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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的诗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6443
文/韩 东

白色的他

寒风中,我们给他送去一只鸡

  送往半空中黑暗的囚室

  送给那容颜不改的无期囚犯。

  然后,想象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孤独地啃噬。

  他吃得那么细,每一根或每一片骨头上

  都不再附着任何肉质

  骨头本身却完整有形

  并被寒冷的风吹干了。

  当阳光破窗而入,照进室内

  他仰躺在坍塌下去的篮筐里

  连身都翻不过来了。

  四周散落着刺目的白骨

  白色的他看上去有些陈旧。

电视机里的骆驼

我看见一只电视机里的骆驼

  软绵绵地从沙地上站起。

  高大的软绵绵的骆驼

  刚才在睡觉,被灯光和人类惊扰

  在安抚下又双膝跪下了。

  我的心思也变得软绵绵毛茸茸的

  就像那不是一只电视机里的骆驼

  而是真实的骆驼。

  他当然是一只真实的骆驼。

黄鼠狼

一生中你总会碰到一次黄鼠狼

  可惜他已经死了。

  漂亮的黄鼠狼,在人间的大马路上

  奄奄一息。

  巨足在他的头前停下

  然后走开了。

  我们感觉不到那可怕的震动

  他也感觉不到。

  唉,我要是一只黄鼠狼

  就带你回家了。

  我要是一只鸡就让你咬一口。

  能做的仅仅是用一张餐巾纸

  包住软软的你

  放进路边的树丛中。

  湿泥会亲近你

  阴影能让你舒服些。

  然后我也走了

  穿过车声嘹亮的市区

  为一部电影的融资而奔忙。

  在那部电影里我保证也有一只黄鼠狼

  一瓶拧开的矿泉水淋向他

  使其复活。

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

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

  握住某人的小胳膊

  或者皮蛋的小身体

  结结实实的。

  有时候生命的体积太大

  我的手握不住,那就打开手掌

  拍打或抚摩。

  有一次我骑在一匹马上

  轻拍着它的颈肩

  又热又湿,又硬,一整块肌肉

  在粗糙的皮毛下移动。

  它正奋力爬上山坡——

  那马儿,那身体,或者那块肌肉。

  密林温和地握住我们

  生命常给我一握之感。

孤猴实验

我是一只布猴,没有乳房

  一只小猴抱住我,去旁边的一个

  挂在金属架上的奶瓶那儿吸奶。

  他使我成为母亲。

  我没有眼睛回应他的凝视

  没有手臂回抱我的宝贝。

  只有覆盖我的绒布像妈妈的皮肤

  在他的抓握磨蹭下渐渐发热。

  哦,有一天他被带走了

  不是被带回生母那里

  而是带离了假母亲。

  我的悲伤也是假的。

  只有那孤猴实验真实无欺

  在宇宙深处某个无法测量的几何点上。

我给星星洗了最后一个澡

我给星星洗了最后一个澡

  把她泡在温水里

  沐浴液掩盖了恶臭

  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生命令人惊骇,不是因为强大或聪慧

  而是如此衰弱

  一只小狗瘦成了一副鸡架

  葡萄一样的眼睛里含着一包脓。

  但她仍然活着,仍然是生命。

  仿佛为了求证

  生命之为生命最后剩余的东西。

  我扶着她就像扶着一位百岁老人

  并用最软和的毯子擦拭她。

  那毯子整整一面印着一朵硕大的牡丹

  但又有何用?

  生命令人惊骇,美丽和恐怖

  都让人难以理解。

狗衣服

她来的时候穿着一件狗衣服

  背上有一个装饰用的小口袋

  可以装进一支烟。

  她就背着那支烟在我的视野里欢快地生活

  约有十五年,以备我的不时之需。

  那支烟我从未取用过。

  此刻,我打开了那只小口袋

  里面什么都没有。

  狗衣服下面也没有了我的小狗。

土丘

在土丘的脚下我们埋了一只猫

  然后,回到屋子里向外面张望。

  土丘变成了一座大坟

  可我们埋葬的猫是白色的。

  “其实,埋在里面的是她的骨灰。”

  “但即使是骨灰,也是灰白的。”

  争论的时候开始下雪,纷纷扬扬

  一座雪冢就此伫立在我的窗前。

  我们不再说话,仿佛已心满意足。

  即便是土丘也不再是原来的土色。

精致与粗鄙

你的手上打着白石膏

  我们在黑色的夜里走着。

  天气如此炎热,汗珠反射着霓虹

  当然,对我们这般粗大的动物来说

  是看不见的。

  蚊子有精致无比的叫声

  在臭气氤氲的公厕附近。

  当你在奥体馆的跑道上慢跑时

  我坐在台阶上,看映在对面大厦上的灯光秀——

  市长为他的情妇庆生。

  红旗漫卷

  绿草如茵

  光焰四射……

  小皮蛋在黑暗中没有颜色

  紧跟着那截白色的石膏。

  它的存在精致无比

  脚下的肉垫轻软无声。

哑巴儿子

他是我儿子,所谓“犬子”。

  其他都好办,就是他不会说话。

  特别是当我们离开家又回到家之后

  他的兴奋就像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

  即使夜色已深

  也有顽皮的太阳喷薄而出。

  有一次,被关阳台二十四小时

  我们在上海办事

  他如何吃,如何睡,如何

  隔着玻璃护栏眺望楼下的人世?

  恐惧终于收缩进一只小狗的身体里……

  他无意告诉我们这些

  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不会说话。

  就在他撒欢打滚的时候

  我们发现他完全没有进食

  没有排泄。

  他的绝望只是一个推论

  比亲口告诉我们还要真实。

  如果他会说话

  一定会诉说所有的委屈

  但他决不如此。

  那黑暗的故事被生理限制住

  他永远是我快乐而幸福的孩子。

嬉戏

经过一棵开花的树

  我向前走去。

  又经过一棵开花的树

  我又走过去了。

  我之后,更多的人经过更多开花的树。

  一只小狗抬起后腿对树滋尿。

  一些人拍照,可能还有一些议论

  我经过香气浮动,经过他们的交谈。

  细密的花瓣飘落在地面上

  小雨也飘落在地上

  人们践踏而去。

  只有那小狗使劲地嗅着。

  他终于够着了高大的树

  把她踩在柔软的爪垫下

  就像和同类嬉戏。

母亲河

黄河边的沙地

  两头披红挂绿盛装的骡子。

  游客站在河岸上

  掏出手机拍照。

  其中的一头骡子激动起来

  在沙地上来回奔驰,撒欢、扮酷

  主人喝止不住。

  他披着锦被印着大红双喜的自由

  比他的沉默、被囚禁更让我难受。

  身后是黄河水,是那条母亲河。

  如果黄河真是母亲

  也应该是这两头骡子的母亲。

  看见孩子突然开了窍

  稠厚泥黄的河水为何没有澄清?

  她的脸色和被打扮的孩子

  让人落泪。

生日记

桌子上有两只毛茸茸的小鸡

  一只喝工夫茶的小碗里盛着清水。

  是谁将这景致放置在这里

  让我们看见?

  “动物小的时候都那么可爱。”

  也许小鸡的可爱已伤害到我的感情。

  我们站在院子里抽烟

  饭店门射出的光洒向那桌子。

  “爱是油然而生的东西

  我们把所爱者吃掉

  在他们还是那么可爱之时。”

  这里说的和小鸡已不是一件事。

  其中的一只小鸡从桌子边缘掉到地上

  没有人把它捡起来放回桌上。

  有关爱的话题仍在继续

  “可爱和可爱者分离是必然的,就像

  爱和所爱必然分离一样

  是人生必经的考验。”

  桌腿所在的黑暗中

  小鸡正经历属于它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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