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要说的是我在地理课上的事儿。这么说吧,我们的地理老师是迄今所见的最怪的怪人。倒不是说他讲课讲得多么不好,恰恰相反,他的课极有魅力,引人入胜,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和我一个看法。譬如我有一个好朋友就不这样认为,她觉得这位老师讲的内容有些多,她记不下重点。
说我们地理老师是个怪人,是因为他在课上课下反复地宣称,他不喜欢地理课,不喜欢,可他又偏偏是地理老师。他不喜欢地理的原因并不是那些知识太过枯燥或者别的什么,而是,那些知识对他来说只是知识,他哪儿也去不了,尤其是世界地理中的那些地名,国度。他哪儿也去不了的原因是晕车,严重的晕车。据说他到省城里上大学可是很费气力,真的是费气力。他本想坐汽车到县城,然后再从县城坐火车,可一坐上通往县城的汽车他就晕得受不了,先后吃下的两粒晕车药也被他吐了个干净。他只得步行前往县城,他的行李由一起的同学乘车带着去。然后是火车,这次的准备更为充分但还是不行,火车仅开出了三站他就不得不走下了车厢……这一经历让他心存余悸,他发誓以后不是极为“要命的”事儿坚决不再坐车,火车汽车飞机轮船都不再坐。
可偏偏他学的是地理。他偏偏,是我们的地理老师。
在课上,他不允许我们在回答问题的时候谈到“车”或“车程”。这是他的怪癖,他承认这点,但又说自己绝不改正。他的第二点怪就是不止一次地宣称自己不喜欢地理课,至于第三点怪……他讲到一些关键点,就会把声音放缓,告诉我们说:闭上眼睛,都闭上眼睛,你们设想一下你们现在是在日本、俄罗斯、印度、南非。你们听,你们听,来自周围的声音……当我们(至少我)沉浸在他所讲述的异域的故事中去的时候,地理老师的又一“怪”就会发作,他会突然地抖一下课桌上的大地图,让它发出巨大的声响,然后大声地说道:“回来,都给我回来!我刚刚讲的那些考试时用不到,现在,要你们记住的是……”
现在想起来,我对中学时的地理课还是蛮喜欢的。就是有时在上课的时候会悄悄地走神儿,走得很远。
一
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从神户须磨浦搭船去大阪,就遇到了台风。港口传来消息,当天的船都被取消了,没办法,我只能拖着行李一路寻找落脚的地方,离海滩近的几家旅店早已被预先看了天气预报的旅客塞得满当。走了两条街,我在一家叫“松风”的旅店住下。一路上,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落在屋檐上,树叶上和光滑的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弥散阵阵凉意。旅店老板娘说,这次的台风看样子会耽搁些日子,这是老天爷要照顾小店的生意。说着,她给我安排了靠近庭院西边的屋子,随后,我看见一个斗笠上还滴着雨的老和尚,被旅店伙计领着住进了我的隔壁。
傍晚,窗外的雨从珍珠般洒落慢慢汇成帘幕,伴着入夜的寒冷很快变得如编织绳般紧密,潮气从房间的木制窗棂、榻榻米的草缝和每一处细小的孔洞中逸出,像一滴掉进清水中的墨汁蔓延到我的身体里,这种黏稠的湿气带来的不适感以及此次并无预见的停留使我毫无睡意,打开窗户,我看见庭院里被雨水注满的石井不断向外翻涌着水流,砸在地面上的雨滴泛起水泡与阵阵白雾。夜深了,我靠在窗旁,盘算着台风走后改签的行程。恍惚间,我好像看见有人走近,借着回廊里昏暗的夜灯,我看见一个年轻女子在老和尚的门前停下,正弯腰收手中的纸伞,淡粉色的和服上绣满了樱花,她轻轻地把伞靠在隔壁的门框上,水珠沿着伞面汇聚到伞尖,和服大振袖上的花瓣仿佛也随着伞尖上的水珠一同落到了木制地板上,倏时,女子已经进屋。四周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沉寂,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翌日,雨更大了,据说21号台风已经登陆神户地区,至少停留两天以上。台风带来的恶劣天气使得旅店里没有人离开,也没有新人再入住,房客们一日三餐都由旅店服务员一一送入,有些人在房间里面待久了,就来到庭院四周的回廊里散散步,而我的隔壁,一直门窗紧闭,不见有人出入,昨夜那把挂满雨滴的纸伞就像被雨洗褪色的樱花,依旧孤零零地倚在门框上。
闲来无事,我随手翻看着桌上为房客提供的读物,那不是一般旅店提供的当地风土人情的宣传手册,而是几卷不全的《古今和歌集》,麻绳装订着厚厚的黄色软纸,一层薄灰安静地躺在封皮上,罕有被碰过的痕迹。我打开收录在原行平诗歌的那卷,看了几页,发现古文晦涩难懂,不多时,难以抑制的困意便缓缓升腾,让我不经意间打了个哈欠,我合上诗集,上面的尘埃随之腾动起来,在雨气的压制下又纷纷迅速下沉,恍惚间,仿佛刚刚一同合上了诗卷里的缥缈岁月。
外面的雨黏黏的、潮潮的,滴滴答答一刻不停,庭院里的芭蕉被雨打得折断了枝叶,横七竖八地落在一起,让人厌烦。透过窗外的雨,我隐约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一连串悠远的铜铃声,再仔细听却又什么都没有了,早已消失在阴郁的雨气里,我看见隔壁的门框上徒留一小片雨水洇湿的痕迹,我想那个穿和服的女子应该已经回去了。
当晚,我被钻进骨缝的潮气搅得睡不着,别无他趣,我只得又翻起了桌上那卷《古今和歌集》,读着读着,恍惚间,再一次,我再一次看见那个女子,推开窗户,我发现那把带雨滴的纸伞倚在隔壁的门框上。
第三天,依旧是这样,夜半时分这个女子打着纸伞来,白天却又不知何时带着纸伞离去,那悠远的铜铃声也仿佛一条条毫无声响的肚皮贴着墙壁、门缝、窗户缝,以及一切可以攀缘物体的软体蛇,悄悄地从隔壁传来,一回神却又瞬间化为雨气不复存在……
黏稠的阴雨一口气下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天的黄昏败下阵来,老板娘帮我订了翌日去大阪的船票,我简单收拾了一下,穿过两条街,沿着来时的石板路不知不觉走到了须磨海滩,一轮圆月悬在雨后的夜空,映照在海滩上,悠远的铜铃声又一次传到耳边,窸窸窣窣,而这次却没有在我发现的时候瞬间消散,我顺着铜铃声走到了一棵大松树前,却发现住在我隔壁的老和尚早已在这里做着法事,声音正是他手中的铜铃发出的,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传来,又回到更加遥远的旧岁月里。我并未上前打扰,而是在大松树附近的礁石上安静地坐下来。不多时,我听见老和尚吟诵:“啊,别了/去路迢迢/绵绵山岭/阵阵松涛/仿佛是亲人声声呼唤/盼我早日归来/我真想立即返回故乡的怀抱……”
我心中一惊,这不是旅店里放的那本《古今和歌集》中在原行平的诗嘛,没想到老和尚会在此吟诵。他做完法事,径直向我走了过来,也许他早就知道了这些天来我的疑虑,便主动和我搭话,手中的铜铃也不再发出悠远的余音,老和尚说,他已经送完她最后一程。
老和尚告诉我,这些天来,我看到的那个女子,是一个叫在原行平的和歌家被流放此地时,与其相恋的渔家女子松风的亡灵,他们相爱三年,后来在原行平从须磨离开后不幸病故,她听说后悲伤过度而死。松风此次前来是请求其为在原行平祈冥福,并让他们可以在冥界再次相遇。老和尚边说,我们边往旅店走,不多时,我们便回到了旅店门口,一个穿着和服木屐的男人正浪荡洒脱地提着酒壶,一边仰头倒进嘴里,一边大声吟诵刚才那首诗:“啊,别了,去路迢迢……”恍惚间,我觉得他仿佛是在原行平,仿佛又不是,我快步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此人回过头来——
我惊讶地发现转过脸来的那个人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认识我了?”地理老师上上下下地瞧了我几眼,然后从自己的背包里抽出一张世界地图。他用力地抖了抖地图:“今天的日本神户地区的课,就讲到这里,下课。”
二
有时,我在想,我怎么会来到了这里?
我怎么想要到这里来旅行?
有时,我又在想,我真的是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了吗?为什么这清晨,这鸟鸣和这阳光,都感觉是那样熟悉?
……
一个和所有清晨一样的清晨,太阳散着松松软软的光,木叶经不住露水的重量,任其自由滑落,刚好砸在了我的右眼皮上,我睁开眼睛,发现噩梦并没有结束。我躺在密林里,被长相古怪的树包围着,这些树木枝叶巨大,厚厚地重叠在一起,遮住了太阳一半的光。有些还生着粗壮的根须,带着不易被察觉、如蜜蜂腿般细小的绒毛,直接从枝干上分离扎进泥土里。我想我应当是在追逐那只鹦鹉时一脚踏进了枯枝朽叶,绊倒在这里的,太阳穴和右半边身体隐藏着偶尔袭来的刺痛感,我扭头看了看手臂,发现那里如同从高处坠落的柿子泛着瘀青,看来,我再一次走失了,还受了伤。
头一天下午,我清楚地记得,游轮停靠在了乌卡亚利河G岸,导游给游客一个小时自由活动时间。没靠岸时她就说,乌卡亚利河岸分布着热带雨林所能见到的一切动植物,同时也隐藏着南美自然界所能制造的一切危险,当然,这句话现在已在我身上得到了印证。下船后,我没有跟随大多数游客去参观不知名的贝壳博物馆,而是一个人漫不经心地四处闲逛。我看见岸边的绿色芦苇疯狂地生长着,有的长得太高甚至弯着腰垂到了水里,几只浅褐色的野鸭在芦苇边扑腾着短小的翅膀,试图飞到更远一点的水荡里去,我站在那里,想到下一站买些秘鲁特产,毕竟导游说了,那将是此次旅行途经的最大贸易市场。
想着想着,我并没有注意到一只鹦鹉正从身后飞来,它敏捷地落在了我的右肩上,我从意识中猛然惊醒,仿佛一股电流瞬间击穿了身体,我用力甩着肩膀,与此同时,那只鹦鹉似乎受到了更大的惊吓,它迅速抖动翅膀逃到了远处的树枝上,脖颈处的羽毛层层耸起,并没有收拢的意思,它又扑腾了几下,屈着腿在树枝上踱步,油绿色的羽毛泛着一圈白色的光,鲜红色的头顶犹如一位绅士戴上了礼帽。我抬起头,看见导游正在我不远处,插在她背包上的那面印有旅行社标志的三角形黄旗在阳光下晃动。
缓了口气,好奇心使我再次转向那只鹦鹉,我走得更近些,发现它比所有一般的鹦鹉体积要大,甚至是它们的两倍,它站在树枝上看我走来,仿佛瞬间收起了方才的冒失与无礼,大大方方地挺立在上面,只是在我马上靠近时,它又飞走了……它飞得很慢,不时回着头,仿佛故意放慢了速度并确认我就在它后面,是的,我就在它的后面一路跑着,我用余光看见导游背包上的三角形黄旗慢慢变成了乒乓球,又由乒乓球变成了一个点,在我尚能看见那个点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迷失在这片原始森林里。不知不觉,我迷路了,四周根本没有路可以走,我只能看见各种长相古怪的树和厚厚的落叶,此时,就连那只会勾搭人的鹦鹉也不知所踪。
我走了很久。慢慢的,绝望和饥饿在我体内郁结,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肿瘤,堵在胸口上。此刻,我尽量让自己安静下来,我要找水声,我觉得只要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就能找到我来时的那条河岸,就能回到游轮上。
果然,在天马上要黑的时候,我听见了水流的声音,那是从不远处的地方传来的,我甚至还看见了导游背包上的那面印有旅行社标志的三角黄旗,我飞速向那里奔去,似乎瞬间脱去了沉重的疲惫感,是的,那果然是面三角形黄旗,只不过它不是属于导游,而是属于一艘木制的有多处修补痕迹的游船,那面黄色的三角形旗被拴在桅杆上,升至顶部。
我爬到那条停靠在岸边的游船上。
“有人吗?”我问,“请问有人吗?”
“有人。”一对老夫妇从船舱里走出来,脸上挂满了笑意,他们把我领进船舱,并给了我热水和食物,他们说很久没见过有人来到这里了,我一边吃一边跟他们唠家常。他们说他们有五个儿子、六个女儿、十三个孙子和十五个孙女,“都非常孝顺”,老头重重地加了一句,而老太太看了他两眼,也跟着学他的样子重复,“都非常孝顺,是的,都非常孝顺”。
之前,他们不在这里。他们,原来也是和我一样的游客。
每年都来,就和年轻时度蜜月一样,这样的光景持续了四十年,而在第四十一年的时候,他们决定不回去了,而是选择长久地住在这条船上,并把船停靠在这里的河岸上。
说着,老人走到了船头,拿起一把小提琴拉了起来,琴声悠扬。老妇人陶醉地说,那是他们年轻时他作词作曲送给她的那首《花冠女神》,她听着听着入了迷,她说他们终于能永永远远地拥有彼此了……
聊了一会儿,我问他们我怎样可以回去,老头说这艘船已经失去了动力,他会找一个朋友为我引路。他把两根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不多时,那只油绿色的鹦鹉飞了过来,我边惊讶,边咬牙切齿的,心想要不是这个家伙,我也不会在这里。可这话我决定不说出来。下船时,我挥手跟老夫妇告别,并恍惚间看到了桅杆上那面标识着霍乱的黄旗。
我跟着鹦鹉走了很久,走到了第二天,我看见远处有几个人影在树木丛生的原始森林里跳动,其中还有那个逐渐从乒乓球变成插着三角形黄旗的双肩包的主人,我兴奋得差点变成乒乓球弹跳起来,我抬头看着那只鹦鹉,突然觉得要感谢它了,此时,它似乎像明白了什么一样,独自飞走了。
与导游相遇的时候,她的身边还有五个穿着警服的当地警察,他们已经停了下来,站在一个遇难游客的旁边,这名游客侧着身子卡在了两棵树的根须之间,一根尖锐的树枝插进了他的太阳穴,身体一侧还带着瘀青。我凑到前面去,看着一个胖警察正把他翻过来,就在翻过来的一刹那,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遇难的游客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我对着身边的人大声喊叫,却发现自己失声了。
我被四个警察抬着,沉重的脚步踩在枯朽的层层落叶上发出吱嘎的声响,那个胖警察独自走在前面,为了缓解压抑的气氛,他讲起了一个发生在当地的故事。他说很久以前,这里曾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一对来到四十年前的故地重温蜜月旅行的老人,被载他们出游的船夫用船桨打死了,为的是抢走他们身上带的很少的钱:十四美元。那个船夫说什么也没想到两个老人身上只有那么少的钱。女人七十八岁,男人八十四岁。他们是一对秘密情人,四十年来一直选择一个特别的时间出来度假。——当然,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他们的家人不知道。他和她,各自都有幸福而稳定的婚姻,而且子孙满堂。
那个胖警察讲完了故事,自己却先沉浸了进去,他抬着头,盯着头顶的树叶和阳光看。“拉丁美洲密布着热带雨林所能见到的一切动植物,一切,所有的热带物种在这里都能见到;但同时它也隐藏着南美自然界所能制造的一切危险,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下课。”
三
我死死抓着刚抢来的布袋仓皇逃跑,要不是为了父亲的手术费,我绝不会去打一个上了年纪女人的主意。我看见那个女人走进孟买古鲁帕尔医院旁边的自助银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鼓鼓的布袋,她环视着四周,用头上垂下的沙丽将布袋盖住。当时,我无意识地站在古鲁帕尔医院门口,正为巨额手术费发愁,痛苦与无奈占领了我的皮囊,将我吞噬在黑暗里,离父亲手术的最后期限还有几天,不,或许只有几个小时,再这样拖着,父亲可能连一分钟都挨不下去,我不敢再想。此时,那个女人已经走到了离我只有一两米的地方,就在那一瞬间,我恍惚看见藏在沙丽下的那个布袋里,很多卢比挤在一起发出的迷人的光,那光迅速扩散,毫不掩饰地荡进了我的身体里,还没等反应过来,我的手和腿就接到了预先指令,迅速偷袭了她,闪电般将布袋抢走。现在,我正疯狂地在一条并没有事先设计好或熟悉的路线上奔跑着,耳朵里除了奔跑而大量灌进的风,就是那个女人奋力追赶我的咒骂声,那声音不断在空气中撕扯,引来了路边的执勤警察,随即更多的警察抡着棍棒代替了那个女人竭力地追赶我,我就像一只被狼群锁定的羊,我想我快完了。
仓皇不觉的奔跑将我带进了贫民窟附近狭窄的老街,供奉迦梨女神的信徒们整片地坐在庙宇前,等待接受翌日的净洗;道路两旁猫着腰的穷人正热烈地和地摊老板就某件二手物品讨价还价,流浪狗成群结伙地流窜在人群之间,为各自所需而奔波。半空中,一根根简易的竹竿毫无秩序地从街道两旁的居民家中伸出,晾晒着床单、衣裤抑或女人的隐私物品,我好几次在奔跑中差点跌倒,还不小心踢翻了地上一筐正在贩卖的释迦果。果子散发出的清甜气夹杂着贫民窟的骚臭味,迅速随着热空气弥漫在鼎沸的人语中,很快,我的整个胸腔也被这股气味占领,呼吸道犹如一块腌制熏肉,每次呼吸都撒一层盐。我被警察追了四个巷子,双腿就如木偶般机械运动,似乎一个踉跄我就会栽倒在地。
我张着嘴大口地呼吸,实在跑不动了,连脖子上的指挥中枢都跟拨浪鼓一样左右不停地晃动,我用余光扫视着周围,发现前方靠左十米处有一家店铺,也许我可以暂时钻进去避避险,然后找一个隐蔽的地下室或直接从后门溜出去。对于一个筋疲力尽的小偷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安排了,但很快我就发现,除了暂避,其他想法好像并不现实。这是一家不足十平方米的正方形店铺,既没有套间也没有后门,甚至连窗户都没有,在店铺门被我突然撞开又瞬间关上后,喧嚣被一同阻隔在门外。黑暗和幽静让我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根冒着微弱火光的蜡烛被放置在店的一角,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奇异的物件,美洲象的乳牙、高原狼的指甲以及猕猴的胃,还有几个人类的头骨以及一些我根本认不出的东西。正在我气喘吁吁急于寻找脱身的办法时,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店主走了过来,她浑身裹着黑色沙丽,向前弓曲的脊柱让头纱直接垂在了地毯上,透过暗淡的烛光,我隐约看见了一双与其朽滞身躯完全相反的充满渴望的眼睛。
那双眼睛似乎可以洞察一切,它微微紧缩又猛地睁大,目光立刻落在了一个挂在墙上的头骨那里,她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将头骨取下,从里面拿出了七个色彩斑斓的玻璃瓶。此时,烛火似乎瞬间收起了自己的光芒,变得若有若无微微弱弱,暗黑中,我甚至始终没有看见她的手。
我试探着走过去,她没有看我,而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这里一共有七个瓶子,红色让你拥有世间最美的容颜,蓝色给你长生不老的体魄,黄色为你带来无穷无尽的财富,紫色赋予你永生不死的灵魂,绿色将你变成无所不晓的先知,黑色赐你力大无比的能量。”她每说一句都离我越来越近,似乎马上要贴到了我的脸上,她接着说:“红色和蓝色的药水已经换出,现在里面装着交换者觉得自己不再需要之物,而你,我想还是最需要这个透明瓶子里的药水。”说着,她又拿出了一个盛满药水的透明瓶子,并正好将其塞插在了我的领口里,“因为这瓶药水可以让你拥有透明之身,没有人能看见你,比如门口那些正在找你麻烦的警察。”说着,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像一不小心便会坠入的时空深渊。
正在我浑身汗毛像卫兵一样在皮肤上整齐站立时,门外警察的砸门声再一次让我陷入恐慌,店主又一次提醒我,与其说是提醒,我想当时更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引诱……她说,只要我愿意,只要我愿意,我就会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过这一劫,她还反复说,世间有许多我所不知之物,它们和人类近似,正站在时间和空间的交叉口,等待人类不需要的东西,比如一个实实在在的躯体。说着,她眼中除了渴望又加了一层贪婪,此时,警察已经破门而入,一束刺眼的阳光直射到我的脸上,我完全暴露在了他们面前,我不能被关进去,父亲还在等着手术,我怎么能被他们带走,我真的不能,此刻,我唯一的选择,也许那只是哄人的话,但也是我不得不尝试的办法,我迅速拿起夹在领口的药水,一口喝了下去。瞬时,我的脚底轻了起来,一下子感觉不到了身体的重量,还看见了很多站在时空里的透明人,他们好像也很轻,有的飘在空中,有的躺在地上,而面前呈现的,是一屋子满脸不可思议神情的警察,他们仿佛有五秒钟被时间定住一样愣在那里,然后又迅速分布在了这个狭小的店铺里,翻着地毯和墙壁的每个角落,和我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个裹着黑色沙丽的店主……
我走出店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到了对面的飞饼摊子,并在几个年轻美丽的正在等待飞饼的姑娘面前做了个鬼脸,在发现她们全部无动于衷后,我坚信,别人真的看不见我了。我为自己新的变化而欣喜,当务之急,便是赶紧回古鲁帕尔医院为父亲的手术费跑一趟。我大摇大摆地走进医院财务室,先是走到每个财务工作人员面前晃了几圈,然后在背对着他们的电脑前坐下,用刚刚瞟见的财务人员登录信息进入收费系统,很快,父亲卡普的住院信息表格里出现了缴费完成的界面。我终于长舒一口气,堵在心口近三个月的巨石似乎也从这口气里呼出来,我趴在财务室的桌子上,看见窗外的树叶闪着光,让人心醉,趴在那里,我几乎马上就要睡着了。突然,我想起一件事,我要把抢来的钱还给那个女人,我是在医院门口抢的,如果那也是救人命的手术费呢。
细思极恐,我立刻奔跑起来,轻盈的身体似乎毫无阻力,我以比平时快十倍的速度向警察局奔去,里里外外找了三圈,我在一个走廊的角落里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哭泣声,我循声走过去,我认得那个被我突袭的苍老身躯,此时,她已经摘下面纱,全身心投入突如其来的悲伤中,泪水顺着深凹的皱纹向下滴淌,流进了我的心里,我默默地将抢来的钱袋放在了她身边,希望没有耽误这些钱的用处,如果因为钱被我偷了而影响到一个生命的生与死,那我真是谋财害命了。
接下来的一周,父亲顺利地进行了手术,他的整个肝脏被重新移植,正在进行免疫抑制药物治疗,我每天都在他的病床旁守候着,期待他顺利度过移植排斥期。然而,当父亲醒来后,我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和从前处于两条毫无瓜葛的平行轨道上,我站在父亲面前,他看不见我,我双手握着他的手,他感受不到,我对着父亲大声说话,他仿佛只听见了空气流过的声音,我咆哮着在整个医院呼喊,没有人表现出一点不同。此时,我深刻地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可以感知我的存在,我完完全全变成了空气,一团透明的还有思维的空气……
我流着眼泪,飞速向那天逃离的贫民区老街奔跑,迦梨女神庙前的信徒已经净洗完毕,这次我没有踢翻路边的释迦果摊,也没有差点被路边伸出的晾着床单、衣裤抑或女人的隐私物品的竹竿绊倒,第一次奔跑的汗水变成了泪水弥散在空气中,依旧夹杂着特有的骚臭味。我跑了四条巷子,来到了一个飞饼摊面前,几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正在等着新的飞饼出炉,一切都以不变的面貌出现,除了那家店。
飞饼摊已经是贫民窟老街的尽头,对面除了废墟什么都没有,我在四周慌忙地寻找,一直到天黑了下来,似乎也都是徒劳的,我一块一块地翻动废墟上的瓦砾,鸡蛋大的石块已经耗尽了我的浑身力气,一钩弯月高高悬在黑夜中,绝望和无助成了我的影子,我坐在废墟上,痛哭流涕。倏时,一个貌若天仙的姑娘走了过来,她似乎和我一样沮丧,让我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走过来坐在了我身边,并对我说道:“你是那个喝了透明药水的可怜人吧,不要惊讶我为什么能看见你,因为我是喝了那瓶红药水,换来世间最美容颜的人,那个可恶的店主用我身边所有的真爱换给了我这副无用的皮囊。”说着,姑娘掩面哭泣起来,“我找那个店主很久很久了,她本是个透明人,我想她一定是换走了你的躯体……”我诧异地看着眼前惊为天人的面庞,说:“那么,喝了蓝色药水的人也在寻找她吗?”姑娘悲伤地说:“他已经死了,那个喝了长生不老蓝色药水的人,得到了健壮的体魄和不老的容颜,却被换走了神志,他也许没有想到神志对人来说是多么的重要。他在走出这条街后就被汽车轧死了……”
“他不是应当不死吗?”
“不死,是说他不会被衰老夺去生命。”
“那……”此时的我昏昏涨涨。我不知是悲伤还是愤怒,还是掺杂了别的什么,反正,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还该做什么。
就在这时,我觉得看到我从对面的飞饼摊前走过来,在经过飞饼摊的时候我还抽了抽鼻子。——怎么会是我呢?我不是在这里吗?
下意识,我的手伸向自己的脸。不,是我,对面走过的是我的身体!现在,它归那个该死的店主所有啦!也就是说,现在走在我面前的是我的身体,而占有它的却是那个该死的店主!
“把身体还给我!”我冲到“我”的身后,“我不要什么透明,我要我的身体,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我抓住他,或许可以说我抓住了我。你当然能明白我的意思,只是我抓住他的时候感觉怪怪的。
“不,不能。你没有反悔的条件。”被我抓住的“我”竟然想挣脱我,“而且你因为透明而躲过了警察。无论是什么原因,透明都是救了你的命的。”
“不,不,不行……把我的身体还给我……”我死死地抓住“我”,泪流满面。
突然间,我听见一声莫名的脆响,是纸片被猛然抖动的声响:“印度,是一个充满神秘的国度,下课。”
同学们纷纷收拾书本,兴致勃勃地想着放学后的美味午餐,我走上前去,帮着老师收拾着尚未折叠好的印度地图。
“老师,下节课您要给我们讲非洲了吧?我在电视上看过。老师,那里真有成群的斑马吗?真有淘不尽的黄金吗?真有很多的金字塔吗?老师,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去非洲旅行。”
有怪癖的地理老师显得不耐烦,他从我手中夺回地图,抖了抖,“小同学,和一个不能出远门的地理老师说这……”他把那张地图弄得哗哗地响,“我不喜欢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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