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满了一百岁之后,耳朵是越来越聋了。口语听不见,文字又不会写,与她的交流愈加艰难起来。比如给她买回花色瓶子装的叶酸铁片,指着瓶子大声对她说:“这是叶酸片,吃了调剂血液,补充营养!”她就看着瓶子瞪大眼睛说:“这是啥子叶子烟?是抹脸的嘛!”你只好指着嘴说:“是吃的,吃的!”她似乎明白了,说:“洗的,洗脸的。”你摆手说不是洗脸的,又指指嘴说是吃的,吃的!她疑惑起来,说:“我在你九妹家看到这种花瓶子,装的是洗脸的,你咋个叫我吃呢?”你只好又比又画,讲解半天,人都整累了,她似乎才明白那是可以吃的“补品”。
母亲长期住在四川老家,日常生活由两个哥哥和两个弟弟轮流照料。以往他们打电话时说母亲聋了,与她交流像“说天书”,我还半信半疑,这次接她来重庆住了两个月,与她天天相处,我终于相信了他们的说法。
坐高铁到重庆,只用了一个多小时。当母亲在女儿家沙发上坐下来之后,还不相信到了重庆,说:“我九十三岁那年到重庆,坐了一天汽车,头都摇晕了才拢,今天才一会儿轻飘飘地就到了?”为使她确信已到重庆,我打开电视机让她看重庆频道。谁知是少儿节目,正在放《小兵张嘎》。母亲突然来了精神,大声说:“那是嘎子,我认得,他咋个也来重庆了?已过十多年了,他咋还是那么丁点儿大,还没有长高呢?”我哭笑不得,看来照料母亲这场“考试”正式开始了,不知我能否考试过关。
母亲年轻时很能干,她与父亲租了地主几十石田土,除了农忙请人帮工,平常都是他俩耕种。母亲更累,从田头回屋又要喂猪煮饭,晚上还要在桐油灯下纺纱织布缝衣服,操劳几十年,付出的辛劳可想而知。如今我们九个子女都长大成人,最大的八十四岁,最小的六十三岁,母亲还健在,这是我们做子女的福分,同时也让我们担起了一份赡养她的责任。近五年因到重庆为外孙和孙子当“免费保姆”,无法亲自照料母亲,我只好每月给兄弟们几百块钱,由他们代劳。但一个人要行孝光靠钱是不够的,我决定接母亲到重庆住些日子。
我在重庆居住的小区叫锦绣城,是个人车分流的花园式小区。虽是三十多层的高层住宅,却有宽阔的绿化带。有密植的高大乔木,宽阔的草坪,还有无数的灌木花草,边缘地带还栽着翠竹,空气和环境都很怡养人。母亲来时正是花红草绿蜂飞莺舞风和日丽的暮春,在园中散步如同行走山野,让人赏心悦目。我陪着母亲在宽阔的黑色的消防道上散步,在红砖或石板铺就的花间步道上赏花,在若干个花团锦簇的转盘处流连,母亲都异常开心,不断发表感慨,说重庆变了,没有想到变得这么好!在浓密的树荫下,不管在大小步道旁,还是彩砖铺就的袖珍广场边,还是凉台水榭旁,都安放着不少的褚红色木条椅,走累了我和母亲就坐在条椅上休息。母亲年迈肉少,坐到木条椅上就会屁股生痛,我就会随身带个布垫,事先铺好再让她坐下。这时过往的老年人就围过来攀谈,开初都以为母亲只有八十多岁,当听说母亲已经一百〇三岁时,无不讶然、赞叹、议论,围拢的人越来越多。母亲本身喜欢闹热又健谈,这时就精神抖擞,大谈特谈她生了九个儿女,大的八十多岁小的六十多岁,兄弟姐妹和睦相处,从没有红过脸吵过架。年轻时经过的磨难和她的能干节俭也是她重复不断的话题。不几天全小区二十八栋楼房六千多住户都知晓小区内来了个百岁老人,生了九个儿女。熟识的人见了我就会伸出大拇指夸我是个“乘娃娃”。我已年过古稀,还被人称为“乖娃娃”,比站在颁奖台上领了奖状还高兴。
在花园里人多,有说有笑,还有不少人找母亲合影留念,所以她很快活,不知不觉间三两小时就混过了。回到家里人少,尤其是相互没有话语四眼相望时,“情况”就出来了。先说吃的吧,母亲只剩下一颗牙齿,完全靠牙龈咀嚼,所以饭菜必须切得很碎煮得很烂。若不单做,全家就要同她一起吃糜烂的东西。妻子是个辣椒王,母亲又一点沾不得辣,所以每样菜都得做成两样。买回花鲢,首先把没有细刺的鱼排选出来,放盐放蛋清再码芡粉,放进油锅淡淡地炸一下,捞起来放在小盆中,再放花椒姜末葱花和少许猪油酱醋,放在蒸锅里微微一蒸,立即香气四溢。这是母亲最爱吃的菜,但摆上桌后不知咋的,母亲总爱时不时地去拈大盆里放了辣椒的,辣得吱吱吐气还叨念:“你们咋个整了这门辣!”妻子立即心头不快,悄声对我说:“专门给她弄的不吃,跑来拈辣的,真是怪人不知理!”我只好打“和牌”说:“她老了,眼睛花了拈错了,用不着同她计较。”才不了了之。
六月,重庆的天气热起来,吃饭时就离不开电风扇。母亲老迈却一点经不得风,全家只好将就她,不开风扇。妻子受不了,只好端着饭碗往卧室走,想单独去吹风。母亲就给我递眼色,悄声问我:“是不是我来了她不欢喜,冲气往侧边走?”我又气又好笑,又不敢冒火,只摆摆手说:“不是不是,你安心地在这里住。”晚上一家在一起看电视,母亲最爱摆龙门阵,叨念过去的事,有的还张冠李戴。“你们当时办迁移办到一起,就是我去找夏大哥办成的!”她说。她老是把工作调动说成是“办迁移”。妻子是个急性子,马上反驳说:“哪里是他?他是管树子的,调动要管人的才行!”母亲坚持说:“是他,他是县里的干部,不是砍树子的,也不会砍人!”我哭笑不得,只好好心劝解。年轻时妻子在县上一个区医院上班,我在省属煤矿做事,隔着一两百里又有了三个孩子,工资又低,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她就向县组织部要求调到煤矿。县上不放,母亲焦急,就去找夏大哥去说情。夏大哥是个远亲,在林业局当局长,他去说情也未能奏效。后来煤矿可怜我,用一个卫生员去把妻子换过来,才终于团聚。母亲却误以为是夏大哥有神通,让妻子办了“迁移”,时常拿出来夸耀。妻子不服气,想纠正母亲的“错误”,每每会调侃几句以示抗议。我又打“和牌”,先向妻子递了个眼色,然后点头对母亲说是是是,才赢来了电视机前的安宁。
母亲虽然一百〇三岁了,不仅衣食住行完全自理,还坚持自己洗澡洗衣服。来了重庆,我才发现母亲洗衣服是这样洗的,将衣裤放到盆中,打开水龙头,刚把衣裳浸湿,不放洗衣粉,揉几下就把衣服捞起来挂在衣架上。妻子见了立即红了眼,把衣服抓过来,指着领口袖口的污渍叫母亲看:“你看你看,这么多油渍都没洗掉就晾起来,只有一口水咋个洗得干净嘛!以后不要自己洗了,我跟你洗!”妻子将衣服放回盆中彻底打湿,先抓干洗衣粉放在领口袖口反复搓,最后又放入洗衣机搅,脱水后,牵着领口袖口叫母亲看,母亲直打啧啧,说好干净,像新衣服,且再也不敢自己洗衣服了,怕又挨儿媳的“训”。我故作不平,发牢骚说:“我的衣服脏了,你都叫我自己洗,母亲来了,咋有菩萨心肠了?”妻说:“妈那么大年纪了,你忍心让她自己洗?还有脏衣服挂在那里,作为后人你不觉得丢脸?她都百多岁了,洗一回少一回,以后你想洗都没机会洗了!”
自从本人不洗衣服之后,母亲就觉得闲得慌,总在屋里走来走去,以消磨时光。发现我们拆菜就会凑过来帮忙。我和妻子正在拆空心菜,母亲坐过来,抓过两根就认真拆起来。拆完不分老嫩,统统丢进小盆中。妻子急了,将母亲手里没有拆过的菜抓过去,说:“老嫩要分开,不然炒的时候会生熟不一!妈,你不拆了,去休息,让我们拆。”母亲一下愣住了,木然望着妻子,没了言语,像傻了一般。我看出母亲怄气了,觉得我们嫌弃她,不让她做事。她脸色一下变了,说:“其实我会做,年轻时纺纱织布,绣花缝衣,喂猪煮饭,上山干活样样都会,妯娌五个,你爷爷就夸我个人手巧!”她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喃喃自语道:“人活着总要做点事,每天吃了饭不做事,光坐到吃现成,那不就成了菩萨呀!”
我终于发现,要孝敬好老人,光让她穿好吃好耍好是远远不够的,还要让她顺心遂意,精神愉快。要做到这一点不是一件易事,无异于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浩大工程。每个做儿女的要做好这个工程都会耗去不少心血!为使母亲消除尴尬,我佯装责怪妻子说:“你得罪老娘了,赔罪!”妻子回答说:“真是老还小,稍微丁点儿不如意她就怄气了;但不要怕,我会有法子让她高兴的。”妻子会有什么妙法能让母亲回嗔作喜呢?我正在疑惑,只见她去卧室抽屉里拿出一把剪刀,将母亲扶到沙发上坐下,亲昵地说:“妈,你想不想我跟你剪指甲?”母亲立即像孩子一样抿着嘴笑起来,说:“想,你又要跟我剪指甲吗?”母亲在老家虽然有二三十个儿孙,但各有各的事,很少有人关心到她剪指甲的事,以致指甲长到很长很厚,尤其是两个拇指指甲硬得好像两块铁片,很是打眼,却没人给她剪。只见母亲举起右手,眼巴巴地望着妻子。妻子抓起母亲的手指放到眼前,觑着眼,刚举起剪刀又轻轻放下,好似不敢下手。我在旁一看,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把老花眼镜递给她。她戴上眼镜,左手捉住母亲的拇指,右手握紧剪刀,沿着拇指边沿,咬着牙,一丝一丝地走着,像修理皮革一般用力,又像绣花一样细致。约莫一分钟后,总算剪下一小块月牙状的指甲,不久又剪完一根手指。妻子又凑上去,用剪刀口轻轻地在母亲的指甲断面上刮磨起来,直到刮磨得光滑了,圆顺了,她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等剪完手指甲,母亲感激地望望妻子,犹豫了一下又说:“我的脚大拇指的指甲长到肉里了,走路生痛,你肯不肯帮我……”妻子怔了一下,说:“你咋不早说呢?来,脱鞋,我跟你弄。”刚要下剪她又说,剪刀不行,弄不好会伤到肉的,放下剪刀,去卧室取出指甲刀和台灯,并开亮台灯照着母亲的脚趾,小心翼翼地一丝一丝地挖剪着。母亲乐呵呵地说:“又啰唣你了,在老家她们都不肯跟我剪,来你家才能享这个福。”妻子不敢说话,聚精会神地变换角度修剪指甲,生怕走神伤到母亲脚趾,专注得像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母亲一脸乐呵,沉浸在幸福之中。这是一幅多么动人的图画呀,年过古稀的儿媳戴着深度老花眼镜,为一百〇三岁的婆母修剪脚指甲。我为之动容,眼睛潮润起来,决意把这一幕镌刻在心里。
在花园里散步、逗留,有众多老妪陪同说话,母亲心情怡悦,几乎乐不思蜀。但回到家里,人少时,她的思乡情绪就冒出来,对我说:“老三,我在你这里住了这么久,该回去吃那几弟兄了。”在老家两个哥哥两个弟弟同住一个安置小区,只是单元或楼层不同,所以母亲就每户只吃一天,觉得新鲜。在我这里一住就是十天半月,她有些厌烦了。老家那个小区是原来那个村民组的人,所以母亲在那里是睁眼有熟人,举步踩熟地,无须人陪同,个人拄着拐杖在院子里东一趟西一趟,东家走西家看,一天不知不觉就混过去了。而在重庆,下楼要我们为她开电梯,散步要我们陪同,而且又没有一间属于她可以东翻翻西摸摸用以消磨时光的“私房”,她始终觉得没有“家”,感到孤独,觉得是“客”,所以才来二十来天她就叫我送她回老家了。我就搪塞她说过两三天就送。无数个两三天过去了见还没有动静,母亲知道我在哄她,回家的心更急切了。但我不想放她走,我想完成“任务”再放她走。我们五弟兄平摊,每人每年应该照顾两个半月,两个哥哥已经年过八旬,每年一天都不想落下,我更年轻,还有不完成任务的理由吗?所以我得想方设法地“拖住”母亲。当她催我送她时我就对她说:“我的老三要回来了,从山东回来看您。”“真的吗?”我说真的。儿子是中铁五局职工,目前正在济(南)青(岛)高铁项目负责,等几天就要回重庆开会。“哦,要得,我等他回来,好久没见过他了。”母亲五个孙子中,我儿子是唯一读过大学有公职的,且乖巧有孝心,所以深得我父母的宠爱。一九九三年考上大学去北京读书,要交几千块钱学费,我和妻子工资低又拖着三个儿女,一时凑不够,父母听说后马上把卖小菜卖鸡蛋积攒的一千块钱送到煤矿,让儿子准时入校。儿子为此也无比感动,深深记着爷爷奶奶的恩情。不几天,儿子真的回来了,他握着母亲的手问寒问暖,然后从提包里摸出一个红色礼盒,双手递给母亲,说:“奶奶,这是我从山东带回来的阿胶,山东东阿产的最好最好的阿胶,让你吃了活两百岁!”母亲激动不已,眼角闪着泪花。
满了两个月,母亲就急迫地想回家了,她天天掐指算着谁要过生日,谁要娶媳妇,谁盼着见她了,巴不得马上就走。“老三,你让我走嘛,走了下次我会又来的!”母亲倚着门,望望老家方向,用哀怜的目光看着我,简直像个小孩希望大人恩准,好生可怜。我不敢正视母亲的目光,它让人心疼让人心碎。我看出再挽留母亲虽是好心,但无异于摧残和伤害。我心软了,没等到完成“任务”就点头答应了。母亲要动身走了,最重要的是如何把儿子买回的阿胶处理好,方便母亲服用。如果整盒带回老家,我们既省事表面又好看,老家的亲友也容易知晓我们为母亲买了高级补品,但对母亲享用并无帮助。我与妻子儿子儿媳商量再三,最后决定将两盒东阿阿胶粉碎,加入芝麻红参枸杞粉末,熬成浸膏,用三个玻璃瓶封好,由我护送回四川老家。高铁在平畴绿野中穿行,我心情格外舒畅。这次母亲来重庆,与她长时相处,让我直接尽孝,我高兴、满足。同时也经受了一次“考试”。在这次考试中我及格了,妻子更是得了高分,作为人子我问心无愧了。但这种考试还要持续下去,辈辈代代地持续下去。我相信我的儿子孙子会考得更好,会得更高分。因为我和妻子的言行只起了个基本标杆的作用,而他们的涵养会更好,行为也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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