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采访到H大夫,还是很不容易的,多亏了我一个发小热心,从中牵线搭桥,我们才有缘相聚。做正式采访之前,我们提前见了一面,由于工作原因,H大夫非常忙,我们傍晚六点见了面,聊了很长时间,并约定在不远的将来找一个大家都合适的时候再见。
第二次见面,也是同样的时间,一般只有这个时候H大夫才可能歇下来,我们又一次相会于他的办公室,开聊。H大夫是愿意聊聊他的人生经历的,我对医生的工作和生活也非常感兴趣。但应H大夫的要求,采访内容发表时需隐去真名实姓,故以“H”代之。以下文字为两次采访H大夫的口述实录整理而成。
我是一九七五年生人,小时候我们家一共二十六平米,住了六口人,父母,姥姥,两个姐姐,还有我。我父亲是个只知道干活儿的人,当年是黑五类,妈妈家也是地主,还好姥爷在东北抗联时就参加了地下党,所以“文化大革命”时期并未受到过多的牵连。父亲是一九三三年生人,十六岁就能扛四百斤的麻袋,和二大爷一起养活一家人。后来我父亲考上了一所中专,他当时不会算数,五乘五等于多少不知道,他就靠画格子解题。毕业后他留校当了老师,后来响应国家号召去了工厂,做了一名工程师。我还是蛮佩服我的父亲,他很聪明,也是那个年代靠知识改变命运的一批人。记得一九八二年家里买了一台电视机,它一直陪伴我到高中,那是姥姥卖了金戒指买的,当年电视机很贵。不过,这个电视机给我姥姥的晚年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所以说该花的钱是要及时花的,不要等。
一九九〇年我上了高中,是X省省会最好的中学,高中也是我人生中最喜欢的阶段,那是X省学习最好的一批人凑在了一起。开学时我班级排名第五,高一还知道好好学习,后来就开始玩。高二练排球,进了校队当编外替补,说实话,我觉得大学同学的整体素质没有高中时代的同学高。
大学我上的是X医科大学,学制五年。大学时,我与同学的关系都很好,学医的人品德都很好,都是符合社会主流价值观的一群人。学医很苦,那时我每天只去四个地方:自习室、大课教室、篮球场,还有食堂。上课永远坐第一排,一门心思闷头学习。
大一时学习非常认真,学校每隔两三周拉一车尸体标本回来,由于我大学所在地冬天很冷,所以那些尸体标本会放在解剖楼外面露天的院子(封闭的)里冻着,可能不是学医的人听着还是蛮恐怖的。当时为了学习偷着拿人骨头回寝室,对照书看。说到这儿我想起来,工作以后有一次去协和医院的解剖教研室,见到一个老太太志愿捐献遗体,自此我也动了捐献遗体供教学使用的念头,无奈家人反对只好作罢。
那时的学生们不打电子游戏,考试前都在走廊里看书,每个楼都有通宵自习室,都要抢座。冬天时,学校里只有图书馆最暖和,其他教室太冷。上大学时由于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大部分学费都是家里人向亲戚借的。第一个月我妈每周只给二十五块钱,一天饭钱就得三四块钱,不舍得吃肉菜,但是周末可以回家解馋,还能从家里带菜回学校,这样能顶一两天。大学第一学期放寒假,我自己在学校待着,用一些扔在操场上的破桌子破椅子给自己做了一个书架,这个书架一直伴我到大学毕业。但是,我从大二开始就不好好学习了,吃完早饭直接就去篮球场,能一直待到天擦黑,还好考试成绩还不错,最差也是三等奖学金获得者。大一时,我看上一个女同学,大三上半学期我就向她表白了。记得那是在一个有月光的篮球场,当时喝多了,说话时人的影子很长,可是她拒绝了,她说,你是个好人。我就这样被发了好人卡,后来把日记全都撕了烧了。说句后话,这位女同学现在是我的老婆,我们是毕业后在一起的。大三下半学期,我们开始临床学习。
那个年代已经有考研的氛围,一九九八年我考研没考上,国家已经不管分配工作了,只能自己找工作。回家我就跟爸妈哭,埋怨父母没本事,唉,还是年少不懂事呀!后来,由于我大学成绩比较优秀,留在了我所读大学的附属医院,在那里工作了两年,那段日子是我一生美好的回忆,当然也有一些不如意。
举几个我在附属医院里做小医生时印象比较深刻的病例吧。
第一个,一个小孩,才几个月大,从床上翻到炉子上,被烧伤了百分之六十。一般来讲,烧伤面积超过百分之三十对这么小的小孩来说就很危险了。小孩的家里很穷,我们科的医生们想尽办法为孩子省钱,也向小孩家里人交代了病情,大概治了二十四小时,家长决定放弃治疗。过了一个礼拜传来消息,说孩子第二天就死了,其实这种情况下,不做任何治疗,孩子活三天是没问题的,至于原因也不必说了,当时我们心里都很难受。
第二个病例,那时我刚学会做大面积烧伤的抢救,来了一个患者,我很上心,一直盯着。晚上,患者进入了休克期,来了几个家属提出要转院,我为了患者着想坚决不让转院,双方争执起来,我气得往地下扔了纸片,家属冲上来要打架,护士长赶紧拉开,她要求家属签字后才能转院。我当时特沮丧,原因一个是觉得劳动成果被人抢了,另一个是好心被人误解。我想和所有的患者说,一个人得病后,身边人焦急程度的排序是:妈、爸、大夫、儿女,你爱信不信,大夫关心的是你能不能好,别出什么问题,我的活儿别做砸了。
第三个病例我至今记忆犹新,一直让我心里充满感动和欣喜。患者姓王,那是一九九八年,她在事故中被烧伤百分之九十二,只剩头皮、手、脚是好的,后来被抢救过来,她老公也照顾得比较好。我们用头皮给她植皮,每天给她换药要从早上八点半换到十一点半,烧伤病人都有一股腥臭味儿,医生衣服上一直都带着这种腥臭味。一九九八年治了一年,她好了,出院了。二〇〇四年,我在另一个医院见到她,特别高兴,那些烧伤科的医生和患者时间长了都能成为朋友,做大夫最高兴的事就是看到自己的患者康复。
还有一个病例,这个患者很有钱,以前是大哥级的风云人物,车祸之后高位截瘫,长了大面积褥疮。他瘫了三年之后,变得抑郁狂躁,常常对护士破口大骂,他老婆也天天挨骂,有时他也骂大夫,这都是被疾病折磨的,我们也都很理解,没办法,久病后人的心理都会出现问题。后来他做了几次手术,钱也花差不多了,每天还要消耗好几千元,不久他自己出院了,估计也活不太长。
在医院的时候有个同科医生叫A,他是我的老师,人特好,有事儿就帮着我。他跟各种领导都熟,因此每天晚上都喝酒,然后去唱歌。作为小弟的我自然是一直要陪酒、陪唱,跟着他认识的社会如同一个美好和虚伪的复合体,这对我的人生观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可是说实话,我不是喜欢这种生活的人,每天早上七点要上班,一周三五天都是喝酒、唱歌,还睡不好,确实受不了。
一九九九年九月份,我申请去转科,实际上是找机会读书,我不愿意过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活,心中有想往上走的想法。我下决心考硕士,于是三个月不出门也不回家,完全不见太阳。考试前,我就在科里的值班室睡觉,后来为了补值班,我从腊月二十九值班到正月十五。
二〇〇〇年我考上X医科大学的硕士,上了半年课,之后开始进临床。我在这里跟老师干了五年,属于比较肯干的那种。我有个师弟,我和他相处很坦荡,关系很好,没什么竞争。说个后话,二〇〇八年他得了淋巴癌,一年后去世了。他得病时,我去协和医院看他,一看到他我就崩溃了,忍不住哭了出来,他人瘦得像叶子一样。我当时也没钱,手里总共就四千块钱,我给他拿去了两千五。早上我去早市,买鱼给他做鱼汤喝。二〇〇九年师弟又来北京看病,我借了轮椅去火车站接他。那天早上北京站前打车的人很多,天气还有点凉,我把他送上出租车,他老婆跟着,我自己赶紧回医院上班。他有一对双胞胎,当时孩子还不到一岁。他完全昏迷后,回家了,一个多月后就去世了。我现在每年过年回家也就几件事,在家待着,看老师,跟X医大的哥们儿吃一顿饭,然后就是去看师弟的遗孀和孩子,我一直给孩子红包,争取能给到十八岁。
二〇〇三年我遇到一个印象比较深的病例,有个患者五指离断,一般接上要花五到十个小时。可是那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只要一接上就栓塞,所以,我不断换助手,不断重新做,不断重新吻合血管。这期间,我撒了两泡尿,喝了几口水和牛奶,吃了几个饺子,吃完后只躺在走廊里睡了五分钟。那阵儿确实也年轻,有活儿干可爱干了。最终,我干了二十八个小时,出了手术室人已经傻了,头特疼,处于发蒙的状态,但是睡不着,隔了十来个小时才睡着,主要是太亢奋了。
第二天我醒了,来看患者,患者是一个农村小伙子,人很老实。同病房的有一个是我们医院管后勤的,他在房间里抽烟,我说病房不让抽烟,他欺负我那时是个学生,跟我吵了起来,我跟他说,人家断指你不能抽烟,否则血管痉挛就全白干了。我和他对骂。这也是我为了患者和别人发生的一次很大的冲突,回想起来我是问心无愧的。后来,科主任来了直竖大拇指。非常幸运的是,那个小伙子的五指全都活了,我就靠这个手术全院出名了。
后来,我又动了读博士的心思。二〇〇一年十二月一日起开始闭关,每天学习十四个小时,一直学到四月一日,其间也就大年三十回家吃了个团圆饭。我每日生活在垃圾堆里,周围都是报纸、方便面袋和垃圾。考试结果,解剖得了九十八分,还是同一个老师,直博。二〇〇二年考的博士,九月份开始读博士,从二〇〇二年九月份到二〇〇五年九月份,读了三年。这期间最有意思的事情,是为了做实验得自己养羊,于是我开始当羊倌儿,羊是很通人性的,它们病了,我就给羊治病,羊是很乖的。
二〇〇五年九月我来了北京,我不想在X省省会待了,那个地方太冷,冬天风很大,冻得直流眼泪,我想过不同的生活。另外,人们思想的闭塞也是促使我离开那里的一个重要原因。至今为止,我不后悔来北京,虽然刚到北京工作的日子很苦,但是这里有平台,有收获。
二〇〇五年九月份我来北京读博士后,博士后是有政策的,如果能落户公立单位,就可以带全家户口过来。博士的毕业典礼我没去,内心觉得无所谓。从二〇〇五年九月份到二〇〇七年九月份,我在BY(北京的一所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读博士后,我真得感谢老师们,老一代人对学生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好,现在我也做了硕士导师了,我的老师始终是我的榜样。我读博士后就是为了改变命运,那时还能靠学习知识做到这一点。博士后出站后我又开始找工作,BY是不留博士后的,我就去北京另一家综合三甲医院,C医院。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一个极品厚黑的科主任,凡是他认为有威胁有能力的人他都算计,不让做手术,也不让搞科研。我当时想过放弃北京,回老家工作,但因为工作调动难度太大回不去了。现在回想起来,也蛮感谢人生中碰到这样的“贵人”,他改变了我的人生观,也让我变得更坚强。那时的我每天正常上班,报到之后就是看专业书,回家后继续读书。我对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从历史中找答案,想着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境。记得有一次,我去递交申请科研基金的标书,主任愣说我没有请假,给了我一个处分,那时候真憋气呀,不过现在释然了,没有那时的忍耐也没有现在的状态。我那时候每月只挣三千块钱,住在南二环的朋友家里,心情特别郁闷,曾经喝二两白酒吐得一塌糊涂。有时看着看着电视,就跟着电视里的人一起哭,或者头扎在被子里自己哭。可是又能和谁说呢?不敢和老婆说,更不敢和父母说,怕他们担心,路是自己选的,过了很多年我才敢和老婆提起当年的抑郁状态。当时孩子小,在老家还没接来,因为没钱,回家看孩子只能买站台票混上车,然后一直在厕所里躲着,等坐过了一段路程才去补票,那不是为省钱嘛,人穷就是志短。
从二〇〇七年到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份我都在C医院,二〇〇九年四月份在老师的推荐下,我终于得到了机会去Z医院面试,结果被录取了。不过,得从初级职称做起,没编制,档案放在人才市场。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份我到了Z医院,在XX科。主任对人要求很高,平时很好,可到了做手术时就像路怒症发作一样,脾气比较大,因此我压力也很大,特别想尽快成长起来。
后来的日子相当辛苦,我一般早上七点起床,七点二十到单位,到了之后给病人换药。八点半上手术,一直干到中午,没有午休时间,只有二十分钟吃饭,然后再干到晚上七点,吃饭大概三十分钟,接着干到晚上十点,十点之后回家吃饭,再看书,查资料,写文章,折腾到两点才能睡。一周至少四天如此。周六周日也休息不了,还得过来换药,一周病历也要完善,写不完周日也得过来干,周日一般能歇个下午。二〇一一年我的最高纪录是一天做十五台手术,从早上八点做到晚上十一点多。
二〇一二年我三十七岁,生了一场大病。三月份做的手术,一个月后,我开始点卯上班,三个月后体力稍有恢复,又继续干,依然是每天干到晚上七点,人总是没皮没脸哈。
二〇一二年十二月我调到我们医院的门诊部,从那时起一直到二〇一五年十月,主要是搞某个项目。慢慢的,在老师的支持下,我在专业上做出了点名气。二〇一三年年初又开始做手术项目,直到现在。这三年是事业上升期,我们的主任在该领域是亚洲排名第一,领着我们干。二〇一五年十月我们又转到另一个地方做,还是在这个开心的团队里做,这个团队的手术量和优良率在国内都名列前茅,我们要继续努力,保持国内领先地位。当然,自从得病之后,我基本也都看开了,经历过生死的人好多都不在乎了,事业上还是会努力,但是不会太拼,主要是保持一个愉快的心情,这很重要。我知道我的这些经历要公开发表,感谢的话不想多说了,都在我的心里,我要感谢我的家人、老师、朋友,甚至曾经的敌人。
在采访的最后,我问了H大夫一些比较抽象的问题,我想看看H大夫对生命是怎么认知的。
其实,我当时问的问题不那么好,有的有些重复,但是这些问题确实也涉及不同侧面,回来整理时我发现如果保留所有问题,能更好地反映H大夫的所思所想,还是很有价值的。
问:你如何看待人生?
答:人生就是一个过程,好比我看的《千与千寻》,在一辆火车上有很多人,有的人先下,有的人后下,人生的意义就是经历,不要把人生消耗在无意义的事情上。
问:生命有意义吗?
答:有,就是生命的延续。我知道,永生的生命体是存在的,但是它连细胞都算不上,能自我更新繁殖,一直活着,但是我觉得这样的生命体没什么意义吧,多无趣。高级的生物都是在有限的时间里生存,就是为了进化。
问:如果一只猿变成正常智商的人走向人类社会,你会对他有什么忠告?
答:其实人类生活是挺苦的,但是苦中存在很多乐趣,心要是归于平静,就没有苦也没有乐。
问:那如果一个年轻人,如同当年你一样要走上社会,你的忠告是什么?
答: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懂得感恩,归根结底感恩也是为了自己心灵的平静。好好活着,你会发现生活中的很多乐趣。
问:你如何看待未来?
答:十年前会觉得未来很美好,现在觉得,事情推着往前走就行,万事莫强求。
问:你如果去宇宙的另一端,你给这个世界留下一句话会是什么?
问:善待别人就是善待自己。
问:去宇宙的另一端最想带走什么?
答:要是带人的话就是老婆,孩子有他自己的生活;东西的话什么都不想带,都不是你的。
那天采访完都十点多了,我和H大夫互道珍重后匆匆告别,临走前,他向我推荐了一本书叫作《医生都知道》,他说那本书写得很好。
在出租车上,我一直在回味着,在采访中哪方面让我印象最深呢?我认真思考着,除了那些令我相当震撼的故事,就是H大夫的冷静,他总是有一种面对事情特别冷静、理智的态度,这是我明显能感觉到的与我们不一样的地方,这可能就是医生这个职业造就的某种品质。
出租车在环路上飞速行驶着,望着窗外闪烁的路灯,我在想,此刻,还有多少像H大夫、像我这样奔波在路上的人呢?这真是一个生生不息,充满感动与感叹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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