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二姐打电话,没有人接。我给四姐打,也没有人接。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北京时间下午五点半,新疆天黑得晚,二姐应该正在给学生上舞蹈课,四姐有可能在开会。我这里已经是下班时间,医生护士摘下口罩,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一个跟着一个走出抢救室,他们是一些练就了隐身术的人,一下子就消失在雪白的走廊尽头,让人感到空茫和无望。
抢救室里安静下来,只留下一个值班的医生和一个年轻的护士。我让护士拿床被子盖在大姐身上。大姐只盖了一层薄薄的白被单,我担心大姐会冷。护士认为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人已经死了,殡仪馆的运尸车一会儿就到。
想到殡仪馆那辆灰白色的面包车正穿过冬天灰暗的暮色朝这里驶来,我哆嗦了一下。我不懂殡仪馆的面包车为什么要用这种颜色,看上去像一块弄脏的冰块,让人浑身发冷。
大姐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站在走廊里。大姐十九岁就嫁人生子,大女儿胡灵二十三岁,小女儿胡翩翩二十一岁,超生的儿子胡欢二十岁。他们背对着我小声地说话,可能怕我听见。大姐夫勾着头蹲在地上,我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医生宣布大姐死亡后,他马上叫胡灵打电话给殡仪馆,让运尸车来把大姐拉到那个属于死人的地方去。他一直缩在暗影里,我没法看清他脸上是悲伤还是不悲伤。
我摸了摸大姐的手,还是软的,热的。她的脸泛着红晕,像喝醉了一样。我以为人死了脸应该是苍白的,至少不应该是这种鲜活沉醉的样子。我哀求医生再抢救一下。
“她还是热的,不信你摸。”我对医生说。
医生不摸,说:“稍微有点医学知识的人都知道,人死了变冷变硬是有个过程的,不可能刚死就变得僵尸一样。”
听了医生的话我忍不住发起抖来。
大姐是洗澡的时候死的,救护车把大姐送到医院的时候什么都没穿,只裹着条浴巾。我赶到医院,看见的是大姐赤裸着身体躺在那里被一群医生和护士抢救。我朝大姐赤裸的身体看了一眼,想起有一次大姐夫给我打电话,说大姐不愿意和他同床而睡,他强行睡了。
“她是我老婆,看谁能告我强奸。”大姐夫说。
我觉得大姐夫说的这个“谁”可能指高峰,也可能指我,还有可能所指范围广泛,包括大姐娘家所有的亲人。
我从来没有机会看见过大姐赤裸的身体。我和大姐从小不一起长大,并不亲密,不像和二姐三姐四姐,可以一起洗澡,当着面换衣服,互相嘲笑对方身体的某个部位长得过于饱满或过于贫瘠。当我看见一览无余的大姐,心里很难受。
外面一阵响动,是一个想要进来拍照的年轻人,被胡灵和胡翩翩拦住了不让拍。从他们的对话中我听出年轻人大概是某个微信公众号的小编。小编被拦阻后没有离开,而是像个倒霉蛋一样站在走廊里。对他这样的人,我处于排斥和痛恨之间。
又过了一会儿,殡仪馆的运尸车到了,没有一点声音,好像它不是靠发动机开来的,而是滑行而来的。车上下来两个人,他们也不发出一点声音,好像他们是刚从地底下钻上来的。他们的脸上带着地下黑暗的阴影,身上笼罩着一层地下的寒气。
跟在运尸车后面赶到医院的舅舅和二姨是开着拖拉机来的,老远就听见拖拉机突突突突,大张旗鼓的声音。舅舅到后一看两个阴沉沉的人要把大姐拉到殡仪馆去,大发起火来。他挡在抢救室门口不让拉。舅舅的意思,人是死在家里的,要拉也是拉回家,在家里设灵堂,供斋饭,做七。然后才能拉到殡仪馆火化。
胡灵不想把她妈拉回家,她的理由是她妈在家里的时候好像还是有气的,人应该是送到医院之后才死的。舅舅去问医生,人送来的时候是死的还是活的?医生说人送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他们之所以抢救了半个多小时,是为了让死者家属甘心。
殡仪馆的人等得不耐烦,从鼻腔里发出声音,催问到底要不要把人拉走;不拉,他们就走了,别的地方还有死人等着他们去拉。
胡灵扭过脸看大姐夫。大姐夫假装悲伤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他其实把手机藏在衣服下面勾着头发微信。过了一会儿,胡灵拿出手机看信息,然后,姐弟三人朝舅舅围过去,他们想让舅舅同意殡仪馆的人把大姐拉走,他们认为他们的妈、我的大姐,有可能是在来医院的路上死掉的。
不用说这是大姐夫想出来的。他就像个躲在幕后的狗头军师。
舅舅不说话,用身子堵住门口,那架势,不言而喻。
一看这情况,姐弟三人在大姐夫的操控下转而朝我围过来。他们把我围在中间,说我是大姐在这里的唯一的亲妹妹,最有权力说话,拉殡仪馆还是拉回家,他们让我来做决定。
这里乡下有个习俗,人如果是死在外面的,那么死后是不可以拉回家的,否则家里会倒霉运三年。大姐明摆着是死在家里的,照理应该拉回家;但大姐的儿女们怕守灵辛苦,不想在家里给大姐设灵堂,大姐夫也不想为大姐的丧事多花钱,我如果坚持舅舅的意思把大姐拉回家,弄不好,大家各不相让,会吵起来,甚至打起来也说不定。
殡仪馆的人站在走廊里等着交涉结果。他们身上穿着深色带帽衫。为了抵御寒冷,他们把帽子拉起来戴在头上,远远看去,显得令人生畏。
想到他们要把大姐带到那个冷冰冰的死亡之所去,我就忍不住打起寒战来。
我又给二姐和四姐打了一遍电话,还是没有人接。没有办法,我只能给三姐打。我担心三姐不会接我的电话。去年回新疆过年,三姐老是想着法子灌我喝酒。三姐酒量大,整瓶伊力特喝下去也跟喝白开水一样。我却是滴酒不能沾的人,一喝酒就过敏,于是死活不喝。三姐说我矫情,我很生气,觉得三姐强人所难,和三姐吵了几句后我一个人跑到特克斯待了几天。
我曾经在特克斯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是一座靠近哈萨克斯坦边境的小县城,当地居民以少数民族居多,他们不过汉族人的春节,整座城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既冷清,又寒冷。后来下起大雪,小城低矮的房子几乎被白雪掩埋,道路因为雪太厚无法通车,电线杆也压倒了不少,小城因此停水停电。我被困在特克斯,手机没有了电,无法和家里联络,急得父亲见了三姐就骂。几天后我回家,父亲还是不原谅三姐,一直不和三姐说话,三姐也不原谅我,一直不和我说话。我现在打三姐的电话,她肯定不接。
出乎意料,三姐很快就接了电话,她似乎忘记了我们吵过架,电话一接通就阳光灿烂地说个不停。她也不问问我这边是个什么情况。我哭起来,告诉三姐,大姐死了。三姐夸张地啊了一声,好像被人割了喉。后来三姐才想起问我大姐是怎么死的,我说:“可能是洗澡死的,也可能不是洗澡死的。大姐夫急着把大姐拉殡仪馆去,舅舅不让,要拉回家。”三姐说:“拉哪儿不一样啊。这些老家的亲戚,就喜欢鸡毛蒜皮,一点小事争来吵去。”
大姐的死是小事吗?但我没有把话说出来。我觉得跟三姐说了也是白说,她就是个胸大无脑的家伙。除了咋咋呼呼瞎咧咧,啥意见也别想从她那里得到。
我往新疆打电话的时候,大姐的大女儿胡灵也在打电话。一会儿工夫抢救室门口来了许多人。我认出其中一个是胡灵的男朋友,名字好像叫信,是个富二代,每次出现,都是鲜衣宝马,一副很跩的样子。胡灵因为长得漂亮,追的人很多。之前她一直没有确定要不要信做她的男朋友。信太瘦弱,小腰还没有胡灵粗。我的二姨是个神神道道的人,会叫魂,也会看相。她说信下巴上翘,上唇人中短,生着一副短命相,嫁给他肯定是要做寡妇的。大姐夫是个爱钱的人,他认为就算做寡妇,做的也是有钱人的寡妇,可以得到一大笔遗产,划算得很。在他的鼓动下,胡灵接纳了这个“短命相”的男朋友。大姐夫其实从小就对胡灵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什么活儿都不让胡灵干,连自己的衣服都不让洗,怕胡灵把手洗难看了钓不到金龟婿。家里的活儿一般都是胡翩翩干,胡翩翩长得没有胡灵漂亮,不太可能被开豪车的人看上。
信带着人围住了舅舅。一直伸头伸脑伺机偷拍的小编赶紧挤进去,他挡在信和舅舅中间。有人把他扒拉开,他又站回到中间,如此几次,让扒拉他的人生气得冒烟。但是他们没有动手打他,他们看出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我感觉到走廊里的空气在减少,一直顾着哭的二姨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她赶紧止住哭,打电话给她的儿子和女儿,让他们立马赶到医院来。二姨的儿子是个做电动工具的大老板,电话接通了,他说正在一个叫迪拜的地方谈生意,就算自己长着翅膀,飞到也要好几个小时以后了。二姨的女儿就住在镇上,电话打通后,她没几分钟就赶到了。我的这个表姐长得很扎墩,皮肤乌滋滋的,她带着一股悍然的气势走进抢救室,胡灵的男朋友被她一下子挤到了边边上。
表姐一进来就检查大姐的身上有没有伤。她不顾有许多人在场,掀开被单查看大姐的身体。我不想大姐暴露在大家的视线里,几次想要阻止,可是嘴动了动,我不知道自己的喉咙里是不是发出了声音。有那么一阵子我听见宇宙中一个形状如心脏的黑洞,时间在那里噗噗、噗噗地跳动。大姐的时间却是永远地停止了,她才四十二岁。四十二岁,一个不算老,也不算年轻的年龄。一个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的年龄。
表姐问医生大姐是怎么死的。有没有可能是被谋杀的,比如有内伤,又比如被人下了安眠药、鼠毒强、砒霜、鹤顶红什么的。医生忘记了眼前的死亡气氛,笑起来,他让表姐去古代给他弄点鹤顶红来。他可是从来没有见过鹤顶红这种传说中的毒药。
表姐见我在她对面傻呆呆地站着,发起火来。问我为什么不报案,好好的人,说死就死了,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表姐的声音很大,大姐夫大概是听到了报案这个词,赶紧给胡灵发信息,让胡灵把殡仪馆的人打发走。然后让信找车把大姐拉回家。
把大姐往车上抬的时候,大家忌讳大姐是个死人,没有人愿意动手。信为了讨好胡灵,硬着头皮去抬。信抬头,大姐夫抬脚。走了几步,信就抬不动了,想要把大姐往地上放。胡灵嫌弃信抬个人都抬不动。信有点委屈,说:“鬼知道怎么回事啊,抬死人比抬活人重多了,就好像在抬石头一样。”
小编凑上去帮忙,小编说:“人的灵魂重零点二七六克,人死后灵魂抽身而去,照理肉体应该变轻那么一点点,但实际上人一旦没有了灵魂,反而会变得沉重无比。这就是抬死人比抬活人感觉重的原因。”
没有人理小编。大家对灵魂这个问题不怎么感兴趣。
我想跟着车去大姐家,表姐拉住我说,还是先去她家,大家最好商量一下,关于大姐的死,要不要报案。
表姐家是一幢别墅式的小楼,进门的时候二姨走在最后面,等大家都进去了,她回过头,朝身后呸呸呸地吐了三口口水。那意思,好像是不让什么跟着进来。
表姐给我们煮茶叶蛋吃,每人一双。表姐说摸了死人,要吃茶叶蛋去去晦气。
想到大姐已经被称为死人,我觉得周身寒飕飕地冷。
大家边吃茶叶蛋边谈论报案的事。表姐认为大姐属于非正常死亡,死因不明,当然要报案查个明白。二姨认为谋杀不太可能,大姐夫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应该没有那个胆量。舅舅认为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那一次大姐夫把大姐从城里强行带回家之后,高峰前后脚就赶了去,他围着大姐家的房子一圈一圈地转,像一匹绝望的狼想要救出另一匹狼。大姐的手机被大姐夫拿走了,家里的座机也被拔掉了电话线。失去了现代人的联络方式,高峰只能伺机通过窗子来传递信息。他站在大姐家一楼厨房的窗口,伸头伸脑地张望,大姐夫发现后,手持菜刀从大门冲出来要砍杀高峰,幸亏高峰跑得飞快,才没有被大姐夫扔过来的冷兵器击中。从这件事情看,大姐夫也是个下得了狠手的人。倒是高峰,表面上长得高高大大,他的高大其实是假的,中看不中用。
这件事情我们都知道。高峰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也知道,他在镇上开着一家照相馆,年龄比大姐小了整整十四岁,有家有老婆有孩子。而且家离大姐家不远。大姐家办了个家庭小工厂,做电表箱。大姐夫不会开车,送货都是大姐开着皮卡去送。有几次高峰跟着去帮大姐开车,高峰老婆知道了很吃醋,到处宣扬大姐勾引高峰。大姐脸皮薄,受不了大家的指指点点,就离开家到城里和胡灵住在一起。没有多久高峰也离开家说是到城里开照相馆,他老婆又到处宣扬,说高峰哪里是到城里开照相馆,分明是魂被大姐勾去了,他们在城里偷偷地租房住在了一起。我们以为高峰老婆胡说八道,两人年龄相差那么多,怎么可能。没想到却是真的。
大姐夫知道后在家里跳脚,七窍生烟,他找不到他们租住的地方,就跑来问我。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平时和大姐不怎么联系。
大姐是爷爷奶奶带大的,从小不和我一起长大。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怀里已经抱着女儿,而且是第二个女儿。大姐夫想生个儿子,大姐就跑到新疆来,打算住到父母家里偷生一个。那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大姐,之前我们只见过她的照片。
大姐来后,我们觉得她年纪轻轻就抱着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这样的形象,在院子里晃来晃去,真的很丢人。大姐和老妈的关系别别扭扭,大姐没有嫁人以前老妈还偶尔说起她,大姐不听大家的劝,固执地嫁给小聪明很多的大姐夫之后,老妈就再也不提她了。及至大姐来到新疆,老妈是个爱面子的人,邻居们都不知道她有一个这样的女儿。她对外宣称大姐是她的外甥女。
父亲对大姐还算可以,他极力劝说大姐和大姐夫一起到新疆做生意。苏联解体后,霍尔果斯口岸来了很多做生意的浙江人,他们把义乌的小商品往哈萨克斯坦和其他几个“斯坦”批发,都挣了大钱。这总比大姐和大姐夫在浙江农村做小生意强。大姐不置可否。她心里多少是有点怨父亲的。因为跟着爷爷奶奶在农村生活,大姐初中毕业就没有上学了。大姐曾经写信给父亲说想到新疆继续上学,父亲不同意。父亲是独子,当初把几个月大的大姐留在爷爷奶奶身边,就是想爷爷奶奶身边有个可以养老送终的人。大姐得留在爷爷奶奶身边替父亲尽孝。大姐其实挺吃亏的。
不上学的大姐早早地就恋爱了,父亲极力反对,不想她做个农村妇女。大姐写信说,你们把我丢在农村,我不做农村妇女还能做什么?大姐为了让长辈们同意她嫁给大姐夫,几次要去跳塘。大家最后只能同意了这门亲事。
大姐结婚后看似过得还可以,大姐夫的小聪明让他们的小生意多少赚了点钱。后来如果不是为了超生个儿子,大姐是不会去新疆投奔父母的。那时候在歌舞团的二姐很爱臭美,她的腰细得几乎一掐就能掐断,就这样二姐还是疑心自己太胖。二姐听说荷叶煮茶可以减肥,就写信让大姐从老家带一点荷叶来。大姐看了信,认为二姐肯定是写错了,荷叶又不能吃,那么大老远的,带荷叶做什么用。大姐猜想二姐要的应该是莲子。于是就给二姐带了一包莲子。二姐正满怀希望地等待荷叶到了可以让她的腰变得更细一点,见大姐带来的是莲子,失望得几乎哭出声来。二姐说大姐真是个愚蠢透顶的村妇,连封信都看不明白。二姐是用哈萨克族语说的,大姐听不懂。哈萨克族语在我们姐妹之间是通用语言,我们姐妹几个在一起交谈,汉语里面时常会夹杂着哈萨克族语。这不奇怪,我们家所在的伊犁是哈萨克自治州,出生伊犁的人大多会说哈萨克族语。大姐来后,父亲不让我们用哈萨克族语,说大姐听不懂,会觉得我们有意疏离她。我们不听父亲的,反而增加了使用哈萨克族语的频率。
大姐来新疆后最不高兴的是老妈。老妈觉得大姐就是个农村妇女,思想落后,年纪轻轻还不如自己开明,没有儿子就没有儿子呗,生一堆女儿每天家里都笑靥如花的,没什么不好。
老妈是一个严厉的人,在她面前我们其实都不大敢笑,哪来的“笑靥如花”。
大姐在老妈面前也不大敢笑,但她的不大敢笑和我们的不大敢笑是有区别的。她和老妈之间,似乎隔着一条宽阔的伊犁河。
在几个姐妹中,二姐对大姐的态度最接近老妈。原本二姐是我们几个当中最漂亮的,大姐来后我们发觉大姐虽然土气,但是比二姐漂亮多了,尤其是皮肤。大姐生活在南方,皮肤又白又嫩,水灵灵的,不像在新疆长大的我们,皮肤又粗又黑。加上从小喝牛奶,我们的基因里似乎多少有了“牛”的因素,胳膊和腿上或密或稀疏地长出一些有损美貌的汗毛,三姐尤甚,二姐也不少。没有喝过牛奶的大姐什么也不长,手臂伸出来是玉臂,腿是玉腿。这让我们心里很不平衡。二姐经常在背后议论大姐长得虽然好看,却完全一副农村人的形象,竟然在花园里对着玫瑰花给小孩把尿。那一年玫瑰花开得特别少,二姐认为玫瑰是因为生气才不愿意开花的。
三姐不像二姐,她有时会带大姐去汉人街吃凉皮子,去伊犁河看落日;心情好的时候还在葡萄架下教大姐拉手风琴,心情不好了,三姐就乱发脾气,怪大姐的女儿动不动就哭,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
四姐对大姐客客气气,她是班干部,每天关心的都是些学校里的大事情,老妈说四姐遗传了父亲的头脑,将来是个当官的料。我那时候还小,不喜欢大姐的女儿打扰我写作业,总是把自己房间的门关起来。大姐在新疆住了半年多,等到儿子一生下来,她就赶紧地回了浙江。
大姐回到浙江后,和我们几乎不怎么联系,过几年奶奶死了,是大姐送的终。过几年爷爷也死了,也是大姐送的终。又过了几年,我调到浙江去工作,这才和大姐的来往多了起来。
我之所以会回浙江工作,是小姨父帮忙安排的。我原来工作的地方特克斯是一座八卦城,全城没有一个红绿灯,那里的每一条街道都笔直地通向城市的中心。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小县城里,哈萨克族、维吾尔族、蒙古族和汉族混杂居住,人口比较少,汉族人尤其少。母亲担心我在这座小城里连男朋友都找不到,就想方设法想把我调回伊宁,但是谈何容易。有一年,小姨父到新疆旅游,我带他游玩特克斯的八卦城,小姨父大赞特克斯空气好,阳光好,草原好,雪山好,手抓羊肉好,就是太偏远了。那时候,小姨父还在林业局当局长。母亲觉得我不能一辈子被特克斯的八卦城困住,就托小姨父把我调到了浙江工作。
我来浙江后,和南方人的生活习惯格格不入,和大姐也很疏离,只有亲戚们过寿、嫁女、娶亲的时候我才会和大姐聚到一起。那时候所有的亲戚都在,大家又吃又喝,说说笑笑。大姐和二姨家的表姐话比较多,和我没有什么话。大姐自然不会告诉我她和高峰租住在哪里。
大姐夫找不到他们租房的地方,就找信帮忙。那时候信还不是胡灵的男朋友,但大姐夫觉得遇见一个有钱的主,不能错失,就赶紧地先以岳父自居了。他坐着信的奔驰满大街地找大姐。有信的相助,大姐夫很快就查明了大姐和高峰租房的地方,并带着三个儿女和信,还有我,找上门去,要大姐回家。
大姐使出当初父母不让她嫁大姐夫时跳塘的勇气,站在阳台上要跳楼。大姐夫说:“反正这么多人在场,你妹妹也在场,她亲眼看见的,不是我把你推下去的。你死了也追究不了我的法律责任。”
大姐夫真是个阴险的人,他去的时候非把我也拉去,原来是想让大姐的娘家人无话可说。大姐这样不考虑后果,把事情弄得如此沸沸扬扬,我又能说什么呢?
信看到这样的情况,沮丧地对胡灵说:“完了完了,你妈要是跳下去,立马就会成为本城的一大新闻,我爸妈如果知道了,肯定不会让我娶你。”
大姐听信这样说,在窗台上站了一会儿,就自己下来了。
大姐离开后,信带人把高峰打了一顿。高峰爬起来,瘸着腿随后赶去,围绕着大姐家的房子一圈圈地转,嘴里号叫着大姐的名字:“梅——!梅——!”
可是任凭高峰怎么号叫,大姐就是不露面。高峰为了逼大姐露面,大冷的天,竟然跳到水塘里。大家又劝又哄,把高峰拉上来,他又跳下去。反复几次,大家也就不拉了,围在塘边看。反正水不深,淹不死人。
高峰站在结了一层薄冰的水里,颤颤巍巍地哀叫着大姐的名字:“梅——梅——”水太冷,高峰从喉咙里发出的是颤音,大姐的名字在传播中抖动得厉害。
高峰老婆对大家说:“看,高峰疯掉了,他为了那个女人疯掉了。”
那段时间,十里八乡的人都在八卦高峰跳塘的事情,亲戚们怕大姐面子薄,承受不住,让我去劝劝大姐。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远在新疆的老妈从不过问大姐的事,也不许我过问。我如果听亲戚们的话去劝大姐,老妈知道后肯定会骂我。
表姐见我犹豫,提出她和我一起去,说也许大姐更愿意听她的话。我和表姐去后发现大姐也没什么承受不了的。大姐只是心疼高峰大冷的天泡在水里,不管怎样,水那么冷,不淹死也会被冻死。这样的痴情是不太容易假装出来的。
表姐把大姐骂了一顿,说大姐真是个不长脑子的蠢女人,高峰又不会真的为了她去死。看得出表姐比我跟大姐亲密多了,她可以直白地问大姐能不能受得了高峰,高峰是三十来岁的精力和体力,而大姐差不多都快更年期了。大姐说受不了也总比守活寡好。她说大姐夫都好多年不碰她了,和对门那个菊爱比,她才更像个寡妇。
菊爱我是知道的,黑皮肤,大屁股,胸也大。菊爱当寡妇很多年,一直没有再婚。听亲戚们说,她不再婚的原因是她自做了寡妇后就一直和大姐夫私通。两家门对门,大姐夫前半夜在寡妇家睡,后半夜溜回家睡,方便得很。从亲戚们的口中我得知大姐夫除了寡妇,还有其他几桩风流事。他曾经让在他家做小工的一个姑娘怀孕,这姑娘还不到二十岁,属于发育不良的那一种类型,皮包骨头,黄皮蜡瘦的,怀孕半年了都看不出痕迹,最后是大姐带着去医院做的引产,又给了一笔钱才了事。大姐夫出去跑生意的时候也有过一夜情或几夜情,之后有个四川口音的女人把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大姐也只是把电话挂掉就算了。
亲戚们都恨大姐窝囊,希望大姐能吵闹一番,这样大家也好出头把大姐夫教训一顿,让他以后收敛一点。但大姐否认大姐夫有这些事。既然大姐都否认了,亲戚们还能说什么呢?驴粪蛋子表面光,当初大姐自己选择的婚姻,她也只能自己想办法让它看上去很光鲜了。
我和表姐劝过大姐后,我们前脚离开,她后脚就跑去了城里,弄得大姐夫还以为是我们鼓动她跑的。
之后大姐夫又去城里把大姐弄回了家,这次高峰不围着房子转圈了,他直接打电话给大姐夫,故意说一些激怒大姐夫的话。他说大姐和他晚上几乎是不睡觉的,就算睡着了那里也是连在一起的。大姐夫气得脸上的肉都打战,说狗才是那样连一起的。我在电话这头尴尬得说不出话来。我不敢把这样的事情打电话转达给父母。我保证他们听了准会晕过去。
大姐像上次一样在家没待多久又跑回了城里,并且向大姐夫提出了离婚。大姐夫气急败坏,要高峰给他一百万精神损失费,否则就不离。
一百万诶!亲戚们笑话大姐夫把自己女儿当摇钱树也就算了,竟然财迷到想从老婆身上大捞一笔。他也不想想当初大姐为了嫁他要去跳塘。
与此同时,亲戚们也指责大姐不应该这么不考虑后果,婚姻不和,暗中找个情人弥补一下就好了,大家不都是这样干的吗?她却偏要离婚,搞得沸沸扬扬,太丢人了。大家都有些想不明白,大姐是从哪儿学会了那样的厚脸皮。
而大姐夫呢,为了让我这个娘家人觉得是我们这边理亏,时不时打电话给我汇报一些大姐的事情。有一次,大姐夫告诉我大姐竟然想给高峰生个儿子。大姐的年龄在那儿摆着,不太可能生出来。大姐就拼命吃维生素E,吃能促进排卵的药,还去医院疏通输卵管,花了很多钱。
“这样的年纪,还想生儿子,生个屁蛋去吧!”大姐夫说。
有一天我接到大姐的电话,大姐说,大姐夫把他们租房的地址告诉了高峰老婆,高峰老婆带着人打上门去了。
大姐平时很少打我电话,看来她也是没办法了才想到找我。
我赶紧赶过去,看见高峰老婆带着几个人堵在楼下。高峰老婆叫嚣着要扒掉大姐的裤子,让大家看看她那里是不是镶金边的。大姐和高峰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他们差不多被堵了一整天。我不敢去和高峰老婆说话,只能拨打110。我知道大姐和高峰不愿意惊动警察,那样的话动静就闹大了。但是除了打110,我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办法去解救他们。
那件事情后,大姐和高峰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大家找不到他们的人,高峰老婆只能挓挲着双手干生气,大姐夫则声称如果大姐出了什么事,他是绝对不会放过高峰的。亲戚们猜测大姐夫所谓的不放过高峰,其实就是狠狠地敲高峰一笔钱而已。说起来大姐这次幸亏是死在自己家里的,否则高峰肯定会被大姐夫讹诈一大笔。
大姐这次回家,是因为信的父母要来家里看一看。本来信的父母对胡灵就不是很满意,不想让胡灵进门,如果知道了大姐和高峰的事情,他们肯定不会接受胡灵。胡灵于是四处找大姐,让大姐在信的父母来的时候回家假装一下,好让信的父母觉得这是一户和和美美没有问题的人家。
大姐没有理由不回去。
大姐回家后,信的父母来了一趟家里,一切看着还算满意。不满意又能怎么样?胡灵已经有孕在身,于是很快定下了结婚的日子,日子离得很近,这样一来,大姐就只能待在家里,等胡灵和信结完婚再走。谁想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我们几个在表姐家商量了半天最终也没有商量出个结果来。小姨从城里赶到后,认为如果没有证据,就算我们报案警察也是不会立案的。
小姨的话提醒了大家。大家一致认为应该赶紧去大姐家查看一下,万一他们把一些证据毁掉了我们就没有办法了。
但我们还是去迟了一步。大姐所有的东西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拿到一块空地上烧。按照习俗,人死了,用过的东西要让死者自己带走,否则到了那边她会缺这少那。
等我们赶到空地,大姐的东西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舅舅和表姐找了根棍子在火堆里扒拉了几下,大姐的被子、枕头、衣服、鞋子、包包,还有一些其他东西,都在那堆熊熊大火里一一闪现。一些灰飞起来,像一群乱舞的蝶。后来火光小下去,暗下去。大姐的东西真不经烧,这么快就成了一堆灰。它们先于大姐变成了灰。
我们回到大姐家,楼上楼下四处查看。大姐睡过的床上,只剩下了光光的硬床板,上面放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这是用来吓唬大姐的阴魂的,意思是不让死了的大姐再回到原来的床上睡觉。我想他们为什么不把大姐睡过的床也拿去烧掉,它成了大姐唯一留下来的遗物,目瞪口呆地待在空房间里,看上去好不凄凉。
我们几个又来到浴室,浴室在楼梯的拐角下面,那里是大姐最后留下痕迹的地方。在那里我看见了那个小编,他对着摆放在过道里的煤气罐和淋浴器咔嚓咔嚓地拍照。看见我们进去,小编赶紧从浴室里走出来。到底是偷拍,心虚得很。小编穿过过道的时候,穿堂风把他的头发吹得竖起来,好像要把他的头发从头皮上拔出来似的。
浴室里面除了洗发水沐浴露和毛巾,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表姐进来后把洗发水和沐浴露打开,闻了又闻。然后又去厨房查看。不用说,看了也是白看。就算大姐是被害死的,大姐夫小聪明那么多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把证据留在那里等着我们来发现。我觉得舅舅他们就是在虚张声势,想给对方形成一种压力。
大姐夫和胡灵胡翩翩还有胡欢在院子里站着,他们沉着脸,不搭理我们。
专办丧事的人已经来了。几个年纪大的女人在给大姐穿衣服,胡灵从拿去烧的衣服里面挑了几件出来留给大姐穿。因为在医院拖延的时间久了,大姐手脚有点硬,穿衣服的几个人费了好大的劲才给大姐把衣服穿上。她们本来端了一盆热水准备给大姐擦身子的,听说大姐是洗澡死的,她们就觉得可以省掉这一程序。给大姐穿好衣服后,她们用那盆水打上香皂认真地洗了自己的手。有个老女人咯吱咯吱地搓香皂,说大姐临走前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去了那边,肯定可以升天。
我把头仰起来看了一会儿天空,天上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许多帮忙的人走来走去,灯笼、香烛、长明灯、纸钱、火盆、跪拜用的蒲团,一样一样地拿进来,摆放好。蜡烛不是那种会流泪的白蜡烛,是插电的假蜡烛,发出吱吱吱的声响,假火焰的光过于红了些,时而模仿真火焰跳动一下,看上去很诡异。
我们掉着脸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舅舅说不如先回去吧,这样站着也不是个事。我看了一眼躺在灵床上的大姐,她盖着被子的身体似乎不明显地动了一下。我小声哭起来。我听见表姐他们也用鼻子吸着空气。
回到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多了。我给二姐打电话,她的电话终于有人接了。三姐四姐都在二姐那里,三个人正聚在一起商量大姐死的事情。她们的意见是,不管怎样,大姐是我们的亲姐姐,人死了,一定要赶过来送一送。但是二姐这几天要带学生去哈萨克斯坦演出,她不去,担心学生跳不好。四姐要主持一个重要的会议,如果请假,得向伊犁州州长请示,比较麻烦。只有三姐能赶来。三姐已经请好了假,订好了机票,大概后天下午的时候就可以到。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我其实挺不想三姐来。她来添乱还差不多。
姐姐们决定先不把大姐死的消息告诉父母。父母年纪大了,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我觉得其实告诉了也没什么,父亲肯定会难过,老妈就未必了。
我告诉姐姐们,亲戚们怀疑大姐是被害死的,但没有证据,只是凭空猜测,大家在犹豫要不要报案。姐姐们听了有点吃惊,说不会吧,这怎么可能。最后她们建议等三姐到了看情况再说。我想也只能是这样了。我在家里是老小,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做决定的人。
睡觉前我突然想给大姐打个电话。她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想不到给她打电话。我知道现在她已经不可能接我的电话了,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按出了号码。电话居然接通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听出不是大姐夫,也不是胡欢。我问他是谁,他不说话,停了一会儿,那个人把电话挂断了。
第二天我赶到大姐家,看见大姐的灵床前甚是凄凉,没有人守灵,香灭了,纸钱的灰被风吹得满院子都是。假蜡烛在白天发出的光没有晚上那么红,像两只疲惫的熬红的眼睛。
我很生气,转身去了舅舅家。我把昨天晚上几个姐姐商量的意见跟舅舅说了,舅舅着急起来,说人只能停三天,三天之后就拉去火化了。一火化,到时候就是死无对证。
听舅舅这样说,我心里也有点着急起来。
我的手机响了,是胡灵打来的,胡灵让我赶紧过去,二姨正在大姐灵前大哭大闹。
我要赶过去,舅舅不让,舅舅认为闹一闹也好。
我又坐了一会儿,舅舅说现在可以去了。
舅舅算得真准,我到的时候二姨已经不闹了,被人扶到太师椅上坐着。二姨刚才来的时候整个灵堂空落落的,纸钱没有人烧,香也没有一支,二姨就发起火来,说死人灵前的香是千万不能断的,香断了死人的魂找不到飘出去的路,会一直留在家里,到时候家里肯定闹鬼。
二姨的话让在场的人惊恐起来。大姐夫的脸色比躺在那里的大姐的脸色还要难看。二姨不管脸色不脸色的,她要大姐夫去买二十万大悲咒,二十万往生咒,二十万发财经,二十万地藏经,二十万弥陀经。后来二姨又把弥陀经和往生咒改为一百万。二姨认为大姐死得不明不白,要多烧弥陀经和往生咒,这样才能让她顺利投胎转世。二姨还特意嘱咐一定要买真经,真经是人念的经,念经前要三天不喝酒不吃肉,而且念经前要洗手焚香。假经是录音机念的经,这样的经烧再多也没有用。
我和胡翩翩出门买东西的时候,看见刚从车上下来的小编。我问胡翩翩:“这人又来干什么?”胡翩翩说:“谁知道啊。想撩妹吧,他可不是我的菜。”
胡翩翩问小编有没有时间和我们一起去买东西,小编没有推辞。他上了车,坐在后排座位上。我观察了一下,发现小编看胡翩翩的目光里不含荷尔蒙。
小编显然已经和胡翩翩混得很熟,一路上两个人聊得很起劲。小编告诉胡翩翩他原先是个小报记者,不是写稿的那种,是摄影记者,赶到这里赶到那里拍照,咔嚓咔嚓,有图有真相。他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自到报社,被派往的,都是些死亡之所。哪哪路段出了重大车祸,现场惨烈,几死几伤;哪哪发生煤气爆炸,缺胳膊少腿;哪哪有人跳楼,肝脑涂地;哪哪发生凶杀案,血气弥漫。有一次是殡仪馆一个将要火化的人突然又活了过来,他赶去拍照,感觉就是在拍一个鬼,因为事后他发现所有的照片没有一张不是虚的。还有一次是去拍一个刻墓碑的老人,老人坐在一大堆冷冰冰的花岗岩和大理石中,让人感觉置身墓地。小编的工作不算忙,又没有女朋友,下了班无事可做闲得慌,于是弄了个微信公众号,刚开始他只是想利用手头现有的资料弄着玩,后来发现公众号点击率不是一般的高,打赏金额也远远超过报社那点微薄的工资,于是就辞职不干,专门做起了公众号。
胡翩翩问小编公众号叫什么,小编回说叫敢死队。胡翩翩一听叫起来,一边开车一边拿出手机要加小编微信,说自己是这个公众号的铁杆粉丝,每次都会打赏大大的红包。
小编谢过胡翩翩,他加了胡翩翩的微信,又把手机伸到我面前要扫我的二维码,我出于礼貌,没有拒绝。我从来就是一个学不会拒绝的人。其实我对他的公众号一点不感兴趣。这名字也太瘆人了,敢死队,好像随时要去赴死一般。小编解释说用这个名字不光是为了博人眼球,也是为了名副其实,他们的公众号以各种死亡内容为主,有时候甚至是大耗流量的死亡现场直播。说实话,他每次赶去拍摄,都是在赶往一个个的死亡之地,所以用敢死队这个名字,也还不算危言耸听。
小编自称见过的死亡多了,他对死亡早已经没有了感觉,现在的他变得像一条蠕虫一样缺少悲悯,并且已经丧失了恐惧之心。起初小编对死亡多少还是心存敬畏和悲伤的,每次拍摄之后都需好几天的时间才能缓过劲来,毕竟那种不适的画面,不是一个正常人的心理所能够承受的。后来小编不再敬畏和悲伤,也没有了不适之感。一旦听到哪里发生了死亡事件,他甚至会产生一种类似嗜血动物的兴奋,他像一条大白鲨那样嗅着血腥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用最近的距离拍下那些令人无法直视的画面。有时候为了增强效果,他选择一些特殊角度,故意把画面拍得令人反胃,惊恐,尖叫,噩梦。仿佛不如此,他的拍摄就是失败的,就是毫无意义的。他刻意渲染死者一只脱离了身体的断手,放大跳楼者坠地用粉笔勾勒出的人形,用近距离的特写去拍一颗被电梯挤爆的人头,那只被挤出眼眶的眼珠子,像史前的虫子一样让人又恐惧又恶心。
胡翩翩不停地问小编一些问题,提问题的时候还要回头热切地看一眼后座的小编,我不得不提醒胡翩翩注意安全,否则我们就真的是在赶死了。
路上一只丢魂鸟不时在车子前方飞,白花灰羽的长尾巴醒目地一闪一闪,好像在给我们带路。小编说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每次他赶往那些所谓的死亡之所拍照,都会看见丢魂鸟出现。
到了镇上,我们在一家丧葬品店买了二姨列出的东西。买经的时候,店主拿出一沓黄纸,黄纸上面写着弥陀经、地藏经什么的,还盖了一枚大大的四方红印。我说我们要真经。店主从刚才拿经的旁边拿了一沓同样盖了四方红印的黄纸出来,说这个是真经,比刚才的贵十倍。小编问他真经假经挨着放在一起,看上去一模一样,弄混了怎么办?店主说不会弄混。小编说万一弄混了呢?又区分不出来。店主说说了不会弄混就不会弄混。小编做了个挥拳头的姿势,他有点想揍店主一顿。
我打电话问二姨,二姨说那就去龙鸣寺买,龙鸣寺的经都是和尚念出来的,和尚念的经肯定是真经。
龙鸣寺在镇上的老桥边,不远。我们踏进寺门的时候,寺庙的钟声刚好轰然响起。那一瞬,我感觉自己凝在了半空,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声音被我听见。
大殿里坐着一位小师父,我问他可有二姨罗列的那些经。小师父不语,取了经放在我们面前。我问多少钱。小师父说随喜。我难住了,不知道随喜是多少。小编说随喜就是随便,给很多也可以,不给也可以。我往功德箱里塞了几张红色的票子。小师父抬眼看了一下,又低下头去。
东西买回来后小编一箱一箱地帮着往院子里搬,都是些纸东西,很轻,没有什么分量。灵堂很快按照二姨的意思装扮起来,大姐躺在一片素白中,风一吹,挽联飘动,白幡飘动,白色的纸花簌簌地响。霎时感觉大姐已经远在了另一个地方。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门口突然聚集了一堆人,他们伸头伸脑地看着什么,好像某个地方正上演着一出好戏。我跑到门口,看见不远处一个人在那里走来走去。他既不走远,也不走近,他只不远不近地绕着大姐家的房子走。
我认出那是高峰。
大姐夫那边的亲戚闻讯奔了出来,有个人手里抄着家伙,嘴里喊着:“敲死他!”我见他手里抄的是一把生锈的锄头。大姐家早就不种地了,锄头闲置了十几年,又钝又锈。现在这把又钝又锈的锄头极有可能会从农具变成可以敲死人的凶器,当然,在没有敲死人之前它还算不得凶器。我不知道接下来它会不会变成凶器。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去阻止它变成凶器。
围在门口看热闹的人发出嚯嚯的声音。高峰显然感觉到了这边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他开始往后退,但他没有逃走,而是退到一个稍远些的地方朝这边张望。大姐夫家的亲戚并没有追过去。还好,他们看起来没真想要敲死他。
我松了口气,回到大姐灵前,见胡灵在哭骂大姐。胡灵说:“你爬起来看看吧,就连死了都不给我们顾点面子,你让我们这些儿女怎么做人。”
大姐就在那里躺着,她可能听见了,但她已经僵硬得没办法爬起来了。
胡翩翩让胡灵别骂了,现在要紧的是让高峰赶紧消失。胡灵主张让信找几个人把高峰捆起来关上几天,等丧事办完了再放出来。胡灵找出手机准备打电话。胡翩翩不让打,说这样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难堪。说不定会惊动警察。
胡翩翩认为最好的办法是我去跟高峰谈一下,让他赶紧消失,等她妈下葬了再出现。现在这样的情况,他在那里晃来晃去,会出人命也说不定。我不想去,但我又担心那把锄头真的会变成凶器。这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为了避开大家的视线,胡翩翩让小编开车带我过去,在车经过高峰身边的时候示意他上车,当然,车不能停在高峰旁边,要停在大家视线看不见的地方。
我和小编照着胡翩翩的话去做,经过高峰后拐个弯,在大家看不到的地方停下来等他。高峰很快跟过来上了车,他看上去很悲伤。
高峰让我帮他想想办法,怎样才能进去看大姐最后一面。无论如何,他都要看大姐最后一面。不看到大姐,他是不会相信她已经死了。我劝高峰别添乱了,我把胡翩翩的话转达给他听,他不听,反而更加执意要去。小编见状,对高峰说:“你要去就去呗,他们怀疑苏梅的死和你有关。正想要报案让警察把你抓起来问个清楚。你自己送上门去也省得他们到处找你。”高峰说:“我还怀疑是他们谋害了苏梅呢。”高峰嘴上这样说,最后还是让小编把他拉到村子东边的公交站牌下,他在那里等车回城里,回那个他和大姐租住的地方。
“感觉梅在那里等我。”高峰说。
高峰的话让我忍不住抖了一下,小编问我是不是冷。我说我衣服穿少了,人冷得像是掉到了冰窖里一样。高峰听了问大姐身上衣服穿得多不多。我说不多,而且穿的都是以前的旧衣服。我让高峰挑一件大姐喜欢的衣服送来,我不想让大姐穿着她不喜欢的衣服走。我给了高峰我的号码,让他送衣服来的时候不要出现,打我电话我去拿就可以。小编认为还是他去拿比较合适。
高峰把大姐的衣服送来后就没有再出现过。毕竟,如果真的被大姐的子女诬陷谋杀并被警察带走审问,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小编把大姐的衣服拿来交给我的时候,问我能不能和他聊一聊。他把一部手机伸到我面前。我认出那是大姐的手机。小编解释手机是昨晚他帮着把大姐遗物拿去烧的时候偷偷留下的。半夜我打去的电话,正是他接的。他昨晚没怎么睡觉,试了一晚上的密码,也没有能试出一个可以打开手机的数字来。
“指纹锁的设计和体温无关,也就是说,只要把你大姐的手指按在手机上,就能够打开手机知道里面的内容了。”小编说。
我看见小编脖子上系着一条像是要勒死自己的黑领带。我真想伸出手去紧一紧那条领带。
小编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他用一只手护住脖子,告诉我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他吃夜宵的时候看见有只蠕虫漂浮在碗里,他一口吞了下去。后来他陡然从梦中惊醒,发觉身体软软的,背部失去了脊椎,以致去卫生间撒尿的时候主要靠蠕动。从那时候起他就把自己当一条蠕虫看待了。
“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没有道德的人。”小编说,“可是,手机里有些内容,对解读你大姐的死也许有用。”
我拿了衣服要走。小编挡住我,“我知道你大姐许多你不知道的事情。你不关心她,你根本不知道她真实的生活状况。”小编说。
小编的话让我的心抖了一下。他戳到了我的痛处。我不语,站住听他说。
“中国大约每三个丈夫和每七点五个妻子中就有一个出轨,人人都在偷窃生活,心安理得,不露痕迹。你大姐却偏要离婚。”小编看了看我的脸色,犹豫了三秒钟,接着往下说,“离婚无罪,出轨才是可耻的。不是吗?可是问题是在中国,没有人愿意离婚,大家宁愿一边凑合着,一边暗中出轨。在大家看来,最可怕的不是出轨,而是出轨被发现。这就是每三个丈夫和每七点五个妻子中就有一个出轨的原因,不满意婚姻,又不离婚,结果只能是出轨。”
为了不让我走开,乖乖地静止在他面前听他说话,小编把一只手撑在墙上挡住我的去路,像电视剧里流行的壁咚。只是这个姿势出现在此处,多少有点荒唐。
这个晚上我疲惫不堪,却迟迟不能入睡。大姐的手机就放在床头,除了大姐那根已经没有了体温的手指,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方法可以打开它。但是不管小编说什么,我都不会去用大姐已经没有了体温的手指去打开手机指纹锁的。
三姐赶到时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开车去高铁站接三姐的是小编。是胡翩翩让他去的,他已经成了姐妹俩的打杂和司机。
三姐一见到躺在那里的大姐就大哭起来,她想要扑到大姐身上哭。大家赶紧把她拉开,说眼泪不能落到死人身上,否则死人会走不动,去不了那边。三姐听不懂南方人拗口的普通话,她问我他们说的啥。我用哈萨克族语说,你不要哭得那么夸张,看上去像表演一样。三姐听了我的话马上就生气了,说自己是真哭,不是表演。三姐是用普通话说的,而且说得很大声,旁边的人都听见了,他们看着三姐,脸上露出一副说不清的表情。
此时亲戚们都在舅舅家里等着我把三姐带过去商量要不要报案。舅母也在,舅母前两天回娘家去了,听说了大姐的事情后赶紧赶了回来。舅母是个多事精,她为自己错过大姐的死遗憾不已。为了弥补上这个遗憾,她马上出动,四处打探,到了晚上这会儿,她已经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有发言权了。她说邻居们传言大姐是被大姐夫和寡妇菊爱合谋害死的。至于如何害死的,邻居们怀疑大姐夫在淋浴器上做了手脚。之前他们家用的是电热式淋浴器,前几天换成了煤气式淋浴器。电热式淋浴器并没有坏,大姐夫却把它换掉了。邻居们认为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暗藏了巨大的阴谋也说不定。
舅母一个劲地鼓动大家报案,她反正是不嫌事大。
三姐说如果报案,警察为了查死因就必然要解剖尸体。对于这个残忍的画面,亲戚们都不怎么能接受,尤其是二姨,她坚持说,人去了那边,如果被一刀一刀切割得乱七八糟,念再多的往生咒和弥陀经也没有用的。舅舅说要不等等看,等明天再做决定也不迟,反正还有一天的时间可以考虑。
我想起高峰拿来的那件梅红色的大衣还没有给大姐穿上,就赶过去请帮忙办丧事的几个老女人给穿一下,她们推说人已经僵硬,没法穿了。我给她们每人包了个红包,她们改口说穿是可以穿,就是有点难穿。
几个老女人给大姐穿衣服的时候,我几次设想着走过去把大姐的手指拿起来按在手机指纹锁上。但自始至终我只是傻呆呆地站着,什么也没有做。
三姐提出晚上要留下来给大姐守灵,可是还不到十二点,三姐就说她瞌睡得不行了。我说守灵是要守到天亮的,三姐说她也想守到天亮,可是实在太冷,简直能把人冻死。以前她一直以为南方的冬天不冷,没想到是这么湿冷湿冷的,还连个暖气都没有。“南方人也真禁冻。”三姐说。
指望三姐守灵到天亮显然是不现实的事情,我太了解她了,她干什么事情都是心血来潮,然后又虎头蛇尾。我只能陪她先回去。
路上我和三姐说起浴室里淋浴器的事情,三姐问我有没有查看过淋浴器的排气情况。我不知道淋浴器还需要排气。三姐是学水力发电的,她的脑袋里装着一些男人才懂的东西。三姐说煤气式淋浴器因为煤气燃烧不完全会产生一氧化碳,排气不畅的话一氧化碳会高度聚集,引起洗澡人在短时间内中毒死亡。
我想掉头回去查看一下淋浴器的排气情况,三姐连打哈欠,说明天再看吧,反正还有一天时间,不急。三姐的口气和舅舅如出一辙。
第二天一早,我和三姐来到舅舅家,信已经在舅舅家,他提着光鲜的大礼盒在门口站着。舅舅不收信的礼,也不请他进来。舅妈眼睛亮,看见信手里提的都是些高档的礼品,赶紧笑着迎了上去。她让信有事进来说。信还是一副很跩的样子,进来后两手抄在裤子口袋里,下巴上翘,眼睛上翻。我近距离地看了一下他的人中,果然很短。
信是来通知我们明天送葬时辰的。他们还请了道士在家里做道场驱鬼。二姨一听跳起来,骂大姐夫好狠,这么快就急着把大姐的魂魄赶出去。信说做道场只是图个吉利,去去晦气,也是为了让死者安生。二姨说让死者安生要做佛事,做道场不行。
二姨赶去和道士吵架,她扔了道士的宝剑、鸡毛、铜锣、符咒之类的法器。一碗鸡血也被二姨泼了一地,不知道哪个不长眼的人一脚踩上去,走到哪儿就把一只血脚印带到哪儿,看上去像恐怖的凶杀现场。
二姨要信去请龙鸣寺的和尚来做佛事给大姐超度。二姨的儿子,即我的表哥,在澳门赌钱一千万一千万地输,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信还是有点顾忌的,所以他最终还是让人按照二姨的意思去请龙鸣寺的和尚来做佛事,二姨要求必须请八个和尚。信觉得八个不够气派,要请就请十六个。龙鸣寺没有这么多和尚,信让他们去别的寺庙找几个来凑数。
很快十六个穿着黄灿灿僧袍的和尚被信从寺庙里接了过来,灵堂里响起宏大的诵经声,那是一种橙色的声音,扩散开来带着柠檬的黄。我感觉自己从身体里飘了出来,飘到一个遥远的、哪里都不是的地方。
我认出敲罄的和尚就是给我经的那个小师父。趁他们休息的时候,我过去找小师父说话,问他们诵的是什么经。小师父也认出了我,说他们诵的就是那天我问他要的那些经。接下来他们会诵心经和大悲咒,晚上放焰口,那是专门安慰鬼魂的,业消莲开,从而往生极乐世界。
小师父打听往生的是我的什么人,我说是我大姐。小师父问是怎么往生的,看着还不到该去的年龄。我告诉小师父大姐是洗澡的时候一氧化碳中毒死的。亲戚们怀疑人是被故意害死的,犹豫要不要报案查个清楚。小师父劝我不用急,凡事都有因果报应。如果大姐真是被害死的,那个谋害她的人,就算逃脱了法律的惩罚,也逃脱不了因果报应。
小师父二十几岁,长着一张清秀的脸,看上去并不是什么高僧。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小师父的话。照他的说法,一切皆有因果报应,那么,现世法律的惩罚岂不是多余了。
这时舅舅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和三姐到他家去。我们去了,发现昨天还一个劲鼓动舅舅报案的舅妈态度大变,她说她刚才去了趟村里的小超市,听人说把电热式淋浴器换成煤气式淋浴器是大姐自己提出来的,大姐洗澡觉得电热器的水不够用,所以坚持要换成煤气式的。大姐夫舍不得花这个钱,在小超市里买煤气式淋浴器的时候还骂骂咧咧,跟人抱怨大姐变奢侈了,学坏了,越来越不要脸了。村里的人大多站在大姐夫一边,依照他们的观念,大姐夫跟寡妇私通也罢,让家里的小女工怀孕也罢,在外面艳遇一夜情也罢,之类的事情只要偷偷摸摸暗着来,没有闹开,就理当被原谅。大姐性质不同,大姐是明着来的,明着来就不对了,明着来就属于不要脸。
我对舅母的态度有些怀疑。舅母洗碗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腕上戴着一条细细的样子精致的金手链,这条手链有点像胡灵手腕上的那一条,胡灵曾经炫耀手链是从韩国带回来的。其实这种时尚的款式,根本就不适合舅妈这个年纪。
至于小姨,报案还是不报案,她专门去白龙桥监狱问了小姨父的意思,小姨父因为受贿罪被判了五年。进了监狱后的小姨父和以前大不一样,他主张还是不要报案的好,世间事,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就算报了案,也不一定就能查出个水落石出来。总之一句话,有证据的事交给警察,没证据的事交给因果报应。
三姐和我今天特意查看了浴室,这种老式的煤气式淋浴器并没有管道排向外面。三姐觉得不好贸然做决定。万一冤枉了人呢?
一开始就主张报案的表姐这两天因为在医院里忙着照顾女儿生产,没有来。她已经无暇关心报案的事了。没有了表姐起头,也没有了舅妈的鼓动,舅舅显然也没有了报案的热情。
“反正在火化之前我们还有时间考虑。”舅舅说。但听起来,大家其实已经不打算再提报案的事了。
龙鸣寺的和尚们念了一天一夜的经。敲罄的小师父隔一会儿就有一段单独的诵读,他的诵读熟极而流,有古意的梵音尾调,声音也还算清越,听起来像是从另一个地方传来的。
到了出丧的时辰,十六个穿着黄灿灿僧袍的和尚诵着经把大姐送往那个灰飞烟灭的地方。一时鼓、罄、铙、钹、木鱼各种法器齐鸣,和尚们起身拜忏,额头触地。所有送葬的人,按照辈分位次,在香灯师父的指引下,一个一个上前上香,烧纸,洒酒。轮到我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躺在那里的大姐,她脸上的表情是凝固的,被冻住了一般。想到这一世我和她只是短暂的亲人,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这最后一面,我们的姐妹缘分就此了断,从此我走我的阳关道,她走她的奈何桥。
信为了这场佛事花了一万多,另外他花三万在龙鸣寺给他的丈母娘立了块牌位。我隔一段时间去一次龙鸣寺给大姐诵念地藏经。大姐的几个儿女一次也没有去过,可能他们觉得出了钱就足够了。
小编事后写了一篇关于大姐死亡的几种可能性的文章发在公众号上,这篇文章给他带来很高的点击率,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天大的麻烦。胡灵和胡翩翩两姐妹很生气,认为小编文章中有些措辞不妥,有些情节胡编乱造,有损她们家声誉。她们毫不留情地将小编告上法庭,最后的结果是小编撤销文章和有关图片,发文道歉,金钱赔偿,另带被拘十五日。
从里面出来后的小编关闭了公众号。有一天他来找我,说要出去走走。我问他去哪儿,他说还没有想好,他见过垂直的死亡,见过弯曲的死亡,天天和死亡打交道,他都有些混淆生死了。
“其实活着的人只是因为死亡在休假而已。既然这样,不如给自己一个真正的休假。”小编说。
小编问我大姐的手机扔掉了没有,我说没有。他问能不能给他,旅行中闲得无聊,他可以有很多时间去试密码。也许就把手机打开了。
“人都灰飞烟灭了,手机里的内容,还重要吗?”我说。但我还是把手机找出来给了他。
小编走的时候对我说:“你说起过的那个特克斯,也许我会去。”
我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跟他说过特克斯。
小编真的去了特克斯,他坐在小城的街头给我打电话,说到了那里他才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去特克斯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旅行。这真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呢,他在大热的夏天看见一个穿着羊皮大衣的人,他觉得这个人既像一个乞丐,又像一个圣人。后来他发现,在特克斯的大街上,到处都是这样的人。他实在弄不明白特克斯人为什么要在大夏天穿着厚厚的羊皮大衣。
“多奇怪啊。难道他们不怕热吗?”小编感叹着。就在他和我打电话的时候,一匹马冲着他滋了泡尿,呛得他差点窒息过去,弄得他赶忙挂断了电话。
我本想告诉小编特克斯人夏天穿厚厚的羊皮大衣是因为他们认为羊皮大衣可以阻挡太阳晒进去,这样就可以不觉得热。但我觉得就算我说了小编也理解不了特克斯式的思维。他永远不懂,在特克斯有一种比黄金更永久的价值。在特克斯生活的人,他们的脑袋里有着一些和别处人不同想法的怪东西。
小编旅行回来后重新回报社做了记者,有一天他来找我,说他终于打开了大姐的手机,里面其实没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这个是我早就料到的。小编说不过手机相册里有一些令人颇感意外的照片,他拿出手机给我看,的确是颇感意外,照片里的大姐什么也没有穿,而且照片是在毫无遮拦的窗子前拍的。有一张,大姐赤裸着身体像一只蹲坐在窗口看风景的猫,她的腿悬挂在窗外,左侧屁股微微抬起,呈现出圆满的弧度,肩膀向右倾斜,在天空云朵的映照下闪闪发光。
“女人赤裸着身体坐在窗口,表达了她对这个世界的渴望。她内心里不为人知的秘密,像阴影里的猫,等待着某种事情的发生。窗子唯美,同时暗藏杀机和危险,那危险并非来自窗子的高度,而是来自死亡的深度。”小编说。
还有一张,大姐赤裸身体,仰面躺在窗台上,两条腿高高地跷起来,交叠着搭在窗框边,她的头发垂下去,悬挂在窗子内侧。脸上呈现出来的,是她死亡时所呈现的那种迷醉的表情。
“开放的窗子给人以有限的自由。躺在窗口的身体,会滋生出某种离奇、怪诞的欲望。因为一个女人的身体里,既有生命的种子也有死亡的种子。”小编说。
我不知道其他几个姐姐如果看见了大姐的这些照片会怎么想。在我们的感觉里,大姐就是一个没有多少思想的农村妇女,她应该像其他的农村妇女一样对生活隐忍,对婚姻隐忍,对一切隐忍,而不是这样的出人意料。我们实在太不了解她了。
过年的时候,下了一场雪,薄薄的雪覆盖着草木,世界仿佛一下子白了头。我想起那年春节特克斯的那场大雪,我很久没有想起特克斯了,也许时间再久一点,我就忘记了那个世界凹坑一样静谧的地方。
我在下雪天决定去山上看看大姐,快到的时候看见雪地上一串新鲜的脚印一直通往大姐的墓地。我希望这些脚印是高峰的。大姐死后他回到了老婆身边,我不认为他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但我希望他能够怀念大姐。我希望在这个薄情的世界上还有人深情地活着。
出现在大姐坟前的不是高峰,是胡翩翩。她蹲在雪地里烧纸钱。大姐的墓让我难过了好一阵,那是一座合墓,大姐的骨灰放在左边的墓穴里,右边空着的墓穴,是留给大姐夫的。他们生前是一对并不恩爱的人,很有可能,大姐还是大姐夫谋害死的,死后却得同葬在一起。两个冤家仇人,生死相随,这可能才是最让人悲伤的事情。
我蹲下来和胡翩翩一起烧纸。我对胡翩翩说:“也许下一世,我的大姐,当然,那时候她肯定不再是我的大姐了,她有可能在门口泼了一盆水,大姐夫,那时候他也一定不会是我的大姐夫了,他刚好从门前经过,滑了一跤,就摔死在地。如果真有因果报应,肯定就是这样子。”
胡翩翩说也许她的妈要纠缠的人是胡灵才对。是胡灵坚持要换淋浴器的。不管她是存心还是不存心,她妈最终都是死在淋浴器的更换这件事上的。也许胡灵早就巴不得她妈死掉了,这样就可以扫平她嫁入豪门的障碍。胡灵不是没有可能这样做的。她从小就是一个极其自私的人。
胡翩翩又告诉我,现在和信在一起的是她,而不是胡灵。
这真是一个让我惊讶的结果。
不过也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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