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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 界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6613
文/王瑞琪

见到夏盈莹的时候,我没想到是这种场面。

  这次回陈县,我本不想联系夏盈莹,奈何小县城不比大都市,不想见谁屏蔽个朋友圈就行了。在这么大点儿的地方,任何小事都会无限地发酵,所以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以至于出现如今这般尴尬的局面。

  跟夏盈莹聊什么呢?聊工作?工作是不能聊的。夏盈莹毕业后在我们县城一家民营企业当助理,“工作”一直是她的一个禁区。无论是面试成功还是获得工作机会,我都不爱在她面前提起,倒不是因为我多体贴,而是一旦你触及她的禁区,她总会在言语上找补回来,或早或晚。久而久之,我也觉得扫兴,便学聪明了,不再多嘴。

  还记得前年冬天,我回老家出差,专程绕到陈县跟夏盈莹吃饭,跟她开玩笑说广东四季如夏,去了之后从没穿羽绒服的机会,结果这次出差,只好专程买了一套羽绒服,花了八百多。

  “那不是亏了?”夏盈莹说。

  我没接她的话茬,继续说道:“我们老板小气得要死,上高铁前给我们买了最便宜的油炸汉堡包,吃得我现在还口腔溃疡。”

  “那还真的亏了。”她又强调了一遍。

  从我考上大学离开县城,至今已经七年。即使是上一次出差和夏盈莹吃饭,也是一年半以前的事情了,以至于现在,我在一分钟之内第七次喝茶时,忍不住瞟了她一眼,刚好对上夏盈莹的眼神,吓得我又赶紧喝了第八口茶,事发突然,我被那口茶呛得拼命咳嗽。

  “对了,你家那个怎么样了?”夏盈莹说。

  “哦,仔仔啊。”我知道,她说的是我家小狗仔仔,虽然她从不愿意叫仔仔的名字,每次提到就含糊带过,但我每次都知道她说的是仔仔,这大概就是相识二十几年的老朋友的默契,我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她的讯息。

  “就是有点小皮肤病,其他都挺好的。”我边说边翻看手机,翻到了最近一个仔仔点完耳药水后甩耳朵的小视频给夏盈莹看。手机中的仔仔非常可爱,活像一个开启了甩干功能的洗衣机。

  “嗯……它耳朵好长啊。”

  我眯着眼睛思考了一下,这听上去实在不像什么好话,况且仔仔的耳朵本来也不长。但就在这时,一条微信消息打乱了我的思路。

  “冯天离职了,大家互相知会一下。”

  来自工作群。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微信又蹦出一条消息:

  “我跟他吵了一架。这次真的要撤了。”

这次回陈县,是来参加表姐的婚礼,我为此向公司请了三天假;但我请假,也不全为表姐的婚礼。我在现在的公司度日如年,每天都如坐针毡,恨不得立马走人,却不敢跟父母说,就在这当口表姐的婚礼“从天而降”,我便有了个现成的理由躲开几天。

  第二条微信消息是冯天发给我的,冯天是和我坐在同一间办公室的同事,我私下叫他“老板的妻子”。别多想,是男同事。至于为何这么叫,是因为我们的陈姓老板,有个特殊癖好,不喜欢被人称呼“陈总”,喜欢大家称呼他为“陈先生”。冯天的工作任务之一(我认为是他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在每天早上老板踏进公司的那一刻,高喊“陈先生早”。

  冯天虽说是做业务的,但只在每周三到周五的下午出去跑。没事的时候,他就爱剪剪指甲,我如果用电脑放音乐,他还要跟着副歌做作地哼一哼,每当这时我就会直接把音乐关掉。

  如果在一个月前,阿拉丁神灯能实现我唯一一个愿望,我愿意把这个珍贵的机会用在冯天身上——我衷心地希望他离开公司。

  但不知从哪一天起,冯天不再说“陈先生早”,老板也在路过我们办公室时目不斜视,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话真是永恒不变的真理,我竟从那天开始,跟冯天无话不谈。从此我们两人的办公室总能传出欢声笑语,只是不知道老板听了,是否会觉得刺耳。

  从前我总认为在他们二人的关系里,我是一个入侵者,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在我请假的第一天,二人感情破裂,正式告吹。

  “吃完了吗?”

  我终于回过神来,赶紧伸手去抢夏盈莹已拿在手中的点菜单,她非常敷衍地说道:“我来吧,也没多少钱。”但点菜单最终还是被我轻松地抢到了。

  走出饭馆,夏盈莹挽住了我,我的手有些僵硬,只好把脸别开假装看风景。我们走到了路口,她问我:“你自己知道怎么回去吧?”

  我一时间有些诧异,但还是说:“你赶时间就先走。”

  这一次,她并没有跟我假客套。我拿出手机点开“滴滴”,因为太久没回陈县,我犹疑地选择了出发地。这时天色已晚,我站在路口有些出神,不过这安宁很快被打破了,我接到了来自司机的电话,电话那头司机的语气实在称不上友好。我四处张望,却始终没看到等待我的车辆,在粗鲁的催促声中,我紧绷的那根弦好像突然断了。

  “我怎么知道你在哪儿!我都好多年没回来了!靠!”最终,我失控地对司机喊道。

其实,夏盈莹是我最好的朋友。好到什么程度呢?我妈说,有一次,我和盈莹在幼儿绘画培训班相遇,二人偷偷跑了出去,最后她发现我们的时候,我正在“波波池”里“埋”夏盈莹。她身体的各个部位被颜色各异的波波球深深浅浅地埋住了,只有脸还露在外面,她的大眼睛有神地看着前方,我妈及时地拍下了这张照片。我可以很肯定地说,那是夏盈莹二十多年中颜值最高的一张照片。满池的波波球,竟营造出一种童话般的梦幻感。而那张照片定格的东西,也永远地封存在了那一刻。以至于照片里她的笑容,我再未见到。

  说到盈莹的笑容,印象深刻的是她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她的妈妈是肉包子,爸爸是菜包子,她自己是糖包子。但在她三年级的时候,这三个包子走散了,大概也是由此,糖包子便不甜了吧。

  我们高中在同一所学校读书,每天自然形影不离,因为我家和她家距离不远,所以每天放学我妈来接我时都会顺便接上她。记得有一次,我把自己非常爱惜的一本书借给夏盈莹,但那天下午她还给我的时候,书的封面沾上了一块儿明显的油渍。夏盈莹若无其事地把书递给我,炎热的午后,本就让人烦躁,她云淡风轻的态度更是激怒了我。我带着恶意想,要不,今天下午就不带她回家了吧。

  她每天傍晚回到家,几乎都是自己一个人。她的妈妈多数情况不在,所以小时候,她就自己在外面买个饭带回家吃。在学校我们互相陪伴,回到家,她都把心事说给谁听呢?这是我一直好奇的问题。在我到家拥抱仔仔,仔仔兴奋地围着我的脚乱转、拼命地摇着尾巴的时候,盈莹又在干吗呢?

  从的士上下来,我一个人走回了连锁酒店。虽然也能住大姑家,但是我讲究生活品质,也懒得省那几百块钱。

  踏进房间,我才感觉松了一口气。明明是去见老朋友,为何这么疲倦?我划拉了一下手机,并没有收到夏盈莹的任何消息。我自嘲地笑了一下。

  不过好在现在终于有时间,让我整理公司的事情。

  坦白说,前段时间,陈先生,也就是我们的老板,疯了。

  这不是我信口开河,这是我们全体员工的共识。他阴晴不定,喜怒无常,还突然下了一条命令,每天早上八点前,需要上交当日的工作内容清单,每月底,需要上交当月工作总结报告。这对于每天混日子的我们来说,无疑是噩耗。

  “他这是存心想让我们难受!”冯天委屈地瞪着眼睛跟我说。

  我内心诧异,原来冯天也是个有自我意识的“妻子”,这倒让我对他有些刮目相看。

  冯天和陈先生的矛盾说来话长。冯天是个业务员,他嘴皮很溜,但仅限“吹水”,一旦碰上客户,就磕磕巴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很难说清楚。记得进公司的头两个月,他每日都要进老板办公室,与陈先生“意淫”,描绘他们想象中的宏图伟业。我参加过两三次“意淫”会议,才发现原来冯天是一个敬业的复读机。每当老板的发言告一段落,他都会把老板的最后一句话重复一遍,边说边点头,幽默的地方还辅以真诚的笑声。

  但从某天开始,这个巨大的肥皂泡却被戳破了,现在想来,二人的感情应该是从那时起出现了裂痕。他们开始互相埋怨对方,这段短暂的“热恋”也草草结束。我明白没有不吵架的“夫妻”,只是苦了我们这些围观群众,大难临头各自飞,我不厚道地想出去躲几天清静,没想到事情竟向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了。

  每一个空间,但凡有人,就有运转流动的气流,每一处的气流,因为某一人的加入或退出,就会产生微妙的变化,而这往往只是一个前兆。蝴蝶效应这个被用滥了的词,讲的也是类似道理。此时此刻,我不禁担心起了自己。毕竟,人可以不做梦,但不能不吃饭。

  生活完美的平衡好像被我打破了。我闭着眼睛倒在大床上,开始思考不管不顾地请假回来,是不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婚礼就是一个大型耍猴现场;直到坐在楚地酒楼的这一刻,我还是这么认为的。

  表姐的婚礼办得很大,半个陈县的人都来了,但是,夏盈莹没来。她大概格外不喜欢别人的热闹,这点我可以理解,其实我也感到松了一口气,至少不需要再跟她无话找话。

  这桌坐的,大多是我不认识的亲戚。左边的大妈嗑着瓜子,在还没开始聊天的时候就已经露出八卦的神情,贼眉鼠眼地往四周乱瞟。右边坐着的女孩倒显得年轻,打扮也非常时髦,却不知道哪儿出了问题,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城乡接合部的气质。而正对面坐的,则是我最讨厌的亲戚春俊。我一直觉得,叫“聪”的人都生得蠢,叫“俊”的人都长得丑,春俊也不例外。她两眼之间的距离是我见过最宽的,一个大鼻子在她大饼脸的正中央,鼻孔上翻。我讨厌她不单单是因为她的长相,还因为她总说我和她长得像。我心想,这是多坏的人,才会用这般恶毒的语言去中伤别人。

  “来,”春俊对我眨了眨眼,“我们来自拍一个!”

  我吓得差点直接钻进桌底,就在这个时候,舞台灯光突然亮了起来,主持人登场了,春俊也只好作罢。没想到竟是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帮我解了围。

  “尊敬的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好友……”主持人在舞台上庄重地说着,但他的普通话却带着滑稽的乡音,让我有些出戏。婚礼隆重的大红色,配上这带着口音的普通话,竟也滋生出一种荒诞的艺术感。

  “老乔,你的电影现在怎么样啦?”

  “筹备中,哈,筹备中。”

  闻言我有些惊讶,转过头一看,才发现隔壁桌一个穿着冲锋衣,帽子反戴的中年男人,定睛看,竟然是老乔。老乔是我们县城的名人,他本职是教书,但他上课总爱天南海北地聊,搞得学生云里雾里,成绩自然也不好。不过呢,县城里的人都知道,老乔的心思不在教书上,他想“搞电影”。他十年前写了一个本子,说要是有人投拍,绝对能成大火的院线电影,还为此去了北京好几趟,也认识了不少文化人。只是十年前就在筹备中,如今仍在筹备中。

  “乔老师。”我转头叫道。

  “哎,你回来了!”老乔拿着自己的茶杯站起了身,我感觉头有点大,开始后悔自己打招呼的举动。

  “我过来跟你坐吧。”他自说自话地走了过来,跟旁边的女孩换了位置,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您最近怎么样?”我硬着头皮寒暄道。

  “我现在在玩抖音,给你看看我昨天刚上线的一个片子。”他不由分说地把手机伸到了我面前,竟连客套的废话都省略了。

  “我研究过了,抖音重要的就是前三秒,前三秒必须抓住观众……”在老乔与主持人的二重唱中,我感到有些恍惚。

  但在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明天就要回公司了,我的工作任务清单该写什么呢?

  毕竟短暂的中场休息后,终归是要回到场上的。

  “对了,你现在在哪儿上班呢?”老乔问我。

  “在西平市的电商大厦。”我回过神来。

  “哎哟,你们的电商大厦我去过啊,可以嘛!”

  老乔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电商大厦是西平市最高的一栋楼,也是西平市的地标性建筑,对于很多人来说,那儿就像一个帝国。谁不想进入帝国呢?谁都想,是吧?

  明天早晨,和以往的无数日子一样,我将会乘坐地铁六号线,在第五站下车,步行五分钟后走进这个帝国。电梯处需要排队,一般来说等三波人就会轮到我。在电梯里的时候,尽量屏住呼吸,坚持那么十五秒钟左右,就到了四十九层。

  我和冯天的办公室是一个玻璃房,外面的人能将里面看得一清二楚。我时常觉得滑稽,仿佛我们踏进帝国才刚变成人的样子,又在进入玻璃房的那一刻,变成了被观赏的动物。

  周围觥筹交错,我的世界却一片安静,甚至能听到“嘀嗒”“嘀嗒”的报时声,我明白,那是在倒数了,忽然感到一阵反胃。

  “哎,你还在听吗?”老乔拍拍我,却不小心把杯子里的茶泼到了我的裤子上,他慌乱地找了几张抽纸递给我,我摇摇头跟他说没事,我自己来。

  舞台上,主持人说道:“慈祥的父亲,将他美丽的女儿交给了这个英俊的年轻人。”

  姑父眼含泪光,新人相拥而泣,台下掌声雷动。

  看着身上湿了的裤子,我忽然鼻子一酸,眼泪竟也涌了出来。

  “确实很感动吧?”老乔将手机对准舞台,“我把这个拍个抖音小视频,你说怎么样?”

我独自一人走到了酒店的卫生间,七拐八拐,才找到这个灯光昏暗的地方。里面只有两个隔间,竟然还都锁着门。

  县城的酒楼不管看起来多么豪华,却总还是在这些细节上现出原形,充斥着异味的洗手间让我感到不适,就如县城的许多人一样,总会在不经意间露怯。

  用清水拍了拍弄脏的地方,我正想顺便去个卫生间,不料里面的人刚走出来,春俊便斜穿着杀了过来。

  “哎呀,我拉肚子!”她肥硕的身子不由分说地把我撞到一边,扑了进去。

  我目瞪口呆,只得退了出来。忽然间不愿再回到宴会,我便一个人朝外面走去。

  我知道,明天回去的地方,不属于我。冯天离开,办公室明明有了更加宽敞充足的空间,我却觉得那儿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这里呢?这里更加不属于我,被我当作中场休息地的陈县,对于我这个入侵者,似乎也没有友好的态度。对于陈县人来说,今晚是场狂欢,而明天则又回到了日复一日的舒适圈,继续混吃等死。

  我在萧条的街上晃着,这样的黑夜,仿佛能吞噬掉每一个路过的人,微弱的昏黄灯光也救不了他们。我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谁给我发消息了吗?打开锁屏,看到的是夏盈莹在高中班群里发的外卖红包链接。

  盈莹又在一个人吃外卖,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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