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巷没有鼓楼,出名是因为它的杂乱。
鼓楼巷是我九岁前生活过的一条小巷,它东西贯通,长约二百米,宽约二三丈,巷道两边坐落着低低矮矮破旧的平房小院。我家就住在巷口东面的一个平房大院里。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这个大院是甘肃省外贸局家属院。
记忆中大院的门是黑色的,如同旧社会财主家的院门,门上布满了圆形的门钉,仿佛狮子睁大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从大院门口经过的路人。走进这个大院就有一种庭院深深的感觉。这个院子是院中有院,院内套院,院子分为前院、中院、后院。当时奶奶和姑姑、姑父住在一进大院靠右手的一间平房里,我和父母及弟妹住在后院坐南朝北的一间平房里。这间平房如果从中间隔开可以分为两间,一进家门右手有一张大床,床边靠墙摆放着两只箱子,一只皮箱,另一只是帆布箱子。皮箱是父亲的,帆布箱子是母亲的,它们是父母亲结婚时最时髦的结婚礼品。房子中间有一张木桌,木桌上摆着一台收音机;除此,还有一只木箱用来装面粉及碗筷,有一个大水缸和一个铁皮水桶,两三张木凳,一个铁皮煤炉,这就是我们家的全部家当,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不为过。全家最值钱的就是木桌上的那台收音机,它播放出的音乐成为我童年最美妙的记忆。我艰辛并且欢乐的童年及人生就是从这里开始。
父母及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就住在这里。父母为我们兄妹取的名字,可以组成为一个美丽的词语:伟、丽、雄、壮。我叫郭伟,依次是大妹郭丽、弟弟郭雄、小妹郭壮。我总是在琢磨父母给我们兄妹起的名字,为什么是伟、丽、雄、壮。这个词组应该是雄、伟、壮、丽。这个问题我没有问过父母,无论是伟、丽、雄、壮,还是雄、伟、壮、丽,这一组词都很有气势。童年记忆,父亲从部队复员时带回几件纪念品,它们是父亲引以自豪的,也是他人生中最珍贵的物品:一枚军功章,一把藏刀,一件帆布马褡裢,一双象牙筷子,一块罗马牌手表。我总是时不时地把父亲那把藏刀拿出来玩,同时把那枚军功章戴在衣服上,背着一双小手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仿佛我也是一位勇敢的解放军战士。这时父亲总是用他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注视着我。我发现藏刀的刀鞘上有很多凹陷不平的小坑,问父亲这刀鞘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小坑?父亲对我说:“这把藏刀是他参军后行军途中运输进藏物资时必不可少的防身用刀,因行军途中随时卧地宿营时压在身下,沙子碎石留下的痕迹。”
父亲姓郭名启文,一九四八年冬的一天,从甘肃省礼县一个叫中川村的小山村隐瞒家人走出,跑到几十里外的文县县城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父亲在前往文县的途中,被一位叫“岁达”的叔父——父亲的堂弟挡住。不知“岁达”是通过什么渠道知道我父亲要参加解放军这个秘密的,他死劝着、不让父亲去参军。他对父亲说:“我是代表三娘来阻止你的。”三娘是我父亲的母亲,即我奶奶。叔父及大人们都称奶奶为三娘。然而无论“岁达”怎么死劝,父亲还是毅然决然地前往文县参了军。父亲参军的部队是一支为西藏输送物资的运输部队,那把藏刀及那件马褡裢,是运输部队必配的物品。父亲告诉我,当时运输部队往西藏运送物资是没有汽车的,他们运输物资全部靠骆驼运输,马褡裢是装运物资必不可少的运输物件,一件马褡裢相当于两个很大的口袋,运输途中将马褡裢搭在骆驼背上,它不仅装满了运往西藏的物资,还装满了千里运输线上的春夏秋冬与风霜雨雪。在千里运输线上,他和战友们牵着骆驼,顶风冒雪,风餐露宿,一步一步地从内地将大批物资运送到西藏。父亲说:“在运送物资的千里运输线上,每天晚上宿营地都不确定,有时因为特殊原因走不到兵站时,走到哪里就睡到哪里。有时宿营时已经很晚,人困马乏,和衣倒地就睡。有时在荒山野地,在大沙漠之中,就得防备狼和盗贼,藏刀刀鞘上的凹陷不平的压痕,就是在那时留下的。”
父亲一九五四年冬从部队转业时,将曾经陪他转战在千里运输线上的那把藏刀、那件马褡裢、那枚军功章带回了地方。
男孩天生好动、顽皮。我也不例外,母亲对我说,我从三岁开始就看管不住了,她稍不留意我就从家里溜出去满院子疯跑。那段时间奶奶去了乡下老家不在兰州。为了看管我,母亲特意将姥姥接来。姥姥是位小脚老太太,看管我成了她最头痛的一件事。姥姥每天最发愁的就是追着我满院子跑,我不是跑进东家,就是溜进西家,一会儿爬到院子高台处,一会儿又从高台处跳下来。我在前面跑,姥姥在我身后喊着我名字追。一次为了追我,姥姥摔了一跤,崴了脚,卧床休息半个多月。这件事后,我就听姥姥当着我的面对母亲说:“老话讲,孩子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看这孩子长大了能闯荡出来呢!”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点及玩法。我们那个年代,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互联网,也没有五花八门的各种玩具。而我们有自己的娱乐方式。我们用我们的聪明智慧一样玩得开心,玩得快乐,玩得精彩。当时大院里住着二十多户人家,像我这般年龄的或者比我稍大点的孩子有二十多个。已经记不清我们当时是从哪里找来那么多的香烟盒,花花绿绿、五彩缤纷。有“老刀牌”“光荣牌”“大前门”“黄金叶”“红花”“大刀”“彩蝶”“中华”“大重九”“大生产”“牛尾猴”“群英”“牡丹”“恒大”“红双喜”等几十个品种。我们不仅从这些香烟盒的画面上,初识了这个五彩缤纷的世界,增长了知识,它们还为我们带来了有趣的游戏和欢乐。我们这群男孩子,将这些红色、黄色、绿色、蓝色、白色的香烟盒折叠成三角板玩。记得最清楚的是“大前门”牌的香烟盒,烟盒上印着一个白颜色的箭楼,还有“红双喜”烟盒上印着一个大红囍字。我们将几十张、上百张烟盒折叠成的三角板,整整齐齐地码成一字形,摆放在右胳膊上。这些三角板从手指处开始一直排在手臂弯处,将它们在手掌上码整齐后,手掌掌心从前往后一翻,随着手掌的转动这些香烟盒也整齐地转着,整整齐齐地从前手掌心处翻转到手背胳臂上,并且在翻动中不能有一张三角板落地。几十张、上百张的三角板香烟盒在我们玩耍时的手臂上几十次、上百次地转动着。如果谁的香烟盒在手掌翻转时,有一张从手掌或手臂上滑落到地上,谁就输了,赢者继续将游戏玩下去,输者退出游戏后看着我们继续玩。现在想来真是有趣,我玩了那么多香烟盒到现在还不会吸烟。
除了这种游戏外,我们还弹玻璃球蛋,圆圆的玻璃球蛋中间有一个三角形的图案,用红、白、蓝三色组成,弯弯的像夜空中闪烁着的月亮。我拿着玻璃球蹲在地上,将一个玻璃球放在脚前不远处,手指处握着另一个玻璃球,眯着双眼瞄准前面的那个玻璃球,用大拇指将手中紧握的玻璃球击打出去,击出的玻璃球将前面的玻璃球击中,并且撞进事先挖好的一个小圆洞内就赢了,反之就输了。我的击球水平,在这群孩子中算中上水平,每次将玻璃球击入洞中时,我都兴奋地高跳起来,大叫道:“哈哈怎么样?我的球又打进去了,我赢了!我赢了!”那是发自内心的得意和快乐。输了球的孩子气得在一旁瞪大了眼睛说:“看把你能的!下回你看我比你还能!要不然再比试比试。”我却笑着对他们说:“反正今天我赢你了。你们今天输了!”
那时我最喜欢玩的还有滚铁环。一个圆圆的大铁环,铁环上还套有三个小小的小铁圈,手里握着一根铁棍,铁棍前端有一“U”字形的小铁钩,把那个圆圆的大铁环用铁钩钩上,滚着这个大铁环向前跑,跑动时这个大铁环上的三个小铁圈也跟着转动,并发出非常悦耳的响声。一群男孩滚着铁环满院子地疯跑,你追我,我赶你,滚动的铁环随着孩子奔跑的脚步发出美妙的声音,这种声音传进我的耳中是那么美妙动听。因为当时我没有铁环,常常痴痴地看着别的孩子滚着铁环奔跑,令我非常羡慕。一天我又站在大院门口看这些孩子在滚铁环玩,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转身时看见姑父背着双手站在我身后笑盈盈地看着我,并对我说:“送你一件礼物,你猜猜看?”我仰起头望着姑父的笑脸想不出是什么礼物。姑父的双手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铁环送到我面前,我急忙伸手将姑父手中的铁环抢到手中,抑制不住激动,举起手中的铁环大声喊着:“看!我也有铁环了!我也有铁环了!”顾不上对姑父说声谢谢,就急着滚铁环向前跑去。
除了玩三角板、滚铁环,还有一种游戏叫斗鸡。所谓斗鸡,就是两个男孩或几个男孩玩的游戏,左腿单腿支地、右腿弯曲着,双手将弯曲的右腿紧紧地抱住,另一个男孩同样如此,然后两孩子用支撑在地的左腿蹦跳,跳到对方左腿前方时,两人同时发力用双手抱着的弯曲的右腿击打对方双手抱紧的右腿,直到一方将另一方击倒为胜。这种玩法可以一对一,或一对二,甚至一人对几个孩子玩。游戏玩得激烈、玩得开心、玩得惊心动魄,一帮男孩子全都左腿单腿支地,双手紧抱住弯曲的右腿,蹦跳。你进我退,我退你进,边跳边叫,口哨声、叫喊声、起哄声,此起彼伏。经常是一群男孩蹦着蜂拥而上,他们在蹦蹦跳跳中寻找着最佳战机,你击打我,我碰撞你,直到有一个男孩将所有对手都击败为止。胜利的男孩微笑着仰起头来,双手紧抱着右腿骄傲地跳来蹦去,向所有被他击败的男孩示威。
那天我突然发现一只花猫站在我家门口,伸着头对着我喵喵地叫。我走过去它没有跑,睁大它那双迷人眼睛看着我,我弯下腰将它抱在怀中,它温驯地偎在我怀中,我用手在它的头顶上抚摸着,它头顶上的毛发很柔软,阳光照在它的毛发上闪着光。我的手从它的头顶往下捋着,我看见它享受地眯起眼睛任我抚摸。我不知道这只花猫是家猫还是野猫,无论它是家猫还是野猫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此时安静地睡在我的怀里。也许我和这只花猫有缘,也许这只花猫就是为了我而生。从此,这只花猫就成了我的朋友,我在家时常常将它搂在怀里,它在我的怀中撒娇,它在我的怀里喵喵地欢叫,这只花猫在我寂寞孤独时给我带来了欢乐,看着它在我家中窜来窜去地玩耍时我真的很开心。一天我看见这只花猫弓起腰,嘴角上的几根胡须在抖动,眼睛紧盯着墙角处。瞬间它仿佛闪电一样飞了起来,然后就看见它嘴上咬着一只耗子从床底下钻了出来,它咬着那只耗子从家里跑了出去,在院子里耍着这只耗子玩。咬一口放开,等耗子跑走了,它又扑上去咬住,又放开,又咬住。锋利的猫爪来来回回地拨弄着这只耗子玩得真欢。这只花猫不仅我喜欢,奶奶及弟妹们和我一样也喜欢上了它,它成了我们家不可缺少的成员。
父亲那时在省外贸局工作,因为工作性质常年在外地出差,我和母亲及弟妹们总是翘首期待父亲出差归来。记得那天下午父亲终于出差回来,我高兴地举起双手迎着跑了过去,父亲看见我跑去,急忙放下行李,蹲下来用双手把我拥抱在怀中,然后站起身,将我高高地举了起来抛向空中,又将从空中掉下来的我抱住,用他长满胡子的脸在我脸上使劲擦,擦得我痒痒的,哈哈笑了起来。父亲也高兴地和我一起开怀大笑。听见了笑声,弟妹们也拥了过来,父亲急忙放下我,转身从他带的一个网袋内取出几样水果,用手指着向我们介绍说:“这叫椰子,这叫杧果,这是香蕉,还有这叫波罗蜜。”那时不要说吃这些水果了,就是能看见这些水果都是一种奢侈,父亲却让我们品尝到了这些水果甜蜜的味道。这种味道至今让我难以忘记!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饭后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和弟弟去一个叫红星浴池的澡堂洗澡。那时洗澡也是我最开心惬意的事情。弟弟坐在自行车横梁上,我坐在自行车后架上,双手抱着父亲的腰。父亲顶着满天飞扬的雪花吃力地蹬着自行车。记忆中那时的冬天非常寒冷,严冬时节黄河都能结冰,我们一群孩子经常三五结伴到冰封的黄河上去滑冰(现在的黄河冬天已经不结冰了)。坐在自行车后面的我冻得瑟瑟发抖,当我看到灯光下“红星浴池”几个字,急忙从车上跳下来。我的双脚已经冻得麻木了,我不时地来回使劲踩地上的雪花,边踩边等父亲放好自行车领我们进浴池。父亲领着我们走进浴池时,一股暖流瞬间传遍全身。洗澡的过程也是我与父亲最亲密的时刻,这一刻让我终生难忘!父亲亲切地帮我洗头,又帮我仔细地搓洗着身上的污垢,一边唠叨着跟我亲切地说话,说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然而这温柔的情景却永远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洗完澡后,我身上轻松了很多,仿佛卸去了一层厚厚的盔甲。
那个年代我们总是吃不饱肚子,只有父亲出差回来,母亲才想尽办法做出几样菜让我们解馋,但还是不能放开肚子吃。碗里的饭吃完了后,还要意犹未尽地咂着嘴。奶奶教我将碗放到嘴边,用手指将碗托起,双手将碗转动着,舌头伸进碗内,将碗内残留的饭渣用舌尖舔得干干净净咂嘴回味着饭菜的余香。每次舔过碗后,我都要认真地、仔细地查看碗内是否还有饭渣。一次吃饭时,我将小时候吃饭、饭后舔碗的故事,讲给一九九〇年以后出生的女儿听,女儿听后对我说:“爸爸你编的故事也太夸张了吧?怎么可能呢?你是不是在骗我!”她觉得不可思议,简直是天方夜谭!是呵,现在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我们饭后还要舔碗的经历。在那个年代我学会了吃完饭要舔碗,有时候吃饭时不注意玉米面发糕渣掉在地上(发糕是用玉米面蒸成的一块四方四正的面食),父母亲都要让我捡起来吹一吹放进嘴里。我们吃玉米面发糕时都是用双手小心地捧在嘴边吃。母亲还教我背会了一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母亲常常教导我说:“每一粒粮食对农民来说都来之不易。”现在的孩子是无法理解和相信的。我从小养成的这种勤俭节约的良好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这种勤俭节约的习惯让我受益匪浅。
记得那个年月,除非有重要日子,如生日、重要节日或有亲戚、客人来家时,母亲才会为我们改善一下伙食,吃上一顿红烧肉,其余大多数日子吃的是用土豆和玉米面做的“散饭”。用一口大铁锅加上多半锅凉水,切几块土豆块丢进锅内,等水开锅后左手抓一把金黄色的玉米面,右手握一双竹筷,左手往锅内撒玉米面粉,右手握着筷子搅动着,边撒面边搅动,慢慢地锅内的玉米面越搅越稠,这时一锅黄灿灿的、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散饭”就做成了。稠稠的“散饭”盛进碗中,用筷子夹上母亲腌制的咸菜(雪里蕻)、用勺子舀出浆水。浆水也是母亲做的当地的一种饮食。基本上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样的饭。每到饭点,大院内谁家做的什么饭彼此基本上都知道,要是谁家吃顿拉面或者红烧肉、大米饭,这家人一定是有什么喜事。偶尔邻居家做了顿好吃的,会给我们家端过来一碗,等我们家做了好吃的再盛一碗回敬邻居。
我们居住的这个平房大院没有饮用水,吃水要去鼓楼巷东头巷口处的一个水站去挑或抬,还得拿上一二分钱的水票。记忆最深的是家里有一根担水的扁担,那根扁担有拳头般粗,油光锃亮的,一头细一头粗。每次和母亲去抬水时,细的一头在我肩上,粗的一头母亲用双手抬着(因为我个子矮,这样扁担才能端平)。和母亲抬水时,我总是感觉不到水的重量,有一次我忍不住回头看,才发现母亲把水桶移到了她的手边,水桶的大部分重量被她分担了。那时我还小,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将水桶移向她那边,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明白那是母亲无言的爱。她在用这种行动来表达母爱,减轻我肩上的重量。母亲的这种爱就像一粒种子,种在我的心灵深处,在我成长的历程中像花一样盛开,为我的成长带来温暖和力量。那根扁担现在还时不时闪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它一直陪伴在我的身旁。
除了抬水外,夏天天气炎热的时候,母亲就领我去煤场买煤渣粉。买了煤渣粉后,母亲从煤场借一辆架子车,装满一车煤渣粉,母亲在架子车前弯着腰用力拉,我在架子车后面使劲推。煤场离我们居住的大院有好长一段路,推进院子时我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用手擦脸上的汗时,煤粉沾到了脸上,母亲看见后笑着说:“你看你把脸擦成黑脸关公了。”我再看母亲的脸也和我一样黑乎乎的,她笑的时候只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母亲将车推到窗下,找一处阳光能晒到的地方,将车内的煤渣粉倒出来,抬来水,将水倒进煤渣粉里,再用铁锨一掀一掀地翻成煤泥团,铲进事先放在地上的模具内,用双手把模具里的煤泥团压实后抽出模板,等这煤渣泥块在太阳下晒干后,就制成煤砖了。将晒干后的煤砖一块块码起堆放在窗下的屋檐下,以备冬天时生煤炉用。
那个年代最让我高兴和激动的是看电影。一天我得知我家附近的五泉山公园晚上要放映一场电影,电影的名字叫《白毛女》,这个消息着实令我激动不已,我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人,傍晚时连晚饭都没吃,就跑到五泉山公园内,等着电影放映。我居住的鼓楼巷街道距离五泉山公园不是很远。虽说不远,但对于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来说,也不近,至少有三四个公交汽车站的距离。记得那天晚上公园里人山人海,我怕散场时拥挤的人群踩着我,没等电影放完就兴冲冲地赶回了家。一到家,一脚踢开门跑了进去,母亲、奶奶都焦急地问我跑哪里去了?她们已经急得在前院、后院找了好几遍了,正着急商量着怎么办。我激动得指手画脚,述说我看到的电影里的情节,当讲到地主黄世仁怎样欺诈白毛女时,母亲和奶奶异口同声地说道,恶霸地主黄世仁真是坏透顶了,然后严肃地对我说:“以后无论去哪里看电影一定要向大人打声招呼,我们领你去看,不能一个人去五泉山或远处看电影了。丢了或让拥挤的人群踏伤了怎么办?”虽然挨了母亲的训话,但我却牢牢地记住了电影《白毛女》里那首好听的歌: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
那时姑父是我最仰慕崇拜的人,姑父身材高大,鹰钩鼻梁,长相英俊潇洒;更让我羡慕的是他还是一名交通警察,上身着一件雪白的警服,下身穿一条藏蓝色的警裤,蓝色警裤裤腿两边还有一条红色线条的裤线。在那个年代警察及解放军在我们的心中是非常神圣的。姑父经常领我去他值勤的地方——中山路十字路口值勤。他将我领到中山路十字路口边的岗亭里玩,我从岗亭里看他站在街道十字中央的一个圆圆的水泥岗台上,手上戴着一双雪白的手套,握着一个红白两色的指挥棒,动作优雅潇洒地指挥着来来往往的车辆,看到他挥动指挥棒时的手势,我仿佛看到了一位指挥交响乐团的艺术大师。我远远看到所有行驶的车辆在他手中的指挥棒下随着他指挥的方向行驶着,我总是不明白姑父是怎么知道这些车要行驶的方向?那些行驶的车辆为啥非常顺从地按照他指挥棒指着的方向向前行驶?我没有问过姑父这个问题,但这个疑问总是在我脑中萦绕,觉得很是奇怪。这个问题一直藏在我心里,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终于解开了这个困惑。
记忆中,那时候父母亲总是吵架。弄不清楚他俩为什么争吵,终于有一天父母离婚了。父母离婚时法院将我还有两位妹妹判给母亲抚养,小弟判给了父亲抚养。那时我们的生活本来就很困难,父母离婚后家里生活境况是雪上加霜。为了补贴家用,我经常起夜小解时看到母亲,将从父亲单位仓库拿来的一堆碎羊皮,一针一线、一针一线地加工缝制成整片羊皮,两眼熬得通红。缝一件羊皮能挣几角钱手工费。我的母亲张瑞英,出生在甘肃静宁县一个地主家庭,年轻时的母亲不仅人长得漂亮,还知书达理,能写一手漂亮毛笔字,还对唐诗宋词颇有研究。在母亲的影响下,幼小的我对李白那首著名的诗歌“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谂熟于心。母亲最拿手的是她的穿针引线,她的针线活做得非常漂亮,无论是花鸟虫鱼,还是飞禽走兽,都绣得栩栩如生。记得我穿的衣服袖口及裤腿膝盖处破了,经过母亲缝补,补丁就像两朵盛开的花朵。父母离婚时,大妹妹只有两岁,小妹只有几个月。母亲生我们的时候没有奶水,困难的日子里更买不起牛奶,母亲就用一个圆圆的白色小铝盆,将面粉放点白糖熬成面糊糊当牛奶给小妹喝。因为经常吃不饱饭,我常偷偷地喝给小妹准备的面糊糊。有一次我偷喝时,那只小花猫也喵喵地望着我叫。母亲那时在大院门口街对面的一所民办学校教书,每当母亲去学校上课时,她就用一根绳子绑在小妹的身上,再把小妹拴在床上,床上面铺着一块黄色的大塑料布,小妹就在这块塑料布上爬来爬去地玩。
我吃不饱肚子时,就经常往住在“一只船”的奶奶家跑。父母亲离婚后,父亲、奶奶、弟弟从鼓楼巷搬迁到了“一只船”。那是距离父亲单位——外贸局不远的一条街道,奶奶和弟弟就住在那里。我经常肚子饿了,就悄悄地跑到那里去向奶奶讨饭吃,奶奶总是能让我吃饱。奶奶非常疼爱我,因为我是她的长孙。一天奶奶给我出主意,让我把母亲和我的户口本偷出来。我按照奶奶教我的方法,趁母亲去学校上课,翻箱倒柜地找出了户口本,一口气跑到“一只船”,这可把奶奶高兴坏了。在奶奶的催促下,父亲很快通过熟人将我的户口迁到了“一只船”,即奶奶和弟弟的户口本上。偷了户口本后,我吓得不敢回鼓楼巷的家,怕母亲打我,就一个人跑到白塔山公园,在公园山顶上整整坐了一天,快近黄昏时才从山顶溜下来。我看见山下穿城而过的黄河水,一群光腚的孩子在黄河岸边跳水玩,好奇心吸引着我也跑了过去,站在一块延伸进黄河水的木板上看他们跳水,突然我的身体一倾斜,就掉进滚滚奔流的黄河中。落入黄河后,我举着双手使劲地喊着:“救命,救命。”只觉黄河水浪很快将我冲到黄河中间,一瞬间我就被黄河水淹没了。
我想到我不能就这样完了!我要是淹死了,奶奶怎么办?父母怎么办?弟妹怎么办?还有我那只可爱的小花猫怎么办?我使出全身的劲,双手拼命地在黄河中挣扎。突然感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头发,紧接着一只弯曲的胳膊伸了过来夹在了我的脖子上,拖着我游到了黄河岸边。一群孩子手忙脚乱地把我拖上岸,几个大孩子把我的身体倒提起来,喝进肚内的黄河水从我的口中流了出来。这时我从迷迷糊糊中清醒过来,听见有人说:“看,这孩子醒了。他醒了!”我当时真不知怎么感谢救我的这几个孩子。要不是这几个在黄河边游泳的孩子相救,我早就没命了。等到天黑后我才偷偷摸摸地回到鼓楼巷的家里。
偷户口本这件事最终母亲还是知道了。这么大的事她能不知道吗?但已经既成事实,母亲为此事到“一只船”找我父亲大吵了一架。
我就要离开鼓楼巷,离开母亲身边去“一只船”奶奶家生活了。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月亮是那么圆那么亮,在如水的月光下,母亲怀里抱着小妹妹坐在院子里,我依在母亲身旁站着,听母亲说着话,突然听到母亲唱起了一首歌,母亲一边摇着怀里的小妹,一边唱着那首动听忧伤的歌。那首歌的歌词是:“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母亲送我到大院门口,我背着一只书包,包内装着我的课本,怀里抱着那只小花猫,一步三回头地向“一只船”走去。快出鼓楼巷口时,我回头还看见母亲站在那里向我挥手。
从此我就离开了鼓楼巷,来到了“一只船”。不久,“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了。再后来,母亲因为成分问题,在“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口号声中,被下放到甘肃华亭县马峡公社落户。母亲下放农村的那天,寒风凛冽,十一岁的我前往鼓楼巷为母亲送行。站在鼓楼巷下放车队的卡车前,母亲左手抱着用一个红斗篷包裹着的小妹,右手拉着七岁的大妹,迎着刺骨的寒风站在卡车前。卡车上放着母亲及妹妹简单的行李,除了两只箱子外就是半车破砖头。
下放的车队就要启程了,母亲从她的怀中掏出了一双布鞋塞到了我的手里。车轮无情地向前滚动,我追着那辆载着母亲的大卡车跑着,叫着,泪水一串串地从我的眼中流了出来。眼望着那辆卡车离我伫立着的、这个名叫鼓楼巷的地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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