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午后,我们正站在门口屋檐下,风吹来,稻田漾起涟漪。“飞机!快看,飞机!”顺着妹妹手指的方向,我仰起头,天空下一片瓦蓝,三三两两白云停在天幕。两朵云之间,我找到一架燕子般大小的飞机,它正从我们头顶上空掠过,双翼闪动银光,等它到达另一朵云的位置,只有蜻蜓般大了,随后就成了一个逗点。
飞机消失后,我们仍然举着头,盯着天空注视了好一会儿,仿佛还会有另一架飞机出现。
小叔问我和妹妹:“你们想去看看飞机吗?真正的飞机?”
这个问题我们一下子不敢回答,使劲儿定了定神,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往嗓子眼里咽了口唾沫,才说:“想!”
那几年暑假,小叔自南方城市返乡,就会到我家中转。仿佛一个节日降临,小叔的到来,让这个租来的家亮堂起来,他把外面的世界带到我们面前。他带来上世纪八十年代时兴的波纹面发型,带来南方椰树林里的风声,带来和青春相关的喇叭裤,带来英语;那会儿乡村孩子要到中学才接触英语,小叔嘴里的English就成了某种高级的象征。我们喜欢小叔,喜欢他口中的外面的世界,喜欢饶舌的英语,他用英语跟邻居姑娘讲解“咳嗽”和“牛”的区别。说有人感冒去看医生,将cough(咳嗽)发成了cow(奶牛),医生问他你家奶牛怎么了?病人说难受得睡不着。医生又问,奶牛现在在哪儿?病人指着喉咙说,在这儿呢……笑话逗得那姑娘掩着嘴乐得花枝乱颤。小叔在的日子,嘴唇描画得红艳艳的姑娘便常常来我家。
“好,我们准备准备,明天就去看飞机,看真正的飞机。非常非常大!”
“真正的飞机到底多大?”
“三间房子那么大。”小叔肯定地回答我们,目光里没有犹疑。
“小叔,你见过真正的飞机吗?”
“当然见过。”小叔很肯定地回答我们,“飞机就停在飞机场里面,停在跑道上。”他那么说,让我们相信他看到的飞机是静止的,大概真的飞机确实是这样一个大小。
“飞机场停飞机的地方有遮挡吗?飞机不怕被雨淋?”
“飞机的跑道,那得有多宽?比学校操场大吧?”
“非常宽,也非常平坦。跑道上不允许有一颗小石子出现。”小叔说。
这倒稀罕,为什么不能有一颗小石子呢?小叔说,因为飞机的轮子非常小,碰到一颗小石子就会打滑,那是很危险的。小叔又说,飞机不但不能碰到小石子,它在飞的过程中,哪怕撞到一只蜻蜓,机身上都会出现一个大洞。
那是我第一次得知飞机有轮子,我以为飞机是不需要轮子的。那也是我第一得知飞机竟然会有自己的历险,如此坚固的飞机还撞不过一只蜻蜓,坐在飞机里该有多提心吊胆?
小叔将我们拉回了现实,小叔说:“去看飞机,我们要有所准备。首先得带上点吃的,我们买三个面包,再让你妈煮几个鸡蛋,再带上一瓶水。”
我们要去看飞机,看真正的飞机!这件事令我那雀跃的心难以平静。在我们有限的人生经历里,对交通工具有过说不清道不明的迷恋,先是汽车、自行车,随后火车,这些有轮子的东西都让出生在山村的孩子着迷。我小学二三年级那会儿,最喜用父亲诊所里的空药盒做汽车,以两根树枝给空药盒装上四个塑料药瓶盖,再用铅丝的结将其固定于药盒两侧,药盒就有了四个轮子。于药盒前端钻个孔,牵一条线,一辆车做成了。晴朗的傍晚,我拉着那辆简易小汽车在田边小路上奔跑,车在身后发出与地面摩擦时欢快的响声,但不多一会儿就四脚朝天了,赶紧停住,折返回去将侧翻的车翻过来,再重新撒开腿。那时候的乡村,田野铺展开一望无际的绿,晚风牧歌一般清爽,我在每个傍晚,借助那辆小小的车,在风声里带着童年奔跑。车没出几天就会散架,散架后重新做出一辆新的,乐此不疲。
更小时候,我还在大山里,并没有一条平坦的路供一个孩子拖着小车奔跑。但我会做纸风车,将三条纸分别对折,穿插成一个简易草帽状,顶在树枝上。当我们飞跑起来,风车就会呼啦呼啦转动,我时常有一种幻觉,认为是风车的转动与牵引,才令自己奔跑得那么快,我听到呼呼的风声,相信自己终于有一天能飞起来。
外祖父村里有个哑巴,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跑步到五公里外的乡里看大客车。哑巴看汽车是顶勤快的,天蒙蒙亮就起来。我们住外公家,还躺床上睡觉呢,冬天那么冷,我心里想着,起床后让舅舅去屋檐下折一根冰凌。就听到外面脚步擂鼓一般咚咚响,躺在一旁的大人迷迷糊糊地告诉我们:“那是哑巴呢,到乡里看汽车了。”
哑巴几乎马不停蹄一路狂奔,大客车就停在离乡政府不远的路边,已经敞开车门,等待进城的人们。哑巴默默靠近,又隔开些许距离,羡慕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走进大客车去。待到那趟唯一的浑身落满泥巴的班车塞满乘客,发动引擎,并从屁股里喷吐出一股黑烟,摇摇晃晃向着林中公路里的晨曦驶去,哑巴才满足地露出笑容,用手拉拉外套下摆,重新往家奔跑。哑巴人高马大,跑动起来嘴里呼呼呼喷吐着粗气,就像一辆发动的旧客车。
究其原因,我想交通工具代表着出发,代表着另外一些没有边界的事物,小山村里的人们从早到晚都未走出大山的掌心,他们向往未知和出发。
没来这座平原的城市之前,生活的山村里还没有电视,我们极少见到汽车,从未见过火车,即便下了山进了城,也没有火车。只在游戏里,孩子们相互手搭肩膀,连成长龙,嘴里发出火车开动声,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飞机则不同,绝不能称为一般交通工具,它是一只神秘的大鸟,时常飞临想象的天空。极偶尔地,飞机遥远的身影会在小山村里惊鸿一现,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山村飞过的飞机都高高在上,小得你不盯着天空发呆,眼睛根本捕捉不到。后来大人告诉我们,飞过我们头顶的飞机是给森林播撒种子的。
总有孩子会盯住天空,要么看变幻的云,要么看新近飞来的鸟,要么看雨和彩虹。孩子总是山村里最先发现飞机的人,第一个孩子喊出一句“飞机”,接着第二个孩子也喊出一句“飞机”,我想一个村里总有好几个孩子在不同地点同时充满惊喜地喊出“飞机”。孩子们开始在青石路上追着飞机跑,青石路倾斜,飞机越来越小,小到隐入天边的云霞深处。一群孩子相继停下来,飞机不见了,天空中留下一道云的划痕,孩子们盯着那一线银亮的痕迹气喘吁吁。
当天晚上合了眼,一些疑问不断盘旋在我脑海里。我们可以进入跑道看看飞机吗?我们可以用手摸摸飞机吗,或者拍拍飞机的翅膀?据老师说,用来制作飞机的金属又轻又坚固,稀有得很。如果那个机长特别好心,他会让我们进到驾驶室一睹究竟吗?
⊙ 劳尔·杜飞 作品9
待到这些绕来绕去的问题,像黑夜里的萤火一般逐渐散去,梦境铺开一片空地,一架大飞机出现了。它远远地停落在跑道上,非常巨大,我们飞快地朝它奔去,跑到它面前,却找不到进入飞机肚子的门。我们一直耐住性子等着,等飞机张开大口,把我吞进它的大肚子。但飞机非但没有张开大口,还兀自向后跑去,越来越快,越来越远。
有那么片刻,我竟然坐进了飞机。飞机上的视野好开阔啊,我低下头来,脚底下却是空空荡荡的,风呼呼疾驰着,一片又一片黑瓦的屋顶在移动,许多人抬着头惊叹飞机离他们那么近,小河像飘带一样落向远方……飞机似乎很顽皮,一会儿飞高,一会儿又从一片树梢唰的一下擦过去……我想伸手摸摸座椅靠背,可摸来摸去,就是摸不到,我用力将手往下伸,又朝后摸去,座椅似乎并不存在。我捉到一团软软的湿漉漉的东西,拿到面前一看,是一朵白云,这朵云可不一般,有鼻子有眼,还能张开嘴笑,笑起来露出白亮亮的牙齿。紧接着,云越聚越多,越聚越多,我已经看不到飞机了,我坐在了云端,飞机呢?飞机呢?
我度过了一个特别长的与飞机相关的夜。
第二天总算来了,母亲拿出一个装着食物的塑料袋,里面有三个面包、六个水煮蛋、一瓶水、一袋小店里买来的鸡蛋糕。我们将这个塑料袋放在自行车前篮筐里。
那是一辆上了年纪的26英寸黑色永久牌自行车,看上去黯淡无光,但有什么关系?这一天,它将成为功臣,载着我们到达飞机跟前。没有它,我们什么都办不了。
我推出自行车站在门口,轻轻拨动车铃,丁零丁零,这是出发前欢快的信号。当然自行车得小叔骑,小叔踮着脚控制住车,将妹妹拎上车前横梁,我也随即跨上车后座,他轻轻发力,嘴里一声“嗨哟”,自行车转动起来,沿着乡间的机耕路往前跑。
晨光流动,田野一字摆开,稻叶上露珠晶亮。自行车朝南行驶,机耕路上满铺着小石子,自行车很颠,但这颠簸好比一首曲子欢快的节奏。我们穿过很多田野,在田野和田野之间横亘着一个又一个村庄,东王、李家弄、泥桥头,就在自行车经过泥桥头的机耕路时,我看到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和她的妈妈一起推着车在路边走,我们的自行车渐渐靠近她们。这不是我们班成绩最好最漂亮的女孩吗?我能听到自己的心怦怦跳动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我好想让自行车停下来,好想告诉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同学,我们要去看飞机了!显然小叔并不知道我这番念头。自行车就这样越过了女同学和她妈妈,我假装着在专注地看另一边的田野。
渐渐地,自行车走完了熟悉的村庄:布政、鹅颈村、俞家……驶入我们平常足迹未曾到达过的地方。
根据飞机的起落判断,机场在南面不远处,位于我们相邻的小镇。当然我们也知道机场所在地的名字,那儿叫栎社。每骑过一个村庄,自行车都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顺带问路。起先小叔自己问:“你好,栎社怎么走?”一个农民模样的老大爷有气无力地将手一抬:“往南骑……”我心里对他的指点方式很是不认同,我觉得他应该情绪饱满地告诉我们栎社在哪儿,毕竟栎社不是一般的地方,那儿可是有很多很多飞机的,再说他也不应该那样毫无热情地帮着指路,我们可是要去看飞机的。
接下来,小叔要我们兄妹俩去问路,他告诉我们挑那些面相和善的人问,问之前要有个称呼。我们便学着小叔的样子问:“爷爷,栎社怎么走?”“阿姨,栎社怎么走?”经人们多次指点,自行车渐渐驶入去栎社的那条田间小路。当我们最后一次问“栎社怎么走”的时候,有个当地人笑着说:“这儿就是栎社。”
放眼一望,低矮的村庄散落着,周边田野一望无垠,跟我们来的那个村庄并无二样。“飞机呢?飞机在哪儿?”我们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迫切的疑问:“请问飞机场怎么走?飞机场在哪儿呢?”有人回答:“飞机场啊,还得往南走,还有一段路呢。”自行车继续摇摇晃晃动起来,速度明显没有先前快了,耳边的风也变得很小,仿佛在挠痒痒,知了开始叫起来……幸好早上的大太阳此刻不知躲哪儿去了,否则我们可真要热坏了。
自行车吱吱呀呀往前行进,路旁的稻子摇曳着挤压过来,突然,面前的路不见了,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河。显然这是一条走不通的路。小叔看看表,已过了十二点了,说:“孩子们,暂停行军,先用餐,吃了午饭再去看飞机。”我们在河边草地上坐下来,先分着吃豆沙面包。面包很油,里面的豆沙扁扁地躲在角落里。接着又各自吃了两个鸡蛋。午后的风吹过来,吹干了身上的汗,凉凉的。河水静默流淌,只有知了的声音此起彼落。
“小叔,我们能找到飞机场吗?”
“肯定能找到,我们都已经到了飞机场的领地了。”小叔用右手的食指挺了挺鼻梁上的眼镜,随后起身到自行车前,从车篮里取了一张报纸,重新坐到草地上,没过多久,小叔就叠了一个报纸的飞机。小叔说:“看,飞机。”——我们暂时忘却了整个上午以来的一无所获,在河边的草地上扔纸飞机玩,我从这头扔过去,纸飞机在低空里滑行了一会儿,缓缓落到草上。妹妹跑过去捡起来,纸飞机又朝我们坐着的方向飞来。就这样,纸飞机来回飞,直到有一次,我将它送出去的时候,它改变了方向,朝河飞去,不偏不倚落进了水中。
我们又开始上路了,从那天河边的小路上退出来,并找到了一座桥,过了那条河。路上小叔交代了一件重要的事:“待会儿我们到了机场,机场一定会有警察守卫,你们俩就上前去和警察叔叔说几句好话,警察叔叔才会让我们进去看飞机。”
看飞机还要说好话?可我们并不知道好话怎么说。小叔说:“你们就是说话要亲,要喊警察叔叔,告诉他,我们特意来看飞机的,因为从来没见过真正的飞机,这是我们好多年来的愿望。”我们都讨厌说好话,但为了看到飞机就得好好表现,说就说呗。
自行车继续往前行驶,时间又过去十几分钟,小叔仿佛想起什么来,他说:“照这个方向走,我们可能到不了机场入口,但我们可以到机场跑道去,在跑道外也一样可以看到飞机。”
这句话让我心里既觉得忧伤又觉得安慰,忧伤的是大概进不到里面看飞机了,安慰的是这样我们不用跟警察说什么好话了,我从小就是一个讨厌说好话的人。再说,即便进不到里面,还能看到跑道上的飞机,也挺好。孩子的心啊,就像一张风帆,极容易鼓满希望,不容易彻底瘪下去。
自行车继续朝人们口中的机场跑道行进。太阳彻底隐没了,云跑动起来,越聚越多的云,仿佛心里越聚越多的焦灼。飞机场啊,到底在哪儿呢,我们走了整整好几个小时了。
一排铁丝网突然挺身而出,拦住了去路,再不得前进了。是不是机场到了?网对面并不见飞机,也不见跑道,而是一片平整的荒废的田地,生长着杂草,草丛中散落着零星的黄色小花。我们站在铁丝网前,这道网牵引着视线向远方延伸,似乎无穷无尽。只有那些黄色的小花,探头探脑的,很好奇地看着我们三个脸上写满茫然的人。
知了再次叫起来,头上的云越来越重。“看来机场跑道是不让人靠近的,离跑道这么远就将路拦死了。”小叔又做出了他的正确判断。
我们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撤,自行车驶出一段路后,头顶上突然响起悍然的轰鸣声,一架起飞不久的飞机正掠过我们头顶。小叔赶紧捏住刹车,伸出一只脚紧紧撑住地面,将自行车停下。我们仰起头来,飞机真大啊,我看到它展开的巨大的双翼,我看到它银色的肚皮,它并没有像鹰隼那样扇动翅膀,而是斜斜地向天空深处冲去,似乎一点也没有耗费力气。
那是我们到那年为止看到过的最大的飞机,近得仿佛跳起来,就能触到似的。我们盯着天空看了一会儿,飞机便冲入了云层,但我们依然仰着头,听着轰隆隆的响声由近而远,恍惚中觉得飞机依然在视线里。
我想这真是一架顶好的飞机,它仿佛看穿了我们心里的失望而跑来安慰我们似的。
自行车重新响起吱吱呀呀的声音,这一回,它朝西行驶,驶过那些我们依然不认识的村庄,一个一个,才进入我们认识的村庄。小叔提议下来走一会儿,他大概真是骑车骑累了,背上衬衫湿了一大片,我们开始步行。
小叔说:“你们不要失望,我们至少看到了飞机!”小叔又说:“等你们一长大,就能去乘飞机了,乘飞机去北京上大学,乘飞机到外国。”
这句话还是挺安慰人的,反正没出几年,我们就可以长大了,也可以乘上飞机了,这么一想,心里轻快了许多。
我们走到了那个叫布政市的村庄,进入一条老的街,路边有小店,小叔买了三根糖水棒冰。当凉丝丝的棒冰放进嘴里,心情重新变好,我们原谅了黑乎乎的云朵,原谅了稻田里无休无止的蝉鸣,甚至原谅了那张无边无际的铁丝网,反正长大后我们是可以乘上飞机的。
自行车再次在稻田间的机耕路上飞驰,小叔突然生出了浑身的气力:“我们现在要跟雨赛跑啦,我们要在雨落下来之前,以闪电的速度飞回家去!”
我们就大声问小叔:“如果现在坐飞机飞到家,要多长时间?”
小叔大声回答:“五分钟,哦,不对,三分钟!”
许多年后,我开车接女儿回家,她坐在车后座,时常问起我这个问题:“爸爸,如果现在坐飞机去中心区的家要多久?”我说:“大概两三分钟。”女儿又问:“如果坐火箭去中心区的家呢?”我说:“不能啊,不能坐啊,你会坐过头的,待会儿火箭把你带到西伯利亚去了。”女儿说:“什么是西伯利亚啊?”我说:“就是非常远非常远的那个地方。”她就在车后座咯咯咯地笑开了,嘴里含糊着念叨:“火箭那么快啊,待会儿把我带出地球去了。”
那样的时刻,注视前方汽车尾灯,我会兀自发愣,仿佛自己又顷刻变小,成了坐在小叔的自行车后座去看飞机的那个男孩。只有孩子才会想着去看飞机,只有孩子才会一心一意地渴望穿过云层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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