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沈从文的《丈夫》,我想我们可以先从问题入手。一是,聂绀弩的一句评价,他说“这篇小说真像普希金说的‘伟大俄罗斯的悲哀’”。这当然是一种相当“至高”的评价,他的意思是沈从文的《丈夫》也写出了“伟大中国的悲哀”。一个短篇,能否当得起这一评价?二是,如果谈论“悲哀”,我们首先想到的“合适”的小说语调是否就是沈从文在《丈夫》中使用的这个调子?
在我看来,沈从文的小说语言一直带有一种柔和的、淡然的、略略暖意的光。他的语言,和日本的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的语言有种“东方化”的类似,但后两者的语言阴鸷的、浓郁的成分更重一点儿,沈从文的语言有些像秋日黄昏,洒在树叶上的淡然的阳光一样,甚至浸有水汽。这类文字的弱点是难以深入,难以抵达人们“沉默着的幽暗区域”。沈从文的小说也多是描述的、状态的,而不呈现内心的挣扎强度,这或多或少也与语言的“限度”有关。它重柔美,重阅读的“舒坦”,重亲近和抚慰,重逸趣,或多或少会止于“小而温暖”。而“伟大中国的悲哀”强调的则是重量,甚至具有小说难以承受之重。那么,沈从文的《丈夫》是否承得起这份重,那种浓郁而深彻的“悲哀”感是否渗透在他的文字中?它们是有某种悖异的。
沈从文的笔墨多涉及的是“小事儿”。《边城》《萧萧》《贵生》《菜园》无不如此,只涉及某一地域或某段生活,只涉及少数几个人,只涉及少数几件事,在他那里少见家国民族的风云跌宕,少见权力和政治的强力介入,少见个人对命运的思考和追问,也少见惨烈或者个人的愤怒控诉……《丈夫》写下的依然是“小事儿”,经过细心剪裁并严格控制了时间和事件长度的“小事儿”。这篇小说大概只有两昼夜的时间,白天丈夫到达,过夜,第二日上午见水保,说了些话,然后又到夜晚,先后又有客人们来,第三天一早,结束。事件也非常之简单,“到了什么时候”,丈夫想极了在妓船上“做生意”的年轻媳妇,来看她,然后以一种旁观的方式“看到”了在这两天的时间里她所经历的,然后两个人一大早返家。里面似乎不见太大的波澜,事实上在波澜着。
我不急于呈现所谓的答案。我想我们先进入文本,看它的故事、结构、角度、语言和其他设计完成得如何——
故事
小说的开头部分是背景交代,但沈从文极为用心地先写到春雨:“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河水涨了,然后谈到烟船和妓船,然后谈乡下女人来船上的“做生意”。这生意,当然是妓女的生意。在小说最初进行背景交代,是传统的小说的一个相对通行的惯例,现代的小说多不再如此使用。它,或多或少会有某种拖沓感,会影响阅读者进入小说。现代小说,通行的做法是,将属于前史的、介绍性的这些文字,打成楔子,一点点地通过人物的对话、言说或者场景描述渗透出来;它需要设计,要把这些楔子打磨好,打磨得光滑、妥帖、恰当。王小波在《小说的艺术》一文中谈到,早在半世纪以前,茨威格就抱怨说,哪怕是大师的作品,也有纯属冗余的成分。这种冗余成分,多积杂于背景性、介绍性文字中,而且这样的介绍文字很不容易出彩。沈从文在《丈夫》一文中,背景交代是极为克制的,没有特别的铺排,而他的其他小说则多有芜杂感。而且它多少也采用了一点我刚才提到的现代叙述方式,做成楔子。譬如后面它又插入式地介绍:“这样的丈夫在黄庄多着!那里出强健女子同忠厚男人。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如何如何。它其实同样属于背景,是进一步解释丈夫为什么容忍年轻媳妇出来当妓女,“做生意”,但小说有意没有一次全部介绍完。为了解决那种阅读上的冗余感,沈从文一是部分地拆解了背景性介绍,二是有意先从“春雨”开始,他试图先建立一个和阅读者呼应的场景,把你带入和抓住,然后再介绍故事的背景。而且,河水涨了才能让水保和巡官顺理成章地来到船上。我们也许不应轻视这份小小的努力。它包含着精心。
在丈夫的旁观、注视之下,傍晚,客人们来了。第一个客人是船主或者商人,穿着牛皮长筒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发亮的银链,喝过一肚子烧酒。第二批客人是两个喝醉了的兵痞,他们的到来同样颇具身份感,“用脚不住踢船”,然后不断地吵嚷着。第三个客人,是水保领来的巡官,穿黑制服的大人物。水保也许算是第四个客人,在这里我们暂时搁置。我们将聚光灯照在这三拨依次到来的客人身上:商人,兵痞,官员。我想大家也能够注意到,沈从文让来到这条船上的客人携带了不同的身份,他没有让商人“两次或多次”出现,也没有让兵痞或官员“两次或多次”出现。为什么?
这里其实有精心的设计。每一批客人的到来,都是一类人的代指,他们属于那一类人的象征,作家需要在一个人的身上集中起这类人的基本特征——小说中有一个“合并同类项”的基本诉求。多数的小说都会如此,一篇小说中具有某种显著特征的人往往只有一个,如果一定要是“复数”,那它就是强调复数的平庸和荒芜,意思是众生皆如此。这样的小说少之又少,而且难度极为巨大。《丈夫》,它更强调生活化,不属于那种强概念化小说的类型,所以每种人物都只出现一次。
接下来,我们假设,如果将这三个“身份”的出场顺序打乱,随机抽取重新安置,是不是可以?譬如,第一张,我抽出的是巡官。第二张,是商人。第三张是两个士兵。或者这样:第一张是两个兵痞,第二张是商人,第三张则是巡官。按照生活可以发生的样貌来说,它完全可以如此。
是的,按照生活可能发生的样貌来说,它完全可以如此。但在小说中,则需要仔细商榷。在这里我也想重复一下故事性小说在波澜设计上的基本原则:一是在小说中,把主人公的状态压低,让需求成为压倒性的力量;二是在波澜的设计上,一般而言至少出现三次或以上的波澜,少了则显得层次不够,要尽可能地将波澜因素想全,在小说中得以最大化地应用;三是波澜设计,一般而言会遵循高潮递进的原则,最初出现的是小高潮,然后是略高一些的高潮,再然后是更大的高潮,最大的高潮。这是一般都会遵循的原则。批评家埃德温·缪尔曾说,那些创作技巧对于作家而言,“他可以不知道这些法则,关键是他应当遵守这些法则”。《丈夫》中,这些客人的到来也暗暗地遵守了“高潮递进”的原则,就是说,一次比一次更有强度,使每个人更有位置感。三种人,三种类型的人,在其中位置感最弱的是商人,尽管他有点钱。他难以与兵痞们抗衡,更难以与官员相抗。所以,小说会安排他(更是他们)在最初的时候出场。我们大约会想,还有比商人位置感更弱的,譬如有闲钱的农夫、工匠,他们完全可以成为妓船的客人,为什么他们不出现呢?是的,这当然是个问题,我想沈从文未必没有想到,只是他舍弃了。一是有闲钱而没被压榨的,完全可以和商人进行合并;二是这样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痞劲儿,这份痞劲儿又不会强过更有象征性的兵痞们;三是他们和这个丈夫之间的社会地位相差不大,如果要作为人物出场反而会强化丈夫的不适,必要性也不大。于是,这一类人没有出现在小说中。商人,有钱没权,但对丈夫还构成一定的压力和威慑,所以他第一个出场。兵痞们,他们是小人物,如果没有制服他们很可能远不及商人的位置感强,但制服则成为他们耍无赖、耍流氓,无耻、愚蠢和骄横的庇护性力量。我们发现,整个小说中最最强化的客人,描述最多的客人就是他们,两个。他们是最为重彩的、最为鲜明的。商人来到,小说“支开”了丈夫,没有更多的情境描述。巡官,小说干脆让它空白,没有半点儿的实写,只有一句来自大娘的提醒:“巡官就要来的!”
兵痞的到来描述最多,显得最为肮脏丑陋。可不可以将它放在最后,让巡官第二个出场?
似乎不能。我们设想一下。首先商、兵、官的社会地位,在旧生活中它是有“台阶性”的,这一点不用过多解释。这种“台阶性”多少代表了“压力之重”的增加,在波澜设计上会有递进式强化。其次,如果这位巡官在商人之后出场,这位小说中的大人物,其行为该如何来写?和商人一样淡写,就平了,而如果强化,产生某种戏剧性效果,这种效果不能过,否则就失真。那种官员的虚和伪,那种权力的傲慢的呈现的度是极难拿捏的,远不如交给空白更有力量。卡夫卡的《城堡》在处理城堡里官员的恶劣时采用的方法基本相同,它同样交给了空白,让想象产生巨大的回味。
小说还设计了这个丈夫的媳妇“老七”,其实她心里的波澜已经翻滚汹涌。大娘,也就是那个老鸨,知道男子的心事,明白男子的欲望,媳妇“老七”何尝不知道不明白!但那句提醒,“巡官就要来的!”却更具力量,是比有枪的兵痞们更有力量的,是她更不能拒绝的,甚至不只是不能拒绝那么简单。
沈从文貌似随意的设计中包含着我们可以体会到的精心。
阅读一篇小说,布莱希特说,要贡献“健全的大脑和敏锐的知觉”;纳博科夫则说,要体会“两块肩胛骨之间脊髓的颤动”。——我们要尽可能地让自己体会它们的叙事之妙,设计之妙,语感之妙,以及其中的耐心之妙。这,才是小说最最核心的。
结构
在谈论故事的时候我们已经对小说的结构有所涉及,那种客人们到来时的层次和波澜,它是小说结构的核心部分,主线。同时,小说在描述媳妇“老七”的妓船生活时有意赋予了丈夫另一条线,这条线是丈夫的家庭生活,也就是在他的乡下,有名叫“乖乖”的捣乱的小猪、石磨和石匠、失去很久的小镰刀,等等。这条线,如果丈夫不到来它是不会呈现的,但它的呈现对作家来说其实是个难度,因为它和主线是平行的,必须有巧妙的方式才能将它们连接在一起,而且要让它成为辅助的力,而不是向外拉扯让主线变得浑浊不明的力。这种平行,是有“破坏性”的,是延伸,如果我们没有能力让它和主线构成有机的统一,如果没有能力让它有效地成为辅助,那最好不要拉另一条线。时下,我读到许多的期刊小说,人物旁关的、前史的内容罗列太多,它严重影响着叙事的节奏和主线的推进,拖沓冗长,无智无趣。我个人有个相对偏执的观点:小说中不应有所谓的闲笔的存在,它在某种意味上其实是对无能的庇护,凡是无法和叙述的主故事线、主旨线紧密连接的叙述是不应存在的,凡是挂不到树上去的苹果(含树叶)只得舍弃才对。
丈夫的乡下生活、家庭生活,在这篇小说中占有比例,沈从文写下它是因为它不可或缺,而不是简单地展示。这条线的存在,凸显了丈夫的质朴与憨厚;间接地展示了他乡下生活的贫与苦,他对少之又少的物的珍惜,虽然笔调一直是乐观的有光的;时不时提及“老七”,丈夫对媳妇的疼与爱也间接地渗透出来。这也进一步凸显如非生活所迫他和媳妇是不会分开的,为最后的返乡埋下了伏笔;他只有乡下生活可以说,他只有那片可怜的世界,那是他的几乎全部。在那样的贫瘠生活中,再丧失媳妇是不可想象的,这为他的“识相”的妥协给出了解释;丈夫用这种具有怀旧感的言说,隔开或回避了现实,他不愿看见也装作若无其事地不看见。现实是,他的媳妇做了妓女,她必须“用一个妇人的好处”来服侍前来妓船的商、兵、官。现实是“老七”有了城市里人的“大方自由”,也正在沾染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沈从文在这里不经意地对城市进行了小小的诋毁;她对丈夫有了视而不见,有了小嫌弃和不那么在意……
沈从文为这条线塞入了这么多的“内容”,它当然是不可或缺的。但我们关心的是,怎样来“塞”,这才是重点所在,这是考验作家设计能力的关键点之一。我们看沈从文是怎么做的。
他找来了水保。水保,是贯穿黑白两道的人物,是“老七”的“干爹”,小说中对水保略有介绍,“做水保的照例是水上一霸”,并透过丈夫的视线由下至上照看了个遍。水保来找“老七”,使丈夫的乡下回忆这条线,与媳妇在妓船生涯的主线连接了起来,同时他还要充当伏笔,将巡官引出,由这个水保带过来。同时,他还要添一句,寻时间请丈夫一起喝酒。这样,连接到主线上的丈夫的乡下生活这条线就有了多重的勾连,也不显得突兀,成为水到渠成的部分。小说中还补有一句,即丈夫“凡是预备到同自己媳妇在枕边诉说的各样事情,这时得到了一个好机会,都拿来同水保谈着”。这句话意味悠长。如果,丈夫的这些话说给自己的媳妇——原来就是预备给她说的——效果会不会有不同?当然不同。小说在这里,有些残忍地“剥夺”了丈夫和自己的媳妇枕边说话的机会,它故意遏制丈夫的愿望和欲望,这样的悲剧性效果会更强烈。另外,丈夫说给水保听——他当然找错了聆听的对象,但对小说而言却是最恰当不过的。它强化了丈夫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强化了丈夫试图将它们说出的愿望,同时也强化了丈夫的淳朴和不择对象的愚钝,可让我们感受到可怜与悲凉。
如果这些话和媳妇说,它自然就会弱化效果,同时也会失掉水保到来的理由,后面由他引出的巡官的到来则就单薄了。小说中,每个人物的出现都应当有用,无论是大用还是小用。有用,就尽可能地用足,榨干他存在于小说中的价值,并榨干他的可能价值。沈从文对水保的存在,就是这样做的。
小说中,丈夫的情绪起伏属于另一条线,它同样属于结构的部分,因为这情绪的变化、克制、消弭,都是小说前行的推动力。后面,我们将再次提到它。
小说的主旨部分,当然可以说是旧时代中底层人的灾难性艰难生活,是这份艰难生活的给予和对人的影响,等等。为了对这一主旨有良好的、有效果的表达,沈从文选择了湘西的一条河,选择了一艘妓船,选择了妓船上一个年轻女人的经历和命运。——当它被固定下来,余下的则是,由谁来讲述这个故事?好比摄像机的机位放在哪儿,跟随谁来拍摄?
我猜测,在小说写作的最初,沈从文也许不会第一个想到“丈夫”,因为在妓船的生活中一般而言丈夫是缺场的;他可能会在反复地掂量、比较之后突然想到了丈夫,而这个角度,非同一般。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站在“老七”的角度,以妓女的角度来讲述这个故事,它会强化屈辱和“受害”的力度,波澜感较之现在有所增强,而且可以带出更为直接的好恶来。许多的底层小说、控诉小说就是这样写的,这当然是一个可以成立却特色不彰显的角度。而且,这小说一旦强化了控诉的力度,它就会部分地滑向问题小说,向度就单一了,就不会再具备这篇
角度
小说的宽厚度。还有一点,就是沈从文的文字性格问题,我谈及的是“文字性格”。文字中的沈从文难有控诉和特别尖锐的东西,他狠不下来,也毒不起来,这不是他的优势。他如果写一篇控诉小说,在那个年代较之其他作家也不会出色,反而显拙。那从大娘也就是老鸨的角度呢?它会带出客观、冷静,可以直面种种的不堪,在小说中所说的“猪狗”之事便可较直接地描述了,冷静和残酷会带出来,而温情的、羞愧的部分则必然会减损,而这又是作家不想放弃的。水保的角度,五多的角度,包括客人的角度……小说依然可以完成,但某些东西的减损会更大。从丈夫的角度,他不会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他必然会带来波澜,但又不任其发生,甚至不任其在媳妇面前有更多表现和发泄,这自然有了更强的张力。丈夫的无力和无可为,最大限度地唤起了读者的同情和悲悯,进而让我们思索何以如此,为何如此,这样的社会、这样的生活……
在《小说创作学》的课上,我曾谈到小说角度设计的基本原则:一,新颖,别致,意外;二,效果最佳;三,最便于作家施展,腾挪。沈从文的《丈夫》在角度设计上可以说这三个原则都具备。从丈夫的角度来展开故事,我们发现,小说的叙述者依然是一个旁观视角,它是丈夫身侧固定下来的“摄像机”,一直跟随着丈夫的步履和行为;这样既保证视角的固定稳定,又有意让丈夫的内心波动隐在小说的空白处,成为言外的悠深。
不常出现在这段生活中的丈夫短暂地来到船上,他不得不目睹年轻媳妇的日常,这种短暂和他的身份,都让冲击的力量更大。
语言
沈从文的小说语言前面已经讲到,它重柔美,重阅读的“舒坦”,重亲近和抚慰,重逸趣,或多或少会止于“小而温暖”,它平和、内敛、克制、朴素,多少有些黏稠感。许多人赞扬沈从文的语言有多好有多妙,对此我是有保留的。它出彩的地方并不多,音韵悠长、耐人回味和特别惊艳的地方并不多,不过是堪堪够用。只是,堪堪够用的文字在我们时下的写作中也是少见的,更多时候我们所见的是粗鄙和浅陋,不精致不经心的日常语言,尤其是经历一段特别的新闻体、大字报体语言的轰炸之后。《丈夫》这篇小说中,沈从文对语言的运用始终克制,他有意地保持着点到为止的笔法,尤其是对性的描述和对情感的描述上。他甚至有意按下“波澜”,在别人制造“波澜”的地方有意淡化它,压制它,按住它。“文似看山不喜平”,这是经验之谈,它符合我们的阅读心理,然而在沈从文的小说《丈夫》之中,我们见到的恰恰是他克制着,把不平有意抹平。好在,耐心的读者能读到其中的暗流。
《丈夫》中,年轻的媳妇来到妓船做了妓女,性和性的描述是回避不了的,嫖客们的到来也是回避不了的;沈从文无意写一篇通俗的黄色小说,这不是他的本意,何况在东方的语境中,性是尽可能讳言的部分,何况是嫖……在这篇描述妓女生活的小说中,沈从文的语言竟然显得那么洁净,小说竟然显得那么洁净。沈从文是怎样描述妓女的日常生活而又始终让文字保持洁净感的,这其实是种特别的能力,是需要我们学习的。
背景介绍中,沈从文不可避免地谈及妓女的生活,他用的文字是:“上了船,花钱半元到五块,随心所欲吃烟睡觉,同妇人毫无拘束地放肆取乐。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的年轻乡下女人,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热忱而切实地服侍男子过夜。”这里有性,但无一特别的、让人不适的点。商人到来,“要亲嘴要睡觉”,小说让“丈夫”往后舱钻去,极为巧妙地回避了性的描写,它交给了空白,这部分空白,“丈夫”拼命地回想其他事情来填满。这虽有欲盖弥彰之嫌,但文字上未落痕迹。两位醉酒的兵痞循琴声而来,一左一右在“老七”的身侧躺下去……。后面没有再描述,它依然是空白。在大娘和“丈夫”交谈了一段之后,大娘回到前舱。——一篇描述妓女生活的小说,完全地回避性是不可能的,这种剔除也会让人感觉到“匮乏”,所以小说在这里写了:“看前舱新事情不成样子,扁了扁瘪嘴,骂了一声‘猪狗’,终归又转到后舱来了。”所谓“新事情”,我们可以猜到何谓“新事情”,而见多识广的老鸨大娘也看不过去,骂一声猪狗,可见这新事情的不堪和肮脏……这里写到了性,然而保持了文字的洁净。巡官来,要“过细考察”,我们知道其中的所谓含意,但小说点到为止,没有描述其过程。在小说中,沈从文几次不得不写到妓女和客人们的勾当,他以不同的方式和不同的语言,或避开,或迂婉地说出。始终,他的文字中没有一个“脏词儿”。
和沈从文所使用的语言匹配,小说中丈夫的情感波澜也一直是克制的、内敛的,内在的汹涌再强在文字中也不做强化表现。他刚来的时候,明显有种愉悦感,我们透过他的视线看到媳妇的变化,甚至和他一起“手足无措”。小说也刻画了他面对媳妇时的生疏和怯。第一个客人来,丈夫识趣,但波澜微微起伏,小说点到“如今和妻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后来一片糖融解了这份情绪。水保到来时,丈夫“又虚又怯”,小说分别使用了“深恐”“小心”“拘束”等词,那时他被压向低处,随后在谈论乡下情形时丈夫恢复了活力和愉悦,甚至安排他“毫无拘束地还加上许多粗话蠢话”。这一笔加得好,一是他和水保近了,二是他也试图扮演水保一路的人免得被轻视,这里有兴奋起来的意思也暗含着小心思。水保走后,丈夫“突然觉得愉悦”,甚至唱起歌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媳妇就是不回,他的情绪就又有变化,有了胡想和愤怒——“雷打你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他将点燃的柴丢进水中。这是小说中丈夫使性子最最强烈的一次,后面他还使着性子,但再无“破坏性”行为。媳妇回来,汉子想走,这当然是撒娇式的,它是又一波澜处,但终有解决,很快得到缓和。兵痞们到来,对于丈夫来说当然是有波澜的,然而小说有意地控制了它,几乎没有给它留有“余地”。起伏感是兵士们胡闹一阵走后,男人留在后舱不出来,媳妇“老七”去哄,交涉不好,但这波澜似乎没有形成高潮就散去。水保和巡官来,丈夫被叫醒,“‘老七’咬着嘴唇不作声,半天发痴”,它是故事的空白,也是丈夫情绪起伏的空白,留给了想象。这一片空白并非真的空白,而是非常阔大和深泓的。
丈夫情绪的另一高潮在近结尾处,他的不作声,他的摇头,把票子撒在地下,最后是“莫名其妙”地哭。这里,沈从文没有剥夺丈夫手里的钱,只是让他丢在地上而不让他丢进河里。钱,和木柴不同。在那种情境下,丈夫也深深懂得票子对之后生活的重要,但他要有所“表示”。一个丈夫,生活在旧中国道德环境下的男人,面对自己的媳妇的所有行径只得默许默认,他没有制止的能力甚至不敢有制止的想法,该是一种多么大的悲哀啊!而沈从文的语言一直平缓克制,让水流从不溢出湖面。
对人物的刻画,沈从文的把握是很不错的。往往是勾勒数笔却形象鲜明。我们看商人的出场,两个士兵的出场,巡官的出场,以及丈夫和水保之间的对话……我们把士兵的话换给商人不可,把商人的换给巡官也不可,它非常贴切,也是对人物很好的塑造。小说在丈夫使性子丢了柴并准备走路的时候,和媳妇有段对话,这里的意味异常丰富,每一句都符合身份和情境。而大娘一上船,媳妇“老七”在舱里喊:“大娘,你瞧,我家汉子想走!”“谁说的,戏也不看就走!”——夫妻之间的别扭,非要用这种大声喊,非要把掌班大娘拉进来,这里真的是妙。她要给自己个台阶,也要给丈夫个台阶,这个台阶,需要大娘的参与;她的喊,其实包含了留的意思,用这种方式呈现,更有打动丈夫的力。而且这里还有做错之后的撒娇,它不纠结于对错是非,而是效果。这样的叙述在小说中有多处,均做得恰到好处。
沈从文的语言有一个问题,就是有点儿拖,有点儿黏,它的前行速度一直是慢的,介绍性文字时时出现,有些不太必要的细节他做得略略铺展了些。有时就是多一句两句,但整体上都多一句两句,那种黏滞就显出来了。何况,他不注意故事起伏的设计。
主题
“这篇小说真像普希金说的‘伟大俄罗斯的悲哀’”,这是聂绀弩的一句评价。那么,让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来:小说写下的是小人物的“小事儿”,它确有悲和哀在,有悲哀的回响在,但如何说它是“伟大中国的悲哀”呢?在背景介绍之中,沈从文用一种平静的语调谈及,“地方实在太穷了,一点点收成照例要被上面的人拿去一大半,手足贴地的乡下人,任你如何勤省耐劳地干做,一年中四分之一的时间,即或用红薯叶和糠灰拌和充饥,总还是不容易对付下去”……这里有个词,“照例”,它其实是种默认,常态,无可奈何。太穷,丈夫无法改变。这样的人的命运是固定的,而且已经尽然地顺从。小说在前面还有一句,它其实更重要些:“这样的丈夫在黄庄多着!”说明这种现象是普遍的,是一种被默认的不得不。而黄庄,在作家刘庆邦的解读中它是“黄种人住的庄子”,也就是说它暗指旧时的偌大中国。
那些像丈夫这样憨朴的、诚恳的、老实的乡下人,活下去,还不作恶,似乎只有这一条路走,这是他们生活中必须要接受的部分,他们不得不收起自己的自尊和一切一切,让年轻的媳妇去“做生意”。它是悲哀的,而且是一个黄庄普遍的悲哀,自然,它就是“伟大的中国的悲哀”了。
是故,这里的丈夫没有名字。小说从头到尾,没有提到过丈夫姓什么叫什么,一次也没有。没有名字的丈夫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是生活在昔日的中国,这片多灾难的土地上的黄庄人。
小说的结尾,似乎为丈夫和他的媳妇留了条光明的尾巴:“两夫妇一早都回转乡下去了。”在这句话结束的时候,他和她短暂地摆脱了“那种生活”,但我们知道根本问题没有解决,“照例”还在,贫苦还在。等到红薯叶和糠灰拌和充饥的时候,媳妇要不要回到这条船上,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条船上?
这是一个更为悲哀的、让人不敢细想的问题。
但我们,不得不想。
“使我着迷的那些小说更多的是因为书中所表现的聪明、智慧和道理,这正是让我着迷的地方,即:变成以某种方式摧毁我心中批判能力的故事。这些故事迫使我不断地提出问题:后来怎么样了?后来怎么样了?这正是我喜欢阅读的那类小说,也正是我愿意创作的小说。因此,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是,一切智慧的因素,不可避免地要在小说中出现,从根本上来说,都以某种方式要溶化到情节中去……溶化成可以吸引读者的逸事,不是通过作品的思想,而是通过作品的颜色、感情、激情、热情、新颖、奇特、悬念和可能产生的神秘感。”这是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一段话,我愿将它作为这篇解读文字的结束。沈从文的《丈夫》让我着迷,让我思忖,让我追问;而这些,是通过作品的颜色、感情、激情、热情、新颖、奇特、悬念和可能产生的神秘感来完成的,我愿意把更多的注意力留给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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