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热带的阳光像酒,喝多了也会醉,何况一直待在塘镇不挪窝的我。我坐在台阶上,仰望伸出来的阳台,燕子筑窝,白色的鸟粪落在脚边,不用闻,身体里的化工厂就开始生产难闻的废气,混进下水道污水的味道,喷薄而出,冲散洁净的空气,鼻孔便在呼吸之间塞满颗粒。我捏住鼻子,连续打几个哈欠,接着,我伸胳膊蹬腿,目光从上往下迁移,盯着地上那枚黑色斑点,它只有拇指般大小,七年了,还是迟迟不肯搬走,成为令人生厌的钉子户。
由于太专注,我的身体歪了一边,五官抽搐扭曲,看起来歪歪斜斜的一张脸被垂下的黑发遮住。多么奇怪的一个人,让路人注目。从村里到镇上赶集的人从旁打听,我是谁?别人说,那个杜秀拉,是活着的杜秀拉。他们说杜秀拉死后,我就有些痴痴呆呆。当然,这是别人说的,我可不这么认为。斑点看久了,它就在我的眼睛里扩散,霸道地把其他的风景都挤了出去,它是她留下的阴魂不散的荷尔蒙,提醒我,灵魂被咬了一口。
我站起来,走到三楼,脚步慢下来,左边那套房子的门边,始终有一堆纸钱的灰烬。有时,刚烧完,还闪着微弱的光,似乎正苟延残喘,想多吸一口人间的气。人人都知晓是李盼水的杰作。
这纸钱,本该是烧给我的。不过活着的我也能享受这死人的福利,她不是经常将我误认成她的女儿吗?脚步带起的风,让那团灰微微飞起,随着我上到五楼,进入家门。我在客厅坐了一会儿,理了理被那堆灰冲乱的头绪。我一直觉得死神抓错了人,以至于我为自己多活的人生感到愧疚,却又暗自窃喜是人生赢家,有什么大奖比寿命得以延长更让人欢喜呢。
李盼水更大的狂欢在中元节,她跪在楼前的路上,让这条街的天空都印满红光,夜色的潮湿都被烤干,冥币多得烫到死人的脚。
两年前,我二十二岁,用塘镇人的话来说,是最好的年纪,像火炭母,黑白分明,晶莹剔透,可惜运气被接二连三地抽走。我们总是把那些不顺的事推到运气上,我厌烦这种推三阻四的不负责任。我不说出来,让他们说吧,反正说话是不需要成本的,对不对?
我挨着李盼水,拨弄着火,我一边烧一边叫着父亲的名字,父亲不想死,叫我租来氧气瓶,为了多和死神争时间,他给自己的肺加油,他终究是输家,年初就被连本带利收了去。李盼水一边烧一边叫着我的名字——杜秀拉——她的女儿。我们同名同姓,同年不同月。她死后,我的生命就像一管即将用尽的牙膏,靠挤。
李盼水的身边还有一堆金箔元宝,烧着烧着,她突然站起来,说,这堆给你爸吧,你没折元宝,你爸过惯好日子,受不了穷的。她转身离去。我等她消失在楼后,便点起打火机,把装着金箔元宝的麻袋点燃。火光抢过环卫工的活计,将死者生前的不幸清理。现世的愿望离得太远,只能依靠漫天的烟雾遮掉太过清明的视觉,让我们在幻觉中满足,相信地下的人已涅槃重生。
在我二十二岁那年的年初,父亲与疾病共生,被柔软的床托着,不时呻吟几声,确认自己还活着。李盼水过来,手里拎着热乎乎的瘦肉粥。她剪了一头短发,憔悴就像啤酒瓶冒出的泡沫,以柔克刚,在她的脸上与她的倔强角力。
她每次见到我都会浮出麻花一样的神情,因为名字,让我的生命和她的女儿有了重叠。丧女之后,她一直不知如何面对我。如今,对父亲的热切关爱让她装作无视我,这不失为一个高明的办法。
父亲看见她,黑眼珠照出手电筒的光。那一束光,照亮的是他们的年月相加,照亮的是他们留在原地的过去,照亮的是他们无从说起的恨意与谅解。
她把粥放在床头柜上,打开,温的,还是拿起来吹了吹,又放下,觉得父亲不值得她这样做。她木木地看了父亲一会儿,说父亲闻起来就像庙里点灯的油。
她叫我,你来吧。她打开门走出去。父亲望着门的一角,刹那流露的光芒黯淡下去,渐渐被吹灭。拖着这样一副惨败的躯体,纵使内心翻江倒海,也做不出什么来了吧。我想着。
我见过父亲和她在并未关紧的卧室吵架。她说如果你爱我,就不会让我吃避孕药。她问父亲要钱,因为那颗药丸让她经期紊乱,她觉得自己得了病。父亲说你这是敲诈。那时我年纪尚轻。我慢慢地、不时往前几步,害怕没能阻止我的好奇,偷窥欲是天生的。他们撞到门上,门从里面锁上了。我在门口止步,想象那一场斗殴。那些锤子敲打般的声音穿过墙壁,回荡在客厅里。那张白纸一般的面孔正被父亲的嘴巴涂湿,湿润渗过单薄的墙,一路轻软地往下掉……我跑下楼去,给自己买了一瓶芬达汽水,坐在楼前的台阶上喝着。街道的景致在这些年里和我一样往旧里长,毫无变化与长进。我想起母亲在世时说过的狠话,他妈的这个破地方,装的都是破事破人。
塘镇是一个破纸袋,却还是拼命往里塞东西,塞不满的,一直掉,将街道占满,你看,现在李盼水正往我的眼睛里掉。
李盼水是我父亲的情妇,生过小孩的肚子瘦不下来,虽然穿了一条宽松的棉布黑衬衫,肚子还是像一个藏不住的脸盆。有时她会带杜秀拉来我家。她一到,就把自己当成主人,将客厅收拾一通,一边告诉父亲,隔夜的水不能喝,茶壶要日日洗,不然会积污垢,烟灰缸要及时清理,那烟头有毒,对小孩不好……父亲坐在沙发上,昂着头,喝着茶,看不出对她的上门是喜是忧,那时的父亲,虽然是一个丧妻的鳏夫,却是意气风发的。升官发财死老婆,三条他全占了,能不高兴吗?他的高兴表现在他的日常里,只有很亲近的人才能觉察。
杜秀拉在客厅的一角正玩着我五颜六色的玩具,我从她手里抢过来,说这是我的。她咿咿呀呀地哭着,跑到李盼水怀里告状。父亲说,你和妹妹一起玩。我说,她不是我妹妹。杜秀拉哭个不停,她从小就懂察言观色,索要那些不属于她的东西。李盼水小坐一会儿,见矛盾无法调停,她知道父亲不喜欢小孩子吵吵闹闹,怕惹父亲不高兴,便带她离去。
我反复做一个梦。一步到底不是捷径,而是死亡。
杜秀拉掉下去时抓到坚硬的边角,她的声音被卡住,救我,救我。李灿然怕自己没有力气,拽不住她,在那几十秒的犹豫中,他目睹她掉下去。他趴在边上,脑袋伸出来,居高临下盯着地上的杜秀拉,眼泪一颗一颗落下去,软绵绵,宛若一个枕头垫着她的头颅,让她睡得舒服一些。他的脑袋有一声巨响,他的目光无论安放何处,都是杜秀拉,风有着她掉下去时体温的残骸,他拽紧那一丁点儿可怜的热气,高呼庆幸,秀拉你没走……
她是一个美妙的少女,和同样美妙的李灿然在顶楼开一个蹩脚的派对,烛光点燃星空,音乐将空洞填满,搬动他们的脚步。她被兴奋吞没,九楼楼顶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乡镇开发商极抠,不肯多花一笔砌墙的钱。她摔了下去……
那天,杜秀拉就掉在我的脚下,那声轰响装满她的痛苦和我惊慌失措的恐惧。我颤抖着,连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听见无数的人喊着我的名字,说我死了。
现在,梦又回到我的脑海里。我有一种精神错乱的感觉。我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杜秀拉。少年时,我向父亲表达过这种困惑。父亲手里正拿着给我买的新衣服,想找到一个令我信服的说辞。我满怀希望地看着父亲,父亲却摇了摇苍老的脑袋,表示无能为力。户口本已经把她定型。他说。继续拿起衣服在我身上比画,觉得合穿,就拿到洗衣机那里过水。他和轰隆隆的机器声一起,心甘情愿被搅碎。
我心下生疑,觉得父亲不想得罪李盼水,才撒谎骗我。
大人们总喜欢有意无意地逗趣我,向我打听父亲与李盼水的事,问我李盼水何时成为我的后妈。有些故作正义凛然地说我妈是被她害死的。
我的耳边灌进了太多话,我反胃想吐,无从应答。这时,杜秀拉恰好回来,她穿过人群,用力地撞了我一下,说,你傻啊。她跑开。我看了一眼大人们,觉得自己突然走掉没礼貌,于是朝他们歉意一笑,追杜秀拉去。我真是迟钝,读不出别人的恶意。
杜秀拉正等着我追上来,问我要不要去她那里玩一会儿。我毫不犹豫地答应。
我和杜秀拉读的同一所学校,放学走的同一条路,有人喊名字的时候,我们会异口同声地回答。最后都是我发现自己答错了。她擅长交际,有很多朋友,晚上经常会出去玩。而我,生性孤僻,做什么都喜欢独来独往。
我一进到杜秀拉的房间,就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吵醒了房间。
风拼命地想从飘窗的纱网钻进来,整洁舒服的床挂着的粉色蚊帐,被微微吹动,我把蚊帐拉开一小半,把屁股轻轻压上床,床单那么舒服,床垫那么柔软,我几乎高兴得要尖叫起来。我一瞥眼,突然在衣柜的侧面的钩子上看到一条悬挂的红色伞裙,它给苍白的房间带来一些生机。我凝视它,我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红裙子。它缓慢而畅快地流出血来,像一条蛇游向我,把嫉妒缠出来。
她注意到我躲躲闪闪的眼神,说,是你爸爸送给我的。她是胜利者,用冷笑对我的愚昧无知进行嘲弄。敌意是她成长的力量,让她不断努力往上爬,凡事都要争输赢。我从她的卧室出来,就像被蒙上了一块黑布,这种变相的横刀夺爱直到很久我才醒悟过来。现在,我无法确定她的话是不是一个谎言,因为她与我父亲都死了。
杜秀拉死了七年,她骂人时经常说去你的,这是常用语汇,每一次听到别人说,都让我觉得杜秀拉在我身上复生,借用我的目光去打量这个让她受伤的可恶的世界。直到两年前父亲的去世,将那种矛盾而奇特的感觉拂去,我才逐渐明白,那些以为已经消失的东西,只是换了一种叫作死亡的方式存活人间。
二
三楼有人。我耳朵灵敏,听见声响。我站在门边等了好一会儿,按下门铃。开门的是一个脸上的粉底和墙上的白灰一样厚的男人,三十岁上下。他娘里娘气问我找谁。我说,你新来的?他说是的。我说,这房子你租的?他想了想说,半租半送吧,我舅的。我说,哦,我五楼的。我说,我能进去看看吗?以前我经常来,他们搬走后,房子空了,欢乐的聚会也就没有了。他一边说可以,一边把门打开。我走进去,坐到那张非洲菠萝格木沙发上,说这空房子是休眠火山,现在你让它复活了。
我把手里的零食放到茶几上,这是我用失业金买的。我最开心之时,是领取失业金的每个月底。我会去银行,把钱取出来,高高兴兴地给自己买点东西,吃的或用的。被国家福利养着,我觉得我是一个有用的人。我撕开一盒威化饼,吃起来,清脆的,仿若房间也被装满白糖。
我问他叫什么名字,要不要吃饼干。他的胃正鸣叫,这是一个好时机,我们都笑了。他拿起一块饼干,吃了一口,说他叫宋镇,搞美甲的。他穿一条军绿色休闲裤,衬得他的腿像一对笔直的拐杖。上身是一件圆领白衫,五官轮廓和之前住在这里的李灿然有几分相似。我说他看起来很年轻,他说不年轻三十岁了。我说那确实不年轻了,我才二十四。我有着青春的傲气,觉得自己不会老。
他问我吃那么多不怕变胖,他的声音显得妖媚。我说胖也是国家给的。他问我做什么工作,我说无业一段时间了,现在领失业金过活。
我叫他把门关紧,不要让谈话跑出去,不然会有麻烦。接着我问,有酒吗?他说,有几罐德国啤酒。他从冰箱拿出来,我打开,白色泡沫喷到我手上,我连同泡沫一并举起就往嘴巴里灌。
我对这套房的内部并不熟悉,以前经过这层,楼道的感应灯经常是坏的,集资房,物业形同虚设,我每次都会重重踩上一脚,或者拍几下掌。偶尔里面会有人跟着节拍打几下,但大都寂静无声。我想,是李灿然还是李灿然的父亲用掌声回应我?应该不是他父亲,一个中年人不可能这么顽皮。一想到李灿然,我有一种柔软的开心。
杜秀拉不会在此跺脚让灯变亮,无论白天还是晚上,她都是这楼层的常客,她靠着白墙,也不怕白灰蹭到衣服上,手臂伸出,朝门笃笃敲几下。有一次,我走到楼梯转角口,感应灯又坏了,李灿然家的门开了一半,里面的光出来,像给楼道罩上了灯光布罩,有朦朦胧胧的昏黄。李灿然把头探出来和杜秀拉窃窃私语,笑得也很小声。我愣住,犹豫着是要继续往下走还是返回楼上去。李灿然看到我,叫我,我只能走下去,我不知为何在他们面前会觉得难堪与尴尬。杜秀拉给了我一个天真的微笑,我说楼道灯感应器又坏了。杜秀拉说,爱亮不亮。我下楼,却觉得自己留在原地,默然地听他们的打趣嬉闹。之后数年,每次我走到这里,都觉得自己从自己身上穿过。
李盼水觉得是李灿然造成了杜秀拉的死,没日没夜地在李灿然家门口烧纸钱,讨要公道,希望自己摔得不成人形的女儿还魂。自从李灿然一家搬走,大家以为她该收手了,结果她烧成瘾君子,戒不掉了。楼宇在烟熏火燎中,患上肺结核,你听,又有人咳个不停了。
楼上楼下的住户开始讨厌她,闲话四起。人死就死了,难道还要拉我们垫背呀。对呀,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该好好活着才是。
要好一点的老同事顶住压力劝她,无非是想开一点、人各有命之类的场面话,没什么疗效与价值。李盼水当然不理会这些保健品一般的话,固执到底。久而久之,人们就放弃了,跟她非亲非故,说多了还可能落下个多管闲事的下场。不如留着口水解渴,这还有点用处呢。
有一次,我在三楼的楼道遇见她,避开不及,她拉着我,东瞅西看,她的手瘦得我能感受到她骨头的犀利,我一时心软,如果可以,想分一点身上的肉给她。我问她吃早餐没有。她却说秀拉你回来了。没一会儿她又好像醒悟过来,眼泪哗啦啦地往外流,喊着我父亲的名字,又把我捎带上,叫我不要恨她。接着说我妈妈年轻时身体就不好,是自己得病死的,不是她害的。我把她甩开。她突然歇斯底里,秀拉,你知道你为什么叫秀拉吗?我在心里骂了一句操你妈。侧着身子走开。
之后,我每次出门都会计算一下时间,避免遇到她。她看我的眼神不对劲,诡秘而绝望的目光似乎想将我囚禁在她触目所及的牢狱里。
想起她,我赶紧跑到门口看那堆灰是否还在,确认之后又跑回到沙发上。我神神秘秘地告诉宋镇,叫他千万不要把灰扫掉,不然有个疯婆子会把这里闹翻天。宋镇的眼珠转了一圈,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我表弟的事我知道一些。我说,那你还敢住凶宅,八字不合流年不利。宋镇说,我不迷信。我竖起大拇指,勇敢。
如果他不勇敢,怎么会来到这么偏僻的常驻人口没多少万的小城镇开起首家美甲店呢。他雄心壮志,说正因为没有,他才要当第一家。突然,他的雄心壮志变得一团漆黑,灯灭了,黑暗与恐惧像墨水一样流进客厅。如果宋镇是个变态怎么办?我本能地抓住沙发把手,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鲁莽。父亲从未教过我如何自保,我想我要是死了,一定要跟父亲好好对质。
世上没那么多坏人。
宋镇说,可能是保险丝坏了。我走到窗边,外面黑灯瞎火。我说,不是,是变电站坏了。不着急,常有的事。我摸黑回到沙发上,拿起一块饼干又吃起来,不吃东西,干坐着,气氛不对劲。
宋镇叫我多说一下李灿然的事。我说,我不是一个善谈的人,不过你要我讲,我也就勉为其难地说一说。只要你不嫌弃它像这个闷热停电的夜晚又臭又长。宋镇笑着说我讲话太好玩。
我把故事完整地告诉他,强调我是第一个见到杜秀拉死去的人。我问他,李灿然现在过得怎么样?这名字在舌尖打转良久,才被我放出来。他说一般般,不过如此。
我不会告诉他,我和李灿然上过床,那个喜欢摇滚总是斜眼看人的小愤青。他走后,我的心里开起了棺材铺,守着门可罗雀的生意。起先,不过是隔着房子的几声回应,起先,不过是看不惯杜秀拉和他在一起时嚣张幸福的嘴脸。凭什么,那个剽窃我姓名的人要比我受欢迎,凡事要有个先来后到是不是?起先,不过是一些轻微的嫉妒与一些轻微的报复……
因为想他,我得了偏头痛。
我们比刚刚进来那会儿熟稔了些。我听见他喝了几口啤酒,他说他最喜欢德国的啤酒。我问原因,他说就是喜欢麦芽的香气,马尿一样的气味。我咯咯地笑起来,说你也很好玩。笑声让我们在黑暗中更近些。
门在笑声中被踢得响亮。
宋镇问,谁呀?我感觉到小心脏正被人握在手心,我缺氧,可还是勉力说,我知道是谁。啤酒和吃剩的半截饼干被我放在茶几上,我抹嘴巴,带着一手的油腻,战战兢兢地朝大门走去。宋镇抢先一步,打开门。李盼水拿着手电筒站在门口,那张比前些年好一些的脸,像煎面饼,摊平在脑袋上,眉头皱得像酸菜。光线射穿屋子,我看到她猫头鹰一样的眼睛。
她把手电筒对准宋镇,说,怎么能住人,怎么能住人?接着,她朝宋镇大叫一声,把手电筒朝宋镇掷过去,宋镇躲闪灵巧,快速侧身避开,手电筒掉在地上,碎裂的响声散开,镜片割破黑暗。老款手电筒就是耐摔。
小心。我喊。李盼水把宋镇当成李灿然,我颤颤巍巍地叫,阿姨你搞错了,这不是李灿然。我的话让她恢复神志。她快速地跑去捡起手电筒,在摇摇晃晃的白光中跑出去,我听到楼梯和鞋子摩擦的声音,逐渐变弱。
不祥之兆。
宋镇还在惊乍中。电还没来。他问,是她吗?做什么的?我流汗,可又感觉到全身发冷,我哆哆嗦嗦地说,她原来在邮政局工作,据说年轻时是写诗的。
热带生诗人。失序的四季扰乱人的时间感,一旦有人意识到想留住身体里的某些东西,就会千方百计想办法,比如用支架固定,可那又会让人寸步难行。李盼水的妙招就是写诗。杜秀拉遗传了她,也写诗。她与我考上同一所外地高中,她进入校文学社,在校刊发表了第一首诗。我记得里面的一个句子:爱你,是时间经过我的身体,留下的传染病,爱你,是我在人间的遗物。
早年,李盼水借着工作的便利,给自己订了一份《诗刊》。她存了好多袋。她曾送过一本给我。我翻了几页,就被在一旁虎视眈眈的杜秀拉抢走,说,就不给你。然后打开门跑出去。我望着父亲,又看了看李盼水,手还是像刚刚那样摊开,心里有茫然的难过。
此刻,我将手放置在膝盖上,低着头,读一本不存在的书,突然像一个饿极的婴儿止不住地大哭。宋镇轻拍我的后背,这是通用的标准安慰姿势。
诗人都是疯子。宋镇的嗓音变样。我转身抱住宋镇,他是一个精致的盘子,被我拿来盛放恐慌。我吸着气,抽搭着,说,她经常突然大喊大叫。
三
夏日炎热的午后,除了两边的店铺可以看到营业员,整条大街好像被小偷连夜搬空。我在怀念上午的热闹中来到宋镇的美甲店,它被两侧硕大的新楼房挤压,毫不起眼,小小的门楣,几个亮粉色的招牌字有种灰头土脸的张扬,内部粉刷一新的墙壁散发着油漆的味道,我想待久了会不会中毒。我没有问,而是让他看一看我的指甲,上什么颜色最好看。我的手叠在他的四根手指上,我感觉他的手失去骨头,像一团橡皮泥。他干脆利落地说,红色。红色,外显夺目,我是这样的人。他的话让我有川流不息的欢喜。
我坐到铺着白色蕾丝坐垫的沙发上,他帮我把手指的死皮削去,又把指甲剪出一个形状,细致专注地摆弄着我这双并不娇嫩的手。
真是一种享受。我昨夜的惊吓不过是给这平淡的日子锦上添花,你想想,如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挑不出毛病的完美无瑕,那将是多么糟糕的一整年。
宋镇是一个完美的工匠,把我的十指画得非常美丽,我的日子也被这十指染了色。我说我爱它们就像我爱以前被我养死的多肉植物一样。为了感谢他,我说晚上请他吃饭,在他住的地方。我怕他拒绝我,赶紧连蹦带跳地跑出去。他喊了我一声,被我转身嘘住。我说一切都要轻轻的,不要让李盼水发现。店里有客人,无声地责怪我让宋镇分心。宋镇欲言又止,忙去了。
我兴致高昂去菜市场买来半只烤鸭,去饭店打包一份葱花炒蛋、一盘清炒空心菜、一份海螺冬瓜汤,傍晚七点就去敲他的门。
我随便穿一双拖鞋过来,把鞋子放到鞋架上,宋镇给我室内拖鞋,我说不要,我要和这房子亲密。我也不怕滑倒,光脚就穿过客厅直奔厨房拿出碗碟,一边兴高采烈地告诉他那家烤鸭摊是镇上最出名的,调配的酱料是独家秘方,同行们费尽心机都学不来,只好眼睁睁看着他宾客盈门,阴阳怪气地诋毁他,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上半只,多了摊主也不卖,说要留着给后面想吃的人。你看,这人就是有个性。
宋镇心不在焉,勉强地笑,应付着我的话,拿起筷子绵绵无力地伸向油亮的鸭肉,吃得很费力。我心情立刻低落,是了是了,我跟他没那么熟,我听见心里的哭声由远及近。空气被锁住,嘴巴在叽叽喳喳地动,像旋转木马缓慢起落。
我收拾完桌上的残羹剩饭,坐到沙发那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剔牙。我的坏心情很快消失,剔牙让我获得快感。虽然我的牙齿紧密整齐,根本不需要牙签,但我喜欢牙签在牙齿上走动发痒的感觉。
宋镇四处找合适的空间待着,不想离我太近,所以他放弃沙发。想继续在餐桌那边坐着,但离我太远也不合适。他便晃来晃去。我看着他,说,你怎么了?
他走过来,想了想,集中所有的力气说,我不会爱你的。
原来是这件小事!我把牙签一扔,说我知道,我把你当李灿然了。你鼻子的两翼、你单薄的嘴唇简直和李灿然一模一样。答应我。让我继续骗自己好吗?如果我不骗自己,我会活不下去的。
我说得那么冷静,显然深思熟虑已久。李灿然不仅参加文学社,还玩音乐。他谱曲,杜秀拉写词,在校园十大歌手比赛上演唱,我在台下听着,每一句歌词都是一记耳光,打在我娇嫩光滑的脸上。
宋镇悟性很强,瞬间明白我的意思,露出稚气的笑容。这笑容让我一惊,你很少能在三十岁的脸上看到这样单纯的表情。
宋镇说,来,我抱抱。我蹦跳地扑到他怀中。他摸着我的头发叫我不要因为分别而伤心。我一连串地说谢谢。他看了一眼外面,漆黑藏着漆黑,一个隐秘的偷窥者。
时间在我们的寂静中走出很远。
宋镇说我困了。我说那我们去睡吧,我朝卧室走去,比他先爬上床。他走到床边,问,你要在这里睡?语气有迟疑。我说,是的。他在床沿坐着,我拍着空空的一侧,说,躺上来。
我们躺在那张地中海风格的白床上,像姐妹一样相安无事,像闺密一样彻夜长谈。他放松,听完我断断续续的讲话,再未有戒心。于是,他隐秘的过去从嘴巴里吞吞吐吐地泄露,我揽过他,安慰他,希望自己的体温能将他隔夜的心热一下,重新变得温暖。他生错性别。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外强中干的人,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他从大城来到这里,把自己投入到蚀本的美甲生意中。这里有多少人会为自己的指甲打扮呢?太少了太少了。我心碎,为有所欠缺唉声叹气。
他问我,你还要每天化妆吗?我用自己的小眼睛瞪着他,肯定地说,这是必须的,因为你喜欢啊,你每天把时间花在上面是多么有意义,你高兴你满足了呀。为什么不呢?他像一个饿坏的孩子咿咿呀呀地哭起来。只有夜黑,空无一人,他胆小的真实才会出来。
我说话从不斟酌词语,也不掂量语气的轻重。我想是不是某句无心之话伤到他了。我看出他的脆弱就像一棵人参,必须耐心地往下挖,才能出来。
我拍拍他抽搐的肩膀说是不是我的话里有不当。他侧着身,背对我甩了甩齐肩的长发,滋源无硅油洗发水残留的味道一点都不好闻。我问他,你爱的人叫什么名字?他想了想,说,这重要吗?我说,重要。有名字我就确定真有其人,而不是你话语的幻影。他说,他外号叫至尊宝。原来他喜欢那部横跨一千五百年的爱情电影。我问,名字呢?他说,我要是说名字你不就知道了?我不说。
我隐隐约约猜到一些事实,可是没必要说得那么直白,不是吗?
很困,但是深睡的时间一旦过去,或者被心事压床,人就很容易惊醒。不知是宋镇踢醒我,还是我叫醒了他。双双下床时,我看了闹钟,是凌晨四点。我们既不做爱,又不睡觉,那还能做什么?他想了好一会儿,指着天花板,虔诚地说,楼顶。
我们穿室内拖鞋走到外面,四,五,六,七,八,九。我抬腿,跨过铁门,来到屋顶的中央。地上遗留一些凝固的蜡块。明月挂在对面的树梢上,不断往外流出金黄的月光,潮湿之气从光中跳出来,驱散热风。
我突然明白为何杜秀拉与李灿然会喜欢待在这里。这四面八方毫无阻挡,将体内流淌的激情全部分流,声嘶力竭地号叫,歇斯底里地发疯,穿云裂石的音乐,把生活的不快和残忍都烤成锡纸豆芽。
我顺着蜡烛的轨迹一路走着,我看见杜秀拉在烛光中放肆地忘我地迈着僵硬的舞步,脸上张狂的笑像小钢炮……她在极度的高潮之舞中从边上摔下去。
宋镇蹲下来,点了一支带上来的蜡烛。他说他要为李灿然做一件事,哀悼那个死去的姑娘。我说,不是姑娘,是少女,她死的时候才十七岁。我看着摇晃的烛光,蜡被高温融掉,就像杜秀拉短暂的生命一点一点滴到地上。她在地上出生,又在地上死亡。杜秀拉出来太快,李盼水都来不及赶到镇上的产房,在半路生下的她。
我唯一一次参加他们的楼顶聚会,是杜秀拉与李灿然代表学校去北京交流结束两周之后。放假我们都回到塘镇。她突然叫我去楼顶玩,我又惊又喜,像他们的小粉丝,随他们一起上了楼顶。
她和李灿然从书包里拿出几罐啤酒和士力架,边喝边吃。我也学着他们,喝起啤酒,一股难闻的臭味,呛得我咳嗽连连。那是我第一次喝啤酒,并不愉快。
杜秀拉笑我,然后说起北京的见闻。她说北京的大街四四方方,像一个巨大的箱子,好多人都穿笨重的羽绒服,好像满大街都是棉被。她笑得像一只奔跑的老母鸡。
我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他们的聊天我插不上嘴。我感到悲伤、嫉妒。我默默地走下去。李灿然说,大秀拉,这么快走了?我讨厌他叫我大秀拉。我没应他,离开了。那时候我已经喜欢上他,我喜欢他在元旦晚会上的摇滚范儿,喜欢他璀璨的生命在歌声中晃来荡去。我看见他,真正地穿过肉体看见他虚妄的幽魂,可是他不知。我痛恨自己的怯懦,许多次,我躲在棉被里偷偷地哭。那时,我多么想跟杜秀拉交换身份。可又一想,那也不过从杜秀拉换成杜秀拉,毫无意义。
屋顶的风比低处更高更大更猛。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想确定风是否会将它吹灭。七年前,也有一根这样的蜡烛,为杜秀拉点燃。
七年前,杜秀拉的四十九天祭。我在屋顶上,看着李灿然胡乱坐在水泥地板上,他身边空空,什么也没有。他面无表情,瞥我一眼,有一丝光在他眼睛闪过,他叫,秀拉。他没喊我大秀拉。我壮着胆,颤颤巍巍走过去。我为什么要害怕呢,他又不是洪水猛兽。他闭上眼睛,把世界关在外面,朝我说,秀拉,你过来。我站在他面前,他伸手拉住我,站起来。他吻我,我能感觉到那浓烈疯长的爱意。我很清楚,我此刻是谁。可我沦陷了,沦陷在肉欲的快感,沦陷在自己对他暧昧的情意中……
四
李盼水不仅仅是在三楼烧那一小撮冥币了,怕杜秀拉在下面受苦似的,她变本加厉,开始天天在楼前的街面烧。她的旁边立着一个男人。我认出来,是她的前夫。他被到处乱长的波罗蜜树、柏树扭弯了背,在木薯地里干活久了,让他的脖子变得很长,支撑着他的大脑袋,和人说话总是仰着头。他也种毛薯,长得又大又好,但是不好卖。镇上人说他用化肥,吃了有毒。这种传言让他在往后几年,轻车熟路地上门到人家院子围起来的方便小解的角落,一边把满桶橙黄的尿倒到自己挑来的那对黑色木桶中,一边叮嘱人家,记得帮他解释解释。
以前,他经常来找李盼水,刚见上面低声下气,而后两人不知为何吵起来。李盼水挥舞菜刀,房子多了几条无辜的伤痕,叫他滚蛋。他步履沉重,往楼下一边走一边擦眼泪。杜秀拉受李盼水影响,对自己的父亲看不起,但她不表露出来。考上高中后,她只与李盼水待在一起,只有父亲从村里来见她时,她才会陪着父亲去集市上转一转,买一点节日的东西,或者跟他去附近的茶水吧坐一坐。
现在,可能自责自己看管不力,让女儿没了。李盼水对他倒是和气了些。但也仅止于几句问候语。是呀。李盼水本来跟他没什么瓜葛。只不过是在年轻时,为了报复抛弃她的男人,就因为他也姓杜,便飞蛾扑火般选了他。她在局里读报看书时,怎么也不会联想到自己将和一个只会看天下地的老男人在一起。她的心从来不属于这个看起来畏畏缩缩呆头呆脑的老头。他和她少女时期的幻想完全不同,他是此地的土特产,你说土特产值几个钱?
每一次他来找她,都会提醒她,每一件她做错的事。李盼水觉得不是自己捞出痛苦,而是痛苦随机选择了她。该怎么办呢?她凄凄惨惨地问自己。她有过一闪而过的死亡念头,唯有那样,才能不用面对自己悲惨的一生,才能原谅自己犯下的错,才能解决掉对这个世界的恨。一了百了,丧失掉肉体和精神,随着年深日久的遗忘,她会被镇子抹去,就像从未来过。她为此进行过一段时间的研究,但因为致力于女儿死而复生,自身的死亡便在她头脑中迅速萎缩。
男人叫她不要烧了,说把天都熏黑了。原来,男人是来当说客的。李盼水烧纸钱的行为严重影响到街坊,人们上门找到他,叫他劝一劝。他对李盼水惧怕得要死,摆着手摇着头连连拒绝,她是要我命啊那婆娘。我干不过她的。人们用激将法,叫他拿出点气魄。软磨硬泡好半天,又把他的毛薯买了,他拿着钱,手软,才勉为其难地说试一试。
李盼水把点着的纸钱朝男人扔过去时,我和宋镇刚从边上走过。男人着火,叫声像青蛙,在地上打滚,火扑灭了。男人走得狼狈,一点也没觉得受了屈辱。
我勾住宋镇的手臂,尖叫。疾步走到拐角处,觉得安全了,才拉着宋镇的衣袖悄声说起那个长得像印章的男人是多么可怜,杜秀拉都不确定是不是他亲生的。宋镇吃惊地看着我。我说假的,骗你的。
空气被李盼水的纸钱一路烧焦,鼻子里塞满香火,我有一种错觉,我成了被祭祀者。我软绵绵地靠着宋镇,路过的小孩嘲笑他娘娘腔。我不像平日那样生龙活虎地回骂。我听着宋镇讲话,很想哭。
昨夜李盼水来敲宋镇的门。一直踢一直踢,铁门都快被踢成残废。宋镇有点怕,把屋内所有的灯都打开,拿了根晾衣架防身,开了个门缝,看到李盼水像个幽灵站在门口。她穿一件很旧的人造丝睡衣,没穿胸罩,下垂的胸部让整个身躯像发育畸形的孪生芭蕉。她郑重其事地警告宋镇,叫宋镇赶紧搬走。宋镇反应慢,不知如何回话。她突然把门一扯,从外面关上。宋镇坐在奶白色的客厅里,再也无法入眠。夜色在凌晨的时间流动,痛苦露出一排细细的小牙齿,一点一点地啃着他。
我的眼睛像干枯的井,塞满各种废品,堵住眼泪的出路。我目光呆滞地望着一辆飞驰而过的摩托车,说,李盼水给我爸打过一个小孩,我不知道李盼水或者这个未出世的胎儿是否伤害到我母亲,我不确定我母亲与我父亲之间是否有爱。
我母亲没死时,就是一个家庭主妇,一张寡淡的不苟言笑的脸,在天长日久的婚姻生活中越来越像秤砣。
有一次,她带我出去喝早茶,遇到李盼水。李盼水笑着,叫母亲凑过来,附耳和母亲说了一句话。母亲涨红脸,还没来得及发怒就被我吵着要回家吃冰箱里的蛋糕打断。那天起,我母亲喜欢上在阳台上看天,天空被楼房切了一小片,特供给她。母亲走出去,我亦步亦趋,回头看到杜秀拉正跑向李盼水。
李盼水对我母亲的反应迷惑不解。她想是不是我母亲听别人说了太多遍,习以为常。她对我母亲说,她怀着我父亲的孩子时,我父亲和我母亲结婚了。
孩子没能保住,她从手术台下来时很疼,搅拌机一样的疼,她走八字步,没有人在外面等待她。不用看镜子,她知晓自己脸色难看。流产让她元气大伤。她的嘴唇白得近乎透明,她自己也快变得透明,像气泡一样被空气戳破,旋转,让周身的感知东倒西歪,发生错位,消失。她不需要同情,那是超市打折促销的附赠品。她觉得自己的头脑也被做了手术,控制神经末梢的区域被挪动。
我父亲娶了领导体弱多病的女儿。她也很快找了一个男人,一个比她大很多的老光棍,贫穷的农民。在黑夜里,他剥夺她的快感,射精。她赤身裸体,像一条垂落的床单。在我出生后半年,她的女儿跟着出生。
母亲不是那么好当的,你必须抛弃之前的人生经验,与这个新生婴儿共同学习站立。她陷入抑郁,整日哭哭啼啼,也不给孩子喂奶,一切抛给孩子的父亲。她在我家附近徘徊,看到我母亲带我到院子里晒太阳,就迎上去。她捏着我的小脸蛋,与我母亲说一些养育的心得。她穿得邋遢,衣服上浸了溢出的奶水,浑身有一股类似酸奶变质的体味。那时,母亲只是略微知晓她与父亲的一些瓜葛,但没抓到实锤,也就姑且当作流言。她问母亲我的学名叫什么,母亲说,杜秀拉。
她的眼睛瞬息涌进许多流年,阴冷的地衣在她空寂的心里蔓延,烈风暴雨在她夏日发热的身体肆虐,被房子分邦而治的街道在她黑色的眼眸排成列兵。她就像浓密的湿气,让人的头发、脸庞、衣服以及所有的一切都沾染发霉的味道。她茫然无措地穿过院子里的人们,用谁也听不到的语调说,他站在那里时,我就知道我爱他。
一场爱情的鉴定,只需在合适的契机,用数秒便可出结果。
我母亲倒是挺愿意停留在以前,拒绝真相比知道真相更好挨过。那晚,我母亲和我父亲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母亲朝父亲怒吼,这是你的家,不是我的。母亲的内心,是自外婆那里继承而来的传家宝,不是什么都能放进去的。不要看他们相处这么多年,他们之间,就像切割白天与黑夜的黄昏,也竖立着一道屏障。
母亲砸烂电视机,扔掉茶壶,拔掉电线插座,踢坏风扇。父亲不住嘴地说你疯了你疯了。他不敢动手打母亲,那时在局里当领导的外公还没去世。父亲上前狠狠地抱住母亲,母亲挣扎着,觉得他恶心,骂他是一个骗子。父亲怒吼,我跟她现在没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不相信我?母亲说,没关系没关系,那怎么天天冒出来,她还给你怀过孩子!
父亲松开母亲,望着一地狼藉,不知如何解释。他去角落拿起扫帚开始扫那些尖锐的碎片,怕我把自己踩伤。接着,他蹲下来说要把我送到邻居家住一晚,他要和母亲谈一谈。他没和母亲商量就带我走出去。令我吃惊的是,母亲居然没有阻拦他。
我不知他们是否和解。但是,经过一晚的休生养息,作为主战场的客厅被重建,他们在我面前也没黑脸,看似和和气气过了一两年。
可只需一口唾沫,戳破纸糊的窗户,你就能看到你未曾见到的东西。外公去世后,父亲与母亲的关系陡然生变。
母亲经常独自坐在客厅里,电视也不开,就那样从早上坐到下午。饭也不煮,中午我回来,会拿钱叫我到外面去吃。有时她会发疯似的把刀重重地砍向砧板,仿佛要把自己的怒气斩断。有时她一听到父亲说她毫无家庭责任感,她便只是冷笑着起身从冰箱里拿出那些过夜的菜,开始洗。炒菜时把火调到最大,油烟有着章鱼一样光滑的触角,从厨房钻出来,把整个客厅都罩在呛人的气味中。
我们一家三口在饭桌上吃饭,却已不是从前的味道,就算放很多的盐、很多的味精、很多的糖,我都能吃出苦味。可能是我的味蕾坏掉了。
母亲问父亲要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我从门缝里曾看见她坐在床上拿出钞票一张一张地数着,她把它们用布包好,揣进裤子的暗兜里,随身携带。她去世时,我从她的口袋里搜出了一万块,以及一万块买来的安全感。
我帮母亲穿的寿衣,我读小学,这种事本不该我来做。不知为何父亲没有阻止我,只是在一旁看着我摸遍母亲死后的赤身裸体。我在别人的帮助下迅速帮母亲套好衣物,遮住因为死亡而过分丑陋的乳房与阴道。这就是母亲,从未美丽过的母亲,死后也将自己的丑陋真实呈现在父亲面前的母亲。弄好一切,我把放在地上的那扎钱交给父亲,父亲接过,一句话也没说,一滴泪也没流,平静得像一切都没有发生。父亲一直是我未曾明白的人。那时候,我很小,可已感知到成人世界的复杂性,就像琼崖海棠炼出的黑油,既能给死人的床添光,又能治活人的恶疮。
也是那时,我一放学就习惯坐在临街的台阶上,看那些走过的各种鞋子,我不理解世界为什么有那么多弯弯角角。我一边想一边哭。秋天来了,太阳依然发烧很严重。我把鼻涕擦在白色棉布小短袖上,站起来,抖动肩膀走进阳光的高烧中。
有一阵子,我每天醒来,阳光把窗帘画成长方形,那是窗户的规格,我会看上许久,才慢慢起来洗漱。我是父母并不相爱的产物。我觉得自己像一盆春橘,摆在大门前,颜色美丽、看起来讨人喜欢,却吃不得,因为太酸。
母亲去世后,父亲又和李盼水偷偷摸摸,断断续续地来往,这褪了色的感情不复当初,却总有那么一些东西让他们留恋。
李盼水一边与父亲交往,一边耗费心力地离婚。女人总是爱做梦,以为离婚了男人就会娶她。李盼水还有当姑娘时的天真、盲目。我父亲怎么可能会娶她呢。好不容易死了老婆,换了自由身,怎么舍得放弃逍遥的单身汉日子。她没日没夜地挖空心思给他找各种理由。她还保留着早年两人交往时的一些礼物。衣服、枯叶标本、诗歌日记、银耳环、臭袜子,都堆在一个木箱里。仿佛她的一生,就是为我父亲而活。
他们在同一个局里工作,她根本不理解,我父亲除了与他有血缘关系的我,谁都不爱。掏心掏肺的爱会丢命的。
五
之前,凭借父亲的关系,我进入镇上那家小国企,做一些收发票据的工作,那些临街的铺面,都是公司的产业,每个月固定的日期,银行卡上就有一笔解决我生存所需的钱,没给单位创造什么成绩,这份钱让我很不安。父亲病逝后一年,公司换了领导,工作四年的我被开除。我根本不收拾办公桌,就两手空空地走了。我记得办完手续出来的那天,我的头脑像陀螺一样疯狂运转,我想大笑、蹦跳、吃,找人交谈。我穿过院子里那几株苦楝树,阳光像钻石,缀满我的衣裳,我第一次觉得挂在苦楝树上的尺蠖没那么恶心。天知道我踩死过多少只。但是我必须掩饰快乐,略显悲伤地面对同事们同情而又幸灾乐祸的目光。我通晓人类的底色,你所能看到的生活就是镜子中的你。
现在回想,一年前的那次失业依然让我很愉悦。
一个死人怎么能有工作?有人转述李盼水的话给我。据说我失业的主要原因是李盼水对我的投诉。她说我是地上的那枚血斑,它是一个活物,终有一天会长成某种独特的东西,还没冒芽你们不能剥削。
那阵子,万年前的火山灰把我这具现代的肉体埋没,我很少与人交往。聊天的对象只是认识的一些邻人,谈话也只限于家长里短,有时确实无话可说,只能挖空心思讲一些冷笑话。
照顾病人是一项辛苦的工作,父亲临终前的一周,她改掉隔三岔五来的习惯,日夜陪伴在我父亲身边。就冲这点,即使是一年后因为李盼水我丢了工作,我对她却毫无恨意。
在父亲这个濒危的可怜之人面前,李盼水的尊严高大起来。她的表情始终有让人难以忍受的戾气,一刀一刀,慢慢地刻在她裸露的每一寸肌肤上。这股戾气生出的温柔非常醒目,让你不得不注意到它,那是独属父亲的。她给父亲喂饭,帮他更换沾满排泄物的纸尿裤,给他擦身体。她在爱的幻想中暂时实现与我父亲共度一生的愿望。我什么都插不上手。
看到她,我又想到杜秀拉。死得早死得晚有什么区别?杜秀拉在她的辉煌时刻,摔在我的脚下。人们惋惜的是她还未活够的生命。可是,生命的长短有意义吗?茂密的印度紫檀被夜幕盖住,夜晚很长,拥有最好的天气,飞鸟在树林里跳舞,人们拿着卷尺,却量不到夜色的边长。有人说,呼吸是白天,闭气是黑夜。我知道,父亲和杜秀拉,是组成黑夜的分子之一。正是像他们这样的人,让我们看到时间是如何来到塘镇的,又是如何影响我们的生命的。
塘镇对时间的判断,不是依靠季节,而是依靠观看,熟悉的事物看久了,眼神会失去甄别的能力。只能依靠那些破土而出的树木、那些寄生的藤蔓、那些漫山遍野与人抢地的野草,在冬天的细雨中叫醒人们,记起生命的流逝。冬天并不是时时友好,就算我们勉力挽留,它也只是把塘镇当它的中转站。我们活在停滞中,每一个人都要解构重组。
美甲店墙上的架子,摆满各种颜色的指甲油,对面是两个椭圆形镜子。美甲毫无起色,来找宋镇化新娘妆的人却多起来。我往浅灰色沙发上放上靠垫,坐在那里看他给人化妆。往上抬眼睛。这是他描眼线时最常说的。我盯着新娘的后脑勺,乌黑的头发被夹子盘起来,我看到婚宴的热闹在浓密的黑发中生起。
新娘走后,宋镇闲下来。问我要不要学习美甲,他可以教我。人不工作,总会有坐吃山空的一天。他劝人从良的语气很真诚。我的指甲长出来,上面的红色变短,乳白色的半月形纹露出,我盯着它看,感觉把十个红日戴在手上。我摇摇头,说,我有失业金,我的生活要求很低,我不想工作。
我从兜里掏出糖,放到嘴巴里含着,一个对生活毫无企求的人,只想随心所欲地过上一段日子,一个二十四岁的人不应该再吃糖,那是小孩子做的事。但是我不用大脑思考,只依靠本能而活。这也是从前为何我不把邻人劝慰的话听进去的原因。
当时正值中年的邻居在我面前苦口婆心,而我的注意力,正在烧着冥币的李盼水身上,她骂着操蛋的话。内容是死亡与生殖,还有无辜的性爱。她的身体被年月吸干养分,瘦弱黯淡,她的精神却闪着诡异危险的光。
她把人类最伟大的三种东西混在一起,一并烧给杜秀拉。句子跟着纸钱变成烟雾、变成灰烬,落在这条吸了太多烟、患有重感冒的街道上。我想杜秀拉会怎么应答。她还会写诗吗?她还会读《诗刊》吗?那份看起来古老又单薄的刊物,在热带的小镇不合时宜。
宋镇看了一眼吃糖的我,又忙着整理妆台,廉价的眼影、眉笔、粉饼、粉刷、底妆液等化妆品挤满台子,在镜子的反光中繁衍更多。灯在他的头顶上安静地照着,光晕倒在他弯腰的头发上、后背上,一路往下滑。我从那一眼中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想让我有所作为,他认为那是在帮我振作。他压抑,让自己东躲西藏,却被我一眼看穿,一语道破。他觉得应该回赠一点什么给我。
伫立在三角地带的老旧钟楼的钟声仿若从远古的松树林穿出,用肃穆、沉稳的声响叫醒这里的嘈杂无章。夹杂着一个人凄厉的喊叫,他奔跑,哭泣,把嗓门调到最大。我望出去,是李盼水的前夫,满身血污。接着,是追在后面的李盼水。我快步而出,宋镇紧随其后。
李盼水把又来当说客的前夫砍了。李盼水看似疯疯癫癫,却心思缜密,把前夫骗到屋子,从厨房拿起切肉片的小菜刀朝他的手臂划过去,深深的一道口子,不断往街道这个大嘴巴灌殷红的血。
前夫喊着,你们不要叫我,买我东西我也不来了,那些钱都不够我看病,以后我不会跟她讲话了。李盼水跑到一半,见追不上了,便在众目睽睽中掉头走回去。她看起来很糟糕,头发像深秋天气晒了一地的苦楝败叶。
她左脚的白色绑带凉鞋后跟在奔跑中掉了,走得一边高一边低。她干脆脱掉鞋子,光脚走在粗糙的街面上。她看到我和宋镇也在围观,便用菜刀指着宋镇说,再不搬走下一个就是你。
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我们身上,我拉着宋镇赶紧走进店里。
这天傍晚,我在楼道里,看到墙上写了一句话:请原谅我扭头把世界看歪。笔迹像初学写字的人,原始,幼稚。力道镶在那行字中,仿佛要随时出拳,打向每一个路过的人。除了李盼水我想不出还有谁会这样说话。我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又把脸贴着墙,倾听句子的告密。以我对她的接触和了解,我开始担心。她失去女儿,失去我父亲,失去生活里所珍视的一切。那么,她是不是密谋着推翻生活所带给她的所有不幸?她不会想到我母亲,不会想到她前夫,不会想到我,不会想到其他人被她牵扯到的伤筋动骨。
我突然情绪失控,被自己的眼泪浇了一身。我握住楼梯扶手,回到自己的家中。坐在餐桌边上望着靠墙摆放的茶色五斗柜。我喜欢它的颜色,每次心情抑郁,只要望向它,心情都会被粉刷一遍,焕然一新。可这次不起作用,产生了耐药性。
外面响起敲门声。
我去开门,是宋镇,他担忧地搂住我的腰,扶着我进屋,把我放在舒适的双人皮沙发上。李灿然一家在大城艰难安居,全仰赖宋镇家的帮助。宋镇比我年长,处理事情比我成熟。他告诉我,李灿然毕业后也没留在大城,而是去了别的地方。他也不想待在那里,便决定来此地。
宋镇的头发喷了定型发胶,卷曲的发根像一座小小的山丘,我摸着它们,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爱上了宋镇。从发胶的香味上得知是便宜货。我说,宋镇,要是我爱上你怎么办?宋镇说,真诚不会错。但是,他强调,你知道我的。
我说,你去荷兰吧。
我又从他的侧脸看到李灿然。杜秀拉四十九天祭的那晚,李灿然侧着身,手枕着半边脸,在我面前睡着了。我看着他,眉头皱得像一块洗碗布,一侧的眉毛像浓密的木麻黄林,木麻黄的叶子像绵长的细针,脸颊饱满的胶原蛋白像一个新建的滑梯。他穿了一条蓝色长袖套头衫,夜晚的风开足冷气,让他在睡梦中不时哆嗦,将身子越缩越短。我既没有给他带来毯子,也没有亲吻他,而是离开楼顶,返回家中。有可能,他会连翻几个身,坠楼。这只是我的想象。他睡在平地的中间,除了并未抹平的水泥颗粒会让他难受以外,他很安全。杜秀拉躺在他永恒的梦中。
六
李盼水漂亮,高傲,有稳定的工作。这是最重要的资本。为了看她,男孩子们便故意在附近转悠,买邮票,订购东西。镇上的青年们都谈论着她,有胆大的向她求爱,她只要看不顺眼,便毫不客气地拒绝,一点面子都不顾及。小年轻们脆弱,气色难看,躲在家里独自伤心。那时我父亲刚调到局里工作不久,也被李盼水迷住了。父亲是个有脑子的人。他并不急于出手,而是借着近水楼台的便利,观察李盼水。他注意到她两片嘴唇,一厚一薄,她经常咬着嘴唇工作,她觉得自己最不好看的是嘴巴,长得夸张变形。父亲却觉得这给她增添了妩媚,风华正茂的年纪,就算五官有一些瑕疵,那也是瑕不掩瑜的,是让无数人倾倒的。
李盼水工作上倒是尽心尽责,看每一个人都笑眯眯的。这是训练出来的职业素养。下班后,她却像换了个人,仰着头,摆着脸,踩着黑色皮鞋,扭着屁股走在街上,蔑视挂在她张扬夺目的脸上。她走过的街道、四目相对的路人都因这蔑视而自惭形秽。如果要找出能与这股力抗衡的人,那就是我父亲,他有迎难而上的精神,又有着八面玲珑的狡黠,这让他面对所有难题都很有勇气。
父亲总是适时地出现在李盼水身边,当她整理信件忙得焦头烂额时,会给她倒上一杯精心泡制的热茶,然后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是托人从杭州带回的早春茶。李盼水是不懂茶的,但一听到杭州,就觉得非常文艺。
父亲有时送给她一些杂志,说是退不回去。父亲知道她在偷偷摸摸写一些东西,有一次不知是有意无意,瞄见了,问她能读一读吗。她羞怯地递给父亲。父亲边看边夸赞她,说最喜欢里面的某句,因为比喻用得最好,就像从心里生出来一样。她顿时心花怒放,觉得父亲听见了她的声音。她在父亲面前,将骄傲打包装箱,封存起来。她与父亲交好的那段岁月,是她诗情最蓬勃的时候。那是一种毫无阻碍的光滑的感觉,就像一瓶好用的润肤乳。
有一天,父亲从下街的陶器老工匠那里买了一个别致的深色小陶罐,一路抱着它,来到李盼水的宿舍把她叫出来。那是一个细雨迷蒙的天,父亲没有打伞,头发落满雨珠。李盼水从平房里出来,看到父亲站在屋檐下,顶着雨水笑容灿烂。她接过陶罐,感觉生命被她捧在手心。后来,她说,他站在那里时,我就知道我爱他。
父亲手持温柔与执着,用这两样对女人攻无不克的利器,将李盼水收入囊中。
如今,李盼水一遍一遍地回忆,回忆用久了,也会被磨损,画面慢慢模糊。她懊恼,气愤,不知如何动手修复。这些残损的东西,也让她曾经强烈的感受丢失大部分。她青春的华美被光阴张网围困,光阴恶毒,又用我父亲的婚姻刺激她,用父亲的病逝刺激她,用女儿的去世刺激她。她为此越来越疯狂。她不听任何人的劝阻,觉得自己永远是对的。她不分黑天白日地嘶吼着,企图用自己锋利的话语割破那张网。
于是,就在这些天,整栋楼都听见她的吼叫,这声音捕获了夜,捕获了所有人的睡眠。街坊们商量着劝阻她,让她不要扰民。有脾气急躁的叫嚷着要将李盼水送到精神病院。就在大家议论纷纷的当口,夜晚的平静又突然而至。这让在噪声中习惯的人们将信将疑,有人悄悄走到李盼水的房门前,侧耳倾听,确认噪声被揉成团扔掉之后,才拎着拖鞋,轻手轻脚回屋睡去。第二天的日光,洋洋洒洒,落在楼道口、落到人们开窗的房里,充足的睡眠让整栋楼里的人都觉得真是难得的美好的一天。
整栋楼里,我和宋镇是最不受影响的人。即使李盼水警告过我们,叫我们不要在这间房里胡来,赶紧搬出去。她又那么不可理喻,随时都可能会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来。可我们不为所动。
我和宋镇渐渐习惯待在一起,一直到午夜都保持清醒。我们在屋子里,喝啤酒,看无聊的电影或肥皂剧。有时会聊天,有时无话可说,便默不作声地坐在地上吃着零食,客厅里经常只有我舔棒棒糖的声音。我们的心安理得与糖果是混合涂料,把我们的所在地涂上一层愉快的凝神静气。
宋镇会在屋里给自己化妆,他有钻研精神,不断尝试开发新的妆容。现在,他几乎成为全镇所有新娘首选的化妆师。他只是稍微比别家用点心,再加上高出本地同行一点点的审美,便让每一个平庸的女人在那一天都光彩夺目。我惊叹他的天赋,让他把我的脸当成实验室,任他摆布。我看到无数个百变的自己,我惊声尖叫,连连说太美了太美了,我要将这妆容带到死。后来,我看出一些门道,也能给他提供一些意见。他又问我要不要学化妆,这是一门手艺,以后我可以借此谋生。我摆手说不来了不来了,美甲不学我更不可能学化妆,宁愿做社会的寄生虫。
他在自己脸上绘完,会叫我参谋,他觉得业余人士的看法也很重要。我累了,会胡说几句搪塞他。他也当真,还真的去进行改良。
这天,李盼水似乎想通了什么,去超市买来漂白粉,拎着水桶,在楼前的街面上洗洗刷刷。大家都说她的公德心回来了,拾起她重回正常的希望。其实,所有的认为都是错的。她只是为了把杜秀拉从这里抹去——她把那粒污点给彻底洗掉了。
七年来,我和李盼水都认为这是杜秀拉在这世间给自己留下的印迹,证明她活过。虽然李灿然的原创歌曲里有她的填词,那也是杜秀拉存在的象征,从未逝去的象征。但是在异乡,没有人会对一个无名的词作者感兴趣。除非李灿然在演出时讲这个故事。可是宋镇说李灿然很早就不唱歌了。他变得务实,就连大学选的专业也紧随就业潮流,读的金融。有时我会怀疑,李灿然把杜秀拉忘了,毕竟,人又不是万能胶,不能够始终粘在心上。就算粘着,如果一狠心,还是能撕下来的。
我站在那里,感觉中了漂白粉的毒,我晕头转向,不相信我看了七年的东西会彻底消失。消失意味着不存在,意味着我的年龄被裁去七年,重返十七岁。我一路走,沿着楼梯盘旋往上。一直走到李盼水家门口。我木讷地敲门,一见到她就问,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感觉她掐灭了我的最后一口气。
相对于她的表现,我的质问只能算是虚张声势。她让我害怕。我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见她。她的头发像蟛蜞菊,入侵了她的面孔,你只能看到头发背后那双不时转动两下的眼珠子,还有那因吞咽而一张一合的双唇,干裂的苍白的迟钝的,像门后的挂钩。此刻,她像一片枯叶,倒在真空中,很轻,很柔。
楼道吹来的热气让我清醒,当我意识到我犯了不该找她的错误时,她开口道,你不是杜秀拉。你该死。她把门砰地关上。那是一道铝合金门,当年是豪华昂贵的,她前夫——那时候还是她丈夫——帮她安装的。那年,人们嘲笑他,作为一个男人,怯懦和脆弱是耻辱。这是镇上的标准观。他们以此为准绳,判断一个男人的成败与好坏。
他低着头,在嘲讽中走向他的土地,在烈日下种植木薯,然后在收获的季节,精挑细选一小麻袋,带来给杜秀拉。蒸起来粉嫩好吃。它是杜秀拉最喜欢的杂粮。有时,他会拿出干农活时的专注和气力,犁出一点勇气,叫李盼水不要和我父亲纠缠不清,木薯喝水多了就会死。他犹豫着,还是大胆地说出这个比喻。
李盼水目光凌厉地看他一眼。意思他明白,叫他不要过问,他闭嘴,把东西放下就拖着那副瘦小苍老的身体走向大街。那时,我坐在台阶上,看着他走路的姿势,像一个出了故障的打火机。用自己也不懂的心情,像常人一样觉得他很可怜。
李盼水把他甩了。他却毫无怨言。他对这辈子娶老婆本就没什么指望。可他最终却把早年芳名在外的李盼水给娶了,这让他欣喜若狂。他卖了一块地,得来的钱拿去做聘礼,并把自家的破屋修缮一番,高高兴兴地把李盼水娶进门。人们用看热闹的嘲讽口气说他祖坟移位,他走了狗屎运。他表面乐呵呵,心里却不抱李盼水会爱上他的任何希望,没有希望也就无所谓失望,所以,他比我们任何人都乐观。杜秀拉是天赐的礼物,这礼物被天收回去,也是理所应当的。他这样想,也这样告诉李盼水。人是不能把最真实的话说出来的,真实的话从来不好听。他被李盼水扫地出门了。
我站在门口,想了好一会儿。不知该上楼顶还是回家,抑或是去三楼,宋镇的住处。我从楼道的窗户看出去,外面被阳光扫荡一空,那一排印度紫檀强打精神,继续伸展枝丫,朝天空索要拥抱。
七
算计是需要花时间的。李盼水先从拾掇自己开始。她剪头发,买新衣服,去镇上找最好的修眉师傅用夹子拔了两条弯弯的眉毛。底子好,放到与她同一年纪的人比较,她的风采又回来了。她戴了一顶时髦的遮阳帽,在街上来来回回,最后选了那家有庭院的茶馆,那里有一个三角梅庭架,桌子就摆在下面,冬日的阳光那么热,她只穿一件红色刺绣的中袖黑色卫衣,这是她很久以前的衣服,一点都不过时。她看上去那么有精神,仿佛那些迷路的精力一夜之间全跑回来了。我从小路经过时看到她,觉得她让周围变成一个怡人的环境,父亲还是有眼光,从她残存的这几分魅力来看,她确实由内而外地漂亮过。她叫了我。我在围墙边上站住,应了几声。她问我去哪里,我说去看别人写对联。她用汤匙搅拌着杯子里面的茶,低着头,似乎还要跟我说些什么。我等了好一会儿,正要走,她终于说了,三楼你们搬了吗?她对我笑了笑。这笑容不像长在她脸上,而是另起炉灶,干起批发的行当,对每一个人都一视同仁,也就廉价万分。我想她还是没那么容易好。我沿着墙走到热得发烫的太阳底下,觉得又受困在一个精神失常的冬天里。
实施也是需要时间的。她去买东西是一周后的礼拜日。塘镇方言没有星期日的说法,只有“礼拜”这个词。这让那些基督徒感到很亲切,他们在镇上传教时总是将这天拎出来,证明他们只是复兴过去。那时来的是一个法国传教士,于是,“马铃薯”也音译成塘镇方言,大家也开始吃这种像地瓜一样的食物。李盼水到那里拿过一个十字架。然后买来一根小红绳,串成一条项链挂在脖子上。之后,她迈着细碎步,穿过农贸市场,那里种了一排黄槿树,叶子繁茂,却招惹蚊虫,让小贩们不胜其烦。
李盼水就在卖杂货的摊口花一块钱买了一个绿色打火机。老板躺在吊床上,在阴凉处昏昏欲睡。老板睁开半边眼,随口说,现在不烧柴,买这干吗?李盼水把钱扔下,说,纵火杀人。老板只当是玩笑话,舒舒服服地又睡过去。
她煮了糖水地瓜,装在保温饭盒拎下来时就是在我和宋镇刚回来的傍晚,宋镇正拧开门,楼道的窗全部是打开的,细碎的光在墙壁上摇头晃脑。她态度和蔼可亲,说自己做了糖水地瓜,很好吃,给我们带了一些尝尝。
我们对她突如其来的示好受宠若惊,我接过来,想着她还记得我很喜欢吃,我突然恨起自己对她有过恶言相向的时刻。我连声表达感谢,宋镇也说谢谢阿姨。她说,你要让秀拉多吃一些,她最爱吃这个了。以前我做,她都是悄悄多打一碗藏起来的。
宋镇笑,说知道了。她说明天再找我们要保温盒,就转身上去。
我们把这糖水地瓜当了晚餐,不知里面掺了药。
我们醒来时,已在结实的木椅上,动弹不得。
她嘴巴咬着十字架,看着我们晃晃悠悠地醒来。把钥匙在我们面前晃一晃,她知道宋镇没有带钥匙的习惯,而是放在门边从未上锁的信箱里,垫在报纸的下面。
失去意识就如同连续剧被剪掉最精彩的部分。我们至少用了十分钟,才清楚自身的处境。
杜秀拉从楼顶掉下去,李灿然跪在边缘,把头探出去,那幕可怖的景象,在他十七岁的心里栽下死亡。死亡是黑色的,和他黑暗的心一并生长。我想起他,想起各自的经历,电钻机钻孔的疼,冲破头骨,喷射到客厅的四角。我放声大哭,哭声四处碰壁,李盼水拿起一根弹力绳,指着我,叫我收声。
然后笑眯眯地说,好吃吗?她居然给自己化了妆,妆容让从她身边逃过去的时间悉数回来。我看到年轻的李盼水,看到她在镇上数十年浮浮沉沉的生活,看到她是如何精确敲开那扇禁忌之门,于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在她漫无边际的头脑开启。
我怎么去回答她的话,那可恶的糖水地瓜。
粗糙的麻绳将宋镇勒得很紧,像台湾产的甜麻花,看起来又悲惨又让人想吃。我说阿姨你不要伤害我们。
她说要帮女儿报仇。我大叫,说宋镇不是李灿然,她搞错了。李盼水拿起绳子朝我抽了几下,隔着牛仔裤,我还是感觉到皮肤炸裂的疼痛。别人的痛苦轻描淡写就带过了,等到自己,那种痛,烧身烧心,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把从私人加油站买来的汽油围着我们倒了一圈。我感到绝望,又声嘶力竭地叫,把我的名字喊出来。她听到后,住了手,有那么一丝犹疑,跌进浑浑噩噩中。她的眼神就像一扇小门,时开时闭。她歪着脑袋,想着事。我确定她是清醒的,一个容光焕发的疯子你见过吗?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用装疯卖傻来掩盖。
突然,她露出杧果熟透般泛黄的笑容。用渐渐激昂的语调说,我知道你们是谁。你们不过和别人一样,这几年,我女儿的死已经让你们厌烦了吧,我忘不了她,而你们呢,你们恨我,因为我让你们活得不安宁。我是一个疯子,一个因为你父亲而变成现在这样的疯子。我爱你父亲的自私、我爱你父亲虚伪的才干、我爱你父亲年轻时故作风流的样子、我爱你父亲的心狠手辣、我爱你父亲选择婚姻而不是选择我、我爱你父亲的市侩、我爱你父亲的油嘴滑舌、我爱你父亲致命的缺点,我拼命地用尽全力去爱这样一个人,我拼命地用尽全力地想一头扎进他的心,我做到了吗?没有。他除了我,除了你母亲之外,他还有无数的女人,高的瘦的矮的胖的,漂亮的丑陋的性感的保守的尖刻的愚蠢的。你什么都不知道。他死了,他终于死了……我以为我解脱了,可我忘了问他,他是否真正爱过我?
她看着放置在茶几上的两耳陶罐,是她拿来的。里面装满她对于我父亲的所有记忆。她走过去,粗暴地用手一扫,陶罐掉在地上,她砸烂了自己珍藏的爱情。
她说我父亲用了妖法,用杜秀拉的命顶替了我的死去。死亡与爱,在她身体与心灵铺就的快轨上,以三百公里每时的速度,迎头撞上,撕毁了她,抛洒一地的惨烈决绝。
粗大的针管刺入动脉,将我的恐惧抽走,我看着她,惨白的身体惨白的脸。仿若有一把裁布的剪刀,在空中飞舞着,轻易地将她这个白纸一样的人,一片一片地剪成细碎的小纸张,那些激烈那么轻浮,像充满氢气的气球。
我忽然问,你的女儿为什么叫杜秀拉?
她说,你爸取的,给没出生的孩子,你爸用她换了前途。她的手上戴了一个坏掉的老表,我父亲有过一个一模一样的,表不走之后就被他一直放在抽屉里,没让我动过。
李盼水还是留了旧物。
我说,如果我爸不喜欢你,他就不会给我取名杜秀拉。
李盼水的手抖了一下,打火机的火苗晃成花团锦簇。她的表情奇特,那是被烟熏火燎的情感绑架多年的绝望与倔强、压抑与坚持。泪水无声地流到沧桑的双颊上,她的手一松,火引子灭了。她盯着地上的碎陶,想起我父亲,痛苦而美好的神情一闪而逝。她的嘴角弯得像一艘轻便的小船,脸上显出潮红的气色。我看出她还是很紧张,衣服紧紧贴着她的身体,随着她心脏的跳动一起一伏,她在跟头脑里某个决定我们生死的念头谈判……她真的想让这里炽热燃烧吗?
短暂的安静让汽油的分子弥漫得更快,这是令人作呕的气味,哪怕经过加工,依然带着万年以前腐烂的奇怪的臭气。
此刻,我唯一想做的,是用自己被捆绑的双手,拼命地使劲地徒劳挣扎地不断靠近宋镇,李灿然的影子从他身上倾倒出来……
我突然什么都不怕了,生命燃烧就像赚到钱一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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