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热的天气,谁提议的去公园划船呢?
到了郊外的公园,几个人下车候在一边,等着把车停好。一起进了公园大门,女人们便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吃东西。
男人们抛接着车钥匙,挑着眉毛,看着三个女人叽喳成一朵花的样子,“不是说划船?怎么开始吃东西了?”
没有人搭理他们。他们走到喷泉边看几个孩子在里面嬉戏。有个孩子的妈妈看着喷泉护栏边上放置的“请勿池内玩耍,小心触电”字样的牌子,抱着肩微笑着。夏天抱着肩不是更热吗?她拉了下遮阳帽的帽檐,朝这边看了一眼,目光又转移到孩子身上。喷泉的左侧是游乐场,天气太热了,过山车和摩天轮静止在那儿,只有零星几个人在稀疏的碰碰车区域夸张地尖叫着。阳光直射在碰碰车游玩区的金属屋顶上,像是要把那些人的叫声吸纳而去,然后就将游乐场立即废弃了一样。更远处的湖水边,出售船票的小木屋前,有两个穿短裙的女孩和一个瘦高的男孩,指着湖水中动物形状的小船,比画着手势。
两个同伴都一只腿踏在喷泉护栏上,客气地聊着天。天气真热啊。女人们有时候不知道热是什么意思。夏天对她们而言,是可以名正言顺买大批穿不上的衣服。冬天也是的。四季如此,她们一边说减肥,一边一日八餐。对,还不择时间、地点。坏天气从不影响她们的胃口。如果男人听话,女人就不怕地震和战争爆发。但她们怕老鼠和毛毛虫。哈,男人和老鼠、毛毛虫是平等的了。果真如此。今天不带孩子出来,觉得年轻了十岁,但有点儿牵肠挂肚。可不是吗,我妈已经打来了五个电话。
男人之间真是不能客气起来。不然显得太像两个变态狂。我走过去,站在他们旁边,听着他们说话。
“你刚才去哪儿了?”其中一个问我。
“去游乐场那儿看了看。”
“热不热?”
“热。”
“我从来没有玩过旋转木马。你呢?”另一个接着说道。但脸没有朝向着我。
“谈恋爱的时候,我玩过一次。后来看看就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一个男人独自玩旋转木马,觉得不好意思。真是很微妙的心思。我也曾有过。有时候,即便是看看在旋转木马上的人,也觉得神思恍惚。有一天傍晚,途经这座公园,还专门在旋转木马前看了一会儿。从坐满了小孩子和少女、女学生、小女人、不苟言笑的中年女性,到没有了游玩的人,旋转木马停下来。也许应该有人写一本关于旋转木马的书。不要谈故事,说快乐,说宫廷与王子的追赶。要分析出这个游戏背后的为什么。
“我们站到树荫里怎么样?这喷泉边太热了。”
他们俩抹着脖子上的汗水,朝女人们在的树荫下走。我跟在他们身后。一个戴着草帽的园艺工人正在草地上割草。电动割草机的声音在中午的公园里,响亮非常。“中午割草,割下去的草一会儿工夫就晒软了。”其中一个人说。好像我问了他为什么园艺工人要在此时割草。
割下的草晒软了做什么?
女人们是很好的朋友,三个男人互相并不熟悉,然而命运中的这一天的这一刻,六个人的人生会聚在了这个公园里。
她们吃完了东西,在谈各自的男人。她们很满意刚才的小型聚餐。虽然只是一些饼干、汽水、不新鲜的水果。
“出门时,他说你穿高腰的裙子就可以了,还选个高领的,怎么可能凉快?太自以为是了,男人怎么会明白,高腰的裙子如果领子不高,那不显得上身短吗?蠢透了!”
“我也是。让他出个意见,说不出来,每次穿个什么,他就说,太巧了,就是我想的。真想抽他一耳光。”
旁边的两个男人听了撇了撇嘴。
“哪有那么多‘真巧’。我们家那傻瓜,写过篇《论偶然》。说一切都是偶然。一件事情,只有面对自己时才是必然的。如果寻找可能的解答,那一切答案,一切预兆,都会往自己设想的必然性上靠拢。”
“什么意思?这么深刻?饶舌得很!一个词,这文章就是自我欺骗。”
“嗯。就是!”
“你们到底还划船不划?”我在她们身后问。
“你傻了不是?这么热的天,逼我们划船?”大萌说。
“我们正谈论你的大著呢。”其中一个女人回头看着我,赔罪似的说,她拉了一下大萌的衣服,略小了点声音,“大萌,是你提议来划船的。”
“是吗?那我们去划船吧!”
女人们站起来。其中一个男人很礼貌地收拾了她们弄得脏乱的长椅,把垃圾投递到附近的垃圾桶里。大萌觉得很丢脸面,使眼色让我去买水,她们则一起向湖水边的小木屋走去。
向周围看了一下,卖冷饮的商店在游乐场旁边。刚才我过去没有发现。人总是很容易忽略不是你所寻找的事物的。我没有走石子小路,而是直接从草地上走了过去。
冷饮店里的人坐在柜台里,只能看得到头顶。柜台上摆着一大罐子棒棒糖,和一堆散开的吹泡泡的“机器”。推拉门的把手上挂着一沓廉价的女士遮阳帽。男人不怕热吗?
冷饮店前的遮阳伞下放着一个冰柜,旁边摆着一张电脑桌,桌前贴着一张手绘的海报。是一个校园乐队的演出公告。有个穿短裙子的女生坐在桌子后面。我蹲身在桌前看海报时,可以看得到她涂着蓝色指甲的脚趾。她的双脚叠加着,脚型很好看。但穿着人字拖。脚踝也很好。像两颗桂圆。为什么是像桂圆?我正纳闷着这奇怪的想法,她觉察到了我在看她的脚,慢慢收了回去。真善良,避免了我的尴尬。如果是大萌,就会把脚收得“嗖”的一声。也许不是“嗖”的一声,而是一脚把桌子踹翻。“咣当——”
“在公园的演出吗?”
“是在我们学校。海报上写着呢。”她的头发很长,没有扎成辫子或流行的直发,而是蓬松着拧了个一顺着的麻花盘在额头前。
“什么时间?”尴尬难以避免,“不好意思,我再看一下。”
我重新蹲下身来,仔细看了一遍海报。再站起来看她,她正在修剪手指甲。用一把小刀,轻轻地刮着指甲上的涂色。
“酒红色,挺好看的。”
“谢谢。”她微微一欠身,“但夏天看着太闹心了。也没有人喜欢。”
我想说,我刚说了我很喜欢。但觉得这样和陌生人说话很冒失。有一次学术会议,有个发言的嘉宾东拉西扯了很多,然后重心转移到了与会的一位女嘉宾的容貌上,大加赞美对方容貌的纯洁。然后其他的嘉宾也开始附和这个人的观点。学术会议成了这个女嘉宾的容貌赞美专场。但晚餐的时候,女嘉宾和同来的友人说,她没有感觉到喜悦,只感觉到了深深的冒犯。
冷饮店里的人躺在竹制的躺椅上,打着瞌睡。一台风扇背对着他吹拂着。我敲了几下柜台玻璃,他才清醒过来。站起身,用手背擦掉嘴角的口水。
我买了一堆冷饮和袋装的点心。
提着塑料手提袋,回头看她,她的短裙缩到了大腿根部,可以看得到里面的内裤边缘。我想回去跟她叮嘱一声,但没有过去。她的腿修长,白皙。
一辆小型的公园洒水车从对面的路上行驶过来。她急忙站起身,用两张报纸覆盖到桌子上,自己退到冷饮店铺里面,站在我的身边。她到我的鼻子的位置,身上有股淡淡的嫩黄瓜的清新气味。
洒水车没有城市街道的音乐,只是机械地行驶过去,把沿途喷洒得湿漉漉的。水滴喷在冷饮店的铁皮屋顶上,哗哗沙沙作响。水滴仿佛穿过了铁皮屋顶,渗透到了店铺内,她弓着腰,双手覆着头顶。她听到了我鼻息中的笑声,放下手,冲我做了个可爱的鬼脸。
她回到遮阳伞下的桌前,探身看着桌前海报上的泥色水滴,叹口气,把桌面上喷湿了的报纸揭开,又用纸巾擦干净了坐下。我走到伞下的冷柜前站住,打开冷柜,翻着里面的汽水、奶糕。遮阳伞的边缘有几点水滴到了我的脚旁。好像校园演唱会开到中途,大雨瓢泼而下。人们纷纷逃散,而我和她共用一把雨伞,坚持把演唱会欣赏完。
“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的。在演唱会上认识,太美妙了。”
“你有名片吗?”
她接过名片,雨水滴在名片上,她在胸前衣服上一抹,仔细看了一眼。
“祝发云。哈哈哈哈,你的名字好可爱。你娘管雨的呀!让你发云彩?哈哈哈哈!”她笑得前俯后仰。像一个似曾相识的人。
“这几个字看上去很丑。如果是繁体字,会很好看。”
她侧着脑袋想了一下,斜着眼睛看着我,“是的。你说得没错,像个明末清初的人。”
“为什么是明末清初的人,而不是民国时期的人?”
“就是一个直觉呀。”
湖面很宽阔,他们没有等我,就租了船,划船到湖水中央了。我把购买的冷饮放在脚下的草地上,扶着湖边的架式望远镜,巡看着湖面。偌大的湖面上只有四五艘动物形状的卡通船迟缓地行驶着。有一对恋人在鸭子形状的小船里亲热,男的手伸在女的裙子里。还有一对在距离对岸不远的湖水中间停船,吵着架,女的扑打着男的。大萌和两个女朋友穿着鼓鼓的救生衣,挤在一艘青蛙船里。两个男的在一艘河马船里,跟在她们的船后面。
我朝大萌她们摆着手,喊了一声,把旁边樱桃树上的喜鹊惊飞走了,她们也没有听到。我没有喊第二声。回到了游乐场区域,观看空无一人的旋转木马。售票员在小亭子里趴着午睡。有几个经过的小孩停下,对着旋转木马兴奋地指指点点。
我提着一手提袋东西,来到冷饮店。
“冰镇的纯净水买少了。”经过她面前的桌子时我说。
她从桌子上抬起脸,对着我一笑。牙齿很白。一边脸上被胳膊压出一道红印。
“打扰你午休了。”
她摇摇头,看着我手中的手提袋。我急忙转移话题。
“你口音不像这儿的人。”
这句话很蠢,她只是笑了一下,哪里能够听出口音来。
“嗯。在山东沿海,一个岛上。”
“在岛上生活,应该很棒。”
“是的。夏天就更好了。傍晚吹着海风,凉爽得很!”她脸上现出惬意的表情,话也多了起来。“有一年暑假,有个朋友来找我。我们在岛上住了一个星期,晚上用柴油点海带篝火。”
“海带篝火?”
“蚊子好多啊。就把驱蚊草和干海带放一起,点燃了,驱蚊子。”
海带的鲜腥味不是更吸引蚊子吗?但我没有打破这份平静的对话空间。
她穿着棉质伞摆的黑蓝色短裙。裙子上印染着白色的雏菊。薄荷绿色的雪纺小背心,扎在裙腰里。斜挎着一个小小的浅绿色的皮包。包的带子是一条环环相扣的铜色链子。一切都是这么简单、轻丽,让人毫无压力。
如果和她在一起,也许一年可以做很多事情。
她抬起手,看看腕上的手表。挺直腰背,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我在她旁边遮阳伞下冷柜旁的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来。她扭头看了我一眼,我觉得我也安静了下来。
她的身材不错。胸脯小了点,但很匀称,坚挺。春末夏初的桃尖就这样的。夏天的桃子就不是,夏天的时候桃子们疯狂生长,一个个茁壮有力。但她在夏天保持着春末夏初的胸脯。她衣服上有几个水痕的斑点,像夏末水蜜桃的桃色汁水。
“太龌龊了。爱慕里没有真实的心意。只有脸面和肉体。”
我在内心鄙视着自己。
“你结婚了没有?”她突然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没有。”我果断地回答。
她的眼睛闪烁着比刚才明亮的光彩。
“你在公园里做什么呢?这么热的天,跑来跑去的。”
“……我,我在检查游乐场的旋转木马,是不是安全。”她看着他的眼睛,听我继续讲下去,“我是生产旋转木马的厂家代表。”
女孩子们都是旋转木马专家,如果她追问下去,怎么回答?我对自己的应答。以后我也许应该好好研究下游乐场的每一种设施。包括那个海盗船。女孩子们好像也很喜欢坐在那个上面尖叫。
“前几天怎么没有看见你啊?”
“前几天,我在另一个游乐场。”我想了一下市区地图,“在秦岭脚下的野生动物园那个。你去过野生动物园吗?”
“去过。去年暑假时,几个同学一块儿去的。我们去看熊猫。但我最喜欢河马。”
“为什么?”
“它看上去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眼睛中的光彩渐渐又黯淡了下去。旋转木马很好,但厂家代表这个身份太不美好了。说谎如登山,下面如果接得不够巧妙,便会从山上滚下来,摔得毫无尊严。
“其实是个暑假兼职。我平时在杂志社。”
“杂志社暑假不忙吗?”
“哦。我们是个季刊。三个月才出版一期。反正平时也不忙,刚好夏天我想出来转转。”
“工作真好啊。我毕业了也想找个这样的工作。是什么杂志呢?可以去实习吗?”
“《道学》。是个季刊。”
“这么生僻的……稻子的‘稻’,还是《道德经》的‘道’?”她说完咯咯笑起来。
“道德的道。”
女生笑的时候,“咯咯”是最好的声音。“银铃”似的笑声,总觉得未来是个泼妇。“嘿嘿”“呵呵”等等,就更不用提了。“哈哈”一定要连起来,呈现“哈哈哈哈”的节奏,才会分外动人。
“如果你是个生物学家就好了。就研究稻子。”
“为什么?”
“我们那儿种植稻子。”
“你家不是在海岛上吗?”
“但离海远点的地方都是稻田。”她翻弄着一张卡片,“我们主要吃大米。”
驾驶着割草机的园艺工人,行驶到这附近了。我记得刚才明明是一个手推的那种小型割草机,现在怎么成了一个还有驾驶员的。我疑惑地望着割草机折回来返回去,另一个穿着制服拿着耙子的人,细细地梳理着草坪,把碎草拢到一边。有个年轻的妈妈牵着一个小男孩,蹲在旁边捡了一小袋碎草,往另一个区域去了。那边好像有个买卖兔子、仓鼠、蜥蜴、乌龟等等小动物的小型市场。割草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我用小手指掏了一下耳朵,一块很大的恶心的耳垢,急忙弹在身后的草地上。我看看她,她正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本书,打开摊放在胸前。她的胸自然起伏着。从扣子之间的衣服皱褶缝隙里,可以看到她内衣的颜色。
“晚上十点自习课后我去找你吧。”
我走过去,托住她的下巴,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她任凭我亲吻着,没有动。在我的嘴唇离开她的刹那,她笑了一下。
“你想什么呢?”她伸出巴掌,展开手指,在他眼前晃动着,“不要这样看着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秀美的手指。指甲是透明的。
“没想什么。”
她不相信地摇着头。“刚才你的电话响呢。”
她的嘴唇很好看,像是两片桃肉。带着粉红色桃子外皮的湿答答的桃肉。她抿了抿嘴唇,鼻翼上有一滴汗珠。她取出一张纸巾,轻轻扑了两下,把纸巾放在桌子上的一沓演唱会票据上。
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未接电话和信息,在冷饮店又买了火腿、麻辣豆干、饼干,几包湿巾。和刚才买的东西放在一起,在手提袋中装好。有几个奶糕都开始融化了。
“我给几个同事买的。他们在里面修理一架木马。”我拿出其中最大的一盒冰激凌,放在她面前,“这是给你的。”
“啊。不要不要,我自己可以买的。”她连连摆手,说着拿起冰激凌就往我手中的手提袋里装,“你给他们带去吧。”
我迅速闪躲开。她的胳膊碰到了我的胳膊。软软的。像个婴儿。
“我给你买了点儿吃的。”
“嗯。”
她踮起脚尖,努着嘴唇亲了我。电影中都是这样的镜头。
我来到湖边,她们已经把两艘卡通船泊在了湖泊中间的小岛,登岸了。大萌打电话让我再租一条船,买点吃的送过去。我回说,刚才看到未接电话和信息,已经买过了。她们要在岛上待到“日落西山,暮色四合”。我喜欢“暮色四合”这个词语。无比的喜欢。
在湖边的售票的小木屋办理了租船的手续。售票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睡着了一样递给我押金条和找零。但她的字迹清楚,找零无误。我把东西放在卡通船舱的一端,自己坐在另一端。原来小船是脚踏的。脚下有两个自行车一样的脚踏板。之前我还以为是电动的。
我脚踏得很快,十几分钟就到了她们在的湖心小岛。
小岛上的树木是春天新植上的,树冠很小,枝丫生硬、突兀,还没有展开。树荫稀薄,使得岛上的温度比公园陆地上略微高一点,探手进湖水,表面有点温热,手上湿淋淋的感觉,像是在吃微波炉内没有热到合适温度的剩菜。但四面有风吹来,颇为凉爽。
“少买了一盒冰激凌。你忙啥呢?磨蹭到蜗牛爬,现在又不会数数儿。数学再差也不能差到数不到五吧?你数数儿的能力,除了奶头什么也数不清!”大萌把融化了的几个奶糕,气愤地抛掷到距离她们坐着的草坪很远的一个垃圾桶。奶糕画出几道弧线,啪啪落在中间。我走过去,把奶糕捡起来,投到垃圾桶内。
两个男人哈哈大笑。争抢着要回到陆地上的公园,为女士们买下整个国家的食物。像备战一样殷切。但我没有给他们机会,一言不发,俯首帖耳地、迅速登上了来时的小船。小船是个小猪的形象。之前看新闻,好像福建有个县每年有一届很隆重的小猪游泳大赛。我喜欢这项比赛。比任何人类的运动竞赛都让我着迷,期待。
我把船停泊在售票的小木屋旁边。告诉瞌睡的售票员,我去买点东西,船还要回到湖中心的小岛上。她大气地一挥手说,到明年此时再还都可以。
公园里的人和才进公园时一样稀少。只有散散落落的几声孩子的尖叫和笑声,从公园的各个隐蔽的阴凉处传来。有一个卖彩色气球的人,坐在不远处的一株法国梧桐下休息。
“你在看什么书?”
“啊呀,不能让你看。”她合上书,躲闪着他,没有对他的再次过来表示惊讶,“我借朋友的一本书,随便翻翻的。”
“什么书?”
“《阿拉伯爱经》。”
“据说是本伪书。一个英国人杜撰的。戴望舒翻译过《爱经》。希腊那本。语言很棒。直到现在,还是最好的译本。”
她两只手掌覆盖在书的封面上。
“他们把木马修好了吗?”
“差不多了。整体好着呢,只是个别的木马不稳定了,我们加固一下。”我低头看了一下她手指缝中的书籍封面,“还有一些彩灯,换了一些灯泡。”
“哦。我刚才还想趁着这会儿人少,去玩一下呢。”
“现在太热了,还是傍晚再玩吧。”我抹掉额头上的细汗。
她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往事,叹了口气,扭转身体,望着远处的树荫下的彩色气球。全部是目前流行的卡通形象。我想过去给她买一条鱼。有个红色鱼形小孩,好像是动漫电影《悬崖上的金鱼姬》里的形象,被树荫间的小风吹得像是在海水中游动。宫崎骏真是个伟大的艺术家。他肯定有一位非常伟大的妻子。至少有一百位可爱的情人。
我站到她身边,闻着她身上的气味。她的衣服上有一股新洗过的香皂的味道。她抖动了一下肩膀,把我的目光抖落在草地上。我笑出了声来。她也笑了。
我俯身去抽她双手下压着的书,她前倾着身体,加大了力气。嘴巴鼓成一个豆沙面包的样子。我伸出一只手指点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哎呀”尖叫一声,书本被我抽了出来。封面是两个充溢着青春肉欲的身体接吻的西方油画。她看了仅有十几页。我信手翻着,浏览里面的彩色插图,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铅笔写着“《农业志》。波斯《阿维斯塔》。《蒙塔尤》。公羊式”几行字与和字号差不大的圆句点。字迹很清秀。
两个穿短裤的女孩过来买冷饮,其中一个折回来,站在桌前,斜着脑袋看海报,看得很认真,另一个女孩买了两支甜筒,递到她的手里,她也没有转身。看完了,又开始翻着桌面上的票据。从卖彩色气球的人休息的方向吹来一阵小风,我忙把书压在桌面的票据上。她看了一眼,把书的封面翻转过来。
“有多余的海报吗?”女孩舔了一下甜筒。舌头是粉红的。
“没有……”
好不容易来了一个问询的,却不能满足人家的要求。她歉意地低了一下头。
“票太贵了。交通也不方便。你们学校是在南郊的那个吗?”
“就是。太远了。免费赠票吧!”另一个女孩也过来翻看着票据。
“是的。有点远。”这次她的头低得更厉害了。
一个女孩也舔了一口甜筒,吸吮得啧啧有声,一大滴奶油滴在一张演出票上。
“呀,真不好意思!一不小心。”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她拿起刚才擦鼻子上汗水的纸巾擦干净了票面上的奶油。
我想一把拉开这两个多嘴的女孩,把她们扛起来,扔到湖水里。如果她们会游水,就拿根长木棍子,狠狠地在她们脑袋上拍两下,砸入湖水深处。
“你爱我吗?”她甜美地看着我,一只手摇摆着我的胳膊,乞求我回答。
“爱。”
我扶住桌子,蹲下身体,抚摸着海报上水滴干涸了后的浮起的凸点,把海报重新贴了一下。海报上有一个联系人的名字,还有一个电话。她的脚又收了回去。我捡起被风吹落到桌下草地上的那张纸巾,塞到裤兜里。
“我想去海边住一阵子。”
“好呀。”
傍晚到来时,来了一阵凉风,吹散了热气。暮色渐渐深了,公园里的游人反而多了起来。
我们回到了公园陆地岸上。
“岛上还不如公园里凉快呢。”其中一个女人说。
“可不是。”两个男的附和着。
大萌的脸色一下子阴郁下来。
“你们喝水吗?我去买点水给你们。”我想增加一些她的底气。
“什么玩意儿,今天这是怎么了?”我听到大萌对着我的背影骂骂咧咧,和严厉的警告,“不要让我发现你究竟在做什么!”
“哈哈哈,他今天很听你的话啊。”
“但我没有让他反复去买水。后面应该让你们老公去买了!”
我没有管她们的议论,加快了步伐。现在天色都黑了,她应该早就回学校了吧?我刚才应该问一下她的学校,还有联系方式。
有人在暮色里玩冲浪,还有人在玩蹦极。旋转木马上的华顶灯火辉耀,宫殿一样煊赫、富丽,充满了童话般的梦幻色彩。五六个小孩子和一位妈妈骑在木马上。背景音乐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仿佛是欧洲哪个国家的民谣?根据一首民歌改编的。回去后,要查一下收藏的一个朋友送的欧洲经典音乐CD。
冷饮店已经把遮阳伞收了。老板正在把冷柜往店铺内推。我走过去帮他推进去。
“你还没走呀。我正要收拾桌子,要走呢。”
“我来看看,你还在不在。”
她羞赧地咬着嘴唇。
“你明天还来吗?”从冷饮店里出来,我问她。
“还要再来一天吧。今天天气太热了,没有多少游客。只卖出去一张票。傍晚来的人都是附近社区的中、老年人,对这种学生的演出没有兴趣。他们说这个公园有个全市划船大赛的,正在报名,但今年看,根本就没有人。也许我应该换个地方。去市内的城墙景区?”
“还是公园吧。明天是周末,人可能会多一些。”
“好吧。希望明天报名参加划船大赛的人多一些,人山人海。这样我就搭一下顺风车。”她做了个鬼脸。好看的女生做鬼脸也好看。
“你男朋友怎么没有陪你?”
“我不想谈他。”她收拾着桌子上的物品,把票据都折叠好放到一个米色的手提纸袋里。把最后一件物品放到纸袋中时,她把纸袋放到桌子上,拍了拍裙子上的折痕,突然说:“你如果喜欢一个人,会不会暗暗地、不署名地给人家寄东西,生日礼物什么的?”
“不会的。”
“为什么?”
“暗恋的话,就是不敢确定要不要去追求吧?如果确定要和对方在一起,那就认真问一下。省得今生遗憾,错过了因缘。问了的话,就不是暗恋了。”
“挺绕口的,你讲话。”
“哦。他们都这样说我。”
她对自己的发现并非唯一,有点失望,撇撇嘴,把斜挎的小皮包的链子拉了一下,链子勒在了她小小的乳房中间。然后发现我在看她的胸脯,嗔我一眼,把链子拉回到一边。
“你男朋友做什么的?”
“大学教书的。是个很蠢的傻子。大我十几岁呢。”她犹豫了片刻,眼睛眨了眨,继续说道,“他整天想着发财,不好好做学问。”
“是吗?”我很伤心她突然这么说。
“不过上半年我逼着他申报了个省级课题,好像已经下来了。研究灯塔。哈哈哈哈。课题傻不傻?”
“不傻。”
她的笑声也变了。
“我刚才想起安徒生的一篇童话,小学一年级时读到的,开篇好像是‘从前有个商人,非常有钱,他的银圆可以用来铺满一整条街,而且多余的还可以用来铺一条小巷’。大意是这样的。但想不起来篇名是什么了。你知道是哪一篇吗?我想了一下午了。”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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