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于乐去世了。两个月以来,他一直都在住院,因为骨折。可就在出院的当天下午,更确切地说,他从医院出来,推开家门的那一刻,突发脑溢血,不治而亡。大家都说,他守着个医院,那么长时间,都不脑溢血,刚一离开,还没进家门就脑溢血了,寸劲儿不寸劲儿,这摆明了老天就是要跟他过不去。
老天跟我的叔叔过不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就说举行遗体告别的那一天,明明预报的是多云,可一大早就开始下大雨。等人们踩着泥浆,撑着被雨点打得歪歪斜斜的伞,走向殡仪馆时,却找不到属于叔叔的告别厅。叔叔在天上,等着大家像没头的苍蝇兜够几个圈子之后,才悄没生息地指示大家,门厅前白报纸上那个叫作“王乐”的人正是叔叔。人们一边叹息着,一边走进王乐的遗体告别厅,跟叔叔来最后告个别。叔叔躺在花丛里,像个小朋友一样,喜气洋洋地打着红脸蛋儿,深蓝色的中山装,在长长的胳膊和腿上高高地吊着。叔叔闭着眼睛,乖乖地听着活人们的抒情:“人生自古谁无死,只恨苍天妒英才。曾经乐观的、坚强的、对生命和事业充满无限激情的他,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叔叔似笑非笑,唯一一次没有中间插嘴,没有挣扎着打断别人的话头。
若说叔叔是乐观的、坚强的、无限激情的,凡是熟悉叔叔的人听了都会点头。他是个好脾气的人,可也曾经心怀怨恨,那个人远在十九世纪的法国,按理说跟叔叔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可那个叫作莫泊桑的作家,写了一篇叫作《我的叔叔于勒》的小说,被收录在中国高中语文课本中,从此,一代代接受过高中教育的孩子,都知道那个叫作于勒的穷鬼,不敢和亲戚相认,可怜巴巴缩在船上给人家用刀子撬牡蛎。我的叔叔无论走在中国哪一片土地上,都会有人不怀好意地看着他的名字,说“我的叔叔于勒”。
当然,只有我叫于乐叔叔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爸爸只有他这么一个弟弟,而我又是爸爸唯一的孩子。爸爸爱吃,叔叔爱钱,以前每次逢年过节,爷爷都会给他们几块糖和一点点零花钱。爷爷一走开,叔叔就开始和爸爸做生意了。结果就是糖都到了爸爸嘴里,而叔叔把所有的钱都藏了起来。可这事发展到最后就变成了,连叔叔手里辛苦攒的一点点钱,都被奶奶最后要出来贴补家用了。因为家里总是揭不开锅。照我们常人来看,爸爸及时行乐,吃到了糖,而深谋远虑的叔叔,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叔叔自己却不这么看,在那一张张被摞成一小沓的小毛票里,他找到了成就感。他说,那种感觉,就是说了别人也不知道。
别人知道的是,叔叔初中一毕业就上了技校。叔叔本来想拿一个跟钱有关的饭碗,比如当个银行会计什么的。可在技校里叔叔学的却是烹饪,跟饭碗倒是挺近,但距离叔叔的理想远了点。叔叔的理想虽然破灭了,但是就像以后的很多次那样,叔叔觉得,自己的理想完全可以像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叔叔的新理想是做一个好厨子。叔叔一边用自己瘦弱的肩膀奋力颠着大勺,一边把助学金压在褥子底下,一张一张攒起来。新旧理想在叔叔这里和平相处,相安无事。当叔叔把国营大食堂里的菜基本炒明白的时候,叔叔该毕业,走向工作岗位了。在那个物资还比较匮乏的时代,当个厨子是个美差,能那么近距离接触到广大人民群众垂涎三尺的食物,是多么幸运的事。可是有个厨子却把这份幸运变成了一件不幸的事情。据爸爸讲,在贫困年月,有一次上级来检查,大家奋力搜寻,才为领导找来十颗鸡蛋。厨子拿着这些久违而金贵的鸡蛋,激动得不知怎么才好。当蛋液在油里化开,香气带着一飞冲天的气势,从锅里蹿出来。厨子手抖了,为自己,为生活,为每一个好久都没有吃过鸡蛋的人,然后厨师颤抖着,直接用铲子把金黄的蛋饼送上了天。那天,没有人真正尝到炒鸡蛋的滋味。尝到滋味的是一条在灶台前打转的狗。叔叔眼看着就要成为靠近那些鸡蛋的幸运儿了,可惜,命运这次又拐了一个小弯。叔叔被分到了皮革厂,鸡蛋的香味再也不用提了,有的只是动物皮毛上散发的尸身腐烂的味道。叔叔什么抱怨的话都没有说,他每天高高兴兴的,穿过那些刚刚从动物尸体上取下来的皮子,慢慢走到车皮子的机器前。在工厂里,叔叔除了能吃饱饭,还能攒点钱,再就是每到过年的时候,给家里人带回去几副皮手套。那年月,天气冷得厉害,能有一副实打实的皮子手套,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儿。
叔叔就是那个要在冬天里把幸运带给大家的人。他细心谨慎,见缝插针,总能在工厂的计划外给自己弄几副皮手套。经过叔叔的不懈努力,连关系最远的亲戚都有皮手套可以戴的时候,叔叔的幸运就要来了。仪表堂堂的叔叔终于用一沓厚厚的皮手套征服了自己的舅舅,舅舅目光长远,从那些皮糙毛厚的手套上,看到了一个有为青年灿烂的未来,于是愿意把女儿小珍嫁过去。有人会说,这不乱套了,这不是近亲结婚嘛。但在我们那个庞大的家族里,所有的事绕来绕去,都会从有利合理的洞口绕出来。这次也不例外。叔叔其实并不是他舅舅的亲外甥,因为从血缘上讲,叔叔并不是奶奶的亲生儿子。当年爸爸曾经是有个弟弟,可那个孩子活到两岁就夭折了。奶奶伤心欲绝,觉得人生这个坎怎么也迈不过去了。帮助她重拾人生希望的就是我的叔叔于乐,那时他还不到一岁,是爷爷表弟家的孩子。那年月养孩子是件很费钱的事,亲戚之间互相帮助过继个孩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就这样,于乐叔叔登堂入室,正式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先是手套,再是表妹,叔叔于乐的幸福人生就这样开始了。
在叔叔结婚的前几天,那些他辛苦攒下来的钢镚毛票沉不住气了,纷纷从各个难以想象的角落里跳出来,争先恐后地要给叔叔的人生锦上添花。它们摇身一变,变成喜房里的大衣柜,花床单,红脸盆,还变成叔叔作为当代有为青年的最好证明。可叔叔的幸福总是会多一些曲折。按理说,叔叔的婚礼最不会有曲折,新娘是表妹,亲家是姐弟,别人家有可能在婚礼上出现的各种干戈,在叔叔这里提前都化成玉帛了。可是生活总有些神来之笔,意外之灾,从而让每个平凡的人生都有了跌宕起伏。叔叔的跌宕人生就是从一双红皮鞋开始的。当这双通体鲜红的女式皮鞋递到叔叔手里的时候,叔叔只是用手掂了掂,连鞋里皮子的毛边都没有看,就知道这是一双假皮鞋。叔叔的专业眼光,成为他杀价的杀手锏,他软硬兼施,不动声色,将这双送给新娘子穿的喜鞋砍成了三折。这双鞋真给叔叔争气,穿在了新娘子脚上,光灿灿的红。新娘子亭亭玉立地站着,一次都没有崴脚。直到戏耍新娘的人按照习俗抢走这双鞋,其中一只被恶作剧似的扔到房顶的时候,它才迫不得已露了馅儿。鞋跟断了,就在婚礼当天,还有比这更不吉利的吗?奶奶手里拿着这双断了鞋跟的喜鞋,一眼看到了叔叔几十年后布满阴霾的人生。奶奶白着脸,缝好了鞋跟,她不知道不远处,那个让她操碎了心的小儿子,揣的心思却跟她大异其趣。叔叔以精明的头脑,飞快地算出了自己的损失,并且由衷地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要是花全价买了这双鞋,或者买的是一双真皮鞋,他现在该有多亏啊。这样想着,他就带着早有先见之明的神气跟奶奶说:“我早就知道它不是真皮。”奶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天,我们刚从殡仪馆出来,叔叔的儿子于小,就是我的堂弟,带着同样的先见之明对我说:“我早就知道我老爸得出事,就他天天那么折腾,能不得脑溢血嘛。”叔叔到老的时候,折腾不动了,再加上常年的风湿性关节炎,就窝在家里专心给于小带孩子。等孩子能送幼儿园了,叔叔又闲不住了。叔叔就想能不能再干点啥挣个菜钱。于是在楼下,叔叔铺开一块布,这块布上包罗万象,出现过鞋垫、鸡蛋、水果、玩具,甚至还别开生面地出现过艾蒿和蝈蝈。叔叔坐在那里,慢慢点上一根烟,然后看着毛票钢镚在盒子里一点点多起来。等叔叔在心里把这些针头线脑的价格反复算过好几遍的时候,叔叔就开始看广场上的人跳舞了。很快,叔叔的眼睛就粘在了一个什么人身上。那是一个窈窕的身影。秧歌扭得好看,大红手绢在她手上就像活了一样。后来叔叔才知道,跳舞的这些人都在一个临时的舞蹈队里。每逢店家开业,他们就披红戴绿,给人家放礼炮,擂响鼓,扭秧歌,图个吉利喜庆。第二天傍晚,那块会跳舞的手绢,就到了叔叔手里,一个叫作秀兰阿姨的女人,在旁边微笑着,做现场指导。夏天的夜晚凉风阵阵,吹得人像喝醉酒了一样。叔叔也像喝了酒一样,踉踉跄跄地到处追那块不听话的手绢。当叔叔停下来喘气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多长时间他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个时候连夏天都过去一半了,可叔叔却隐隐感觉到了春天。
在新开业的礼炮中,叔叔奋力地擂着鼓,就像一个重新焕发了青春的男人。然后音乐响起来,在跳舞的方阵里,叔叔站在秀兰阿姨的对面,舞起了红手绢。
当红手绢也要停下来的时候,庆典就该彻底结束了。那天,是为小区旁边的一家米线店开业庆祝。中午很热,大家收拾好各自的东西准备回去。叔叔突然想对秀兰阿姨说点什么,他动了动嘴,终于说:“你等等,我去去就来。”等叔叔回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两个冰激凌。叔叔把冰激凌递过去,秀兰阿姨说谢谢。叔叔觉得冰激凌吃得有点快,他好像还有好多话都没有说。叔叔陪着秀兰阿姨站在了树下,叔叔觉得今天自己特别不想回家。不远处小店里唱着那英王菲的《相约九八》,叔叔的心被那靡靡之音搅得七荤八素的。他觉着手和胳膊都不听使唤了,现在它们自作主张地撑在秀兰阿姨背靠的树干上,叔叔还发现自己有一只手跑到了秀兰的头发上,那里停着树上掉下来的一片叶子。没等叔叔想好怎么处置这片叶子,就听到“啪”的一声,然后秀兰阿姨捂着脸要哭的样子。叔叔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他揪住了面前这个红着脸、瞪着眼的小个子男人。
“谁让你动手打人的?”
“你不知道我是她什么人吧?”
“是什么人,也不能动手打人。”
“你是她什么人?管这么多?”
“我是她什么人,跟你有关系吗?”
“怎么没有关系啊,我是她老公。”
“我跟你没有关系,我是她朋友。”
“是朋友,你就能把手放在她头上啊!”
秀兰阿姨听不下去,拉着自己的老公说:“回家,回家,喝二两猫尿就放不下你了。”
男人把手甩开,转向女人,“每天打扮得浪不溜丢的,找着野汉子了呗。”
叔叔挡在女人前面,“老弟,嘴能干净点不?”
小个子有点被激怒了,“谁是你老弟?行,你是我哥,老哥你人老心不老啊。”
叔叔回过头对女人说:“你先回家,我跟老弟好好聊聊,看来他有点误会。”
小个子趁叔叔分神,一拳打了过去,“我都做乌龟了,我还误会?”
叔叔也急了,心说要是再不还手,倒真显着自己理亏,索性理直气壮地打一架,说不定这黑锅就不用背了。叔叔一旦打定主意,拳头就不含糊了。小个子实实在在挨了一拳,酒也醒了大半,看着叔叔也不是什么善茬,觉着自己再闹下去,说不定赔了夫人还折兵。可现在就是他想打道回府也难了,因为叔叔拽着他的衣领子,不依不饶地要证明自己人正不怕影子斜。小个子费了好大的力,才让叔叔松开他的衣领子。他向后退两步,转身就走,可嘴还在逞强,不断嚷着让叔叔等着。叔叔已经等不及了,小个子感觉到有一股风从后边扑过来,一闪身,叔叔就从林荫道旁的石头台阶上滚下去了。
叔叔躺在病床上,小部分时间在打量自己的腿,大部分时间则在深沉地思考。叔叔觉得这条腿名义上还是自己的,但实际上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因为白石膏让它不再听叔叔的使唤了。既然叔叔失去了支配权,那从本质上来讲,它就事实上不属于叔叔了,至少在这段时间是这样。那么秀兰阿姨和小个子男人的关系不也是这样吗?名义上,秀兰阿姨属于小个子,但秀兰阿姨打扮、跳舞和叔叔一起吃冰激凌,哪一样是小个子喜欢让她做的?是不是可以得出结论,秀兰阿姨在实质上已经不属于小个子了,那么她属于谁呢?叔叔越想越激动。看来,粉碎性骨折并没有击垮叔叔,相反,却把他从形而下的物质层次,一跃上升到可以进行名实之辨的精神层次了。叔叔有了高屋建瓴的精神资本之后,就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病房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给了叔叔思辨的机会。比如叔叔会自告奋勇给一个大龄剩女的妈妈排忧解难,叔叔说:“一个女孩子挺大了,还没有找人家。表面看来这个事儿吧挺愁人的。但你想想,实际上也是一个好事。你说她将来找个二婚,人家有房子有车有孩子,她不就一步到位了嘛。她就是一辈子嫁不出去,那也好啊,自己挣钱自己花。多少女人结婚、离婚、产后抑郁、婆媳不和、老公出轨,你姑娘都没有这些破事了,一辈子开心到老。”就连中午病房里要不要拉窗帘,叔叔都有话要说:“窗帘一拉,表面上我们大家凉快了,实质上我们损失很大,阳光可以促进钙吸收,你说为了贪凉连钙都不要了,这不是因小失大吗?”叔叔有了话语自信之后,就特别爱打断别人的话,到处插嘴。我在病房里就亲眼看见,一对小情侣因为中午不知道吃啥发生口角时,叔叔插进来,用表面和实质的二分法直陈利弊,不到一分钟,小两口就意见统一、和好如初了。当然叔叔插嘴也有讨人嫌的时候,比如病房里两老姐妹刚要说说体己话,叔叔心痒痒地就想表现,他刚一插嘴,老姐姐不干了,老姐姐说咸吃萝卜淡操心,哪儿凉快去哪儿待着。除了这些小小的意外,总体来说,本该死水一潭的医院生活,却在叔叔的深沉思考和摇唇鼓舌间过得风生水起。就这样,叔叔身边开始聚拢了一些闲人,有等着护士给例行检查的,有看亲戚好友的,再不然就是躺床上时间太长下来活动筋骨的,年龄都和叔叔差不多。他们穿过走廊,来到叔叔身旁,为的就是叔叔话头多,又好插嘴,打发时间容易些。叔叔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时候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反正,后来是叔叔一声不吭地听着,那个人滔滔不绝地在说:“人这一辈子啊,不知道哪天会发生什么。”叔叔点头。那个人说:“您看您,不小心把腿摔折了,除了社保报销的那部分费用,是不是您得自己花钱看病呀。”叔叔点头。那个人说:“人万一哪天突然走了,是不是应当给活人留点什么?念想都是虚的,钱才是真的。”这一次,叔叔没有急着点头,当然他也没有摇头,他只是想这人说得对啊,要是人突然遭了横祸,能有份保险,这样活着的人就不会只剩下痛苦了。
叔叔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是因为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温温婉婉的,话不多,见了人总是笑笑,没说两句话头就低下来了。介绍人出去了那么长时间,她和叔叔就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叔叔问她喝水吗?她说不喝。另一句是叔叔问她嫌不嫌自己带了个孩子?她说挺好。她就这样成了叔叔的第二任妻子。过上日子了,叔叔才知道,她是一个丢了魂的女人。她有一个叔叔进不去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她的孩子,刚刚十三岁,溺水而死,有她因丧子而失败的婚姻。叔叔想总有一天她会抬起头来看到叔叔给她的新生活。有一天她终于抬起头来,说:“我需要些钱。”叔叔把钱递给她的时候,心想这是个好兆头,因为她终于肯看看周围的世界了。可让叔叔没想到的是,这个柔柔弱弱的女人给自己搭了一个新世界,那里有纸做的房子纸做的马,纸做的汽车纸做的丫鬟,纸的电视洗衣机还有纸的书包和课本。当火焰呼啸着进入这个古今杂糅的纸世界时,叔叔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的泪水,它就裹在她的眼睛里,闪闪烁烁的,不肯落入现实的世界里。叔叔想这一切终于快结束了。可很快,他失望地发现,女人开始用纸做衬衫,做围巾,做手套,做鞋子了。当她苍白着脸,在同样白的世界里出出进进时,叔叔就觉得恍惚,自己仿佛也轻飘飘的,要追随着她,从这个世界飞离出去。叔叔开始控制家里所有的钱,因为他不想再看到白的纸进来。有一天,叔叔无意听到她跟邻居们聊天,她慢声细语地说,她例假来了的时候,买个卫生纸的钱都得跟叔叔要。她脸上带着无奈的笑,让人看不出真假,叔叔就知道这个婚是离定了。
叔叔在跟表妹刚结婚时,也提过一次离婚。不过他不是跟表妹提的,他是跟皮革厂的厂长提的。那是在厂里有了新的招工指标之后,叔叔来到厂长办公室,哭丧着脸,让自己小半个屁股轻轻地搭在沙发沿上。叔叔说:“厂长,我现在真的没法活了。您要是觉得我这个老职工,这么多年来给厂里多多少少出过力,您就救救我。”厂长就说:“别要死要活的,有话好好说。”叔叔把屁股往里靠了靠,带着哭腔说:“家里就我一个人上班,除了养小家还要接济我爹我娘那个大家。”厂长点点头,点了一根烟。叔叔把声音稳了稳,继续说:“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刚娶了的媳妇都回娘家了。谁嫁人都想过好日子,可她跟上我,有一顿没一顿的,我就跟她说咱俩离婚吧。”叔叔停下话头,等厂长叹气,功夫不负有心人,厂长在叔叔说下一句话之前终于叹了口气。叔叔就继续说:“我娘一听说我要离婚,就喊着要上吊,她说她不能再活着拖累小的了,她早晚反正都得死。”叔叔顿了顿,特意拿眼睛盯着厂长看,然后问:“您说,我娘要是死了,我还能活吗?”这回厂长没有叹气,他起身把烟灰缸拿了过来,把烟灰磕在里面,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下周你让她过来参加招工考试吧。”
叔叔能把表妹办到皮革厂工作,这是舅爷多少年前就能看见的事。他得意地偷偷跟闺女说:“我没看错吧?”然而他转过头来,对叔叔说的却是另外一番话:“小子,我家闺女嫁给你真的没图过什么。这回她有工作了,功劳呀你也不能都要,要说也是我闺女有福气,正赶上有指标。”叔叔赶忙附和说:“是,是,是,还是小珍有福气。”然后舅爷把手放在叔叔肩膀上,充满期待地说:“咱们就让好事成双,赶快生个胖小子吧。”为了这个暂时还不存在的胖小子,皮手套给亲戚们带来的幸福生活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小皮坎肩,小皮裤,小皮袜套,在叔叔的家里,一件接着一件庄严出品了。当胖小子的小皮衣被攒到五套的时候,奶奶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老实说,那双掉了鞋跟的红皮鞋,一直像个幽灵似的隔三岔五就来看看她,搅得她心神不宁。奶奶说他们得到医院看看了,她都眼巴巴等了两年了。很快,叔叔又开始送皮手套了,这回送的是医院不孕不育科的医生。等手套送出去两厚沓的时候,一年过去了,婶婶终于怀上了。那只鞋子好像彻底失踪了,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到胖小子出生的时候,全家人都为叔叔高兴。可叔叔高兴了没多久,就开始犯愁了。因为他想到了孩子的名字。他的名字就是前车之鉴。要说爷爷起名时,也是往好了想啊,让他天天乐乐呵呵的,谁能想到会让一个外国人钻了空子。所以,叔叔觉得一个名字,能不能叫得响亮不太要紧,关键是不能让人有机可乘。叔叔想了两个月,翻烂两本字典。能确定的就是孩子名儿当中那个字“小”。等到孩子上户口,叔叔干脆把“于小”填了上去。叔叔再不担心有重名了,叔叔想还会有谁像他这样心事重重,起一个虎头蛇尾的名字呢?
虎头虎脑的于小,人见人爱,再加上各种皮衣皮裤,皮鞋皮手套,走到哪里都有人愿意多看他两眼。可是于小到了上学的时候,就不招人待见了。这事真怨不得老师,因为于小都上小学三年级了,还数不到一百。于是,奶奶拿起针线盒里的纽扣,教于小“一、二、三、四”,爷爷边擦自行车,边拉着于小数辐条,“五、六、七、八”。叔叔带他去公园,顺着林荫道,一棵树一棵树数过去。婶婶干脆把他拉到妈妈身边,说:“嫂子,你是老师,想想办法吧。”妈妈是语文老师,没有多少办法可想,只能拉着于小找到了李阿姨。李阿姨是算术课的教学能手。可刚过一个学期,李阿姨就苦着脸过来了,说于小的算术水平严重影响了她的年度奖金。妈妈还有什么话说,把于小还给了婶婶,婶婶倒是喜出望外,毕竟于小在上四年级前可以数到一百了。多少年后,长大后的于小就像叔叔当年一样抱怨自己的名字,因为他觉得自己干啥啥不成,不就是这个虎头蛇尾的名字给起坏了嘛。
叔叔自己却不是虎头蛇尾的人,一直都不是,如果现在可以盖棺论定的话。在叔叔离出院还有十天的时候,他突然顿悟,他浪费了多少大好的时光在那里说废话。这些不被珍惜、白白流过去的分分秒秒,本来可以变成一张张钞票,填满叔叔养病的寂寞岁月。叔叔第一次知道,天下有一种生意,可以空手套白狼,连成本都不需要,摇唇鼓舌能说就行了。叔叔不知道时间也是一种成本,叔叔有的是时间。叔叔开始有意识地让亲戚朋友们都来看他,开始注意到病房里出出进进的每一个人,甚至连主治医生、夜班护士都考虑进来了。叔叔躺在病床上,根据时间的宽松或紧迫,根据来人的职业习惯,叔叔选择不同的开头方式。比如叔叔对他曾经的工友就说:“人没有皮子结实,好皮子能用好几十年,你说咱这岁数,身上零件就像那低档皮革似的,哪经得起揉搓啊。”叔叔对做了半辈子老师的邻居老王说:“不是吓你,粉笔灰那也是粉尘,再加上用嗓子,肯定慢性咽炎。你又爱抽烟,说句不好听的,那毛病还能绕开你走吗?”趁着护士来换药,叔叔的嘴也不闲着:“洗手有什么用,细菌都是无孔不入,年轻时候还有抵抗力,年龄大了就不保险了。”叔叔的话有百川归海的意思,就是不论从哪里说起,最后的落脚点总是让人未雨绸缪,买好保险。人们耐心地等叔叔兜完圈子,心里就会想:“老于这么大岁数了,为了赚点提成,真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啊。”
叔叔不在乎别人说自己爱钱,一分钱难倒一个英雄汉,叔叔不是英雄汉,就没必要干等着一分钱来为难自己。叔叔知道被钱为难是什么滋味,也是在那个时候叔叔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要说这事,叔叔必须感谢一下自己第四任老婆。那一次叔叔刚推开门,还没把脚探进去,一股冲鼻的烟味就踉跄着冲了出来,叔叔稳住神,往里边看,麻将牌在哗啦哗啦地响,烟雾缭绕中有一个声音说:“来啦,老师先坐坐,我马上就完。”叔叔心里就想起小学课本里的一句话,万里无云,阳光明媚。对,是明媚。那时的叔叔,用贫困潦倒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下岗多年,做了各种只赔不赚的买卖,家里还有一个一事无成、老大不小的儿子。叔叔是被一个亲戚的朋友的朋友,转了好几道弯介绍到这个屋子里来的。在来到这个小屋子前,叔叔到处磕头打拱,赔笑送礼就像只狗一样,求别人给口饭吃。现在有人不要叔叔做狗,而是给张凳子做老师。于是叔叔坐在这张只能勉强搁得下半个屁股的小凳子上,怀着明媚的心情,耐心等待这个一宿没合眼、早上九点还没有从牌桌上下来的女人。叔叔带着明媚的想象,任由这个肿着眼袋的女人,慢声细语地把自己介绍给桌上的买家。后来,女人穿针引线,叔叔以次充好,于是一些身世不明的香烟白酒,源源不断地走出小作坊,摇身一变成为系出豪门的社交名媛。再后来,叔叔坐到了女人的位置上,打牌,女人则坐在了叔叔的身后。直到很久以后,叔叔才真正明白,那天一定是被烟味熏坏了脑子,才能把明媚这个词和那个女人连在一起的。其实,叔叔早该看见,那个女人嘴里叼着烟,跟她店里的小伙计说话时,老娘老娘的不离口。叔叔也该看见,这个叫玉英的女人怎么媚笑着,在酒桌上巴结奉承那些有点权势的男人,与他们喝交杯酒时务必一干而尽。叔叔会说他真的没有看见这些,玉英在叔叔心中就是一个敢作敢为有点男儿气的好女人。那天早上的烟雾一直缭绕在叔叔的脑海里,所以叔叔看玉英,肯定就是雾里看花。还是从外地过年回家的于小,慢慢看出些许的端倪。于小首先发现家里变成了一个小型赌场。不大的小客厅里就像是个仙境,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烟雾,漫山漫海地笼罩着在牌桌上各显神通的诸位大仙,啤酒瓶子、香烟灰满地都是,那个被他叫作阿姨的女人,肿着眼袋,穿着男士的大背心,在牌桌上彻夜鏖战。于小接着发现,那个与他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姐姐,在晚上会领回不同的男人过夜。这个和他一样没有工作的姐姐,整天游手好闲,却一点不缺钱。于小没什么可说的,他知道,他看见的他爸爸也都能看见,除非他坚持视而不见。直到有一天,爷俩办完年货,在一个小酒馆里吃菜喝酒,隔着窗玻璃,亲眼看见一个牌友进了一家快捷酒店,隔了一会儿是玉英。等玉英从酒店里出来的时候,叔叔已经喝进去两瓶二锅头了。于小替叔叔说:“这样的日子,再不能过了。”
叔叔回到家里,仿佛第一次才看见这样的日子,厨房水槽子里乱堆的脏碗筷,地板上到处是沾了泥的灰渍子,叔叔想每天来的人太多了,收拾不干净啊。这还像不像个家?叔叔这时轻而易举就能总结出站在玉英背后的那个词,不是明媚,而是凶悍。叔叔也终于能成功解释这些日子里自己的短暂性失明了。叔叔用商量的口气对玉英说:“要不然我去外地找找机会,听说南方对烟酒需求量很大。”玉英的一条龙刚让别人截了和,心里正烦着,就把手一挥说:“去,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叔叔去了整整一年。半年头上,玉英在电话里说,她年华正好,不能就这样守活寡,要不然叔叔回来,要不然她就走。叔叔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走,又耗费了整整半年。快过年了,叔叔回来了,拉开家门,啤酒瓶子东倒西歪地占了大半个小客厅,到处都是灰。叔叔就在那一刻,彻底灰了心,心想,这个婚是再不能结了。
叔叔的儿子于小却在想老爸无论如何都是幸运的,他自己就是想结婚也结不了婚。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一个没有着落,张嘴闭嘴就云山雾罩的人。按照于小的说法,他一辈子都被他爸耽误了。叔叔其实是被冤枉的,他怕的就是儿子被耽误,早在于小上高中的时候,叔叔就忙着给他找着落了。叔叔坐在绿皮火车上,记不清是在准备养鸵鸟还是养蝎子的路上。他随手翻着上个乘客留下的报纸。几个未来要改变于小命运的黑体大字,就在这时,迫不及待地向叔叔扑来。叔叔迷惘、疲惫,只好束手待毙。到站时,叔叔没有下车,而是辗转到了“气功大师”的故乡。
从气功学校回来的第一个春节,于小木呆呆的,话也少了。第二个春节,于小话多起来,张嘴闭嘴大师。第三个春节,于小微微闭着眼,说是在运气。第四个春节,小于云山雾罩,已有大师气象,自称可以发功看病了。一时间,亲戚奔走相告。我亲眼看见,于小走到一个已经瘫痪的姑奶奶身边,将气搬运到她有病的身体里,再把病给劝导出来。当然这只是于小的说法,我看到的只不过是他眯着眼把姑奶奶从头到脚拍了个遍。于小收了红包,吃了大餐,然后慢悠悠地说这气要运个十天八天的,然后姑奶奶就能站起来了。事实上,这气一运就是十二年,直到姑奶奶去世,她都没有站起来。后来,红遍全国的气功大师也一个个倒下了,于小一身的气和功,就彻底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一眨眼,连于小都快奔四了。后来,亲戚就有人看笑话了,说他爹老婆娶了四个,儿子四十没娶一个。
这话又有点冤枉叔叔了,叔叔的理想里从来就没有四个老婆这回事,是可怕的命运让他做了有四个老婆的“花花公子”。于小十三岁那年,婶婶得了癌症。奶奶到底也没有看到那只坏了鞋跟的皮鞋掉下来的这一天。奶奶是含笑离世的。婶婶拖了一年也走了。可巧的是,婶婶离世的这一天,姑姑家的二表姐出嫁。叔叔电话打到亲戚们的单位,没有一个人在。等到叔叔找到的传话人找到大伙儿,大伙儿再打电话再托人找到叔叔时,叔叔已经在冷库里给死人穿好衣服,运到殡仪馆了。遗体火化那天,亲戚们都去了,叔叔冷着脸,把大家给的礼钱随手扔在地上,说当时他怕啊,可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现在人都没了,要钱有什么用。
在叔叔的人生里,这是唯一的一次,觉着钱没有用。大部分时候叔叔马不停蹄地为钱奔忙。叔叔茫然地走上街头,听着街头的录音机里激昂地在唱:“看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叔叔想,表妹已经不在了,皮革厂已经关门了,他的人生只能从头再来了。叔叔回到家里,几箱皮手套立在墙角,那是皮革厂倒闭时当工资发的。几套成品皮衣裤躺在柜子里,那是表妹前几年攒了皮料做好的。叔叔扯下一块窗帘,把皮衣皮裤皮手套,打了个包裹,像歌里唱的那样“今夜重又走进风雨”,走在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夜之间,叔叔发现到处都有和他一样,扛着大包小裹为人生重新开头的人。另外一些人倒是没有带包裹,可他们一眼不看叔叔摊在大窗帘上的皮货,径直走到蔬菜粮食那里,放下自己的菜篮子。在大商场外的犄角旮旯,叔叔蹲着,像那些放在包裹里被压得变了形的皮衣裳,蔫头耷脑的,叔叔觉着今夜的风雨太大了,人生一点都不豪迈。可这些有梦有爱的豪迈词语却不打算放过叔叔,它们有时候是一首歌,定期出现在商场的扩音喇叭里,有时候是一些黑体大字,不定期在城市的晚报上频繁露面。有时候,叔叔参加社区街道送温暖的活动,也一定要和它们不期而遇。可这些个来自四面八方的梦与爱,并不能真正帮助叔叔把家里需要的油盐酱醋买回来。
不知哪一天,叔叔爱上了读报纸,绕过那些大写黑体的梦与爱,在报屁股的位置上,挤着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奇事怪闻。叔叔蹲在那堆黑黢黢的皮货前,一行行地看过去。天太冷了,叔叔搓着两只手,跺跺脚,没有人过来买东西,叔叔只好把那张报纸翻过来,倒过去从头再看一遍。这一次,叔叔看到了太空棉和太空被。它们裹挟着外太空神奇的光亮和温度,瞬间给了叔叔前所未有的灵感。
在这个肮脏寒冷的冬天,轻盈保暖富有弹性的太空棉,从天而降,终于降落到叔叔濒临绝境的生活里。这些据说具有开放性细胞结构的棉花,跟着叔叔不辞辛劳,从南方温暖如春的村镇,赶到风沙扑面的北方,口口声声要把来自外太空的温暖带入千家万户。叔叔的口袋也像那蓬松的棉花慢慢鼓了起来。那一段时间,凡是跟太空有关的都让叔叔着迷。叔叔的摊位又有了太空枕太空杯太空鞋太空服。叔叔口若悬河,让每一个经过他身边的顾客都充分感受到外太空的温暖和善意。叔叔的人生眼看就要扬眉吐气,心与爱重新豪迈了。没想到,工商局的同志走了过来,没收了叔叔货架上所有东西,因为有人举报叔叔装在被罩里、鞋子里、衣服内衬里的都是黑心棉,就连号称能喝出宇宙水感的水杯,也不过是合成塑料,跟太空一点关系都没有。叔叔瘪了嘴,想起这些太空物品的老家都在南方。叔叔一遍又一遍说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些南方人真坑人啊。叔叔从工商局里出来的时候,摸了摸瘪下来的口袋,就知道明天他又得重新走入风雨中了。
叔叔开始恨太空的一切,叔叔一眼都不要看到南方,叔叔的眼睛重新回到北方,在沙地上,他发现了蝎子。叔叔把这些在武侠小说中为所欲为的毒虫,请回到家中的纸箱里。在想象中叔叔一次又一次看到它们风干后的尸身,被全须全尾地送入中药抽屉里。可这些在传奇里生机勃勃的虫子并不理会叔叔的美好想象,一到叔叔家里,就恹恹的食欲不振。叔叔为了给这些客人理想的温度,二十四小时在偏房里生着火。直到有一天,煤气把这些还没有彻底从冬眠状态里缓过来的小虫子送上了西天。最后,叔叔在沙土中挖了个坑,埋葬了这些本该死在沸水中的虫子。
接着,叔叔把视线从户内转到了户外,在他住的那排平房的后面,是一大片荒郊野地。叔叔苦苦思量着如何能让这片荒地变废为宝。终于,叔叔下定决心,准备让鸵鸟在那里安家落户。叔叔把存折里的钱,悉数拿出,然后一只只鸵鸟高昂着头走进这片荒郊野地。这回倒是没有出乱子,鸵鸟顺顺利利长大,酷暑天气,叔叔陪在鸵鸟旁边,仿佛看到鸵鸟肉、鸵鸟蛋、鸵鸟羽毛变成一沓又一沓的人民币。可惜,命运这回又没有站在叔叔一边,长大的十几只鸵鸟,根本没有人要,要不是爸爸帮忙找了一家愿意低价收购的旅游公司,叔叔下半辈子就只能跟鸵鸟们住在一起了。
叔叔的生意也不是永远这么没有起色。在叔叔跌宕起伏的一生里,也曾经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那要从叔叔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说起。那是叔叔在忍痛告别鸵鸟的三个月后,在一个大型的菜场里,叔叔心事重重地踱着步。身边的人提着幸福的菜篮子行色匆匆,只有叔叔若有所思,指望在这些蔬菜粮食、油盐酱醋中间听从命运的召唤。只是他没想到命运在召唤他的时候,压低了嗓音,甚至捂着嘴带着浅笑。叔叔开始以为只是长久失眠导致的幻听。当他的衣袖真的被一双女人的手拉住的时候,叔叔发现命运真的是朝他微笑了,在历历劫难之后。“你怎么还那么深沉啊。”女人笑着问他,时间突然开始忙不迭地向后退,一个纤细瘦弱、眉目舒朗的女孩子由远而近向叔叔走来,叔叔定了定神,眼前站着的却是一个粗壮的、系着油腻围裙的中年女人。还好,叔叔马上从这个陌生女人的脸上,辨认出熟悉的眉眼和笑窝。岁月还仁慈地把女孩身上的珍宝原封不动地保留着。“是美丽啊。这么巧,我们都三十年没见过面了。”
“可不是?于乐,你没怎么变!”
叔叔知道她在说谎,今天一大早,在镜子里,他看到的是一个憔悴不堪、未老先衰的男人,两鬓也开始斑白了。
“你也没变,美丽,还是那么美丽。”叔叔很知道自己有点言过其实,但叔叔愿意相信自己的话,而且他知道美丽也愿意相信。
外焦里嫩、百吃不腻,八个大红字,大大方方站在玻璃上招徕顾客。玻璃柜子里,鸭子张着嘴赤条条倒挂在钩子上,肉鸡腆着熏红了的胸脯了无牵挂地躺着。白钢做的大托盘分成了好多个小格子,香肠、小肚、鸡爪、鸭头、猪耳朵,外带腌萝卜、海带丝各样小菜,历历分明。这应当就是美丽的爱与梦了。
叔叔坐在玻璃柜后面,第一次跟这么多肉香四溢的家禽保持着亲密的距离,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些改头换面的黑心棉,那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毒蝎子,还有那些祖上在非洲,四海飘零、不知所终的鸵鸟。叔叔看到美丽手脚不停,快过年了,生意好到火爆。叔叔站起来,说自己闲不住。美丽在前边应付客人,叔叔就站在后边看秤收钱。两人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墨黑了。月亮弯弯,就像个淘气的孩子,光秃秃树杈的影子被它丢了一路。叔叔帮着美丽推车,走过斑斑驳驳的影子,突然觉得心里很静。临告别时,叔叔说他可以过来帮忙。美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说,那也好,不过将来算工钱的时候,希望叔叔不要推辞。叔叔心有点乱,但也只是笑笑,不置可否。那一晚,叔叔的梦是薄脆的,在高中的教室里,年轻的美丽言笑晏晏,到处悬挂的都是烧鸡烤鸭,桌子上堆着太空棉、皮手套,一张张揉皱了的毛票,乱七八糟地躺在白钢大盘子里。叔叔正要惊讶,粗壮的中年美丽推门进来,笑着说:“我一个离婚的女人,不容易,你帮我,工钱照旧。”后来叔叔每当回忆起这段时光,总觉得那时草长莺飞,花香四溢。但其实,真实的情况是,北方的冬天,寒风呼啸,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叔叔就得搓着冰冷的手,把昨晚用煤封好的炉子捅开,一口大锅稳稳地坐在火上,美丽头天配好的老汤,带着一腔火热,向各色家禽敞开怀抱。
春天一过,美丽也投入了叔叔的怀抱。两人出双入对,一起煮肉、卖肉、数钱、存钱。日子心里揣着蜜,连跑带颠地跑过四季。叔叔财大气粗,说起话来,两手叉腰,声音洪亮。每次在看望爷爷的时候,总是会带一些熟肉,只是那些肉永远处在好与坏的边缘,味道也徘徊在新鲜和腐烂之间。叔叔和美丽结婚的时候,已经是下一个春天了。美丽穿着艳红的旗袍,含着笑,眼睛绕过众人看过去,叔叔穿着笔挺的西服,高大俊朗,正在被老同学灌喜酒。叔叔与美丽,一气呵成,用一年的时间,写完这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老故事。花好月圆的结局,就等在叔叔又三段婚姻的门外,分分钟要推门进来了。可美丽的三个儿子,却粗暴地把幸福挡在了门外。他们有家有业,却没有心胸,他们故意扭过头不看叔叔怎么起早贪黑煮肉、卖肉,他们看到的只有金灿灿的肥水无缘无故流到叔叔的田地里。他们围绕在亲妈跟前,同仇敌忾,不分家也不回家,让美丽在亲情与爱情中做出一个贤德的女人应当做出的选择。美丽流着眼泪,跟叔叔分了手,那是叔叔一生也忘不掉的伤心事。
当然,叔叔的伤心事也不止这一桩。等叔叔结束了第四段婚姻,在心里为婚姻沉痛哀悼的时候。于小的婚事就成了叔叔心里的一块大疙瘩。还好,这时婶婶有一个当了官的弟弟,利用职务之便,给于小在国企安排了工作。有了工作的于小,就正式与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划清了界限。当有一些半大不小的老姑娘,要跟于小聊聊的时候,叔叔已经快人老成精了。他在于小身边丢下一句话,就转身走了。这句话通俗易懂,就是“要把生米做成熟饭”。于小触类旁通,理论联系实际,没多久,亲戚们吃上了喜糖,叔叔抱上了孙子。
叔叔在医院里躺着,小孙子有时候也会过来。他胖嘟嘟的小嘴边总是擦不干净,黄的颗粒准是鸡蛋,白白的印子就该是牛奶了。叔叔爱怜地伸过手去,不由得想,这风风雨雨一辈子,到头来也算得上儿孙满堂了。在阳光还好的天气里,叔叔会坐在轮椅上,两只手扶着轮子,慢慢把自己推出去。叔叔会把自己停在绿的树下,看来来往往的人,有时也会想想过去的一生。就在叔叔出院的前一天,他遇到了美丽,美丽更胖了。美丽在陪自己的老妈妈看病。美丽说,她年龄大了,已经不做生意了,她已经把最小的孙子带到可以上幼儿园了。现在每天就是跳跳广场舞。美丽还说,孩子们现在用不着她了,倒愿意让她找个老伴。
叔叔按时出院,出院的那天快十一月了,天气里已经隐隐有一丝凉意。叔叔不知怎么就觉得又到了春天,他顽固地觉着那凉丝丝的感觉,就是冬天刚刚离去的样子。树叶在随风飘飞的时候,叔叔恍然想起,多年前,他在风里骑着车子,美丽坐在后座上,把落在他肩头上的叶子,轻轻地拿开。叔叔还想起了那些挂在钩子上,晃晃悠悠,芳香四溢的家禽,想起了美丽的眼睛和笑窝,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拉住他的手。叔叔几乎是带着重生的心情,拿出钥匙,幸福此刻像闪电让他头晕目眩。他吃力地扶住门,推开,一瞬间,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去的表妹,脸上洋溢着微笑,正伸出双臂,向他敞开怀抱。幸福就这样没有预兆地击垮了他,他倒下,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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