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长沙市第六中学
草原
作者:戴北方
学校:长沙市第六中学
我们的城市边缘曾有一片“草原”。很多人都听说过那里,但很少人去过。他们管那儿叫“岛”,他们如果真的去到那里,他们是会感到羞愧的。那里有马群、牧草、胡杨林、悬镜的湖面和天际。我就曾在那里度过了最重要的几段时光。
我有一匹叫做“0.8”马。意思是说它就像一辆排量0.8的破车,平时哼哼唧唧像龟爬一样的磨叽,但给一脚油门就能像疯了一样不要命地跑。行家是会对这种马不屑一顾的,但它是我很好的朋友。
那有很多的小山包,我总是骑着0.8冲上来再冲下去,乐此不疲。
最高的坡上有个大棚屋,那是我们的大本营。屋里有一本书,这本书给我纯洁的心灵留下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每次想起就感到生理和精神上的双重空虚,非常苦闷。
屋里还有只狗。边牧和田园犬的混血,个子小小可是顽皮得很。我很喜欢它,经常把牛奶分给它喝,它也很喜欢我,总是跟在我屁股后边摇尾巴等我给它倒牛奶。
直到这一切都结束以后,才想起原来离我回去月亮岛的日子已经很远了。虽然没有正式道别,但我始终记得最后一次离开的场景。我径直穿过湖边的鸟群,回过头,看见它们向我飞来,飞过头顶,然后消失不见。
我固执地相信于这片“草原”与我冥冥之中有某种隐秘的联系,不管我行至何方,都有这里在等我回来。
于是我得意洋洋地,揣宝贝一样揣着我的小秘密,一头扎进城市里。削去棱角打磨心性,最后变成了一个没有小秘密的人。他们拿走了我的秘密。
我曾经以为,虽然这城市臃肿庞大令人生厌,但我一直觉得它是我的一部分,我与城市一起书写我们的生活和未来。
可是到月亮岛被改造拆除的那一天,我忽然意识到并不是这样的。“旅人认出这个地方最微小的那一部分是属于他的,但那更庞大的部分是他从未曾拥有也永远不会拥有的”。这更庞大的部分注定我只能以过客的身份于此处飘荡,即使我以为我跟这城市感情有多深多熟悉,回忆可能有一本相册那么厚。
为了要对这里的环境加以保护,于是这里变成了保护隔离区。而我,要艰难地同记忆里我的棚屋我的书我的马群和狗告别,告别,“告别是死去一点点。”我死去了很多一点点。
金斯伯格说:“我在超级市场里抚摸你的话语并梦想我们的奥德赛,而觉得如此荒谬可笑。”伊甸已经沉没,作为一个过客,我能做的不过是在学校在超市在我的床上,呼吸吞咽咀嚼消化我们的平庸我们的琐碎我们失去的一切。
然后保持安静,并且不再提出任何问题。
在城市的棋局里,我们在方格中移动往返,我们不会变好或更坏,只是老去。可是不论走到哪,我身上都有个标记。老是觉得背上有点重量,一直到照着镜子才看得到永远背负无法卸下的记忆包袱。
只有那时时留在脑子里的狗和马群,那片“草原”,可以给我一点希望。让我像个傻子一样在人群中行走,前进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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