句,木匠,你就等着吧,看芦主任怎么收拾你!

  芦主任听了报告,倒不那么急切了,只说了句,这老裴。待院子里平静了,才一个人静悄悄地来找老裴。进了老裴的房门,只见老裴正端个碗,拿调羹喂静儿喝豆浆。您瞧,静儿早餐都没吃饱呢。老裴见了芦主任也不着慌,放下碗,搬过来张椅子。芦主任落了座,吩咐老裴,你继续。老裴喂了半个钟头,才将豆浆喂完。芦主任,您就将孩子交给我吧。老裴恳求说。老裴,这可不是种菜,你照顾得过来吗?可不能苦了孩子。芦主任带着疑问。不碍事,我照顾得来。老裴信誓旦旦地说。那就试试看,丑话可说在前头,你要是不行,我还得安排别的人。芦主任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老裴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再三保证说,芦主任,我会把静儿当儿子看……您就一万个放心。

  芦主任到底不放心,背地里叮嘱老裴的左邻右舍,留意老裴的动静,又交代同楼的护理员,多盯着些老裴。

  琴师老胡得到消息,像被谁掴了一掌似的臊头红脸,哪儿都不自在。这骟驴子,真当自己是个有奶的婆娘啊。老胡不敢把埋汰的话说出嘴,只能在心里憋着。他同老裴算是有过节的,说过节也许有点过头,但至少有那么个未解开的“结”。老胡除了会拉二胡,还会制作二胡,几个徒弟使用的二胡都是他的作品。本来让徒弟们到乐器行买几把二胡,多简单的事情,可老胡不想那么干。况且老胡手头上还有些旧料,琴筒啊,弦轴啊,音窗啊,琴马啊,东拼西凑,一把二胡的材料就凑齐了。有次少了两根琴杆,听说老裴会木匠活,就请他帮忙刨了两根。老裴二话没说,就刨了两根,长短,粗细,尺寸一合一。还给琴杆打了磨,抛了光。不过琴头上的装饰是老胡自己动手雕刻的,这精细活信不过老裴。

  接触两次后,老胡同老裴走得近了一些,主要是老胡去找老裴,让老裴帮忙锯块木料,或者向老裴借个工具什么的。老裴来福利中心时带了只木头箱子,箱子很大,装个人都不成问题。箱子里都是老裴先前在乡下挣饭吃的工具,斧锯刨凿,墨斗,卷尺,啥都有。老胡要借工具,老裴就让他自己到工具箱里找,要什么拿什么。老胡找了两次,发现箱角落有只木头盒子,就问老裴,那是啥?老裴回答,没啥。老胡萌发了好奇心,抱起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有个布包,拆开布包,居然是块上好的蟒蛇皮,花纹漂亮得叫人心里直痒痒。老胡心想,用它做把二胡该多好啊!

  老胡动了心思,舍不得把木头盒子放回去,笑着同老裴说,送给我?

  老裴说,不送!

  老胡说,那就卖给我,一百元卖不卖?

  老裴说,不卖!

  老胡说,那就三百元?

  老胡的话不知触发了老裴哪根神经,老裴突然变了脸色,咆哮道,你给我滚出去!

  老胡蒙了,还想争辩,可见老裴张牙舞爪的模样,忽然害怕了,只得灰头土脸地离开了。不曾想,事情还没完,过两天,老胡被芦主任请去办公室喝茶。胡老师,您咋去招惹老裴呢?芦主任虽然脸上笑眯眯的,但话里绝对是记重锤。老胡不傻,听出了其中的分量,好像芦主任在偏袒老裴。老胡就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一五一十说了出来,言语间免不了替自己叫屈。您老啊,别往心里去,老裴就是那样一个人。芦主任开导老胡,突然话锋一转,胡老师啊,您可能不知道,老裴之前得过精神分裂症,幸好这些年在福利中心没发作,万一要是激惹了他的老毛病,您说该咋办才是?别计较了,您就当他是个不正常的人。

  老胡心里憋屈得慌,可分不清芦主任的话是真是假,宁可信其有,不敢再造次了。现在,因静儿的事情,他内心又多了一重别扭,这别扭还说不出口。末了,他私下里交代大徒弟老陈、二徒弟老张,没事时多去老裴那里转转,万一老裴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事情,及时报告他。

过几天,琴师老胡听说,木匠老裴每天推着轮椅往杂物间跑,忙问老陈,木匠在干吗?老陈答不出,老胡就瞪了一眼老陈,掉头问老张,老张上杂物间踩探了一趟,回来说,好像在造轮椅。还造轮椅?老胡不信。应该是造轮椅吧。老张挠了挠头。老胡仍旧将信将疑。又过两天,老胡熬不住,坐上轮椅,让老陈推着,亲自往杂物间察看。杂物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估摸有三十多个平方米。老胡进门时,老裴正跪在轮椅前,举着一朵木头刻的蘑菇,往静儿手上塞。静儿握不住,蘑菇掉地上了。塞了三次,静儿没握住一次,全都掉了。咱爷儿不急,慢慢来。老裴将木头蘑菇收起来,放在轮椅前的篮子里。

  再看老裴造的轮椅,根本不是轮椅,而是两张普通的椅子,同普通的椅子又有不同,座面上被抠了个大洞,荷叶形状,人要是坐在上面,整个屁股就陷入荷叶里了。老胡知道它们的用途,肯定是给哪两个老太婆造的,方便她们大小解。就暗暗责怪二徒弟老张,少见多怪,没事生非。从杂物间出来,老胡去了休闲大厅,几天不摸二胡手都发痒了,要拉上一曲。

  半年后的某天上午,芦主任难得清闲片刻,端了杯茶,若有所思地站在窗前。走廊上忽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没多久,木匠老裴就推着轮椅出现在办公室门口。老裴,进来坐呀。芦主任朝老裴招手。老裴将轮椅推进门,靠墙停住,才说,芦主任,我想请个假,带孩子回乡下老家一趟。芦主任看了眼窗外,天气变凉了,梧桐树的叶子像枯黄的蝴蝶般簌簌往下掉。老裴,你老家离这儿有一百多里地吧?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上车下车挺麻烦的……还是把静儿交给蔡阿姨,等你从乡下回来,再从蔡阿姨那儿接过去,你看行吗?芦主任温声软气地劝说老裴。老裴勾着头,沉默了半晌,方才抬起头说,芦主任,我想让孩子去认个门,见见他的伯伯叔叔。

  芦主任被老裴的举动难住了,依着他吧,怕路上出状况,不依他吧,怕他受刺激。思前想后了一番,仍然拿不定主意,就先敷衍了两句,老裴,你不是明天才走吗?别着急,我下午答复你。

  芦主任同彭大姐几个商量,决定派个人跟着老裴,路上好有个照应。可派谁去呢?福利中心的工作人员就那么几个,一个萝卜一个坑,抽走一个,就空了一个坑。进退维谷的当口,琴师老胡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来了。芦主任,您可不能答应老裴。人还隔着两三丈远,老胡就投掷手雷似的,把话撂进了门。胡老师,您有啥意见?芦主任忙问。老胡支支吾吾老半天,归结起来就一句话,老裴回去他不阻拦,可是静儿不能跟他走。芦主任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番,老胡接话说,让老陈去吧。征询老陈的意见,老陈就回答了一个字,行!

  老裴和老陈加上静儿,他们仨在乡下住了一晚上,第三天上午就回了福利中心。老裴在老家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老裴领着静儿拜见他们时,在哥哥那儿挨了一顿骂,又在弟弟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老裴脸都气绿了,不再去见妹妹,晚饭也不吃,就推着轮椅往镇上走。距离镇上七八里地,两位老人轮流推着轮椅,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才到镇上,老陈到一家小馆子里叫了两碗面条,吃过面条,在镇上寻家旅馆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大早,就赶着第一班汽车回来了。

  往后,老裴没再回过老家。

  转眼元旦临近,琴师老胡忙碌了起来,自个练习新曲不说,还得指导常春藤乐队排练节目。有两个京剧票友,多年不唱了,忽然想吼一嗓子。老胡只得将收藏起来的京胡拿出来,给两位票友伴奏。休闲大厅因此热闹非凡,早晚琴声不断,惹得老人们都往大厅跑。老胡是人来疯,有人围观就劲头十足,闹出的响动就更大。老裴也被吸引了,得空时推着轮椅,寻个角落看上半天。大概他没听过京剧,听了两回,再来就守着两位票友不挪窝了。老胡的京胡虽然生疏有些年了,可没过几天,就重拾起当年剧团头牌琴师的身份,前俯后仰地进入了境界。

  元旦过后,某天,老裴突然提着半罐蜂蜜,和几斤红枣,找上老胡的门,央求老胡给他做把京胡。老胡一愣,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老裴见老胡没反应,不敢再吭声,敛声息气候着。老胡眼对眼瞧了老裴足有半顿饭的工夫,才问,你要京胡干吗?老裴像做了坏事似的低语说,我想学习拉京胡。老胡溜了眼老裴几根短而粗的手指头,内心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地说,嗯哪。老裴没得到个肯定的答复,留下蜂蜜和红枣,讪讪地走了。

  大头蚕一条,脑子一包脓水,他糟蹋京胡还差不多。老胡将事情说与老陈,话语间难掩激愤。

  那您做,还是不做?老陈赔着小心问。

  老胡说,不做!

  老陈默不作声,待老胡情绪平复,才慢慢悠悠地说,要我说,这京胡您还得给他做,学不学得会,那是他的事,您若是不做,院子里的人知道肯定会背后嚼您的舌根。

  老胡憬悟,寻了一截南竹,有一刀没一刀,草草做了一把。交给老裴时,顺带教给他几种指法,滑、抹、泛、垫、打,和一首简单的曲子,让老裴先练习着。老裴脑子里的确没这根弦,头天教的,第二天就忘了,一忘就急得满头大汗,脑子一包糨糊。糨糊过后是空白,空白过后就提着京胡往老胡那儿跑,跑了五六次,老胡彻底烦了,破口说,你不拉京胡会死呀?!

  我就想……就想给孩子弄个动响。老裴嗫嚅着说。

  倒把老胡给噎住了。

一晃五年过去,木匠老裴到底没能学会拉京胡,再简单的曲子也是七零八落,成不了一段音乐。他拉的好像不是乐曲,而是泡烂了的米粉,触到马尾就会断裂。你别折磨我了行不行?老胡向老裴求饶。老裴本是老胡的第五个徒弟,但老胡矢口否认。老裴也就索然了,在墙上钉颗钉子,将京胡挂到了钉子上。

  那一年,到福利中心献爱心的人士一拨接一拨,来了七八拨。不管哪个来献爱心,常春藤乐队按照惯例都要表演节目,那会儿老胡的第三个徒弟老马已经去世,换上了第六个徒弟老赵。乐队的精神不减,照旧风风扬扬。那一拨拨献爱心的人士中,有个年轻美貌的吕女士,特别欣赏常春藤乐队的表演,尤其对老胡的二胡,更是赞誉有加。吕女士穿一身白裙,腕上戴只绿镯,自始至终观看了演出,还同常春藤乐队合影留念。老胡当场认了她做干女儿,并许诺要亲手做把二胡送给她。退场时,吕女士见木匠老裴弓身推着轮椅,就跑过去搭住了轮椅的扶手,一同将轮椅推到了老裴的住处。此时芦主任换岗不久,接替她的是但主任。但主任把老裴和静儿的事做了介绍,旁观的院民补充了些但主任不清楚的细节,把个吕女士弄得泪眼婆娑的,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再来福利中心时,吕女士带来了大包小包的礼物,给老胡的有马尾竹弓琴弦,送给老裴的有新衣和若干现金。除了吃的穿的用的,还给静儿买了不少玩具。唯一让老胡不痛快的是,吕女士称呼他为干爸,到老裴那里就变成了裴爷爷。在吕女士嘴边,木匠老裴比琴师老胡硬生生高出了一个辈分。

  从那往后,吕女士到福利中心来献爱心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来了,都要围着老裴和静儿转上大半日。有人问她,咋对老裴他们那么好?吕女士微微一笑说,我同他们爷儿俩有缘。

  究竟哪来的缘分?吕女士的回答让人产生了猜疑,院子里因此有过流言蜚语,吕女士是不是静儿他妈?

  有好事的人竟然去问老裴,想从老裴那得个印证。

  你别屎牙臭嘴冤枉好人!老裴的脖子上暴出了青筋,扬起拳头要揍人,幸好被旁边的人拽住了。

  你咋敢说她不是孩子他妈?那丢了脸面的人揪着老裴不放。

  我见过孩子的父母!老裴隐藏多年的秘密被诈了出来。

  没过几分钟,老裴供出来的秘密就经由六徒弟老赵的嘴巴,传到了老胡的耳朵里。老胡不待老赵把话说完,就跳到轮椅上,让老赵推着,往但主任办公室走。但主任得了报告,觉得是个事儿,当即让彭大姐将老裴请到办公室来喝茶。老裴不知自己的嘴巴惹了祸,蒙头蒙脑地来了。

  但主任招呼老裴进了办公室,给他让了座,泡了茶,才轻言细语地问,老裴啊,你说你见过静儿的父母,是真的吗?

  老裴看了一眼但主任,喁喁地说,是见过。

  什么时候的事?但主任接着问,还有别人知道吗?

  前几年见过一次,去年也见过一次。老裴老老实实回答,应该没别的人知道。

  你咋确定他们是孩子的父母呢?

  老裴勾下头,静哑了好长一会儿才说,他们不同的。

  哪儿不同?但主任追着问。

  老裴抬起头,坐直了身子,又瞅了眼但主任,拿手按住胸口说,那个女人,这儿是疼的。

  你咋不报告啊?这种没良心的父母早该让公安把他们抓起来!彭大姐在桌子上拍了一掌,老裴的身体猛然哆嗦了一下,像是受到了掌声的震动。

  但主任给彭大姐丢了个眼色,示意她冷静。

  老裴啊,如果他们再来看孩子,你要及时向我们报告。但主任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个大事,你对孩子再好,也没法取代孩子的父母。

  老裴喏喏称是。但往后没听到老裴报告孩子父母的消息,好像他们不曾来过,并且后来也没再来。这是老裴的障眼法,每次孩子的父母到来,老裴会把静儿送到偏僻处,自己则退到一旁望风,任由他们亲近孩子。

福利中心由但主任当家后,有些做法同芦主任时不同,保留了些旧制度,也增设了些新项目。当年底,福利中心首次评选模范老人,老陈、老张、尹老师几个,极力推荐他们的师父老胡。但主任想都没想就应允了,老胡这些年的表现有目共睹,一把二胡,一个常春藤乐队,给院子里增添了多少欢乐,多少观众享受过他奉献的耳福。这是个令人高兴的事情,老胡的反应却出人意料。我算哪门子模范,我拉二胡说穿了是给自己找乐子。老胡带着些愧怍地说,这光荣该给老裴啊。

  但主任采纳了老胡的提议,最后评选出来的几名模范中,有老胡,也有老裴。福利中心请来了摄影师,给每个模范人物拍了单人照,唯独老裴抱着静儿拍了张合影。后来照片上到光荣栏里,只有老裴是合照。

  又过两年,某天早上,静儿突然喂不进丁点食物了,呼吸微弱,送到医院就下了病危通知书,过一晚,孩子就离开了人世。

  但主任赶紧叫人看着老裴,生怕他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老裴倒没啥异常的举动,只是不住地抹着眼泪说,他都没吃口东西啊!我给他喂豆浆,他都不喝一口,留给谁喝呢?这孩子。

  两个月后的一天,老裴突然来到老胡的房间,老胡刚刚午睡醒来,两眼还迷瞪着。您不是想要这个吗?我把它送给您。老胡抹了把眼睛,只见老裴抱着只木头盒子立在房中间。老胡认出来了,就是装有蟒蛇皮的那只。我留着没啥用,送给您做把二胡吧。老裴又说。

  老胡接过盒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

  老裴走后,老胡把珍藏多年的六块小叶紫檀琴板找了出来。那是在剧团时带的一位徒弟送给他的,剧团解散后那位徒弟下海经商去了。据说那几块琴板来自海外,老胡一直没舍得用,原因之一是没找齐全般配的材料,怕糟践了。老胡花了差不多半年时间,精工细琢,才将二胡制作完成。独自试了一曲,音质果然出奇地好。老胡有些爱不释手,但还是忍痛将二胡送给了老裴。老裴没推辞就收下了。正在老陈他们替师父惋惜时,老裴又将二胡送还了老胡,连同二胡一并归还的还有新做的琴盒。

  这把二胡陪伴老胡完成了人生中最后的那些演奏。它同他一起出席大小演出不下数十场,可惜老裴没能看完。老胡离世后,老胡的儿子来清理老胡的遗物,准备带走那把二胡。老胡的六徒弟老赵将老胡的儿子叫到一边,向他讲述了一件往事。事情本是老赵的大师兄老陈转告他的,老陈去世后,估计仅剩老赵一人知晓那回事。老陈曾告诉老赵,那次他陪同老裴回老家,从老裴的家人口中听说,老裴之前有个儿子。可能……我说是可能,老裴的儿子死于一条蟒蛇之腹。老赵转述的是老陈的原话。老胡的儿子听后,再没多话,将二胡送到了但主任办公室。

  后来,但主任调走了,福利中心扩建了,新来的主任给常春藤乐队安排了一间排练室。老胡最后演出时用的那把二胡被当成了纪念品,陈列在展示柜里。它完全融入了常春藤乐队的历史,成了乐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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