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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水仙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6671
文/焦窈瑶

  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那个夜晚,那个清明节的夜晚,你梦见黑水仙的夜晚。纯黑的水仙,巨大的一丛水仙,像一座能吞噬灵魂的城堡,向你张开一道道细密的门隙,那一朵朵硕大的黑水仙如女人的黑裙摆在云中浮荡,引诱着你一步步地逼近。你被蛊惑了,是的,你那么轻易地就跪倒在她们的迷香中……你都看见了什么?你看见了死去的人,活着的人,还有你不知道她们是死去还是活着的人?

  每一朵黑水仙里都有一张女人的脸,但对你来说,她们只有三张脸,你的外婆、母亲和妹妹。你最熟悉的是你外婆,白天你还在她的墓前拜祭过。她的脸孔被黑镜框牢牢框住,悬在客厅的墙头凝视着你,日日夜夜,她是个面相极富柔情,心地却坚硬如钻的女人。在你生活的这座化工小镇芦镇,二三十年前,她已是个招人眼目的时髦妇人,即便从你母亲手里将你“接手”时她已守寡多年,脖颈上依旧飘闪着五颜六色的薄纱巾,烫卷发,涂口红,穿高跟鞋,去菜场也要挽一只复古蓝坤包。不能说她待你不好,你永远无法判定她对你的想法和情感,它们的实质,究竟是不是她对长年积怨隐秘的粗暴处理?在你刚刚被母亲“抛弃”的那几年,她总是很晚才从卢阿婆家把你接回来(她那会儿还没退休,在芦镇最大的国企旭华公司氮肥厂当会计),一个劲地给他们道歉。你蜷缩在那家人的客厅一角里玩变形金刚(被卢阿婆的孙子阿苇淘汰的一个),瞪着那双超大的黑眼珠,将他们的吃相、笑相,和时不时投来的、夹杂了蔑意的目光(类似于人们在动物园看动物的眼神)一扫眼底。他们形容你性子的词,“犟”“拗”,你当时只能接收到发音而非释义,但已有了不服,你抗议的动作便是将小板凳举过头顶然后重重砸下,带着发怒似的“哼哧”声。但他们是不会理你的,除了卢阿婆会往你嘴里塞一块芝麻糕。你吐出来,卢阿婆用手兜着,又替你擦嘴,她从来不骂你,她是个好婆婆。如果是阿蘩喂你,你会乖乖地吞下,为什么阿蘩不多喂你几次呢?为什么她总是早早地和她母亲离开,不留下来和他们吃晚饭呢?

  阿蘩是水星无法忘记的女人(怎么能说是“女人”呢?你根本没看到她变成女人的样子),卢阿婆的外孙女,阿苇的表姐,剪着齐耳的童花头,有时戴红发卡,有时戴紫发卡,有时什么也不戴,但都一样好看。他很想触摸她的脸,那像水仙花一样清白的脸。他用剪刀剪掉了他外婆养的水仙花,因为他外婆指着花告诉他,他母亲的名字就叫水仙。你的水仙妈妈不要你了,你恨不恨她?你恨她吗?一股浓烈的酒气包裹住了他,他就像被硬塞进了一个摇晃的酒瓶,一只手被他外婆紧紧攥住,还没等他来得及喊叫,他便参与了今生的首场屠戮。那掺杂了黄白两色的花瓣扑簌簌地在剪刀下交织叠飞,他的指肉被压得生疼,耳边是他外婆嘴里喷出的酒嗝……每每阿蘩和他靠近,他的身子都会一颤,生怕他一贴住她,她就会像那些水仙花瓣一样瞬间断息崩裂。然而他为什么还想触摸她的脸?因为那一双灵妙眼珠的吸引,还是她那小大人似的神态?她的笑靥里盛着小兽物一般的纯野。他最期待的夏日来临,他一早便被外婆送到卢阿婆家,阿苇一家就住在这里,而阿蘩总要在他之后被她母亲送来。他和阿苇一齐爬到大卧室铺开的竹凉席上,打滚、吃棒冰、玩积木。阿蘩不吃冰棒,她也不玩积木,她总是捧着书坐在凉席的边缘。她穿的是料子很细薄的连衣裙,她喜欢招手让他爬过来:“小水星,过来,我给你讲故事。”他举着棒冰,后背贴着凉席蹭过去,也不起来,就偏身望着她的大腿、小腿,它们经常弯曲着摆动,正好为他制造了一个角度,他瞥见了她的小内裤,白白的,点缀着粉花……

  她总不在意这些,还老撩起裙子挠痒痒,一边还老问他,小水星,好不好听?好不好玩?他手里的棒冰一点点化了,汁液滴在凉席上,他忘了舔,就瞅见她光溜溜的胳膊伸出去,从凉席中间的盘子里拈了一片西瓜。卧室没有空调,只有墙角的立式摇头电扇嗡嗡地响,他的视线摇摆不定,从墙头那幅海滩椰子画上又猛地跳回凉席上垒起的积木,阿苇刚刚发出胜利的喊叫,就听见“咚”的一声,积木全塌了,就在那一瞬间,他感到一股凉凉的液体顺着脑门流进他的脖颈……是西瓜汁,从她翻书的手里滴落下的……

  小水星。没有人这样叫过他。

  他们都喊他“星星”,他才不是什么普通的星星,他是水星。

  他第一次看见水星的图片,是在他外婆家的书房,确切地说,是他外公的书房。他只在相册里见过那个男人,和卢阿婆的老伴一样,曾经是个老师。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层渊源,阮贵娥(他外婆的名字)才会找上卢阿婆当钟点保姆。在那个家里他最怕的就是卢阿婆的老伴老关,老关对阿苇很凶,因为他调皮。但老关很宠阿蘩,因为阿蘩像他那样爱看书写字。他的身材很高大,两鬓已白,眉骨和颧骨很突出,总是板着个脸,捧着紫砂茶壶倚在窗前翻报纸。水星觉得他外公不会是这个样子,相册里那个戴贝雷帽叼烟斗的圆脸男人,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真的是老师吗?外婆说是就是。她没说过外公是怎么死的,每次一翻过相册,她就会陷入神经质的烦躁,点上香烟一边抽一边在家里走来走去。他习惯性地躲在书房门后,他知道她要干什么,她会冲到客厅的酒柜面前,随便抓起一个瓶子,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灌酒,然后就开始骂骂咧咧,碰到什么砸什么,直到她大喊起他的名字,星星,星星啊,你在哪儿快过来星星。他猛地将书房门一撞,踮起脚尖插上插销,任凭她怎么把门踢得天雷地动他也不管,最早的时候他还吓得直哭,后来他只会捂起耳朵,从外公的书柜里扒拉下一本书,随便什么书,反正他看不懂,他学着阿蘩坐在凉席上的样子坐在地板上,曲起双腿,望着窗外掠过的鸽群的黑影发呆。外婆的哭叫渐渐嘶哑,直至完全消失,天色也阴沉了下来,他摊开了那本有水星、金星、火星还有许多星的画册,将脸慢慢贴了上去,贴在太阳上,他闭起了眼睛,仿佛触到阿蘩雪白的肌肤。

  黑水仙里有一张女人的脸过于模糊和抽象,那便是你的母亲,那个叫“水仙”的女人。你真的没有印象了吗对她?你撒谎,你明明记得她的发式、脸容、衣着和行坐的姿态,你记得,你记得你明明记得……她烫卷成大波浪的头发披散在肩侧,脸很丰满,很像相册里的那个男人,她的眼皮上总泛着油亮的彩光,鼻头尖细,口红总像要溢出来……她的身型娇小饱满,肌骨充满了弹性,不像她大骨架的母亲,所有动作都仿佛可以连成机械的直线。如果说阮贵娥是尤金·奥尼尔笔下的女人,那水仙便是雷诺阿笔下鲜丽的肉感女子,她不应该叫水仙,而应该叫玫瑰……

  玫瑰经常来看你,带着一大袋一大袋的零食、水果和玩具。玫瑰的男人有时也来,但没有一个是你父亲,你父亲甚至不如你外公,连进相册的资格也没有。不过这不表示你就没见过他,见到“叔叔”也是一样的。叔叔(很久以后你知道那是你货真价实的叔叔),一个总是戴墨镜穿长风衣的高瘦男人,你对他身上最熟悉的部位是手,那双手很大、很有力、很有一种气势。那时你还不能明白,很多年后你明白了,回想起从他手心里拿走一把大白兔奶糖的感觉:他将你的手攥得那样紧,好像要把你捏碎一样,但又突然松开,揽住你的脖子,狠狠用肚子撞你的头。你知道他在笑,但那不是一般看动物的笑,而类似于看宠物和玩物(他看他母亲也是如此?),即便他是他们眼中的“坏人”,即便他犯下过滔天罪孽,他的血管里流着和你同源的血,也许命中注定你需要的不是一个爱你的父亲而是一个可以杀掉你的父亲?他当然没有杀你,他蹲下身来陪你玩四驱车(你还不知晓其中的意义,这世界上他可以为之蹲下身的人),用手使劲拍你的头,拍得你头晕目眩,却很享受。

  玫瑰是什么时候消失的,还有叔叔?

  消失了就消失了,管他什么时候。从此玫瑰的魂就成了水仙,长年寄宿在外婆家那套三室一厅的房子里,每年水仙开花的时候,她就蹿出来,打翻外婆的酒瓶,然后被外婆挥剑砍杀……你也成了帮凶,每次屠戮过后,你都要被勒令处理水仙的尸首,一片片一堆堆扫进簸箕里,倒进垃圾桶,翌日被外婆扔到楼下处理掉。

  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你上小学后,头两年还在卢阿婆家待过,后来阮贵娥退了休,在外边找了一份会计的私活,就不把你往那边送了。你也没有再见过阿蘩。想见她吗?想。想有什么用。你离开时阿蘩已经快上初中了,她悄悄开始发育了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也能看出她身型和肤泽的变化吧?她蹿个子了,蹿得好快,你在她面前越发像个小矮人。她的头发也长了,头顶绑了个蝴蝶结,她的眼神里还保有一份纯野,但只是在与你对视时才会闪现,更多的时候她文静得太过了,好像总在想什么心事。你觉得她是看书看太多了吗?你以后也会这样吗?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你已经这样了,你迷恋上看书,你甚至不知道你的迷恋是不是真的,外公的书房就是你的梦,你沉浸其中不愿醒来,因为有阿蘩陪你,她伸出脚来轻轻踹了你一下:小水星,你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当他为想这个问题烦恼时,黑水仙向他呈现出了最后一张脸,那是他白天看过的脸,一张活生生的脸,水月的脸。

  她来得十分突然,毫无征兆与迹象。水星上初一(也许是初二?)的那年暑假,阮贵娥去了一趟南方,广州还是深圳?他不知道,总之她带回了水月,水仙的第二个孩子。

  他和水月从来不亲,这是从他们第一眼对视时就注定了的事,然而他们从血缘上亲得不能再亲,多年后他才知道他们除了同母,还是一对亲堂兄妹,没错,叔叔,他名义上的父亲,也是水月的生父。你还记得你们初见的那天吗?那是个炎夏的黄昏时分,你在外边和小伙伴们打完篮球,满身大汗地朝家跑,那串外婆给你的钥匙在胸口晃荡,你感到焦渴、疲乏,恨不能立即飞奔到五楼,扒下身上的汗衫短裤,冲到卫生间的蓬头底下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从冰箱里刨出雪糕冰淇淋,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吹风扇……

  “哎哟哟星星啊,你又去哪儿疯啦!快回去快回去你阿婆回来啰!”

  你在楼道上差点撞上一个人,你家楼下的简阿婆。简阿婆一家和你外婆家是老邻居,她是旭华职工子女医院的老护士,她老头是内科大夫。你见了简阿婆就想躲开是因为小时候经常被她戳针,虽然简阿婆生得娇小可亲,洋娃娃一般的面盘,眼珠分得很开,左眼角下面有颗美人痣,宽宽的嘴巴里总像在嚼着什么,以前她总会从口袋里掏出薄荷糖、加应子、巧克力豆出来硬塞给你,你只觉得难为情又不好不要。你不喜欢他们家的味道,总觉得沾着医院的来苏水味,而且他们家太干净了,干净到你都不敢去摸一下墙壁和家具。简阿婆唯一的爱好就是坐到沙发上织毛衣,织各种她可以织的东西,她脚下滚落的毛线球五颜六色,她总是没有计划地织,这个织了半件又去织那个,到最后织成功的物件少得可怜,只有笸箩里越垒越高的毛线球,那些毛线球终有一天会膨胀起来,将这间屋子撑破撑裂?你外婆出远门这些天,将你托付给简阿婆,可你只想从那间色彩的巨山摇摇欲坠的屋子里逃开,从嘴角流着哈喇子熟睡过去的洋娃娃巫婆身边逃开……

  但你不得不承认,这个洋娃娃巫婆做的饭菜比你外婆做的要美味一百倍。那些饭菜没有来苏水的味道,只有一种迷幻的香气,你说不出那些食物给你味觉上的冲击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总之它们会让你瞬间忘记身处何地身在何时,你好像沉溺在感官的芳腻,就好像你翻阅外公书房里的那些西洋画册,那些裸体女像给你带来的体内冲动……你渐渐长到了这个年纪,你不再满足于阿蘩裙摆掠过的久远的香氛,而需要更切近、更直接的声色具象,你开始有了对自己身体变化的恐惧……

  当你抱着篮球三步两步越过洋娃娃巫婆,踏上台阶,一头扎进你外婆家的客厅时,你差点被脚下摊放着的行李箱、行李包绊倒,它们都大敞着口,任凭顶上的吊扇掀吹着四下满溢的衣物、洗漱用品,和花花绿绿的布偶玩具。你的篮球咕噜噜地朝餐桌下滚去,就在那一瞬间一个陌生的具象侵袭了你,那是个鲜活的肉体,一颗两侧垂着细细辫子的头颅……是玫瑰回来了吗?玫瑰,不,这不是丰腴的玫瑰,而是未长开的向日葵。她身上的无袖连衣裙上绽满了向日葵,金灿灿地照耀着她细霜般清甜的脸,可她口唇上流淌着的红色汁液(她正在啃着西瓜),她微露的尖虎牙,和她细眼里飘浮着的冷雾又让你心惊。你好像从洋娃娃巫婆身边又来到了洋娃娃巫女身边,你还未和她有任何接触,她就开始感染你,操纵你,渗透你……

  “星星啊,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洗手,一会儿带你和月月出去吃饭。月月,快叫哥哥,这是你水星哥哥,水星哥哥可想你来啦!”

  月月,你从来不知道什么月月。你从那个七八岁的女孩脸上看不出任何波动,好像她只是个晃荡着两腿坐在高板凳上啃西瓜的玩偶,听见了外婆的命令,就张开还沾染着西瓜汁的小嘴,迸出“哥哥”两个字来,无感情,无热度,然后开始啃下一片西瓜。

  你杵在那堆燥热的行李中间,眼睁睁地看着你的篮球被新来的妹妹用双脚蹭来蹭去,直到外婆拧你的耳朵,把你撵去卫生间洗手。

  这就是你们的初遇,后来你曾问过水月第一次见你的感觉。她只是挑挑眉毛,用她一贯满不在乎的口气说了句:“我想杀了你,外婆和我说你是妈妈和别的男人生的。”

  没错,外婆也告诉了你,她是你妈妈和别的男人生的,但你不知道那个男人就是叔叔,你也没有想杀了她,你知道水月是在开玩笑,可这就是水月,你的妹妹水月。在后来那漫长的十几年的岁月里,你一直伴着你这个想杀了你的妹妹,你谦让她,容忍她,你不惜牺牲自己对玩具、漫画书、游戏机、飞机模型的渴念,让她拥有越来越多的衣服、鞋子、芭比娃娃,还有那一套套精美的画具……你将自己的卧室让出来,让外婆在外公的书房里加了张小床,从此这就是你仅有的天地。你好像把整个家都让了出来,包括外婆,你想让外婆宠她,爱她,哪怕能抵消她对玫瑰一千分之一的恨意。你喜欢听她在外婆面前撒娇、哭闹,看着外婆给她梳头、抹胭脂,你喜欢闻她身上的爽身粉香气,当你惊恐地发现你越来越有亲近她的欲望时,你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伏在雷诺阿画的女人们身上,你想唤回阿蘩,唤回玫瑰……然而你第一个春梦里就是她。她躺在一浴缸的泡沫里,头上戴着小花冠,白嫩的胳膊朝你伸出。你跳进去了,跳进了那满涨起来的泡沫,你触到了她的肌肤,柔嫩的、滑腻的,你们像同时融进了泡沫里,就在你们合抱的一瞬,你听见噼噼啪啪的折断声,她的四肢、躯干就像木偶人一样开始断节、折裂,从里面冒出一丛丛的水仙,越冒越密,越冒越高,将整个空间都填塞住。她那张玩偶一般的脸庞就在水仙里来回穿梭,戏弄你的周身。你的身子被水仙的枝叶缠住了,无法逃逸,无法扭动……

  醒来之后,你羞愧于床单上的湿黏,你听见外婆在外边喊你吃早饭的声音,你耷拉着头走出去,一眼看见正坐在桌边喝牛奶的妹妹。她梳洗得整整齐齐,穿着红白相间的小学生校服,右臂上还挂着“二道杠”,嘴边沾了一圈白色的牛奶糊。你逃避了她的眼神,你知道她其实没有那么乖的,是的,从那个时候你就看出来了,你从她贴满了一墙壁的画上就能察觉到,那些画色彩之狂野,构图之疯癫,笔触之扭曲,都超过了她年龄的承受力……会爆发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喝牛奶时她还在注视你,你好像正努力从梦里的水仙里挣扎而出。终于你受不了了,放下了喝了一半的牛奶瓶,你胸腔中升起呕吐的欲望……

  “又不喝完,你要死啊!”外婆的斥骂未落,你捂着嘴站起身,她的手已经伸过来,将你刚刚喝过的牛奶瓶口对准了自己的嘴唇。

  水月来的那几年,你外婆没有再种水仙。是她顾不过来了吗?两个孩子的衣食,全家的生计(你那时渐通人事,已对外婆的收入感到敏感),就靠她白日里在外边打的那份工吗?她的卧室是你和水月的禁地,一般她不会让你们轻易进去,那房间里有秘密,即便你们知晓了这点也无济于事。你们曾经趁她不在家偷偷潜入,猩红的地毯,厚密的窗帘,阴森的橱柜,还有床头柜电话机旁边的古怪摆饰,一个泥塑的无脸人偶,看得人心里发瘆。可你们什么也不会发现,所有的抽屉都上了锁,橱柜里只有衣物被褥,你们的时髦外婆拥有满橱的时装,有许多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流行的款式,你们不知道哪些是你们的母亲留下的,水月把它们一件件扒下来,轮流罩在自己身上,像是裹着大斗篷。她那会儿就会对着穿衣镜左照右照“搔首弄姿”,她还是个小学生,可你知道她一点都不小。你说外婆快回来了,让她把衣服快挂回去,她将那堆衣服往他身上一扔:“都什么破衣服,早过时了,给我都不要!”

  从那次起,你对你的妹妹有了新的认识,你预感到这个家里的某种平衡将要被打破,他和她们,也许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她们”,只是你的想象而已。你深知你天性中的弱点,从你“叔叔”夹住你的脖子,狠狠撞击你肚子的一刻你就知道了,暴力和漠视反会使你感到安全,你的世界不会遭到侵扰,那个你构建的水星世界,只属于你和阿蘩的世界……你在这个世界里抵御了水仙的狂暴侵袭,抵御了洋娃娃女巫的佳肴盛宴,你是用怎样的意志力撑过了你难挨的青春期,撑过了高考,以至于你接到师大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差点泪流满面。但流泪的是你外婆,安慰她的是你,你主动开了酒柜,去拿她最爱的威士忌,她摇手制止了你,擦泪的动作果决迅速,说她要下楼去约简阿婆中午一块出去吃饭。要不要等月月,你没问出口的话,还有这个必要吗?暑假以来她就没在家安稳待过,外婆从来不问她去哪儿鬼混,提前给了她一暑假的零用钱说多了没有。水月,早已不再是当年扮乖的小女孩,她现在是第二个阿蘩,只是她的发育不是静悄悄,自带了向日葵般猛绽的冲击力。她还如往日般不避讳在家的穿着,小背心下轻隆的小胸,裸肤处呈现的肌骨丰泽,四肢弹跃时晃眼的律动……抵御,再抵御……你知道一切抵御都是徒劳,就在那个夏日午后,在你和外婆、简阿婆一起吃过匹萨餐回来的午后,外婆去了简阿婆家歇午(她们现在经常混在一起,简阿婆的医生丈夫已经过世,他们没有亲生子女,只有一个养女嫁到了上海,很少回来探亲),你甩下汗衫,一头栽到客厅地板的凉席上,望着头顶旋转的吊扇,就像当年在卢阿婆家一样……那吊扇仿佛旋转的涡轮,又似一只风暴眼,强力的,凶猛的,几欲将他整个儿吞噬掉……

  

  ⊙ 埃里克·约翰逊 作品5

  一阵冰凉,像是一股冷泉喷射在你灼热的肉身……你惊跳起来,往身上、脸上抹了一手的褐色汁液。你听见她在笑,是大笑,冰可乐的罐子被她捧在手上。你又跌坐下去,粉色吊带睡裙的花边扫过你的胳膊,瞬间又飘闪到了不远处的桌脚。

  “成大学生啦!”

  你又看到了,那让你心惊的,细眼里飘浮起的冷雾。你坐着没动,目光再次被那只可乐罐咬住。那张铺开的录取通知书正被她按着,在风扇的威力下无力挣扎。

  你在怕什么呢?她是你妹妹,你至亲的妹妹,但你们从来不亲,是怎么回事?

  在可乐罐移开的瞬间你知道你败了,很惨地败了,汗水从额头滴到凉席上,那团粉色的云雾飘散了,不见了。兴许是进了卧室,兴许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你闭起双眼,四肢摊开,耳畔隆厚的蝉鸣渐渐扭曲成刺耳的尖叫……那是你亲睹的她们之间最末的厮吵,就在你备考的两个月前,你下晚自习回家,她们都不在,只有外婆照例留给你的夜宵放在桌上已经凉透,你心下有些不安,正准备去找简阿婆,就听见门“砰”地被撞开,接着便冲进旋风一般的两个人影,你外婆正抄着手上的坤包往水月头上砸,边砸边骂着不堪的粗话。水月用她一贯的姿势左挡右挡,举书包护自己的脸,一个趔趄倒在了沙发上。你外婆就如同一头动怒的母狮,狠扑上去,一把扯住水月的衣领,不由分说往她脸上扇了几耳光。你立在客厅门口,无论是水月在地上乱蹬的双腿还是外婆的咒骂都没有令你激动,看到这番厮打你反倒心安了,你也没有去劝阻她们的欲望,你知道水月又去泡网吧了,和那些小痞子一起,外婆一定又扔了她偷藏的烟盒打火机……就在你准备推门进房间时,一声凄厉的喊叫令他浑身一震,还没等他看清蹲在地上捂住手臂的外婆,就感到一股旋风唰地掀过,接着便是噼里啪啦的一阵巨响,和许多次一样,水月开始乱砸,但和许多次不一样的是,她拉开了酒柜门,开始一瓶瓶地往地上掼……各种色泽的酒汁汇在一处,成为一条你平生见过最丑陋的河流。

  你的第一反应是去扶外婆,但你显然低估了她,从沙发冲过来的她揪住了水月的头发,将她从满地的碎玻璃碴上碾拖到自己的卧室,后背猛地撞上门,紧接着便是水月尖厉的哭号和躯体碰撞物件的声响……打不开的,那扇门已经被反锁,你发现心脏跳得过快,倚着墙壁的身体一点点瘫下去。

  水月在床上睡了两三天没去上学,你外婆洗了一堆水月的衣物,扔掉了两箱从她房里搜捡的杂物,有漫画书、流行歌磁带、电子宠物、风行少女中的偶像明星贴画、劣质的口红指甲油……水月呢,你几乎看不见,她的饭都是外婆端进去的,你有一种惊悚的感觉,好像水月死了,突然就蒸发了,就像当年她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一样……凶手就是你外婆。难道这就是你们的宿命,需要的都不是爱你们的亲人而是可以杀掉你们的亲人?

  水月当然没有死,她很快又生龙活虎,她的水仙乐园重新复苏。这一回你外婆的态度令你生疑,她不再到处逮她了,甚至不再盯着她问这问那,但另一种控制正在悄悄萌芽。你高考结束后有一回你们一起吃午饭,你外婆罕见地在饭桌边点了一支烟,你被呛得咳嗽,懒蔫蔫拨饭的水月乜了外婆一眼,你外婆突然就把那根烟塞到水月嘴边,硬要她吸,水月的细眼猛地瞪大,像要开裂了一般,她被外婆强迫着抽起烟,尽管招式很娴熟,但你看出她的痛苦,你想起被你剪落的水仙花瓣,也许水月就在经历那种被剪的痛苦……

  就这样到了你考上大学的暑假,你感到水月和你外婆的关系正在经历一个特殊的时期,究竟是怎样的,你无法言喻。你外婆看似不管不问比当日的打骂更令水月心悸吗?当然水月是不会表露出来的,但和从前一样,她的画作暴露了她内心的挣扎。她画过一张“全家福”,中间是一个肥胖女人,头发像宝塔一样高高堆起,硕大的红嘴里夹了一只酒瓶;左边跪着个白衣少年(没有脸只有一个后脑勺),正高举着一盘腐烂的水果递在女人腰下;右边匍匐着一条美人鱼,正张嘴咬着女人的脚踝,脸上的笑容很猖狂。你以为外婆会将这幅画撕掉,但她只是淡漠地看了一眼,她花钱让水月学画画,但对她学成什么样,画了些什么都丝毫不关心。对你来说,这幅画令人产生一种异样的恐惧,那盘腐烂的水果,原来你在她心里是个腐烂的人,谁说不是呢?“腐烂在你的水仙花园,我心甘情愿。”

  水仙乐园的彻底凋敝是在水星上大一那年冬天,他有多久没回芦镇了?总之那天不知是不是有心灵感应,从早上一起床他就觉得哪儿不对劲。舍友们都早早去图书馆占座,只有他快到上课点才从宿舍往教室赶,他什么都没吃,但一点都不饿,好像他的器官都疲堕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做什么。那堂古代文学课他一直在走神,中午他在食堂草草吃了几口饭,就往图书馆钻,整个下午都在泡图书馆,浑浑噩噩地看了什么他也不知道。然后就到了黄昏,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家里的电话,他的神经顿时紧张起来,好像从早上起他就在等这个电话似的,但他没有接到,电话挂断了,无论他怎么打也没反应……

  就这样一直心神不宁,直到接到那通陌生电话,是简阿婆打来的……这个总有点神经质的洋娃娃巫婆此时一点不含糊,声音之镇静令他吃惊。她告诉他她,还有他外婆和水月都在医院,水月“出了点事”,但已经抢救过来了,他外婆受了惊吓还在昏迷……

  他确信黄昏那个电话是水月打的,他们从来不亲,可在那种时刻她还想起他,她是想让他救她吗?她真的已经拂去眼里的冷雾,撤下那盘腐烂的水果了吗?

  那是你最不愿回忆的往事,可它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尽管你无数次地自责为什么没来得及接到那通水月的电话,你还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切都逃不出命里的因果。这件事终结了水月与你外婆(甚至与你)长期的对抗,但同时也终结了水仙家族残余的温情。往后的那几年,你外婆的酗酒越来越严重,水月考上城里的美术高中住校后,简阿婆经常住到外婆家里,你拜托她让她监督外婆少喝酒,但没多久简阿婆就被养女接到了上海。你最后一次踏进那个曾经垒起彩色巨山的房间,里面空空落落,简阿婆将巨山塞进了大箱子(一箱她织的毛衣、围巾……)推到你面前。那张满是皱纹的娃娃脸第一次令你难过,尽管那上面的表情仍是欣悦的。简阿婆和你外婆是两种女人,洋娃娃巫婆可以为你编织幸福的幻觉,而你高傲的外婆赐予了你真实的人生。如果当年她对你还有水月弃之不顾呢?你根本就不需要判定她对你的想法和情感,大概从那时起,从简阿婆唠唠叨叨地劝你一定要照顾好你外婆,“把酒瓶子全部藏起来”,说着说着抹起眼泪开始,你就决定了,哪怕水仙乐园已是满目疮痍无力回天,你还是要守护,哪怕是迟到的、无用的守护。

  外婆是在水月考上艺术学院后去世的,她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与你相伴。你毕业后就回芦镇当了小学老师,一边照顾患病的外婆。水月和你们的关系一直僵冷,你也没有强求她。你摸不清外婆的想法,她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了,包括她的酒,她的酒柜上了锁,她可以呆坐在轮椅上眼巴巴地瞪着酒柜瞪一下午,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她并不显得很苍老,头发也没有全白,即使病重的日子里,每天依然要坚持化妆涂口红。

  阮贵娥留给水星的那一封长信,尽是些氤氲不清的前尘往事,他惊诧于他长年埋首账本的外婆竟也可以有如此腕力,造一部虚虚实实的传奇。女主角自然是她的宝贝独生女水仙,不,应该是玫瑰,男主角有两个,但也可以说成一个。水星不满于外婆对他生父的轻描淡写,淡得好像那人本就不存在。与此相反,“叔叔”的线条是浓密的、坚实的,好像他身上浓郁的烟草和酒精气味透过纸张都可以满溢出来。推崇强者,这就是阮贵娥的人生守则?水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那些揭露“叔叔”身份和“劣迹”的文字非但没有憎感,反而饱蘸了激情,不,那也许是所爱之物被掠抢后,对掠抢者恨至极端的敬惧?当年叔叔本有机会可以杀掉他,杀掉他们的不是吗?也许就像他干掉那个不存在的男主角一样?记忆中像要被捏碎的感觉倏地袭上来,他瘫坐在沙发上,感觉脖子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掐住,冷汗从额头汩汩而下,他发不出声音,想不出词句,只觉得自己的肌骨像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侵染了,一寸寸地,渗出发亮的黑色汁液……

  而水月,那盛绽在他体内乐园里的水仙,就是这黑色汁液的产物啊。他的身体开始打战,信纸从指间一张张滑落到地板上,好像有无数只黑蚂蚁从上面涌出,密密麻麻爬满了客厅……他跳站到酒柜旁,取了瓶威士忌出来(是他外婆最爱的牌子)猛灌。隔着酒柜玻璃他看见阮贵娥正在里面望着他,化着很粗俗的浓妆,她在笑,是一种享受解脱快感的笑……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不放过他?!他做错了什么?明明毁弃水仙乐园的,是那个人……

  他想将酒瓶往酒柜里砸,但他已经丧失了力气。他累了,真的累了。

  在过去的十几年中,水仙按期给阮贵娥的账上打钱,直到阮贵娥去世的半年前为止。

  阮贵娥主动喝令水仙断联(她在信中所云),但她还是留下了一个区号为深圳的电话号码,旁边是她的最后几个字:星星,不要怪我。

  那个号码连同那封信,都被水星锁在了箱底。为什么不销毁它们呢?这个问题时常困扰着他,他有过拿去给水月看的冲动,但那也是有限的徒劳,因为水月的踪迹几乎从这个家消弭了。她上艺术学院那几年很少回家,即便回来,两个人也是疏远得很。有那么几次他在客厅看电视,水月突然从房里出来,坐到沙发另一边,跷起二郎腿,边抽烟边和他一起看。她只穿着吊带睡裙(就像当年他生怕她将可乐洒到他的录取通知书上那会儿一样),熟满的身子令他越发心颤:眼里的冷雾不算什么,她整个人就是座神秘的冰山。当他实在忍受不了起身离开时,她会爆发出一阵大笑,整个人往沙发上一倒,将睡裙掀到大腿根,往天花板上幽幽地喷着烟圈。

  他都搞不清她什么时候毕了业,总之她搬出去了,留给他一间本属于他的,却已缠织上水仙之魂的空屋。家具和各种物什她都撇下了,包括床底下那几箱旧画。他一张张拣出来,胡乱贴满了四面墙壁,又从她的衣柜里翻出她沾惹幽香靡气的呢大衣、长风衣、丝绸裙、棉麻衬衫……满满铺了一床,他一头扎进去,将自己裹束在那堆衣物里,就像被简阿婆的彩色巨山压塌了似的。他疯狂地嗅着,嗅着她的气息,水仙的气息。

  那个清明节的夜晚,他从黑水仙的梦境中醒来,像是被一股魔力牵引着,跳下床,从自己的房间走到水月的房间,从床下拖出一只特制的大箱子,把阿蘩扶起来,又按到地板上,将自己的身子伏上去……

  阿蘩有着纯黑的素发,硕大的眼珠,饱实的胸脯,还有着几乎和真人一样的具有弹性的肌肤。

  在和阿蘩的亲爱中,他的脑海中是白天在外婆墓前的画面。水月一边抽烟一边告诉他,过段时间她要带男朋友回家给他“看看”,还说这次她是认真的,说不定会结婚。

  水月是沈芊蕾迄今为止遇见的最可怕的女人,她是这么想的,同时又对这个想法本身感到可怕。

  她认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定力面对一些往事。但就在她坐上沈乔明的那辆别克君威,一步步驶离机场之时,她才感到一颗心并未迫降,它还固执地悬置在巴黎的上空,她不过是在经历玄虚的身体位移。如果沈乔明能和她说上些什么就好了,至少还可以让她有那么一点点觉悟,她身上的发条该松一松了,这些年拧得还不够吗?

  可沈乔明什么也没说,车里放着老鹰乐队的歌,沈芊蕾坐在后座。刚刚在机场,乔明摘下墨镜与她四目相对,她惊觉她父亲竟有了些颓老的迹象。乔明的面相原偏严肃,眉骨棱凸,高鼻厚唇,亮目不见洒脱,似困囿着一股健劲蛮气,一头随性的及颈长发于气质上并无弥补,然而他的画作却是洞天别致,清逸之中裹挟烈气突奔,尽是沈芊蕾触之即退的深幽镜像。她的心中从来即是“两个乔明”,无论是作为父亲的乔明还是作为艺术家的乔明都与她有隔,她习惯了悬置其中不作声,这反而令她安全。在他们相依为命的岁月中,她一直顾念他们同是没有自由的人,他们都被分散在家里四处的同一个女人束缚住了。那女人的面相之多,形态之杂,色彩之繁令他们迷陷又痛恶。她跳芭蕾舞的剧照、粉黛轻施的生活照混杂在乔明纷叠翩然的手笔之中,宛若实音和虚符的高低跌宕,起伏升落。他们家就是她的博物馆,那一丝丝幽魂吐纳的气息细密绵长,来回交织他们的积怨,腐气也成了迷香。她向来宽容乔明的轻纵,是不是受了这迷香的蛊惑?

  年轻女人不会是乔明的仙药,她们的防腐能力都差之又差,目睹乔明反复的沉沦究竟是乐事还是痛刑?芊蕾已不再执着于此,那将乔明的爱(她应得的一份)剥得残渣不剩的剧照画像竟成了她的护身符,博物馆里容纳下的,必须只有他和她(是她是她还是她)。

  是又回到老路上了吗?乔明和她。

  沈芊蕾闭起眼,向右蜷起身子,试图逃离后视镜里乔明的视线,泪水如热浪般急涌而下。她克制不了,即便她身体里的冬天那样强劲,但她此时已是毫无畏惧。

  在这样冷暖相冲的激荡中,水月的脸仿佛黑暗中的浮雕,倏地绽现刺骨的白光……

  第一次见到这张脸,沈芊蕾还在上初中。

  水月是跟着沈乔明的那群学生一起来的,沈乔明在艺术学院的油画系任教,偶尔会带一些学生回来吃饭,他带来的学生以男生居多,引起芊蕾注意的都是那些男生带来的女孩。她对男生的兴趣不大,或者说她对画画的男生兴趣不大,她自幼被乔明辅导学画,那些男孩的脾性她早就熟惯。在他们眼里她大概就如同沈乔明饲养的宠物,白兔或是百灵,他们嘻嘻哈哈地轮流把她抱在膝上,陪她玩飞行棋和“小猫钓鱼”,但玩着玩着就撇了她,她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这个,他们越是笑得天真无羁,她就哭得越凶(她觉得自己可能是装出来的),但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因为他们从来没在她身上留心。哪怕有谁来哄哄她呢?但哄她的都是跟他们来的女孩,她们细心地给她擦眼泪,陪她继续玩游戏。乔明跟那群男孩在客厅里吞云吐雾,恰到好处地掏一把钞票,让女孩们带芊蕾“出去玩儿”。芊蕾几乎没有和陌生人同游的经验,颤颤地跟在女孩们身后,尽管她们轮流拉她的手,变着花样逗引她说笑,她仍然是木木的。久而久之女孩们大概也生厌了,一开始还陪她去儿童游乐场坐转风车,去动物园看猴子,到后来都是芊蕾挤在她们中间逛商场,蹲在地上等她们试衣服,扒在化妆品柜台面前看她们试口红。她们总是叽叽呱呱很快乐似的,但都和芊蕾没什么关系,只要一只冰淇淋蛋筒或是一个芭比娃娃就能令她服帖得无声无息,再到乔明跟前编一些谎话,她们的愿望达成得异常顺利。芊蕾呢,她仿佛知觉尽失,对她来讲,她的感受也与她们无涉,于乔明也无涉。有时在夜里梦见跳芭蕾的女人从墙上跃出,伏在她枕边,递一只温柔的胳膊供她倚靠,纤柔的手指掠进她的发丝。她的整个身体被弹拨了,韵律的热力震荡起来,一波一波的,竟让她有种抽搐的快感。当她惊醒时,枕巾总是湿漉漉的,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记得自己在梦里哭过。

  水月出现时,芊蕾正处于一个尴尬的年纪,正是对自己的“宠物”身份由觉醒到抵抗的暧昧期,乔明不会意识不到这一点,他秉持了他一贯的冷处理,很少再带学生到家里,即便是带来了,她能注意到那些学生对她的疏离。她是从“宠物”变成闲置的展物了吗?被乔明冷冷清清摆在橱窗里,隔着玻璃接受他们赏玩的目光(和乔明书房里的古董收藏品差不离了吧)。

  没有比缩进自己的卧室更好的选择了,水月主动敲她的门,倒也没有令她太惊讶,她已经在那一圈赏玩的目光中辨识出那一抹奇谲。为何那般的清绝坚冷?她从未感受过那样的冰击,那是种游离于世外的漫不经心,却又隐隐透出一股强悍的生气,带有侵略性的,那倚靠在门上的姿势亦是如此。水月的短发黑黄间杂,冰凌般垂挂着,不规则裁剪的银灰色纱衫,菱形的银色耳坠,尖窄的指甲也涂了银色,银色的尖头鞋,整个人仿佛抽象成棱角尖利的银色图形,立定在芊蕾面前。

  “那是你妈妈吗?”

  水月的第一句话就刺中了她的心。她还不知道她叫“水月”,但她那会儿已经将那个背对她的,正仰望着墙上照片的银色女人视作了一弯尖月,她肆无忌惮地就钩住了她,她再也无法抑制住心头的隐波,脱口而出了一句:“是我妈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

  水月像根本没听见似的继续环视她的屋子,突然就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以前也有这么个房间,我也在房间里画画,我喜欢把它们挂出来。”

  她以假意的镇定维持沉默,就在水月拿出香烟打火机,自顾自点烟的一瞬,那团银色的妖气出其不意地侵袭了她,那是她的幻影吗?还是她自己的幻影?是她为自己设想过的一个形象?尖利得可以戳破一切阻障,享受肆意的自由。不,那只是她对她的诱惑,那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沈芊蕾。这名字是沈老师起的吗?我叫水月,镜花水月,呵呵,这名字真是不吉利,也不知道是谁起的烂名字。”

  芊蕾咬着嘴唇,还是一言不发。水月喷出的烟雾撩过来,她想咳嗽,但忍住了。

  “沈老师真的很痴情啊,你妈妈出走这么多年,他也不结婚,是为了你吧?”

  为什么,为什么她连这个都知道?芊蕾的头脑一阵发涨,倏地站起身,水月却抢在她前面,幽幽的声音像小蛇往她耳里钻:“芊蕾,要小心外面那些女生哦……你放心,我会替你监视她们……”

  等她从晕眩中回过神,屋里只剩了她一人。客厅里的说笑声越来越大,她冲到窗前打开窗子,拼命想散去那女人留下的烟味,接着一头栽到床上,将头埋在枕头里。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愤怒也被染成了银色,像是被冰封住了,一星火气都蹿不出来。

  没有人比水月更深谙一套蛊术。她迫近了她,如此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是水月把一粒危机的种子扎在了她心底,不,应该说是她引爆了那粒种子。在她母亲随一个俄罗斯男人而去的那些年,没有女人能扛得过她家里博物馆的腐气的吧?芊蕾有这个自信,想来不过是孩子的蠢气。如果乔明哪天真的再婚,她会不会以死抗争?芊蕾为自己的念头感到恐惧,水月每出现一次,她的恐惧就加重一分,然而就是这支迷幻剂的偷袭,她无力抵抗。是水月在乔明不在家的周末突然到访,一次又一次。她不但为她开了门,还任她翻检自己的画作,这一处那一处地给意见;她在客厅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抽烟,眯着眼朝她招手;她走过去时双腿微微发颤,几乎丧失了意识般往水月的身边一歪……

  “怎么样?抽一口试试?”

  她浑身都动弹不得,只有朝向她的目光里透着哀怜、愤怨,不,也许更多的是一种充满耻感的渴求?沾着水月口液的香烟填进了她的口腔,吸进第一口的瞬间,她像是被一枚金针猛戳了一下,随即往一口幽井里坠落……坠落……她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打开,那锁在她骨血、筋脉里陈腐的结块有了松动,一股热力开始震荡,那正是梦中芭蕾舞女弹拨她的感觉……

  一阵呛咳后,水月的一只手腕压在她额前,她差点发出尖叫。那道蚯蚓似的疤痕刺醒了她,她一下弹坐起来,那只手腕落了下去,银色的烟雾包裹着银色的水月,她吐出的词句也是银色的,芊蕾的皮肤也镀上了银色的寒意。

  “知道这是怎么弄的吗?”

  直到要开口的瞬间她才发现,自己的喉舌、唇齿也凝结上了银霜,她再次被封住,被眼前这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人的魔法魇住了。静静听着水月的自述,她仿佛身陷奇谭,打动她的也许并非水月命途的曲折,也并非她们同被母亲所弃的相似,而是水月淡薄的语调,淡薄到令她心惊。

  

  水月突然朝她俯下半个身子,脸几乎贴上了芊蕾的脸,她们之间呼吸的气流也是银色的,水月的笑声像是银色细流中迸溅的白珍珠:“放心吧芊蕾,我会保护你的,你这么乖,这么好……”

  有那么一刻她突然信了她。她瘫软在她的身边,主动抢下了她没吸完的那根烟。她们就这么相拥在幽闭的客厅里,时钟的嘀嗒声顺次踩过墙上的芭蕾舞女,踩过她们的肩头。芊蕾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坐在她们对面冷笑,她在画板前举起画笔,往纸上涂抹着这具连体的银色雕塑。

  

  先是乔明和她有一次谈话,在她父亲面前,她依然保持着她固有的克制。乔明难得对她有热烈的亲昵,他将她搂在怀里,两手反复揉搓着她的手指、手掌(他也是这样对水月的?),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那些被乔明搂在怀里的女人,他是怎样施展他的柔术和吻技,将她们一一收服,是冷清的留情还是痴怨的长情?她挣脱了她父亲的怀抱,可乔明的手却怎么也挣不脱。

  “蕾蕾,只要你说一个‘不’,爸爸就听你的。”

  爸爸听你的,爸爸什么都听你的,妈妈走了,爸爸就只有蕾蕾了。

  这句话横纵交织,密密层叠,网罗了她的童年和少女时代,现在她要挣脱这张网,她要自由,像水月一样自由。可她,真的可以吗?

  时隔多年,走进她房间的银色女人突然变成了金色女人,由弯月变成了圆月。丰腴起来的水月将一头卷金发盘在头顶,系着少女风的花格发带,一袭绣满向日葵的丝绸连衣裙,耳坠是金灿灿的两颗星。她站在芊蕾母亲的照片下抽烟,芊蕾几乎产生了错觉,及至她转过身,落地的穿衣镜里同时映照出她俩的身影,她才猛地察觉到时光的挪移只是一瞬间的事,她们立在此时此地,同时在过去时空的彼时彼地,此时即当年,当日即现景,她们在镜中任意穿越,只为得个确定的立身之处。如果她有理由怪罪她,那么怪罪的是多年前的银色女人,还是这些流转的时光里银色至金色的过渡?而那怪罪她的,就是此刻的她,分明的沈芊蕾吗?她连自己都不能辨识分明,如何确认“怪罪”的分明?

  “星期天你爸要和我回一趟芦镇,你也去吧芊蕾,去见见我哥哥。”

  震荡在芊蕾脑中的回音渐渐淡去,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放眼望去,远处雨幕中的楼群全都朝她倾斜过来,如同平平仄仄的诗句乱横交错,利箭一般直戳她的胸口。她没有躲闪,任凭它们穿心而过,又嗖嗖嗖地一根根射中墙上的芭蕾舞女……向日葵在雨里凋零了吗?她伸展开双臂,昂头朝天,闭起双眼的瞬间,她的身体慢慢绽放,如同千万朵纤柔的水仙。

  离见面的时间还有半个多钟头,芦镇新开的一家咖啡店靠窗的西角,坐着正在发怔的水星。他面前摆着的黑咖啡已经凉透,右手边摆着一本摊开的书,被手机压着书角。

  要来了,她就要来了。

  你慌神了吗?忐忑了吗?都这个时候了,还强装什么镇定?你就是慌了,你根本就不该来,不该回那条短信……她和你没有关系了,早就没有关系了……

  钩住咖啡杯把手的手指微颤了一下,还来得及,现在走还来得及……你就找个借口说改日再见……不,不如不见,不见了……永远不见了……

  先是阿蘩,接着是外婆,然后是水月,现在是她……

  还记得你黑水仙的梦境吗?

  黑水仙一去不返,白水仙里的阿蘩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金水仙,华兹华斯吟咏的金水仙,那在他心灵中闪现的,孤独之中的福祉。然而他羞于与她共舞,他是被黑水仙浸染过的,带了一身愚莽的毒气,他不想害她,他只想为她复建一个水仙乐园,哪怕是虚假的也好,哪怕下一秒就会脆弱到崩毁……

  你们在一种颇为尴尬的情景下相见。那还是几年前,清明节水月突然现身,和你去给外婆上坟。她那时的神色,除了一贯的傲冷,还平添了几分狡意。你是懒得深究的,但从她口中说出“结婚”这样的词,还是令你吃惊不小。你开始以为她只是刺你,直到你接到她正式告知你要带对方来见你的电话(她用那样一种近似威胁的口气让你别乱讲话),你的坏情绪立即暴涨。除了频繁地求助床下的阿蘩,你还开了许久未开的酒柜,酩酊中你恍若又看见酒柜里侧站着外婆,只是她不再如之前那样浓妆艳抹,也没有笑。她的形容枯槁,是真真的残年老妪,她也不再用她人生最后时光里那种冷漠的眼神看你,她成了老去的阿蘩,注目你的是老兽般慈悲的纯野。你还能做什么呢?什么也不能。

  你预想中的冷场并没有发生,沈乔明,水月带回来的美术教授,是个个性随和,颇为健谈的人。你不知道他是不是事先做了准备,开场就和你大聊文学,从波德莱尔的《恶之花》聊到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又扯了一大堆画家和诗人的八卦,接着就开始吹水月给他看了你的小说,他觉得不比国内某某作家写得差……如果不是水月的冷眼时时闪现,你几乎要把他当成同道中人,而实际上你根本没在意你们都谈了些什么,做了什么戏,你的注意力完全被另一个人吸引:那不声不响坐在水月对面玩指甲的女孩。沈乔明喊她“蕾蕾”,向你正式介绍他的女儿。女孩穿得异常素雅,和那日七彩斑斓的水月完全风格迥异。比起她的相貌,更吸引你(甚至令你隐隐不安)的是她的气质,简直像阿蘩和水月的糅杂,纯净的清朗里浮荡了一层幽暗的杂质,这杂质令她乖巧的表象变得立体,折射出另一个复杂的剖面,而她能够随意调度、瞬间切换,以至于你被你捕捉到的一堆细节乱麻般网住,不得不在花蕾般层叠的魔术前乖乖投降。

  她在恨着水月。你紧紧揪住了魔术中露出的一根花蕊,那是不是她故意的?你已经默许了她对你暗窥的反击,你们很快心照不宣。在你带他们参观你的书房时,沈乔明出去接了个电话,水月正在阳台抽闷烟,你的右手突然被撞了一下,继而被硬塞了一个小纸团,你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那个轻柔果决的声音。

  “别回头。”

  你立着没动,迅速地将纸团塞进裤口袋,沈乔明已经迈进屋来,说是时间不早要告辞。那女孩轻烟一般从你身后飘出房间,你的右手掌在裤侧磨了又磨,说要下楼送他们(你自己都吃了一惊),如果不是水月那一句懒懒的“得了”惊醒你,你不知道自己还要有多少失态之举。总之沈乔明来去得很有面子,水月成功将了你一军,你很荒谬地服了软,站在楼道的阳台上俯瞰他们上了那辆别克君威,那女孩上车前头微微昂了昂,但根本不是朝着你的方向。她也许只是在躲一只飞虫。你掉过脸去,右手拽出了那个纸团,打开来,上面是一个电话号码,那十一个阿拉伯数字立马像黑色花瓣扑跃而起,你浑身打了个激灵。

  黑水仙,这会是黑水仙的预告吗?

  两个动机不纯的人,他和她,私下在芦镇见了第一面。

  他没想到女孩的态度会如此直接(但他也没什么可讶异的),女孩化了比上次浓媚多的妆容,衣着打扮也成熟得拙劣,这显然都是她的有意为之,包括在他面前悠哉地点烟,但这些并不招惹他的反感,潜意识里他觉得他们是一路人,他们做不出出格的事,可心里已经背叛了自己几千回。他们的变奏顶多只是几个矫饰的颤音,但就这几个颤音,就足够让他们煎熬一阵了。

  “你不想你妹妹和我爸好,是不是?”

  “沈小姐……”

  “叫我芊蕾。”

  “芊蕾,这些大人们的事……”

  “我不是大人吗?”

  “我是说……”他苦笑着端起咖啡杯,还是喝不下去,“我就是不想,也没用,我妹妹那个人……”

  “你恨她吧?”女孩的眉毛高高挑起,指间夹着的香烟送到粉艳的唇边,喷出一口稀薄的烟雾,“我听说过你们的事,水月全告诉我了。”

  “你呢?你对她,怎么想?”他勉强发出了反攻。

  “我怎么想?”女孩的笑里尽是冷讽,“你怎么想的,我就怎么想。水星大哥,你就不想……做点什么?”

  水星大哥。一个新的称谓,他还没有适应。他耸了耸肩:“你想我做什么?劝说我妹妹?我怕是……”

  “谁要你劝。”女孩将一截烟蒂狠摁在烟灰缸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水星大哥,你还不明白吗?”

  女孩的右手搭上他的左手背,他猛地一抽,碰倒了咖啡杯,褐色的汁液湿了桌布,他赶紧让开了桌子,一边喊服务生。

  他的心跳骤然加速,对面的女孩又叼上一根烟,打火机拿在手里啪嗒啪嗒地响,却迟迟不去点燃。他们的视线在服务生起伏的背脊上下错乱交织,碰撞,火速分开又火速黏起。逃不掉了,他是逃不掉了。那支香烟被点燃的一瞬,那压制在他心头的火种也瞬间被点燃,他们对彼此都露出最无邪最正经最具想象力的笑容。

  如果时间永远定格在那一瞬呢?

  那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他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他们动机的无罪。他们不过都是想留住自己的亲人,尽管这里面充斥着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也许还有一丝扭曲的成分。说到底,这都是他们自私,这么看来他们也还是有罪的。但那两个人,让他们备受痛苦的那两个人,就是清白无辜的了吗?

  因为他们都害怕失去,害怕失去他们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了的。因为他们都曾经失去过,失去过他们执意令自己坚信他们并没有失去的。

  他们本计划时机成熟,就在那两个人面前反戈一击。然而“时机”成熟得太过,汁液满溢得太汹,当他们意识到他们已经手牵手陷入了他们自掘的泥潭,坠入了他们自拓的深渊,一切都已为时过晚。他不是没有想过收手的,可沈芊蕾,这个重燃起他生活渴欲和自信的女孩,这个在幽深的思虑和苦痛中蜕变的精灵,又如水仙般缠住了他。这次不是黑水仙,也不是他奢望的纯白,而是一片璨金,一种在烈焰中焦灼过、重新焕发生机的热烈。

  大多数时候他们在市里见面,水星重新回到母校,身边走着年轻的沈芊蕾,令他产生时光倒流的错觉。教学楼、图书馆、食堂、宿舍楼、田径场、篮球场,后山的“情人坡”……并未有多少变动重组,只是切换了时空之所,他立在当初接到水月电话的楼道栏杆旁,向芊蕾倾诉痛苦的往事,完全是下意识的,芊蕾默不作声,于是他的独幕剧上演得愈来愈频繁,到最后他甚至忘记了芊蕾的存在,好像只是被一个影子逼迫着回忆,一发不可收拾。

  做戏就要全套,芊蕾带他去见她的女友们,一丛丛色泽缤纷的水仙,将他拥簇其中,他体验到久违的快感,不会有黑水仙的,这里,他是恢复身份的园丁。他请她们吃饭、畅饮、K 歌,芊蕾总是静静地在一旁观望抽烟,他是被监视住了吗?监视就监视吧,反正他们现在已经捆在了一起,这就是一笔交易,真的是吗?他们第一次肢体接触也是在那些女孩面前,芊蕾紧紧挽着他的胳膊,他感受到她躯体的热度。那天他喝多了,但还没到醉的程度,他们去大学城附近的影城看夜场电影,朦朦胧胧中她的头挨过来,他的手在他思考之前抵达了她的大腿,丝袜柔滑的触感,和他抚爱床下的阿蘩时迥异的冲动……在他意识到他的逾越之时他们的双唇已然重合,他的脖颈被她箍牢……对他们是被捆住了,这就是交易,他们会赢的,会赢过他们体内的魔鬼。

  芊蕾带他回了家,他坐在水月曾经躺过的沙发上,芊蕾的头枕住他的膝,客厅墙壁上跳芭蕾的女人像是要一个个蹦出来,将他们踩翻在地……芊蕾和他说着她母亲的出走,说着水月的降临,水月的计谋,水月的可怕……他的手插进她的发,似乎那倾诉着的人是他自己……也许她并没有那么恨水月?水月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又是在做什么?水月和乔明在一起会毁了他们的幸福?那他们在一起是为了毁了水月和乔明的幸福?

  “他们去旅游了,在日本。”

  他感到膝盖湿了,他弯腰扶她起来,她赖着不动,他干脆也赖下去,他们拥抱着瘫在地板上。这不是阿蘩,不是阿蘩,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闭眼偏离在芊蕾的耳侧……芊蕾像是睡去了,睡去了……

  他想回避芊蕾,尽管这回避令他痛苦。他不能阻止自己与她相见。她不是黑水仙,她不会是黑水仙,她是照耀他的金色,将他从黑暗阴郁不能见天日的地堡里牵出……哪怕是他们共同复仇,也是雄壮的。他希望他外婆看到现在的自己,他是强者,他就要成为掌控他人命运的强者,他的血脉里也有“叔叔”的一份,外婆的一份……

  “该和他们摊牌了。”

  还记得吗?还记得她当时的神情吗?你得承认那是你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之一,尽管那天的阳光灿烂到不行。你们坐在书店的咖啡区,芊蕾面前摊了一本波伏娃的《第二性》,你的面前是一本雷蒙德·钱德勒的《漫长的告别》。你突然有一种解脱了的虚幻感,但瞬间袭上的,是莫名的惶恐、疑惧,和一种毫无防备就被从温水中拈出狠烫一番的羞耻感。

  “水星大哥,我是不是很坏?”芊蕾两手托腮,朝你面前挪了挪身子,她是在笑着,可眼里有星点泪光。

  “芊蕾……我们……我们……”

  “我们结束了吗?”

  你的手指猛地划过书页,被划了一道口子,渗出几粒血珠。

  “很快就会结束了水星大哥。”她立身得迅速果决,将那本《第二性》拿在手里,她走过你身边时,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你的肩膀,你很想攥住,紧紧攥住,像要捏碎她的骨头一样。

  但你放她过去了,很自然地过去。

  几天后你接到了电话,是水月打来的。

  “你和沈芊蕾是什么关系?”

  你沉默不语。

  “我说,你他妈的和沈芊蕾是什么关系?你们什么时候搞上的?”

  你沉默不语。

  “水星,我X你妈!”

  这是她最后一句话,一句脏话,你母亲也是她母亲。

  你太快乐了那天,极度快乐到极度悲哀,快乐到你骑在阿蘩身上飘飘欲仙,心碎至极。

  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十几分钟。

  沈芊蕾还没有到。

  水月走了好几年,没有给他任何留言。一天他下班后回家,发现房门被撬,家里被翻了个稀烂。能被翻的现金都被翻了,水月原来的房间橱柜里的衣物全没了,床底下纸箱里的那些旧画(他后来从墙上揭下来的)被撕得粉碎,雪花片一样铺了一房间。充气娃娃阿蘩的身躯底下,铺着一张硕大的水彩画,画的是一丛丛的水仙,嫩白、嫩黄和鲜绿的混合,她们妖娆的腰肢交缠着,仿佛吸走了阿蘩的魂灵般闪烁着精灵的面孔,晃得他头晕目眩目眩神迷……几乎像要被那张画吞吃了一般……

  还有那个外婆的酒柜,里面的酒瓶都空了,有一半砸碎在地上,玻璃碴晶莹透亮,像无数只眼睛漂浮在金褐色的河流中,眨巴着望着他,几乎要将他吞噬掉。

  沈乔明的电话如约而至,约他在艺术学院后街的咖啡馆见面。沈乔明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颓唐、疲倦,衣冠不整,最赫目的是他的光头,好像原先被长发覆盖着的那些缺口和伤疤都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尽管肉眼看不见,但水星能感觉得到,那是被什么不净的耻辱腌渍的痛感,连带着神经被麻木后痴绝的无望。

  沈乔明问他知不知道水月的去向,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果决地摇了头。外婆房间里的那只樟木箱被撬了,外婆留给他的信不翼而飞,他明明可以有一些揣测,可他什么也不愿揣测,那个号码早就无效了,至于那封信,他本可以早点处理掉的……他期待中的,沈乔明对他的动怒并没有发生。一个恐怖的念头凸现在他的脑海,那就是沈乔明也许根本就不知晓他和沈芊蕾的事?但这怎么可能呢?他们的戏还做得不够足?水月竟然会沉默?

  沈乔明接下来和他的谈话让他更加确信了这一点:那就是沈乔明不知道。是真的吗?他看他的眼神,他诡异的苦笑,还有那混乱又无聊的对沈芊蕾心存愧疚的表达,与水月往事的追溯……总之,他嗅到了一丝随时会爆发崩毁的危险,于是他决定先撤为上。直到他出了咖啡馆,他仍能感觉到沈乔明的凝视在追击着他,一种冷静无声的攻击,却好像总是偏离的目标,是无心还是有意,他已无暇顾及……等到他狼狈地回到家中,四肢瘫软地陷在沙发里,他拿起手机的手还在不停地颤抖。

  他拨了沈芊蕾的电话,但没有人接。

  她会随着水月一起蒸发掉吗?

  你没有再找过沈芊蕾,直到有一天你拨她的电话已经成了空号,这很好,很好,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你听说她出了国。

  你将咖啡一气喝完,抬腕看了看表,将面前的那本小说合上,封面上写着“黑水仙”,那是你两年前出的书。

  她回来了,她告诉你她要来找你,可她不会来,她怎么可能来呢?

  你将书夹在腋下,快步走到咖啡店的玻璃门前,就在你推门而出的一刻,你见到了铺展在天空上方的一丛巨大的水仙,她们朝你张开硕大的花瓣,先是洁白,继而金黄,直至成了墨汁一般浓稠的黑,比黑夜更黑的黑,浸染到浅蓝的天色里,成了一片幽蓝之海……你很快就要被卷袭了,你渴望沉溺其中,带着你的黑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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