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夜晚九点,城市下半场的声色犬马还没揭开序幕,疲惫的日间上班族早已归家,景贤区的街头显现出一天之内短暂的萧索。景贤区是本市又一个速成的繁华地带,远离市中心,开发商却有把握让它很快晋升为市中心。全新的产业创业园区,全新建起的大型购物中心“长安888”,全新的别墅群,还有距离别墅不远的一条欧风商业街,冠名为“卢梭小镇”,毗邻人工湖,都是些足够精致的欧洲仿古建筑,单栋小楼,有会所式的卡拉OK、美容院、餐厅等等,还有租车公司。这些都是恒仁集团的资产。
华丽的建筑群背面有一片荒墙,在堆着建筑瓦砾的废墟前挡着。此刻,在这个四下无人的废弃地带,有一个女孩正在开工。她正站在简易的梯子上,支着一盏临时照明灯,正用油彩往墙上绘制壁画。看得出她已经工作了好些天,左侧已经五十几米长的壁画早绘制成形,看上去是一幅欧陆小镇风情的油画,画的底部还描着“卢梭小镇”的标识,估计是被雇来粉饰这个看上去还不够雅致的角落。
女孩穿着宽大的工作裤,紧身毛衣,沾着油彩的卡其面料羽绒背心,长发绾在后脑,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手背冻得发红。她正在仔细描绘的部分看起来与这一幅长卷的整体并不协调。她在画一个天使,羽毛晶莹的翅膀张开着,和善的双手伸向前方,像是要拥抱世人。她正在描绘天使的脸部,美丽的眼睛,微笑的嘴唇。
跑车的引擎声与车灯打断了她的工作。她停下画笔,却没有回头:“跟你说过不要来打扰我工作,不按时画完,我会被罚钱的。” 这条荒路平时极少有人走,所以她笃定认为自己知晓来者是谁。来人并未答话,这让她有点惊讶,于是扶着梯子扭头向后看了一眼。
就在此刻,那辆跑车忽然加足马力撞向那堵墙,梯子和临时照明灯瞬间倒下,女孩摔在地上,惊惶地向一侧滚动避让。墙的表面被撞出一个浅坑,墙上的油彩纷纷碎落,天使图案已经不见了。
只见那辆跑车倒车回去,在原地停了片刻。就在那个女孩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车再次呼啸将她碾过,又是一次倒车,反向碾过她第二次。
一切只发生在片刻之间。
随后跑车熄火,有人打开车门走出来,脚步踉跄,周身发抖。那人扔下跑车,向通往“卢梭小镇”的小路快步奔逃而去,只剩下满地被跑车轮胎拖曳开的血迹,像是孩子无心的涂鸦,还有更多鲜血从车底下涌出来,渐渐凝固在倒下的临时照明灯前。
人工湖畔的步道上,有人走路碰到了正在扫地的清洁工,发出“哎呀”一声。这声短促的惊呼让零星的路人回头观看。可是方才撞墙的声响却无人听见。因为华丽世界与荒凉世界之间,隔着那座巨型的“长安888”。
一、偷窃癖
恰如狄更斯的描述,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在这个时代,无论富豪还是平民都可以拥有他们的律师。
有的律师事务所就跟糖果店似的租住在门面房子里,招牌矗在人行道上,开门迎客,服务与人打架的卖菜阿姨与讨薪的农民工。
有的律师事务所在商住两用公寓里,房租实惠,进出不外乎小康人家的纠纷。
甲级写字楼里的事务所自然是又上了一个台阶,这些所都坐拥企业客户和大案子,否则也租不起这里。
我供职的律师事务所则深藏于一栋闹中取静的老宅子里,外观曲径通幽,连个名牌都不设,进入之后方觉大有乾坤,事务所的名称也正是“乾坤”。
毕业工作一年有半,旁人问起我所在的事务所是做什么业务的,民事还是商事?知识产权,涉外,刑事,还是非讼?我只能尴尬地含糊过去,回答“不好说”,或者“什么都做”。
总的来说,乾坤所只服务固定的客户,非富即贵,做的是包括法律顾问在内的全线业务。兼并重组之类自然不在话下,然而工地上出事故死了人,董事长的小舅子喝醉酒打人,表侄子嫖娼,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一律归我们应对。
诸如我的上司就刚刚派给我一个任务,来自于事务所最主要的客户之一,恒仁集团。这家集团麾下有好几家上市公司,业务范围极广,大至地产与金融,小到租车与卡拉OK。
不过我也清楚,派给我的案子不会和正经业务有关,肯定又是三亲六戚的奇葩小事。
宋律师跟我交代案情的时候,他几乎都没有心情把来龙去脉详细讲一遍。大意是,集团某董事的二奶在商场里盗窃被抓了现行,在看守所已经关了三个礼拜,现在董事知会乔律师,让他派个人过去探望一下她,送点寒衣棉被什么的,顺便了解一下能否取保候审。又说起某董事,居然是集团排行第二的人物,赫赫有名的唐董事。
这段话信息量很大,如果唐董事的二奶都贫困到不得不去行窃,那么我等升斗小女子要怎么生存下来?金屋藏娇的身份,居然被扔在看守所已经三个礼拜,董事明明可以早些把她保出来,却故意等到现在,又是什么考量?
可惜我这位上司,正当男人的好年华,足够多金,足够热爱追求高阶生活,偏偏不懂八卦的乐趣。他一本正经地把这些事实告诉我,面对我一脸好奇心爆炸的表情,他耸耸肩,表示这种情况没什么不正常的,这些土豪自己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们只管收钱办事。
我兴致勃勃地出门,宋律师不忘大煞风景地提醒我:“别忘了,你只是生活律师,不要又没事找事,横生枝节出来。”
“生活律师”就是专门替家属去看守所送东西和捎话的律师,判决之前,除了律师,其他人不允许探视,所以有了这么个差事。至于我,在律师事务所里,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律师助理,还是个做不到言语铿锵的女子,我能接到的也就是这种任务吧。
我先是抱着宋律师的五件名牌衬衣,坐地铁送到干洗店。我这位上司各种讲究,连干洗店都要选最贵的,每次还不放心店员上门取,说是衬衣都很贵,万一堆在货车里再压坏了。
随后,按照唐董事大致告诉我们的身高体重,我转战商场,为这位二奶选购了一套羽绒真丝睡衣裤,看守所里穿这种衣服最实用了,又选了一条单人羽绒被,开好发票,便坐地铁直奔看守所。
嫌疑人名叫刘舒曼,果然是大美人一枚,高挑修长,身材比例相当好,尖下颏,眉眼抬起来看向我时,让我这个女人竟然也有几分惊艳的感叹。她有近乎英武的浓眉,斜扬向上,幽深美艳的双眼真是造物主的杰作。即便在这样的场合,坐在铁栅栏后的椅子上,草草扎着一个马尾,脸色枯黄憔悴,嘴唇冻裂了,也遮掩不住她的光彩。
她的衣服应该还是被现场抓住时穿的那身。三周前,一件米色中大衣足够了,现在这件大衣皱巴巴的,她抱着双臂,一副冷得不行的样子。提审室里的空调遥控器坏了,开不了热空调,不知监房里如何。
我把睡衣和棉被交给看守所的管教转交。告诉她物品清单后,她咕哝着:“大白天的怎么能穿睡衣呢,还是睡衣裤哎。”又抱怨道:“这是打算让我在监狱里过冬吗?”
然后说起她那天晚上在“长安888”被抓的经过,她一个劲儿地赌咒发誓,说肯定不是她干的,是别人冤枉她。嫌疑人一开始都这么说。我提醒她,这是律师会见,只有监控摄像,不允许监听的,所以大可以跟我讲实话。
刘舒曼一副不屑的样子:“这我能不知道吗?”
原来她已经是“几进宫”了,她有偷窃癖,被人包养闲得无聊,精神空虚寻求刺激,深感孤独希望得到他人的注意,她满不在乎地自嘲着。她常年看心理医生,每周躺在舒服的长沙发上花钱和心理医生聊天,还试过森田疗法、格式塔疗法、埃里克森传人的催眠治疗。结果她还是忍不住经常到超市里顺几瓶一百八十七毫升的黑品诺,把偷来的丝袜塞进靴子里。到餐厅她都忍不住要把纯银刀叉揣进手包里。
“我是病了,我不是罪犯。” 她脸色苍白而郑重地对我说。
我很不厚道地觉得有几分好笑:“我们当然可以申请精神鉴定,但是你不是说,你没有盗窃吗?”
于是刘舒曼跟我详细讲了那天晚上的“误会”。她到“长安888”闲逛,珠宝柜台在五楼。当时她觉得有点不舒服,就在靠近通道的窗户边上呼吸新鲜空气。有个女人从她身边经过,很快又急匆匆折返,带着商场保安。那女人声称她的手包被拉开,里面的皮夹不见了。随后那女人恰好在刘舒曼的脚边捡到了皮夹,就揪住她,一定要诬陷她是小偷。
那个诬陷她的女人名叫章缘,她是在做笔录的时候听说的。
我表示,那好办,商场里都有监控,尤其是珠宝柜台的楼层。这年头,监控无所不在,就像造物主之眼,能看见并录下一切。
刘舒曼不假思索地答道:“那个方位是监控死角。”
这句话让我对她的怀疑又增加了几分。
我坐地铁去景贤区公安分局,替刘舒曼谈取保候审的条件。新区分局还散发着建筑材料的刺鼻气味,穿过地砖明晃晃反光的走道,有工人在敲敲打打,好像是水管坏了。
负责此案的刑警名叫许心怡,我们事务所做过调查,她工作多年,原先在市中心某区任职,后来貌似犯了点小差错,她想辞职,局里没批准,就把她贬到这个新区来。
许警官是个面貌和善的女人,就是办事有点混乱拖沓。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带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说是厕所水管坏了,要带孩子去楼下方便,就把我一个人撂在会客室里。一等等了许久,她上楼来,把孩子锁到她办公室里,又慢吞吞地去冲了一杯热巧克力,问我要喝什么茶,弄得气氛不像警官和律师的会面,倒像是街坊串门。
取保候审谈得并不顺利。
我忍不住“横生枝节”,问及警方究竟有什么真凭实据。果然如刘舒曼所言,商场五楼靠近走廊窗口的这个角落恰好在圆柱后面,是监控死角,警方没有录像证据。但是刘舒曼是在现场被当事人与保安一同扭获,不可能毫无嫌疑。最重要的是,她有前科。
刘舒曼好几次在超市被抓现行,由于都是些丝袜、口香糖、手机壳之类的,不到立案金额,仅拘留教育了事。然而这一回不同了。照理说如今大家都用手机和信用卡支付,皮夹里不会有太多现金,也是凑巧,那只皮夹里装着一枚刚从珠宝柜台购买的钻戒,发票也一并装在皮夹中,价值十万多的一枚钻戒,算是金额特别巨大,如果盗窃罪名成立,不仅足够入刑,而且得关好些年。
总之,人不能放。
我回事务所向上司汇报,宋律师给唐董事打了一番电话,挂机后忍不住揶揄的笑意。唐董事表示,“十万多一枚钻戒算什么金额巨大,给那声称失窃的女人五十万,跟她和解就好了”。宋律师学着唐董事的土豪派头重复了他的原话,接着把我当成唐董事,对着我一阵讲课:这又不是民事纠结,是公诉案件,怎么和解?那女人不追究不等于公检法不追究,有本事他去跟公安和检察院谈和解啊。
我提醒这位英明神武的上司,土豪未必是法盲,唐董事的言下之意恐怕是……
宋律师瞪了我一眼:“我能不知道他那点阴暗的想法吗?律师花钱买通当事人改变证词是伪证罪。把他的女人保出来,我们吊销执照去坐牢?”
恒仁集团毕竟是事务所的衣食父母之一。每年给予的费用能否买到我们为之冒这么大的风险,这个问题很难权衡。或者说,为了这些钱,公事公办的态度肯定是不够的,游走于界限模糊的灰色地带在所难免。
我的上司是教师出身,带几分清高狷介,他没有去办,也没有明确拒绝,这件事就暂且僵在半途。直到数日之后,许警官主动打电话联络我。
“我打算再给刘舒曼一个机会,如果她能好好把握,没准可以无罪释放。” 许警官说话也是慢吞吞的。在手机里听到这句话,我如获至宝,揣上地铁卡一路飞奔赶往公安分局。
许警官絮絮叨叨说了好一阵,她身边的孩子不停打岔。其大意是,刘舒曼自述在五楼走廊窗口呼吸新鲜空气,如果她能再仔细回忆当时的情景,提供有力的细节,比如说,当时她在窗外看见什么,又能被印证的话,她就有机会脱罪。
许警官向我解释其中原理,尽管商场监控不能拍摄到圆柱背后刘舒曼的行为,但是能获知她停留的时长。从她站到窗口至当事人经过,前后不超过五分钟,这么一来,要是刘舒曼能证明,她当时真的是一直背对通道、面向窗户的话,她自然也就没有可能聚精会神地选择盗窃目标,并且实施这个精细的行为了。
听完这番话,我对这位女警官的好感升到顶点。从中学时代,我就开始接触警察,从没遇到过殚心竭虑为嫌疑人脱罪的,他们应该是努力证明嫌疑人有罪的立场呀。可是眼前这位许警官,简直替我方做足了九成九的工作,她这么帮我们,是对我印象特别好呢,还是特别同情刘舒曼呢?看她成天把孩子带在身边照看,果然是婆婆妈妈的人最有爱啊。
我不能辜负许警官的好意,火速赶往看守所。
刘舒曼冰雪聪明,我刚一提示,她就开始回溯当晚情景。她并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描述无意义的场景,诸如夜很黑,月如钩,霓虹灯亮闪闪之类。她的描述非常有证据价值。
从“长安888”刘舒曼当时所在的走廊窗户俯视,正是景贤区繁华背面,一无遮挡,仅能远远望见隔开建筑垃圾的荒墙。原本这一片少有灯光,刘舒曼应该是看不清什么的。但是根据刘舒曼的叙述,恰好就是那晚,荒墙边点了一盏小小的灯,像是小摊贩用的临时照明灯。借着灯光,可以隐约望见墙上画着一位天使,张开着翅膀。天使左近,一架支起的梯子,有人站在梯子上,看上去像是正在绘制这幅壁画。
我在景贤区各种跑腿,经过这堵荒墙无数次,从未见过有天使,只见过有一段墙体上曾经出现过欧陆小镇风景画,后来那附近还多出过一堆废墟,不久又清理翻修过。
然而刘舒曼接下来叙述的,让我惊得险些忘记了在电脑键盘上敲击记录。
当晚的那个时刻,正当刘舒曼观看时,她恰巧望见有一辆豪华跑车沿着荒墙边的路飞快驶来,可能是方向盘没掌握好,跑车的行驶路线忽然偏离,一头撞上这堵墙,瞬间撞毁了天使图案,梯子倒了,那个绘制壁画的人跌落下来,看不清是否被撞到。跑车在原地慌不择路,试图驾驶逃离而不能,肇事司机随即干脆弃车而逃。
盗窃案的嫌疑人目击了一起交通肇事案的发生,真的这么凑巧?我转念想到,刘舒曼已经被关了一个多月,看守所里嫌疑人彼此传授经验,没准是她从新闻上看到自己案发当晚有交通事故,时间地点契合,便拿来当作佐证。
于是我问刘舒曼,是否还记得更多细节,比如说,交通肇事人的大概衣着,步行逃走的方向。有些细节新闻里并不公布,仅交警队与目击者知晓。
刘舒曼毫无迟疑地答道,离得太远,未必看得准确,但是她记得司机戴一顶红色棒球帽,白色夹克,向西逃跑,是去往人工湖畔步道的方向。
许警官听到我的报告,一脸宠辱不惊的表情,表示这个交通肇事案她知道,刘舒曼既然目睹了全过程,就不可能在五分钟时间里同时实施盗窃。“我会去跟她核实一下细节,没有意外的话,她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许警官向我承诺。
数日后,公安分局果然通知我去办手续放人。
我满心欢喜向上司献宝,敲他办公室的门,听见他正忙着接电话和打电话,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很少看见他这么气急败坏,说话就跟要咬人似的。
看见我探头进去,他匆匆结束电话,招手让我走近:“谁让你去给刘舒曼做笔录的?”
我报告说,是许警官给指了一条明路。
“我们律所给你发工资,你去为公安打工?你真有出息。” 宋律师又问我当时为什么不立刻汇报给他。我心道,我这不是怕你又数落我“横生枝节”,想等有了成果再汇报,给你一个惊喜嘛。
宋律师咬牙切齿地告诉我,他两小时前接到恒仁集团办公室主任的电话,“卢梭小镇”卡拉OK有一名保安,朱富贵,集团临时工,犯了案,证据不足,送到检察院以后又被退回到公安补充侦查。眼看这案子就要不了了之,忽然之间,公安奇迹般地发现了有力的证据,因为新证据的出现,这名保安多半会被判处死刑。
关于这份证据,正是得益于恒仁集团法律顾问机构——乾坤律师事务所的提供。凭借律所青年律师程蔚然——即本人——的努力,刘舒曼成为本案的重要目击证人,从而坐实了朱富贵的杀人事实。
办公室主任怨毒地来质问宋律师:“我们付钱给贵所,是为了请你们来拆台的吗?就算是一个临时工,被判处斩立决,说起来也是恒仁集团的人呀,这种恶性案件,新闻媒体不知道要怎样做文章了,我们的股票不知道要怎样暴跌了。”
很明显,我被许警官利用了,她是遇到朱富贵案件证据不足的危机,故意撺掇我去发展目击证人的。为什么选我,不是她自己直接去提审刘舒曼呢?其一,她认为刘舒曼目击的概率很低,不如派我先去跑一趟;其二,我是刘舒曼的律师,是唯一最能让刘舒曼放下戒备,知无不言的人。我完全被她带着孩子、一派迟钝的表象迷惑了,她锐利精密得就跟刀刃似的,是那种划破了很久才流血的好兵器。
我胸闷了许久,没法怪别人,只怪自己热心过度,心易碎,还智商欠费。
转念一想,我觉得不对劲儿:“这只是一起交通肇事案呀。” 交通肇事撞死人,就算逃逸致人死亡,也是七年以上有期徒刑,不至于斩立决吧?
宋律师又懒得跟我说话了,仅给我一袋恒仁集团办公室刚刚闪送过来的文件。宋律师已向办公室主任承诺,免费接此案,力保朱富贵不死,力保被害人家属不到媒体胡闹。如果朱富贵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他便引咎辞去恒仁集团法律顾问的美差,去过吃土的生活。
当然宋律师是不屑办这一类案子的,他亲自辩的案子,当事人必须是名流巨贾。所以,出力的人是我,自己惹下的祸事自己弥补。想想也很悲剧,这竟然是拿到律师证以后,我独立接手的第一个案子。
第一案就是铁定挨打的局面,要是连朱富贵的命都没能保住,我不仅无法对事务所交代,工作肯定是丢了,而且,以后在圈内找工作也会背着一个大写的“输”字。
“只要做到不死就行了,切忌横生枝节,明白吗?” 宋律师惜字如金,不得不多加的这一句,完全是被我屡教不改逼的,幸而我这位上司总是宽宏大量,既往不咎。我使劲儿点头,谄媚地把一早取回来的五件衬衣挂进壁橱,又抱起他价值千金的两套西装,心里盘算着从干洗店到检察院该怎么转地铁。
二、兰博基尼杀人案
朱富贵一案此前请的是法律援助的律师。刑事案件的嫌疑人就算没有一分钱,也有免费指定的律师,除非你坚持不要,彰显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嫌疑人起初坚持不需要律师,这位律师是朱富贵的小妹朱迎弟坚持要请的。所以当我去面见这位律师,拿着朱迎弟签署的委托书时,估计这位谢顶大叔有一种被嫌弃了两次的感觉,脸色不太好看,不过还是把材料都交接给了我。
朱富贵担任保安的会所式卡拉OK名叫“无忧城”,位于“卢梭小镇”,人工湖畔,欧式仿古建筑的独栋小楼。“无忧城”豪华体面,雇员收入却低得出奇,临时工四金都不给缴,工作时间倒是一天十二小时,做六休一。
一个多月前的那晚,恰逢朱富贵轮休,他独自在本城打工,年轻,口袋空空,没什么去处,所以入夜时分,还是闲逛到“无忧城”凑热闹。
那晚生意清淡,大家都各自找房间打盹了,没人陪他说话解闷。他看到小楼后院停着一辆银色兰博基尼,很眼熟,是集团租车公司最好的那几辆之一,飓风车型。他认得钥匙,就来到边门代客泊车的钥匙保管箱,拿了钥匙,打算开车兜个风,就立刻把车还回来。
他没有驾照,也不怎么会开车,经过那一片荒墙时,他忽然看到有灯光,还有人影站在那里,心一慌,就撞到墙上。当时头脑立刻空白,也不清楚是否撞到了人,恐惧中他打算驾车逃走,倒车回来,猛踩一脚油门,他感觉好像车轮碾过了什么,吃惊之下,再次倒车,操作不当车熄了火。他周身战栗,说什么也不敢再驾驶了,扔下车,慌张地跑步逃离现场。
回到租屋,他惊魂未定,发觉自己脚上竟然沾着血迹,意识到很可能撞死了人。闯下大祸,他估计自己十有八九会坐牢,就立刻决定回老家一次。他拿出所有积蓄,搭乘午夜火车,外加徒步,四个多小时回到内地的枣树村,唤醒一家老小。
奶奶把家里唯一的老母鸡杀了炖给他吃。他是家中最小的男孩,奶奶最疼他,流着眼泪对他说,她已经这么老,也许等不到他坐牢出来,这大约是最后一次杀鸡给他吃了。
他向父母、大伯、二舅和奶奶告别,他没有能见到三个哥哥,他们都离村讨活路去了,和他一样。他也没有能见到关系最好的小妹朱迎弟,朱迎弟在另一个直辖市做保姆,距离太远。他吃了鸡,睡了两个小时,就开始往回赶。回到本市,大约中午十一点,他让“无忧城”的保安队队长陪着去交警队自首。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跑车和尸体是在午夜被发现的,正是他乘上火车的时候。报案者恰好也是“无忧城”员工,夜班下班骑自行车回家,租屋在城郊,恰好路过这里,借着微光,看见满地是血,被吓得不轻。
被撞死的人是个女的,名叫杜兰兰,美院学生,接了“卢梭小镇”装修队的活儿,给这片荒墙“美容”。她的父亲是景贤区环卫大队的临时工,也是外来人口。
我在看守所见到朱富贵的时候,他看上去已经饱受惊吓,颀长的身躯蜷缩在带桌板锁的审讯椅里,手指神经质地扭绞在一起,然而眼睛依然带着一股狠劲儿望着我,牙关紧咬,拒不合作的样子。
我介绍说,我是恒仁集团委托的律师。他不信。我拿出朱迎弟签名按手印的委托书,他依然不信。我只能报出集团办公室主任的名讳,王红光,我还以为他一个临时工,不太可能知道集团高层的姓名,没想到他居然知道。恒仁是家本土企业,特别爱好进行企业文化宣讲,据说集团高层的照片在下属企业都有陈列,镜框高悬配着大名,员工大会的时候都要先对着照片鞠躬的。
听到“王红光”三个字,仿佛暗语,朱富贵立刻把我当作了自己人,他捂住脸,我以为他怎么了,后来才发现他在哭。他的肩膀抽搐着,胡乱用手掌抹着脸上的泪水。
“他们说会判我杀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他反复问我,到底会不会杀他的头。
我说,那得看你到底犯的是什么事,你得跟我说实话。
他忽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不是打量,是很深地注视了片刻,就像要从我脸上找出什么答案似的。我这才觉察到,这是一个好看的年轻人,脸部轮廓挺拔,眉骨高耸,双眼深邃幽暗。这个月在看守所可能思虑过度,他显得消瘦苍白,褪去了体力劳动者的混沌之气,带上几分迷人的忧愁。
就在审视我过后,他脸上掠过一阵疑惑,随即害怕和激动的表情全部消失了。他的眼神变得淡漠,抿紧嘴唇,宛如一架留声机似的,向我复述了以上的案发经过。
案件发生的过程跌宕起伏,他说得仿佛在念一份笔录似的,也果真说得与此前的几份笔录没有丝毫出入。估计是被提审了太多次吧,我心想。我做完笔录,打印出来,交给他签字。他又开始一个劲儿地问我:“我会不会死?我还年轻,不想死。”
我答道:“要是你说的全部是事实,这就是交通肇事罪,不会判死刑。不过,从其他的材料来看,情况似乎完全不是这样的。”
想起宋律师关照我切勿“横生枝节”,我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太多,立刻闭嘴,端出一副严肃冷漠的态度给他看。
这起案件,起初确实是被作为交通肇事案来处理的。经交警部门认定,朱富贵无证驾驶,发生交通事故后没有及时报案处理和保护现场,而是弃车逃逸,致人死亡,应负事故的全部责任。交通队出具了“全责”的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便将此案移送至区检察院。
景贤区检察院设立不久,从外区检察机关挖来好几位精英。当时有位老检察官冯树,甫一上手便感觉此案大有蹊跷,按照交通队对现场痕迹的记录,跑车撞墙一次,随后正向碾过杜兰兰一次,又倒车碾过她一次,但是后两次都及时刹车,并未撞到后方的行道树,也没有再撞到前方的墙。要是如朱富贵所言,这第一次撞向杜兰兰以及后面两次碾过杜兰兰的操作,全都是因为他不熟悉驾驶,慌乱所致,那么碾过人以后的两次刹车未免也太准确了。
这位冯检察官坚持请新区刑警队介入调查,刑警队接下这个任务的便是许心怡警官。
第二次的调查结果让人大跌眼镜。朱富贵刚成年时便有过驾照,还是A照,他当年外出跑运输,因为疲劳驾驶造成三车追尾,一人死亡,被吊销驾照。所以他由于不熟悉驾驶而撞死杜兰兰的说法是不成立的。
调查还发现,朱富贵与杜兰兰都来自于枣树村。
据说许心怡警官有“拖拉机”的美誉,不是形容她慢吞吞的风格,而是她喜欢像一台真正的拖拉机那样翻地,缓慢而持之以恒地把每一寸土地都翻个遍。当时许警官亲自去了枣树村,带回来的村民笔录是,朱富贵不但认识杜兰兰,而且他们青梅竹马,双方家长还曾经为他们谈婚论嫁。后来杜兰兰考到镇上念书,两人才逐渐生疏分手,村里的人都知道,是杜兰兰甩了朱富贵。
据说朱富贵试过一切努力去挽回,日夜倒班跑运输挣钱,借钱在镇上开炸鸡排连锁店,跟着建筑队打工等等,只是他比较倒霉,屡试屡败,反倒与杜兰兰差距越来越大,村里人都说,他再也不可能配得上她了。
朱富贵对此一直心存怨愤。加上杜兰兰勤工俭学绘制壁画时,被路人拍照传到网上,成为新晋网红“兰草妹妹”,坊间传言,恒仁集团唐董事的公子正在追她,朱富贵不可能不知道。景贤区万千人中,朱富贵偶尔一次偷偷开了豪车出来兜风,谁也不撞,偏偏如此惨烈地撞死了杜兰兰。推测他来找杜兰兰要求复合,遭到拒绝,或者因嫉妒兴师问罪,遭到奚落,一时冲动以驾驶的跑车行凶,这种动机也是非常合理的。
至此,交通肇事案变成故意杀人案,案件从区检察院提交到市检察院六分院公诉处,因为有可能被判处无期徒刑与死刑的案件都是市级检察院负责的。
我看到朱富贵此后的几次笔录,在得知案件性质变化后,他表现出强烈的恐惧,笔录中记载了多次长时间的停顿、沉思与哭泣,但是他交代的内容依然出奇的稳定。
问:你以前有过驾照,跑过运输,为什么之前说不会开车?
答:我是不会开车,我现在没有驾照了,那是(有驾照)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早忘记怎么开车了。
问:你认识杜兰兰吗?
答:(哭)认识。
问:你知道你撞死的是她吗?
答:进来以后(被拘留以后)你们审我,我才知道的。
问:你为什么要撞死她?
答:(沉默十分钟)我情愿撞死的是别人,不是她。
问:朱富贵,你要诚实地交代问题(政策教育十五分钟)。
答:我真的不想撞死她的,我不知道是她。
问:你撞了她三次,碾过她的身体两次,你说你不想撞死她,那你为什么这么做?
答:(哭)是我撞死她的,可是我不是故意的。
问:故意不故意,不是你说了算的,证据摆在这里,你还是老实交代你的动机。
答:太黑了,我没看清就撞上去了,我不会开车。
案件的经办人如今是市检察院六分院的钟梵声检察官,公诉届赫赫有名的“死神”。我并未能与他照面,他被借调到首都协助办理一个大案子,还未归来。接待我的是他的“徒弟”凌云,据说是刚收入门下的亲传弟子,一名年纪与我相仿的女检察官助理,合身的制服,俏皮利落的短发,容颜灿烂,笑起来脸上闪着光。
我带着几分羡慕地打量她,想到自己挂着一张苍白的脸,一对熬夜刷手机的黑眼圈,长发胡乱盘在头顶懒得修剪,我从来就不属于阳光。
凌云陪我去律师接待室调阅卷宗,她性格热情率真得很,跟我聊网红零食,聊公交线路改造,聊着就发现我们俩居然是校友,其实并不意外,本市最好的政法大学就这么一家。她比我高两届,然而从心态上,我觉得自己比她衰老,老了不止二十岁吧。
或者说,我应该提醒自己,我根本没有资格与她相比。这倒不是检察官与律师的地位有多么泾渭分明,因为我是一个罪犯的女儿,我的父亲依然在服刑期间,无期徒刑。当时的公诉人正是钟梵声。当时我正在念中学。
阅罢卷宗,我忍不住又多事地打电话给凌云,约她面谈。从一件交通肇事案的要求来看,卷宗里现有的证据貌似很齐全,有交通事故勘查时拍摄的现场照片,有复原图,还有嫌疑人指认现场的笔录和照片。然而从一桩杀人案的要求来看这份卷宗,这个案子除了嫌疑人自己坚定不移的供述之外,还欠缺很多实际的证据,没有跑车内的指纹记录,现场没有脚印勘查,这片荒墙附近的监控也是近期才启用,所以没有当时的任何录像资料。
凌云说,这也是没办法。这案子起初是当作交通肇事案来勘查的,交警部门的办案习惯与刑警不同,一个案子,司机来自首,现场的痕迹也都对应,拍照留证之后,现场就清理掉了,车也交还给租车公司。要不然这成千上万的交通事故没法高效率地处理完。
正因如此,等到怀疑这可能是一起杀人案的时候,已经没有任何痕迹可供采集,刑警也是无能为力。
“幸好有一份关键的目击证词,真是天网恢恢。” 凌云指的就是刘舒曼的证词。
朱富贵的笔录中提到过一些细节,比如他当天的衣着是一顶红色的棒球帽、一件白色夹克衫,他撞人后弃车而逃,慌乱中记得是沿着人工湖畔的步道跑回租屋的,这些都从未在媒体上公布过。刘舒曼恰恰说到了这两个细节,不仅证明了刘舒曼确实亲眼目击案发经过,而且印证了朱富贵的供述真实不虚。
印证,是刑事证明中重要的方法与技巧。看来我这位校友跟师父学得还挺快。
我没好意思说,这份关键证词还是我提供的,只能讪讪表示:“间接证据总没有直接证据来得可靠。”
凌云忽然戒备地看了我一眼:“程律师,你不会像那些偷鸡摸狗的律师似的,专门靠找公检法的小疏漏来做文章,把我们好不容易取证锁定的坏人再放走吧?就像这个案子,嫌疑人这么残忍地杀死了前女友,差点就当成普通交通肇事,我们走到这一步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
这位钟梵声检察官的新弟子心直口快,连“坏人”这个词都用上了。我顿时尴尬,觉得真的像个坏人。幸好按照宋律师的指示,这个案子并不需要在证据上过多地找碴,无论是做罪轻辩护还是无罪辩护,风险都太大。
最稳妥的方法是,积极与被害人家属沟通,给付一笔令对方满意的经济赔偿,取得一份谅解书,通常情况下,法官会酌情轻判,例如判一个死缓,朱富贵的命就算保住了。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被害人家属出具了谅解书,自然也不会再找媒体大肆渲染。
说起来,恒仁集团非常好面子,王红光主任特地私下授意,只要此事温和过渡,被害人家属不去媒体胡闹,不出现死刑重判这种丑闻,集团愿意出一笔钱做个和事佬,但是赔偿金额不能超过四十万人民币。
我了解罢案情,便怀揣令箭前往会见杜兰兰的父亲杜威。
会面约在杜威的租屋,地址在荒墙的另一侧,是景贤区规划中还未建起的“卢梭小镇”第三期地块。我沿着碎石荒径按手机定位步行,几乎开始怀疑定位出了偏差。终于找到地址后才发现,这并不是居民住房,是一处废弃待拆的厂房,窗玻璃都是碎的,多个形状不一的黑洞肃然眺望着荒墙另一边的繁华,建筑物外墙破损已久,滋生着野草,周围还堆满建筑垃圾。
只有一个门牌号,并不知道杜威究竟在这栋巨大建筑的哪个角落。
电话拨不通,我硬着头皮走进去,建筑物里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臭味,地面潮湿黏脚,上楼,有一排三夹板搭建的隔间,外面的挂绳上晾着衣服。我正犹豫应该去敲哪扇门,一个高大的身影蓦地从暗处出现,吓得我惊叫一声。
“程蔚然,好久不见。令尊还在监狱服刑吧?” 站在我面前的是我大学同班同学,韩志宇,也是我的前男友。
他穿着一件并不合身的休闲西装上衣,背着个双肩包,横在我面前,语带讥诮:“看起来你过得不错,又开始做你上流社会的大小姐了吧。乾坤律师事务所的女律师,专门服务土豪阶层,你不是专门替恒仁集团跑腿的吗?怎么降尊纡贵替一个保安辩护,还亲自移步到此地呢?我们受宠若惊啊。”
从他身后畏畏缩缩走出一个伛偻的老人,披了件打补丁的棉袄。韩志宇介绍,这位是被害人家属杜威,丧女老父,他便是杜威委托的诉讼代理人,韩律师。
韩志宇的外形与朱富贵有几分相似,都是身形高而健壮,脸部轮廓挺拔,眉眼深邃,非常情绪化又习惯忍耐。还有就是,他与朱富贵一样,也对前女友怀着满心怨毒。
按韩志宇的说法,他和我的趣味依然有着天然的差别,我选择在乾坤律师事务所,他则更喜欢为穷人辩护,供职的律所就开在城乡接合部的土路边,大门洞开面朝菜场,就跟一个煎饼摊似的。
我勉强挂上一副公事公办的笑容,表述了我此行的意图,希望杜威能接受我当事人诚恳的道歉和经济赔偿。当事人经济能力有限,但是赔偿金额会尽量做到令老人满意。
韩志宇连说了三声“好”,我就知道这场谈判肯定艰难。我了解他的性格,他这个人很拧巴,说话做事都是喜欢反向而行,因为他从不愿意直接暴露自己的意图。
韩志宇说:“看见你出现,我真的是放心了。大家都是破瓦的话,也没得玩。现在我们是破瓦,你是瓷器,难得能有狠狠敲你一笔的机会,我要是轻易放过了,怎么能体现出我这个律师维护当事人正当权益的重要作用呢?”
三、冤家路窄
杜威看上去是一个怯懦的老人,见人的时候连背都伸不直,说话唯唯诺诺,基本不发表意见,由着韩志宇发挥。他也不像大多数被害人家属,在谈赔偿的时候用哭来增加气势,他一脸麻木,甚至没有悲伤的表情,皱纹如刀刻,看上去更显出一种绝境中的凄凉。我请他们先提一个赔偿金额的方案,我们好就这个方案开始谈判,韩志宇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表示,谁着急要取得谅解书,谁先开价,总之他们现在并不着急。
我别无选择,审慎地先提出二十五万这个价位。对于杀人案,如果是刑事附带民事赔偿,也就几万元的金额。如果单独进行民事诉讼,没有达成和解的话,法院判决金额在二十万出头。所以我提出的这个金额既显得有诚意,又给四十万的上限留了余地,不怕对方往上抬价。
韩志宇顾左右言他:“要是这个案子不是故意杀人案,还是交通肇事案,赔偿金额就高多了吧?” 今年交通肇事致人死亡的赔偿金额标准是农村户口五十几万,城市户口一百万以上,还不包括丧葬费、抚养费、精神赔偿金等等。
我答道:“我们也希望这是一起交通肇事案,朱富贵最多判几年有期徒刑,可是就算你我都愿意这么定罪,法院不愿意也没用。” 我心想,如果仅是交通肇事案,今天也不会是我在这里和你谈赔偿谅解了。
“故意杀人案中的被害人死得更冤,家属得到的赔偿反而这么少,从家属角度来看,这是不是有点不公平?” 韩志宇淡淡笑着望定我。
他喜欢这种方法,用迂回的讨论来表达实际意图。我很想对他说,这种漫无边际的讨论毫无意义,不就是想要抬高价格吗,直接报价不是更省事?
可惜我没有资本这么说,他提出交通肇事赔偿标准,事实上是告诉我,他们的心理价位在八十万左右,比四十万整整高出一倍。这个价位我没法做主,所以我只能陪着他绕来绕去,唯愿能在我预算范围内再加上一些其他条件,把谅解书拿下来。
我开始拍脑袋:“所有车辆都有交强险,最高赔偿金额十一万。租车公司肯定还买了商业第三方责任险,租车公司是恒仁集团的下属企业,买的保额应该不会很低。稍后我联系一下保险公司,保险金加上我方当事人提供的赔偿金,应该能达到你们的要求了吧?”
韩志宇说:“如果不是你的当事人故意制造交通事故,我们倒是至少可以得到这笔保险金。故意制造交通事故,保险公司一分不赔,这条款你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只是被绕晕了。
谈了好些天,我依然想不出怎样把四十万变成八十万。
我想过,这四十万是集团办公室支付的,集团下属企业的财务是独立核算的,比如“无忧城”卡拉OK和租车公司。也许我可以从“无忧城”争取一部分金额,他们保管箱的车钥匙被拿走,是否有保管失当的责任呢?“无忧城”表示,这钥匙是被朱富贵偷走的。要是有人厨房里的刀被偷走,然后被拿去杀了人,失主要担责吗?
我又想,租车公司作为车主,也许可以负责赔一部分。租车公司表示,现在这已经不是交通事故的性质了,是故意杀人。如果出了这样的事情都要车主负责,那么用刀做凶器的案件这么多,生产刀具的公司都要赔死了。
估计韩志宇也是早已反复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这才把我列为主攻环节。
我无计可施,打算干脆先谈定一个最低金额,直接向王红光主任汇报及请款,没准集团办公室财大气粗,差二三十万,直接大笔一挥就批了。于是我筋疲力尽地对韩志宇下了最后通牒:要么报出你们的心理价位,我们开始具体讨价还价,要么就等你们想清楚以后再找我谈,我还有别的案子要忙。
韩志宇镇定地报出一个数字:“一千万。”
想钱想疯了吧?让一名身为保安的嫌疑人赔出这笔巨款,简直是荒唐至极。四十万和一千万,怎么可能谈出一个共识?我生气地谴责韩志宇:“你要是一开始就不打算跟我谈出一个结果,为什么还要跟我绕来绕去,浪费我这么多时间?”
韩志宇说:“我们当然是打算谈出一个结果的,这一千万,我们要定了。”
他的态度很有底气。他身边的杜威无措地瞟了他一眼,又瞟了我一眼。
“这根本不可能啊。” 我绝望地想到宋律师即将被解雇的命运,以及我即将丢掉的工作。当然还有我的当事人即将丢掉的性命。
韩志宇开始奚落我:“你不是总觉得所有主动认罪的嫌疑人都是被冤枉的吗?你念法律不就是为了拯救这些人吗?你大可以为朱富贵做个无罪辩护嘛,他不是就不用死了,你们也可以省了这笔赔偿金。”
韩志宇说得没错,我确实有这个情结,因为父亲当年就是主动认罪的,而我内心从来就不愿相信,他真的实施了那一起卑鄙的商业诈骗,侵吞了投资人的所有款项。这场变故摧毁了我整个高中时代,母亲原本希望我从此远离是非,我却填报了政法大学。我酷爱“横生枝节”,潜意识里希望为每个嫌疑人做无罪辩护。
我不知道爱侣分手以后,有多少男性可以表现得不像一个渣男,我的运气显然就没这么好,韩志宇居然故意拿我的痛处来戏弄我。
我不置一词,果断从黑乎乎的矮板凳上起身,抓起地上的提包,转身便走,韩志宇顺便给我补了一刀:“程大小姐,你自己要是没能力做无罪辩护,你不是一直有贵人相助吗?你可以找你的‘长腿叔叔 ’ 帮忙嘛。”
韩志宇口中的“长腿叔叔”便是宋俊伟律师,我如今的上司。他曾是我高中时代的英语老师和班主任,目睹我父亲受审入狱,资助我念大学,一直与我保持书信往来。
此后据说因为一桩地产纠纷,宋老师对法律正义发生兴趣,自学参加司考,居然一考而过。他又有一班企业界的老同学,于我毕业时,他已成为宋律师,乾坤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做得风生水起,便顺理成章地继续照看我,将我纳入麾下。说起来,他真是我的贵人。
于是韩志宇怪声怪气把他称作我的“长腿叔叔”,把他列为假想敌,我们恋爱时,他便喜欢针对宋俊伟的存在冷嘲热讽。
宋律师听说“一千万”这个开价,剑眉高举,沉默了几秒钟,没有生气,反而扑哧一声笑出来:“要不是我知道案情,我都要以为他们是被跑车晃花了眼,特地来碰瓷的呢。”
与韩志宇谈崩之后,我专程到干洗店取宋律师的两套西装,抱回来,一心要在他的视线里给他挂进壁橱,结果他恰好连着接待三批客户,忙得飞起,盯了他一整天,终于让他看到了我的乖巧。我灰头土脸,一心等他给我出主意。
我问宋律师怎么办。
他耸耸肩,对方既然开出这种不可能的价格,就是明摆着不愿意谅解。
谅解书肯定是拿不到了,韩志宇为了给我们压力,在法庭上必定会代表被害人家属要求严惩凶手,局面就会减分更多。死刑一旦落定,媒体蜂拥而上,恒仁集团这个客户就算是彻底得罪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事到如今,宋律师建议,不妨化禁忌为神兵利器,干脆由着我放肆地“横生枝节”,死马当活马医,放手辩辩看,没准能把朱富贵的命保下来。就算保不下来,至少做到过尽力而为,也算为平衡法律机制,维护公平正义做了贡献。总之我们师徒二人下半辈子是不是吃土,都看我的运气如何了。
我想问宋律师具体有什么建议,他开始闭目养神。自从他卸任中学教师,进入律师面谈以小时计价的模式后,他就感觉前半辈子诲人不倦是亏大了。
对着一堆卷宗绞尽脑汁,我面对两个选择。其一,罪轻辩护,按照朱富贵的口供,主张不是故意杀人罪,是交通肇事罪。这一方案是拿鸡蛋往最坚硬的石头上碰。现场照片和复原图摆在那里,撞倒一次,碾过两次,连举枪杀人都不一定能瞄得这么准。
剩下的就只有无罪辩护这一条路了。这一方案看起来兵行险招,冒天下之大不韪,实际上恰好可以针对本案现有证据链的最大弱点。
还真应了韩志宇那个浑蛋的话,我的第一案就要为已经认罪的嫌疑人做无罪辩护。
开庭之日转眼便在眼前,定在市第六中级人民法院第九法庭。
我央求我英明神武的上司,请他务必出席旁听我第一次开庭,就像当年参加我的大学毕业典礼一样。他摇头:“我来了,你反而会紧张的。”
结果开庭那天,我还是看到他的手机位置在向法院方向移动,他的手机一早就被我偷偷设置了定位共享。眼看已经抵达半途,收到他的微信,说是他的宝贝法拉利被剐蹭了,急着送去美容,不能来听庭了,勉励我自求多福。
我第一回身穿簇新的律师袍走进法庭,隐约觉得众人的眼神有点古怪。
韩志宇并没有穿律师袍,他坐在法官右侧的代理人席位上,假装不认识我。身边的公诉人席位上坐着检察官钟梵声、检察官助理凌云。凌云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原来这间中院的空调系统正在维修,所以尚未要求穿着律师袍。坐下没多久,就感觉寒冷彻骨,又不好意思在大袍外面套上羽绒服。
我安慰自己,没关系,战斗会给我热量。待检方举证完毕,我就立刻火力全开,列出先前从卷宗中仔细找出的所有纰漏。
我指出,案发现场的照片、复原图以及尸体本身,充分证明了这是一起惨烈的故意杀人案。朱富贵投案自首,从头至尾都没有翻供,所以一直是本案唯一的嫌疑人。可惜在这起杀人案与朱富贵之间,除了嫌疑人自己的供述,朱富贵与这起凶杀之间并无证据纽带。没有任何客观证据可以把嫌疑人和这个事件联系在一起,也没有任何客观证据足以证明朱富贵确实就是驾车行凶的人。
“所以依据疑罪从无的原则,我认为根本不应该给朱富贵定罪。” 我尽量言语铿锵地把这个观点清楚大声地说出来。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旁听席上有人窃窃私语,“这小姑娘还挺厉害” ,随即立刻被法警制止。这是由于在大陆法系的刑事法庭上,面对公诉人,被告人辩护律师基本采取温和的态度,辩论一下定罪性质也是可能的,而主要还是求情轻判;像我这样一上来就抱着颠覆全局的野心,的确比较出格。
公诉人席位上,凌云满脸意外,侧脸去看她师父。钟检察官抛给她一个微笑的眼神。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我看到钟梵声竟然在默默点头,像是赞许的神情。韩志宇埋头在做笔记,显然是在记录我说过的话。
凌云发言道,因为朱富贵自首,交警部门确实没有及时采集现场的生物证据,但是鉴于出了人命,交警队特地带朱富贵做了现场指认,拍照及做了笔录。
从现场指认的资料来看,朱富贵可以准确地指认出行驶路线和撞击点,与交警复原的现场图完全吻合。他还从许多钥匙中识别出这辆跑车的钥匙,并能够认出跑车的内装饰。这些证据已经足以将嫌疑人与本案联系在一起,证明他就是当时的驾驶者。
我将卷宗翻到标记的一页,阐述我此前的发现。
在朱富贵的现场指认笔录里,交警让他指出第二个撞击点的位置,朱富贵的回答是“这个消防栓的左边”。大家阅读卷宗的时候,都顺理成章地认为,“左边”就是指现场复原图上所指的西边。其实仔细看一下朱富贵现场指认的照片,他站立的方式并不是面对荒墙,而是背对荒墙,所以他指出的“左边”,实际是消防栓的东边。也就是说,他并没有能准确无误地指认现场轨迹。这份证据是不成立的。
凌云注视我的目光中写着大大的“鄙视”,我到底还是成了她所不齿的“偷鸡摸狗的律师”。公安与检察机构用心用力采集罪证,工作繁重必有小疏漏,身为律师,我就靠挑这些小漏洞来使证据无效。可是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
至于车钥匙和内装饰的指认,我提请法庭注意,这辆银色兰博基尼属于恒仁集团下属租车公司,该公司与“无忧城”是兄弟企业,往来甚密,且是邻居。这辆车也常被“无忧城”的高管们租借出来,停在小楼后院。朱富贵在笔录中也提到过,他在案发之前就对这辆车非常熟悉,而且能认出车钥匙。
凌云还击,她指出,即便指认笔录无效,公诉方还拥有最关键的目击证人证词笔录。
⊙ 曲光辉· 戏曲人物2
朱富贵在笔录中阐述了一些仅为亲历者知晓的隐蔽性证据,诸如案发时,他戴着红色棒球帽,上衣是白色夹克,他是往人工湖畔步道方向逃跑的。目击证人刘舒曼的证词中清楚地提到了这些细节,与朱富贵的供词完全吻合,相互印证。
我当即反驳,刘舒曼证词中最重要的细节还有一项,便是荒墙上的天使壁画,但是朱富贵在供词中从未提及,方才当庭询问被告的时候,他的回答是“不记得墙上有这样的图案了”。
荒墙上是否出现过天使壁画?我询问了每天或隔天途经这堵墙附近的六名景贤区居民,他们没有人记得这堵墙上有过天使的画像,但是都能描述墙上欧陆小镇的壁画。也就是说,如果天使画像曾经出现,也应该仅在杜兰兰被害的当晚。她在夜晚绘制成了壁画上天使的这一部分,随后被行凶的跑车撞毁。所以如果朱富贵供述看见过这幅画像,并且能描绘天使的外貌,这才是“阐述了仅为亲历者知晓的隐蔽性证据”。
根据朱富贵的笔录,当时他是看到灯光才撞到那堵墙。交警的现场照片中也有一盏倒地的临时照明灯。加上杜兰兰遇害当时正在绘制壁画,照明灯必定是朝着壁画的方向,画师才能在黑夜中看清自己如何下笔,也就是说,如果天使画像曾经存在,这应该是黑暗中唯一最容易被看清的视觉部分。如果朱富贵连一个消防栓都能看见并记得,他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么显眼的壁画人物呢?
当然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天使画像根本没有存在过,那么目击证人的证词就是虚假的,她描述的另外两个细节与朱富贵供词相印证,也只是巧合而已。
比如说,红色棒球帽和白色夹克,这是秋季很普通的穿着,刘舒曼完全可以随意捏造这样的细节。况且,朱富贵供述的红帽白衣从未被找到过,包括他供述中沾血的鞋子。他自称是在坐火车回枣树村之前特地换掉,扔在人工湖里了。然而他当时已经决定要自首,又何必毁灭证物呢?这在逻辑上说不通。
我觉得我当时应该是技惊全场,或者是用力过猛,把法庭上的众人给雷到了,所有的眼睛都齐刷刷看着我。我记得当年父亲的案子最后一次开庭,我不听母亲劝阻,偷偷前去听庭,坐在旁听席上被记者认出来,众人一起扭头看向我,也是这样的局面。
一不做二不休,我抛出最厉害的杀手锏。
我请有关机构做了一个车辆撞击的反坐力测试,跑车撞墙的那一击,撞碎相似硬度的墙体,撞击力不能让安全气囊打开,但是并不等于驾驶者没有受伤的风险。根据测试,如果符合现场撞击角度,驾驶者握着方向盘的手应该受到了较大冲击,单手受伤的可能性在九成以上,软组织挫伤或者骨裂。
因此我向法庭提交申请,要求对朱富贵的双手进行检查与鉴定。这么一来,法庭便不得不中止审判,等候鉴定报告再进行第二次开庭。
我谨记宋律师名言,胜局在握,须速战速决,败局当前,拖延寻转机。如今形势对我方百般不利,当然是必须想尽方法拖时间,就算是让朱富贵晚几个月被宣判,多活一段时日也是好的。他只要还活着,我便还没有输。
再看朱富贵在被告席上的表情,就像观摩一场大型魔术,我的打法让他目瞪口呆。
法官询问诉讼代理人有什么意见。韩志宇不慌不忙地发言道,嫌疑人用跑车撞倒被害人一次,碾过两次,手段极其残忍,被害人家属强烈要求法庭严惩凶手,从重判决。不过嫌疑人杀死被害人的动机存疑,他们已经分手这么久,有什么理由痛下杀手?这一点还希望法庭进一步调查,是否其中另有隐情。
“为一段早就被证实不可行的爱情,赔上自己今后的大好人生,这没有必要吧。”韩志宇说这句话的时候,意味深长地远远看着我。
真是芒刺在背的一场开庭啊。
开庭结束,我逃避不及,果然被率直的凌云挡在门前:“我真是看错你了,还以为你跟那些律师不一样,没想到也是只会找找漏洞,无理取闹……” 她这番话刚倒了一半,就被钟梵声制止。钟检察官看上去比七年前老多了,须发皆白,唯有气度丝毫没变,儒雅温润。
他当着我的面责备凌云:“怎么能这么说话?这是她的职责所在。我们和律师岗位不同,然而都是为着公平正义。”
凌云不服气:“有本事她就不要只在我们的努力上找碴,她倒是自己提交一些有建设性的材料给法庭呀!”
钟检察官摇摇头,一脸没法跟这位新徒弟讲道理的无奈,转过身来对我微笑:“你辩得很好。” 又对我说:“你选择了法律这份职业,我很高兴。”
原来他还一直记得我。
提着律师袍的袋子坐地铁,千载难逢,接到宋律师的电话:“提着这么重的材料去法庭,你也不打个车,还坐地铁?我每月高薪供着你,你至于这么省钱吗?”
我吓得左右张望,车厢里都是陌生而疲惫的面孔,热爱跑车的宋大律师怎么可能降尊纡贵出现在这里。这才意识到,我给他设置了手机定位共享,所以他一样能看到我的位置,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回到所里,第一时间冲进上司办公室,问他要不要听我汇报一下开庭经过。
宋律师挥挥手表示没兴趣,我那几把刷子,他全部能猜到。
我不信,他便分析道,对方最大的弱点是他们没有任何客观证据,只要有一段监控录像、一份DNA鉴定报告,哪怕一个指纹,他们就赢定了。你攻击的肯定是他们这个最大的弱点,然而问题在于,我方的弱点也是同样的。因此,今天的开庭无非是双方拉锯,他们扮演好人慷慨陈词,你扮演坏人胡搅蛮缠,无理取闹。双方都不会有什么成果,结局还是待定。
简直神了。我表示心服口服,追问下一步该如何出击。
宋律师换了话题:“听你妈说,你很久没和她一起去看你老爸了,能跟我聊聊吗?”
我顿时满头满脸尴尬:“你也没比我大很多岁数呀,能不能别扮演我的长辈?”
他乐了:“需要扮演吗?我还是你中学老师呢。”
我埋怨:“那你还禁止我叫你老师,一定要称律师。”
他正色道:“听那帮小鬼叫了十几年老师,真的听腻了。”
我心里回想着凌云叫钟检察官“师父”,一口一个“师父”,有趣得很。而我偏偏必须生分地唤他“宋律师”。忽然又听宋律师说:“我早建议过,如果你想要为你老爸翻案,我可以帮你一起办。”
当晚,隔壁卧室母亲早已熟睡,万籁俱寂。躺在我房间的大床上,望着窗外半盏月亮随钟点移动,我扪心自问,我究竟是否相信父亲有罪?当然,我不愿意相信。然而多年来,其实我也始终不能相信他是清白的。后者才是我最大的心结。
如今为朱富贵辩护,我再次走到这个心结边缘。
我想要为所有主动认罪的嫌疑人做无罪辩护,因为父亲当年便是自承有罪,法庭做出判决,也是很大程度上基于他的有罪供述。高中时代的我,坐在法庭旁听席上,亲眼看到他自陈罪状,感觉羞耻难耐。我想解救他,又深觉无力信赖他。
正如今天我在法庭上只会坚称“疑罪从无”,对于朱富贵,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他的清白,也从来没有在他的立场上设想过,为什么他要主动认罪,要承担一桩自己并未犯过的可怕罪行,并宁愿承担后果。
我并不愿意了解他们的苦衷与无辜,这让我成为一个无能的辩护人。
当此醍醐灌顶之时,月光照在我床头的书桌上。我意识到了这个案件中一个显而易见的疑点。朱富贵的供述如此稳定,前后没有丝毫变化,这其实是很罕见的。
一名嫌疑人在犯案、自首、生活在看守所、被提审、开庭及等待判决的漫长过程中,会经历很多情绪起伏,尤其在知晓利害关系后,即便不是为了说谎,人的记忆也会本能趋利避害。加上人脑并非一台刻录机,记忆原本就是主观的,至少第一次笔录和后期的笔录总会有所差别。如果能做到每次供述都一致,所有细节没有多一个,也没有少一个,那更像是事先充分准备的剧本。
这是我大胆的设想,如果朱富贵确实是依照“剧本”在说谎,谁给了他这份“剧本”?
杀人案发生在前一天夜晚,朱富贵翌日中午就去自首。在短短一夜半天的时间里,他又是什么时候得到这份“剧本”的呢?
按照朱富贵的供述,他在自首前还连夜回了一次枣树村,因为考虑到要坐好几年的牢,回家看一眼家人。那么“剧本”应该出现在他回家前,也是他回家的动因。
朱富贵不仅仅是回枣树村与家人团聚的,他很可能将顶罪的酬金带回家,交给家人保管了。假设说服他顶罪的人足够细心,给予他的“剧本”必定只是口头传授的,给付的酬金也是不会在网银留下记录,应该是现金。
如果我的猜测属实,我只需要得到朱富贵家人的证词。这就将是宋律师所说的——一桩很稀缺的、实实在在的证据了!
四、替罪羊
我决定效仿一回“拖拉机”,继许心怡警官之后也去走访一回枣树村。出发之时,宋律师特地从他办公室追出来,关照我“安全第一”。“安全第一”指的不是旅途安全,而是律师生涯的安全。
其实凌云苛责我们律师“不要只在公检法的努力上找碴,有本事就自己提交一些有建设性的材料给法庭”,这句话算是戳中了我们的无奈。无论是当年大学里的教授,还是今天的上司与资深律师们,都会告诫我们,作为刑事案件的辩护人,一定尽量不要自己去调查,基于公检法提供的卷宗探讨一下疑点就可以了。因为律师调查不慎,就会陷入伪造证据、诱使或威胁证人做伪证等种种嫌疑中。
千山万水终于到了枣树村,才知道同一国度中也有如此贫困的所在。没有像样的路,甚至没有像样的厕所。村里大兴土木的方位,正是朱富贵的家。
村委会的干部介绍,朱富贵家是村里最没面子的一户,男丁不少,无奈在外面做生意亏本,打工闯祸赔钱,因而成为村中笑柄。别家的闺女到大城市打工,都能寄钱回家造起房子。全村就剩朱家没钱盖新楼,如今他们终于动工,总算在全村人面前洗雪了耻辱。
我由村干部陪着,走进朱家老屋的院子,刚介绍了身份,看见朱家人的反应,就觉得我必定是猜对了。朱富贵的父母立刻转身进屋,柴门紧闭,大伯拿着笤帚扫地,把我往外赶。二舅赶来,伶牙俐齿向我宣布,他们不需要请律师,也没钱请律师,朱富贵犯了事,就让他好好坐牢改造。
我急了,在外面拍门问,朱富贵究竟有没有带什么东西回来?你们不愿意说的话,他不是坐牢那么简单,他是要掉脑袋的!你们是他父母,你们愿意看着他去死吗?
二舅在院子里悠闲地说,国家要是判他掉脑袋,我们也得服从国家的政策对吧。
我蓦然明白,他们早就知道朱富贵有可能判死刑,小妹朱迎弟应该早就把这个消息传回来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依然严守秘密,证明他们已经做好了决定。来路不明的这笔巨款可以让他们造起梦寐以求的新房子,在全村人面前扬眉吐气。
我不知道这笔钱是多少,即便是我们看来很小的金额,在这么贫穷的地方,由他们心中的那杆秤来衡量,恐怕是出售亲儿子的性命也足够了吧?
离开时,我听到残破的屋墙之后,有老人在哭,可能是朱富贵的奶奶。有拉扯和低声的斥责,那老人最终并没有开门出来。
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我此时内心洞明,然而直觉并不能用作呈堂证供。
又是千山万水回到事务所,已是将近午夜,宋律师办公室的灯光居然还亮着。我疲惫而亢奋,一定要拉着宋律师再谈这个案件。我急着想告诉他,直觉告诉我,朱富贵是收钱替人顶罪的,只是我不明白,朱富贵的家人身在穷乡僻壤,也许会觉得用一笔钱交换一个家庭成员的性命是划算的,对于朱富贵本人而言,他外出打工这么些年,见识了大都市的财富与机遇种种,何况这条命是他自己的,他还如此年轻,怎么可能接受这么绝望的交易?
宋律师支使我先做一杯意式浓缩给他,用阿尔卑斯刚空运过来的新鲜咖啡豆。他讲究地啜完咖啡,轻描淡写地发表意见:“交通肇事顶包很常见,我并不认为朱富贵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起杀人案。”
整个故事应该是这样开头的。将“剧本”交给朱富贵的那个人起初这么承诺,交通事故撞死人,加上无证驾驶,有自首情节从轻处理,最多吃两三年官司。那笔钱也许超过朱富贵十年的薪水总和。朱富贵进入看守所的前两周,一切貌似都在按“剧本”规划的进行着,直到区检察院质疑案件性质,朱富贵才惊悉自己竟然误入危局,有了掉脑袋的风险。
然而朱富贵依然严格按照“剧本”行事,坚持不翻供,究竟是为什么呢?
想是因为前一名律师告诉过他,检方尚未拥有足够的证据来给他定罪,很可能熬一熬,他连交通肇事罪都未必能认定。白拿钱不坐牢,有这个可能性,朱富贵决定赌一赌,反正万一形势不妙,再翻供也来得及。
而我觉得,第一次在看守所面对官司,朱富贵这样一名乡村青年未必能做到如此镇定,他还没有翻供,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忌惮。可能雇佣他顶包的人,不但能给予他一笔令人动心的酬金,而且能决定他在这个城市的生计。想到这里,我不禁脊背发凉——那个人该不会就是恒仁集团的某位高管吧?
要不然集团办公室主任王红光怎么会亲自拿起电话,要求我们一定保住朱富贵的性命,他不是因为害怕媒体攻击和股价下跌,他是担心朱富贵一旦被判死刑,就铁定会翻供,这才是真正的丑闻!所以集团办公室才愿意掏出这四十万,果然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土豪的屋檐下尤其如此。
我惊悚地念及,我已经开始为朱富贵做无罪辩护,万一真的捅出顶包事件,我这岂不是在和事务所的金主公然作对?
宋律师淡淡一笑:“就凭你观察了朱富贵家里人的表情,你就能确定这是顶包?我看是你愿心太强了吧。”
我极不服气,但也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神经过敏,毕竟没有证据。
宋律师又教育我:“律师行就是棺材店,客户的事情出得越大,我们越有生意。就算是查出恒仁集团的高管是真凶,我们说服恒仁集团壮士断腕,帮助集团把跟这名高管的关系择干净,处理完危机,土豪少不得给我们发红包。关键是你能不能查出切实的证据?”
随后他表示,今天浪费在我身上的言语已经超标,必须到此为止,送我回家。我这才意识到,他不是在等我煮咖啡,而是不放心我晚归。坐上他的宝贝法拉利副驾,我忽然有些感动,就听到他吩咐:“明天帮我去洗车。”
翌日洗完车,我就直奔租车公司查记录。案发当晚,这辆兰博基尼的租用记录上赫然签着“徐峰”两个丑丑的大字,是“无忧城”保安队队长的名字。
队长的收入待遇不比朱富贵强多少,而且这是队长第一次在租车公司的租用记录。直觉再次告诉我,这是后期补上的记录与签名,当天开走兰博基尼的人肯定不是这名保安队队长。然而直觉不能当证据。
我又找到当晚的报案者,卢岳山,他也是“无忧城”员工。在笔录上,他自称夜半下班骑自行车回家,正好路过案发现场。我顺便问了他的租屋地址,结果发现,如果他要特地“路过”荒墙前的这一条小路,他需要绕极大的圈子才能回家。然而他坚持认为这很顺路。可不是,就算绕地球一圈也能回到原地的。
所以我推测,即便交警部门调取跑车上的指纹与生物信息,有发现的可能性也很小。卢岳山应该是被派去做清理的。当然这也只是直觉。
“剧本”相当全面精良,每个人都回答得前后一致而简约,宛如笔录留声机。遇到不知如何回答的,一概以不断重复台词以应对。我仿佛陷入一种奇异的迷障,让我想起鬼打墙,无论我往哪个方向冲刺,都被无形的巨手挡住,按回原地。
我气急败坏,决定直接找朱富贵问个明白。
朱富贵显得出奇的淡定从容,跟上一回惊恐哭泣的状态大不相同。
“程律师,你做得相当棒。如果我能出去,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让你大富大贵。” 他微笑着对我说。我感觉荒诞得有如梦中,一名保安,即便从看守所无罪释放,他如何能让我大富大贵?
我问他,究竟是谁在那个夜晚联络他,跟他谈了这笔交易?真凶究竟是谁?
朱富贵的脸上掠过短暂的惊讶,随后变成讥诮的笑意:“请你来帮我的人都没有告诉你,我又怎么能告诉你呢?” 这几乎是得意的口吻,他忽然有了居高临下的态度,仿佛他是比我高一级的雇员。
我狠狠地告诉他:“我并没有能力保你无罪释放,我连你的命都不一定能保得住。如果你今天不愿意告诉我,你有九成的概率会死。”
“人反正都会死。” 朱富贵扔给我这么一句。
这句话差点把我噎死,明明上一回,他还缠着我不停地问:“我会不会死?我还年轻。” 我不明白是什么导致了他的变化,像是有人给他新的指令或者承诺。然而这又是完全不可能的,因为能会见他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我一头鸡毛回到事务所,在那栋能望见市中心无限繁华的幽静老宅子里发呆。地板散发着檀香的气息,混杂着宋律师旷野香水的尾调。描着金龙的官窑瓷瓶在装饰柜里闪着幽幽光晕。宋律师百忙之中过来拍拍我的脑袋,问我怎么看上去就跟见了鬼似的。
我说我是真的见了鬼了。这些鬼告诉我,不是我神经过敏,朱富贵确实是替罪羊。
宋律师总算没有落井下石,继续质疑我毫无证据的直觉。他沉思片刻,轻飘飘地说:“估计这件事一开始牵线的人就是王红光,他也只以为是简单的交通肇事顶包,出手替某位高管抹平一个小危机,顺便拉拢到自己麾下,就是没想到闹得这么大,他现在也是骑虎难下吧。”
没错,这件事原本安排得非常全面妥帖。他们没有想到的第一个差错是,朱富贵太急于接这一笔生意,因而隐瞒了他原本有过驾照。第二个差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当朱富贵在提审时听说,死者竟然是杜兰兰,他也许依然爱着的青梅竹马的姑娘,他内心的震动可想而知。在笔录中,每次问到他是否认识杜兰兰,他都忍不住会哭。问到他为什么要残忍地两次碾过杜兰兰的身体,他除了哭,只能承认自己的残忍。
想象中的事件细节已经呼之欲出,唯独证据遍寻不得。
正忙着琢磨如何突破,韩志宇又主动约我谈赔偿金。
这回杜威并未一起参加,韩志宇让我选地方,我便约在丽思卡尔顿大堂,是事务所可以签单的所在。不用去那栋破楼,至少我能感到轻松几分。
我揶揄韩志宇:“你这么卖力,也不知道杜威承诺分给你几成?”
他答道:“总之我这么卖力,肯定不是为了找借口多见你几面。”
念及上一次开庭,我的庭上表现不错,我猜测韩志宇应该是来讲和的。朱富贵要是真的被“疑罪从无”了,他们找谁要这一千万去?还不如趁着第二次开庭前,先拿到现有的金额,落袋为安。
“四十万。” 我坦白地告诉他,“我们只能拿出这么多,你们同意的话,明天一早就可以打进杜威的借记卡账户。”
韩志宇摇头:“今天我是来通知你,我们的开价提高了。一千两百万赔偿金,少一毛钱都不行。”
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已经忙不过来了,他还来浪费我的时间。
韩志宇则极为笃定地向我宣布,朱富贵死定了。他已经找到了朱富贵就是凶手的客观证据,一份录像监控,或者说,他很快就要得到这份证据了。
“无忧城”由于是会所制的卡拉OK,开业伊始就对所有会员承诺过,在会所内绝对不安装任何监控,给予客户充分的隐私权。因此所有的监控探头范围都止于前方大门,连跑车被开走都没拍到。
然而韩志宇得到一份秘密情报,事实上,“无忧城”内也有监控录像,不多,只有一处,在会所边门有一处代客泊车的钥匙保管箱,监控探头面对的就是这个方向。因为安保部门也担心万一车钥匙被错领和偷走,就悄悄安上了这一处。这个探头违反了会所与会员的协议,所以对外是绝对保密的,连公安来调取都不给,硬生生瞒了过去。
韩志宇告诉我,他有个线人,买到这份录像指日可待。既然朱富贵供述,他就是从那个钥匙保管箱偷走了车钥匙。录像彻夜未关,肯定拍摄到了这一幕,这就是一份铁证。
我不认为韩志宇是在虚张声势,他有很多三教九流的朋友。他常说,人都是有价格的,只是标价不同,售价低的,有时候功用更大。这意味着他有很多朋友愿意做一些出格的事情,为了很小的利益,就穿越黄线。
不过,这一回他是失策了,他不应该为了抬升价格,把这个消息拿出来当筹码。
我们是恒仁集团雇佣办这个案子的,“无忧城”是恒仁集团的下属公司,这份录像只要存在,我就能最先得到。
我忽然对这份录像产生了无穷无尽的好奇心,朱富贵究竟是不是真凶,这份录像立刻能够告诉我。它也许可以打破我的幻觉和妄念,把这些天阴谋论的恐惧驱赶出我的脑海,告诉我,朱富贵就是真凶。或者,它正是我这些天遍寻不到的证据,一份足以证明朱富贵无罪的客观证据。
跑了一趟“无忧城”,举着王红光主任的令箭与他们的高管谈了半小时,半天不到,一盒据说并不存在的录影带送到了我的手中。
五、真凶
第二次开庭之始,我节节挫败。鉴定报告显示,朱富贵的双手近期都没有受过伤,但是这并不能排除他就是驾驶者。
凌云列举最新证据,经调取朱富贵的银行记录、朱富贵所有家人的储蓄卡记录,从案发到现今,没有任何可疑的资金往来,从而排除其代人顶包的可能性。
他们也到枣树村做了调查。朱富贵的父母、大伯、二舅都能证明,朱富贵当晚回家时神色惊慌,自称开车撞死了人,要去自首。他们的说法与朱富贵的供词完全一致。
凌云开始扔出她的杀手锏,她提请法庭注意,我那些关于“顶包”的怀疑非但没有实际证据的支持,而且不合常理。要说交通事故顶包,近年来确实多见,花几百元钱,借别人的驾照扣几分。然而本案是一起残忍的故意杀人案,是重罪,嫌疑人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来顶罪,这根本不符合正常逻辑。
其实这也是我一直想不通的问题,朱富贵原本也许只是为了钱,愿意用几年的牢狱之灾来交换,如今他为什么连性命都愿意赔上?我在庭上简直语塞。
回想第一次见朱富贵,他被掉脑袋的可能性吓坏了,做完笔录,他拖着不肯按手印,哭着,抓住救命稻草般不断追问我:“王红光主任为什么让你来?他也觉得,我要被杀头了吗?”
记得我还告诉他,有一张照片,我已请管教转交,是他小妹朱迎弟的近照。他表情怪异地问:“这是小妹让你带给我的?”
之后他终于安静下来,一派深思的神情,我把印泥再次递给他,他顺从地在每一页笔录上按了指纹。被管教带走时,他顺手把殷红的印泥抹在会见室的白墙上。
当时,我以为朱富贵情绪的变化是因为绝望。在他案发以后,朱迎弟特地辞掉保姆的差事,大老远来到这个陌生的大城市,找交警队,找律师,四处求告。才短短一个月,这个乡村姑娘已经彻底放弃努力,离开本城,去了内地省城一家著名的职业技术学校念书。这份写给我的律师委托书,以及这张照片,还都是通过恒仁集团办公室转交的。
此刻坐在法庭上,我忽然想明白了,问题应该就是出在这张照片上!
我努力回想这张照片的细节,只看过一眼,但是还能记得那姑娘紧贴职校大门站着,背后正是职校的名牌,还有自动日历牌,显示着她拍照那天的详尽日期。这和绑架案中让人拿着报纸拍照是一个道理,为了传达某时某刻那个人的状况。
我一直不明白,第二次会见时,为什么朱富贵的态度彻底变了,连死刑都愿意慨然接受,他收到了什么新的指示或承诺,是什么人在他与雇主之间秘密传递了消息?现在我知道了,那个传递消息的人就是我,我自己。
一切信息都在那张照片中。雇主重新给了他一份开价,他的人生换朱迎弟的前途,他接受了。
我猛然间感到极度愤怒。这张照片是宋律师交给我的,是他让我带给朱富贵。
他口口声声要我们遵守职业道德规范,要“安全第一”,避免踏入伪证罪的泥潭,而他居然指使我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他应该早就知道这是顶包了吧,或者从头至尾,他就是王红光主任的高参?
我对着旁听席投去刀子一般的目光。这次开庭,宋律师亲自来旁听,原本我还觉得满心温馨,现在我恨不得用目光将他淡定的表情戳出几万个窟窿来。
然而法庭中嗡嗡的回声静止下来,凌云终于结束了她漫长的举证过程,到了我不得不回击的时候。我的手触到桌上的录影带,这是一份真正的证据。
这盒录影带时长二十四小时,覆盖案发当天中午到翌日中午的每一分钟,如果录影带拍摄下朱富贵从保管柜偷出车钥匙,这是铁证。如果录影带始终没有拍摄到朱富贵的出现,“没有”同样是铁证。现在这盒录影带就属于后一种情况。
我要求当庭放映这盒录影带,快进让众人观看整个进程。镜头几乎是平视角度正对着钥匙保管箱,顺便拍摄到通往边门的一部分走廊。摄影机接驳的应该不是装在天花板上的监控探头,而是藏在酒柜里的某个摄像头,想是为了不让会员们知晓。这样拍摄的视野范围小,但是也更清晰。
朱富贵根本没有靠近过保管箱,他又怎么可能拿到车钥匙呢?这个问题连被告席上的朱富贵本人都回答不出来。
凌云质疑道,朱富贵有可能故意做了错误的供述,就算他不是从保管箱取得的钥匙,他也可能从别的途径得到,这并不能证明他不是跑车当晚的驾驶者。
我应对道:“请法庭注意,朱富贵不存在于录像中,这并不是我提交这盒录影带的唯一目的。事实上,这盒录影带应该是凑巧录下了真凶的背影。”
法庭的旁听席上一片激动的骚动声。
我用遥控器将画面移动到时间轴标记的一个点上,有一个人正好从画面的边缘走过,沿着走廊往边门方向去,他在画面上仅是背影,从出现到消失只有三十秒钟,但是法庭上每个人都从屏幕上清晰地看到,他戴着红色棒球帽,穿着白色夹克。而且他明显不是朱富贵,没有他的身高,比朱富贵足足矮了至少十五公分。
朱富贵猛地从被告席上挣扎着要站起来,被两名法警按住,他情绪激动,大喊着:“我不要她辩护,让她滚出去,她不是我请来的律师!” 法警只得将他带离法庭,他还在一路又踢又喊。
我自嘲地干笑两声,我居然就在这一刻被解除了授权,被告当庭解除了我们的委托关系,还有整个法庭的人做见证。混乱中我望向旁听席,正好看到宋律师匆忙地站起来,大步流星走出法庭,像是有什么天大的急事。
十五分钟后,法官以再度调查为由结束本次开庭,凌云捧着那盒录影带,跟在钟梵声检察官身后,同样匆忙地离开法庭。
我站在中院大门口的石阶上拨打宋律师的手机,打算第一时间追究他指使我送照片的罪责。他的手机一直是忙音,根本打不进去。我怒气更盛,在同一天里,我被委托人解除授权,发现上司背叛我,现在居然还跟我玩“日理万机”?
好不容易拨通了,宋律师在电话那头语气阴郁,飞快地报了个地址,让我过去。
那是本城最昂贵的滨江地带,看门牌号码,还是最南端江滩景观位置。
“别坐地铁,打车我给你报销,快!”他又飞快挂断电话。
赶到那个地址,那种地段,居然是花园华宅,出租车司机说,他还从来没送人到过这里,没想到这种繁华地带,还别有洞天。远远看到宋律师一身浅色西装,坐在花园橡树底下的白色靠椅上抽烟。
我已经快十年没看见宋律师抽烟了。上一次还是在中学里,被我和几个同学窥见,到教导主任那里告了他的黑状。我问他,天这么冷,怎么不到豪宅里去坐着呢,那宅子里是什么人物?
他苦笑着反问我:“你自己从录影带上找到的最新嫌疑人,你不知道是谁吗?”
一个背影,我当然不知道是谁,怕是警察也看不出来吧。
“警察能认不出来是谁吗?连我都认出是谁了。” 宋律师长嘘一声,他在旁听席上看录影带的当时,就认出了那个人。三十秒钟走出画面,观察走路的姿势就足够了。就在认出那个人的一刹那,宋律师惊出一身冷汗,立刻离开法庭,打电话联络恒仁集团的王红光主任,驾车时一路调度安排,随后径直来到这里。
这栋华宅正是恒仁集团唐鼎年——唐董事的家,而那个出现在录影带上的背影,就是唐董事的独子,唐承言。
我也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没想到自己当庭揭发的是这位人物。难怪朱富贵一见之下,表现得如此激动无措,有如天塌下来一般。
宋律师掐灭香烟,告诉我,刚才他们就是在那栋宅子里忙乱商议,制订计划,包括让唐公子签署了给宋律师的委托代理书。现在他出来歇一会儿,让他们家人彼此道个别。
这话又把我吓了一跳。
我有点虚弱地复述宋律师的话:“你不是说过,律师行就是棺材店,事情越大我们越有生意,就算找出真凶也不怕……那么,这算是大生意了是吗?”
宋律师一副没气力跟我理论的模样:“任何人被揭出是真凶,恒仁集团都可以壮士断腕,掸掸身上的灰尘,转身任由那个人被砍头,然而唯独唐承言不行。他是老板的亲儿子,集团的少东家。所以这不是什么大生意,这是一道送命题!”
他更提醒我,如今我必须步步紧跟他,如果不是他向恒仁集团求情,恐怕我还没从中院的石阶走下来,就已经开始被恒仁集团追杀了。因为我居然受着集团的委托,利用集团的资源,举报了他们的少东家。我简直就是一个不作不会死的经典,敬业勤勉,没事找事,找出的都是祸事。总而言之,我就是一个侦探界的奇才,律师界的灾星。
话音刚落,就听到远处传来警笛声。转眼间,刑警们穿过花园,叩门进入华宅,粉雕玉琢的唐公子被带出来,后面跟着哭哭啼啼的唐家太太,却被刑警们挡在一边。宋律师大步走上前去,跟刑警们交谈片刻。
随后,唐公子被带上警车,绝尘而去。我们赶紧驾车尾随其后。
六、杀人动机
我们最担心的情况是,唐公子养尊处优,从没受过这种惊吓,坐在警察对面不超过五分钟就把实情全招了。我忽略了,从小养尊处优同样意味着见多识广,唐公子居然相当镇定,他只多说了一句话:“根据律师的建议,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些。”讯问唐公子的正是刑警队的许心怡,我的老对手。
已过午夜,许警官才出来会见一直等待在接待室的我们。她不紧不慢地向我们宣布:“我倒是反而喜欢零口供,零口供不会干扰我们的证据搜集,证据足够一样定罪,但是你们就不能在法庭上再要求什么‘如实供述’ 的从轻情节了噢。”
语调很客气,看得出她是有点生气的。我还生气呢,上次她为刘舒曼的证词算计了我,要不是宋律师罩着,我现在就是一名失业青年了。
宋律师貌似和她关系很熟,打着哈哈,故意揶揄他们没什么靠谱的证据就抓人,就凭录影带上的一个背影,地球上戴红色棒球帽同时穿白色夹克的多了去了,依据一身穿着抓人,以后百货商店时装柜台都不敢开门了。
我听得出来,宋律师这是在套话。刑侦阶段,公安掌握的证据我们无法查询。许警官当然也知道他的意图,不过她倒是毫不避讳:“你以为是今天录影带在法庭上播放以后,我们才临时抓人的吗?”
原来许警官早已开始调查租车公司。恒仁集团几乎是铁板一块,租车公司始终坚称,跑车是“无忧城”的保安队队长徐峰所租,从当晚的租车记录来看也确实如此,而且此前,这辆跑车的租车记录完全是空白的。问及这辆车以前租用的常客,回答是没有。问及谁有权力不经登记就开走这辆车,回答还是没有。
于是许警官不得不用了一点特殊手段,他们警方总有几个早已发展的线人。一名发廊小姐提供情报,她从租车公司的一名当班经理那里听说,这辆兰博基尼其实是集团唐董事之子唐承言的专用车,唐公子随时会过来取车开出去玩,所以从不对外出租。而且当晚开走这辆跑车的也是唐公子本人。
这是许警官唯一向我们透露的,为的是让我们服气,我相信她手中的证据还远远不止这一些。然而,仅这几件证据就已经建立起可信的证据链。——跑车是唐公子从租车公司开走的,凶案发生现场,唐公子的衣着特征与目击证人所见的驾驶者完全一致。
正在方才提审唐公子、我们守候在接待室之时,许警官又派出一支人马携带相关文件再次造访滨江华宅,将唐家寓所的衣帽间翻了个遍,虽说没有找到红色棒球帽,唐公子的白色外套却足足有二十几件,都是五位数的品牌。经对比,找到了与录影带上完全相符的那一件,连手肘处细小的钢笔划痕都是一致的。
“你们有这个闲工夫来等我,还不如趁早去劝劝你们的当事人,我看要保住他那条命,现在只能靠他自己坦白从宽,争取法院轻判了。” 许警官扔下这句话,说是她还得上楼去看一下孩子睡得是否安稳,就缓步告辞而去。
我看不惯她那种胜券在握的模样,建议宋律师,我们不如去投诉她,她成天带着孩子一起上班,成何体统,居然还让孩子睡在公安局办公楼里,景贤分局又不是幼儿园。
宋律师望着许警官远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一抹少见的温情笑意:“你这么去投诉她,没准她还能受表彰呢。” 宋律师告诉我,许警官根本还单身着,也没有孩子,这孩子多半又是父母都被拘了,不得已公安给代为照管着。我上次看到的,和这次许警官提到的,没准还不是同一个孩子。
什么婆婆妈妈的女警官,果然都是假象,活该我栽在她手里。
得到许警官允许,待看守所早上开门,我们便第一时间前去探望唐公子。
唐董事的太太一个通宵给我们打来七八通电话,如今早已遣司机送来唐公子的行李,几乎有一个集装箱那么多。我一件一件呈给管教,请他们代为转交,大部分都被看守所礼貌地退回了,唐公子在里面没有总统套间,一个床位就巴掌大,经不起陈列这么多金银细软。
唐公子被摘去手铐后,使劲儿揉着自己的手腕,不过看上去精神状态还不错,还有几分沾沾自喜,就像是来看守所参加嘉年华,刚刚从“激流勇进”的游戏项目中面不改色地走出来。他本人看上去比娱乐新闻的照片上更为秀美精致,尽管胖了点,却是真正的明眸皓齿,粉雕玉琢。
审讯椅锁住的桌板让他坐得有点难受,他便将身上五位数的外套脱下来,揉成一团,垫在手肘与桌板之间。
我看得暗笑,心里想着待会儿一定要提醒宋律师,这才是真土豪和伪土豪之间的差别:同样一件五位数的外套,人家当抹布,你宋大律师成天用衣架和干洗店供着。同样一辆七位数的跑车,你宋大律师一点剐蹭就心疼得不行,人家则省心地扔在租车公司,有人保养,有人年检,一时兴起就开出来故意往墙上撞,撞得稀巴烂只为听个响。
宋律师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按住我键盘上的手,让我暂时不要做记录。然后问唐公子,他是否愿意把当时的真实情况告诉我们,如果律师都不知道真相,这会让我们的辩护工作很被动。
唐公子承认,那天晚上的确是他将跑车从租车公司开出来的,停在“无忧城”的后院,他本人一直在“无忧城”的包间里喝酒、玩手机、看美剧,很晚了才一个人步行回家睡觉,他在景贤区还有一套小别墅。开跑车撞人的,真的不是他。
宋律师拧着眉毛,看他的神态就是完全不信唐公子的话,但是他态度好到出奇,简直是春风化雨的胸怀:“如果你坚持说没有撞人,我们也是必须相信你的。那么你能否回忆一下,跑车是被谁开走的呢?”
唐公子表示,他是这么对警察说的,他把车钥匙放在桌上,然后就找不到了,也不知道是被谁拿走了。
宋律师听得一脸服气,敢情是让我们与警察同样待遇,这个辩护还怎么做?我却是真的不服气了,这是把我们律师当智障吗?我忍不住拍案而起,哗啦哗啦就把我的怀疑全部摆在唐公子面前。杜兰兰受雇在景贤区绘制壁画,被拍摄下来传到网上,成为网红的“兰草妹妹”,继而唐公子发动攻势追求她,这已经是前一阵人尽皆知的热门八卦。
网上周知,这个外貌清纯的“兰花妹妹”来自于枣树村,是家中次女,天生聪颖。由于杜家没有男孩,只有五个女孩,这个绝望的事实让杜兰兰的父亲倾全家之力供她一个人上学。杜兰兰不负所望,从村里考到镇上,又从镇上考入本城,在她成为网红之后,被评为本年度“颜值最高的学霸”之一。
唐公子买各种名牌手包、首饰相赠,被“兰草妹妹”多次退回,杜兰兰的个人微博上多次发图公开自己退回礼品的快递单据,表示自己只愿嫁给学业,不稀罕嫁入豪门看人脸色,更不会为了钱去做二奶小三等等。
一时间,杜兰兰更加人气急升,成为自尊自爱的偶像,人人都在笑议唐公子被人嫌弃,这让唐公子大失面子。有钱人家的公子习惯了要风得风。在唐公子总是占据娱乐新闻边角位置的漫长恋爱史中,在他浩如星海的前女友中,这种待遇必定是唐公子从未遭遇过的。多次遭到拒绝后,唐公子也必定觉得分外耻辱与不甘心。
案发当晚,唐公子起初是独自到“无忧城”喝酒。此前娱乐新闻中,唐公子哪次去卡拉OK,都少不得二三线小明星作陪。这一回没有左拥右抱,是因为他还在想着杜兰兰。
越是一个人便越是容易生闷气,孤独无聊,唐公子就决定到杜兰兰工作的地方去堵她,逼着她给出一个最终表态。唐公子知道杜兰兰绘制壁画的地方,杜兰兰这份差事就是恒仁集团下属公司派的,唐公子只需要一个电话就能轻易问到。
唐公子本以为自己的出现能给杜兰兰一个惊喜,没想到杜兰兰态度冷淡,再次严词拒绝,唐公子一怒之下情绪失控,驱车向她撞去,并且一不做二不休,将她残忍地碾死。
我认为这个杀人动机非常合理,配合唐公子当晚的行动轨迹也顺理成章。这也将会是控方将来在庭上的有力指控,唐公子与杜兰兰之间的纠葛,网上的证据汗牛充栋,许警官必定早已了如指掌。
听完我的指控,唐公子先是惊奇地把眼睛瞪得浑圆,随后表情浮夸地笑了:“退回几份礼物就叫作拒绝我吗?要是她没有给我暗示,我为什么要继续给她送礼物,我是傻了吗?还有你觉得像杜兰兰这样的,她可能真心想要拒绝一个像我这样又帅又年轻又有钱的单身男性吗?这是完全违反自然规律的。”
我被怼得有点迷惑,唐公子确实没有理由死缠烂打,他身边完全不缺同等姿色的女子,尤其是他满不在乎的神情,根本不像是在掩盖一份要以杀人才能洗雪的奇耻大辱。网络社交媒体上展示的局面,难道只是杜兰兰的自我炒作,目的在于宣布恋情,并且借此抬高自己?
“她要是不打算拒绝你,为什么不干脆收下那些礼物?” 我不懂这种游戏。
唐公子科普道:“第一次送礼物便立刻收下的,那是‘鸡’。在一起也就是临时的。通常自诩为良家女子的,总要拒绝几次礼物,又给足暗示,唯恐我真的转身走了。”
我想起唐公子不停推陈出新的恋爱史:“反正总是不可能长久的,拒绝你几次礼物和第一次就接受,又能有什么差别呢?”
“至少她们能跟我在一起的时间,总比‘鸡’ 长一点。” 唐公子精辟地总结道。
宋律师对我们的热烈讨论非常不耐烦,他提醒我们,这不是讨论恋爱常识的时候,动机还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唐公子必须把跑车易手的故事自圆其说了。如果不能说清楚车钥匙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跑车可能是被熟人开走的,还是失窃,那么唐公子就不用再费心考虑下一个女朋友的人选了,直接擦干净手臂,等着注射死刑吧。
我非常欣赏唐公子在此刻的冷静,或者,也许他根本还没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
他就像告诉我们一个秘密似的,忽然用推心置腹的神态对我们说:“其实吧,把事情往我身上揽,我觉得我脱身的希望还大一些,我这不是还有资源,还有你们吗?要是换了别人可就不一定了。” 说得他好像真的有更高尚的苦衷似的。
宋律师也用极其诚恳的口吻告诉他:“如果你什么都不愿跟我们说,那我们也是爱莫能助,我们毕竟不能劫狱劫法场。”
“我看他只是还没来得及编好谎话而已。”后来宋律师这么对我说。
我们告辞时,唐公子喊住我们,当着前来带走他的管教的面,这位公子高高兴兴地嘱咐宋律师:“以后你要是没空,就让这小姑娘一个人来看我吧。” 他指的是我,他抱怨看守所里都是男的,我能多来看看他,有益于他保持愉快的心情。
取保候审当然是办不成的,唐公子对我们都这个态度,他对警官们的态度可想而知,怕是早就被当作最危险的嫌疑人来看待了。我们两手空空到恒仁集团复命,顶着两张只睡了四个小时的脸赶到恒仁大厦,坐电梯来到顶层唐董事的办公室。秘书小姐进去通报,十分钟以后,我们便受到召见。
办公室有大半个房间的弧度可以俯瞰这个城市中心的攘来熙往,此刻房间内却是可怕的寂静。集团办公室主任王红光也在座,他与唐董事都一样的隔夜面孔,端坐在偌大空间那一侧的皮椅与沙发上。这还是我这个小人物第一回亲眼见到这两位被挂在墙上的集团领导。
唐董事健硕威严,与唐公子除了外貌上有点相像,气质上全然不同。
王红光白皙肥圆,面团似的,眯着眼的喜气长相,不笑的时候也像是笑着的。
此刻两人都没好气地端详着我。
“这就是亲自把唐公子的录影带送到法庭的那位……” 王红光主任想不起我的姓氏了,“那位律师小姐吧?”
我对于这种审讯的态度非常有抵触,我抢白道,我当时的职责只是为朱富贵辩护,我哪里知道堂堂恒仁集团能有这么多见不得人的证据?
宋律师用文件夹轻轻扇了我的后脑一下,喝止我的胡说八道。他把简单情况知会了一遍,表示目前状况下并无良策,除非唐公子能告诉他更多信息,不然的话,只有等检察院批捕立案之后,查询检方掌握的证据再制订方案,见招拆招。然而等到那时候,局面肯定更被动,不如目前阶段,还有回旋余地。
宋律师说了半天,无非是在暗示他们,操作顶包过程的王主任,以及指使王主任找人顶包的唐董,最好是将当晚的事件一五一十都告诉我们律师,否则盲人摸象,我们也不知道如何发力。
王主任一味哼哼哈哈,完全没有将实情告诉我们一分半点的意思。
宋律师于是掉转矛头,帮我说话:“我觉得程律师的说法也没错,如果你们能预先把顶包的事情告诉我们,大家都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么被动的地步。”
我没想到,宋律师接着就讲到了那一张照片的功效:“王主任那时候还让我们送了一点东西给朱富贵,那张照片上是承诺他金山银山了,还是绑架的人质?你们请律师,到底是要得到我们专业的法律服务,还是让我们当炮灰?”
王主任有点气恼,面团一样的胖脸微微发红,那意思仿佛在说,收了我们银子的,当然都应该甘做我们的炮灰嘛。
倒是唐董更有风度:“不该你们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好。知道的话,在公民义务和律师职业道德之间,你们打算怎么选?”
我与宋律师默契地对视一眼,这是我们在拜访完唐公子之后讨论过的,如果恒仁集团也不能给我们更多信息,那就只有等检方立案。一旦定罪,能保住唐公子性命的只剩从轻情节,自首和如实供述,唐公子都轮不上,剩下的便又回到最务实的步骤,那就是先跟被害人家属谈经济赔偿,争取得到对方的谅解书。
王红光主任表示,尽管放手去办,钱是最小的问题。
我再次约韩志宇到丽思卡尔顿见面,这一回,杜威也一同前来,他坐在沙发中,不断挪动身体想要坐直,一副不自在的样子。我慷事务所之慨,送上饮料单让他多点几种,他嫌饮料贵过一餐饭,让我要来二楼中餐厅的菜单,直接点了一碗牛肉面。
韩志宇全程微笑着,看我谄媚地忙碌。
直到点单完毕,我问他这一回开价多少,还是需要我先拿出一个底价?
他说不用这么麻烦了,他上一回的开价依然有效。
“一千二百万,我告诉过你,这个金额一点不高,我说得没错吧?” 他得意地正了正西装的衣襟,端起咖啡。
我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上一回我与韩志宇也是坐在这里,他对我说,他要将开价从一千万提高到一千二百万,我甚至没有把这个数字记到本子上,因为我觉得这是漫天要价。支付这种天价来保住一名小保安的性命,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当时韩志宇一副志在必得的态度,他告诉我,他得到线人的确切情报,在“无忧城”有一份在官方口径中“不存在”的录影带,这份录影带里必定有朱富贵作案的铁证。他很快就会得到这份录影带,所以我为朱富贵的辩护必败无疑,这是他涨价的理由。
我得到这个消息后,如获至宝,为了从录影带中确知朱富贵是否真凶,我直奔“无忧城”,抢在韩志宇之前得到了这盒录影带;结果这是一盒拍摄下了唐公子作案嫌疑的录影带。到此时我才反应过来,韩志宇当初提出的一千二百万天价不是为朱富贵设置的,这个金额恰恰是为唐公子量身定做的!韩志宇是故意诱导我去调出这盒录影带,再借我的手,将唐公子的罪证交给法庭。
“韩志宇,你设计我!” 我愤怒地高叫起来。
侍者以为我在催单,连忙脚步轻盈地小跑过来,蹲地附首小声告诉我,他们立刻派人上楼去看看牛肉面是否做好。
韩志宇对我摆出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但是我看得出来,他高兴得不得了,那表情分明在炫耀他的智商。他向我承认,他确实打听到了这份录影带的存在,却没有本事把这份录影带弄出来。他是被害人家属这一方的诉讼代理人,身份太敏感,就算愿意给再多钱,“无忧城”的员工也不敢私自把录影带拷贝给他。
而我就不一样了,我原本就是恒仁集团委托的律师,得到这盒录影带,就跟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枚打火机那么容易。
“你怎么知道真凶是唐承言?” 我觉得他还有更多事情瞒着我。
“我真的不知道,” 韩志宇对着我举起两只手,“我当时只是确信凶手不是朱富贵,没想到中了头彩,唐公子绝对是我们的‘杰克罐子 ’了。”
与我不同,韩志宇从一开始就看出了朱富贵并不是真正的驾驶者,尽管他得到的证据信息并不比我多一分。用韩志宇的原话来说,他的准确判断源于“一名来自底层社会的律师”的常识。他深知阶层鸿沟,一名保安是不可能有机会驾驶这辆跑车的,他不可能随便得到钥匙,而即便给他钥匙,他也未必敢开走。
直到我作为朱富贵的新任辩护人出现,主动提出经济赔偿,韩志宇就对自己的判断更为肯定了,这又是源于他自诩的“一名来自底层社会的律师”的常识。他了解朱富贵这一群体,对他们而言,都是宁可多判几年,宁可干脆判个死刑,也不会赔钱,因为他们并不觉得自己的命能值几毛钱,他们不会用钱买命,只愿意豁出性命来省钱。
那时候韩志宇就猜测,真凶应该是恒仁集团里的某个高管,很可能是朱富贵的间接上司,比如说“无忧城”的总经理什么的。
他也是真的没想到会得到“唐公子”这么一张好牌。
“不过我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一千二百万,我们的开价还是之前的数字,我一分钱也不加。” 韩志宇掂量了一下唐公子的身价,用一种近乎施舍的口吻对我说。
韩志宇以前最爱引用的一句话就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他认为所谓“上层社会”的有钱人,他们的财富都是作恶得来的,所以他作为“底层社会”穷人中的一员,是正义的化身,这些“正义的化身”也只有靠作恶才能摆脱贫困,有朝一日得到他们的“金腰带”。这就是他,以及他所代表的大部分人根深蒂固的逻辑。
我知道韩志宇为什么恨我。他对我的恨意——从某天开始——与他对所谓“上层社会”的恨意画上了等号。尽管早在我们开始恋爱的时候,我就已经一贫如洗,穿剪掉商标的劣质服装,为了省钱自己理发,在大学的便利超市里做兼职收银员,为了赚得一份可怜的生活费。
父亲入狱,以及法院对退赔款项的执行,使我的生活在高中忽然断裂。在高中之前,我从未乘坐过一次公共交通,也没有坐过飞机的经济舱,因而并不习惯周围有人紧挨着我。我喜欢白色衣裙,直至那时才发现这种颜色加上好质料绝对是一个坑,以前家里有保姆料理这些,手工洗涤熨烫。
韩志宇自称是我中学邻班同学,从外地转学过来的插班生,我却完全不记得了。进入同一间大学后,他向我坦白,大半个中学时代,他都在暗处望着一身白衣白裙的我,望着我放学后被黑漆闪亮的私家车接走,望着我们家那座老宅的花园。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已经恋爱,他曾经竭尽全力想要照看“困境”中的我,就像一个王子拯救落难的公主那样。
大学食堂每天中午有五十份特价的肉菜,到那个窗口前排队,每次都有如肉搏。韩志宇热衷于拿着我的碗去参加肉搏,十有七八能在可怕的混战中端着满满一碗战果挤出人群,端到我的眼前。说实话,每次我都特别尴尬,我宁愿到冷清的窗口买两个素菜,安静地吃完午饭。少吃几块肉,我也不至于就饿死了。
有一年韩志宇邀我去吃圣诞烛光晚餐,说是预订了一家高级餐厅。我让他不必浪费钱,买两份汉堡在自习教室吃就很好。结果烛光晚餐的团购要排队,还是百货商店里的餐厅,我们站在女装内衣那一层的队伍中挪了足足两个半小时,终于吃到这餐饭。
我认为,我们分手只是因为生活习惯不同,然而韩志宇偏要上纲上线,指责我瞧不起他来自“底层社会”,我即便一文不名还是瞧不起他。他讽刺我虚荣,证据是,我买了普通牌子的衣服,都要先把商标拆掉以后才穿。我没法跟他解释,讲究的品牌会考虑到商标接触皮肤的舒适度,没做到的,我只能拆掉,这无关于虚荣,只是皮肤的感觉而已。
“一千二百万,” 我向韩志宇承诺,“我觉得客户应该能接受这个金额,有了定论我立刻联系你。” 此刻我只希望会面快点结束。
韩志宇笑道:“这点银子买唐公子的性命,特价。”
可是杜威的牛肉面还没送来,我们便走不得。这一碗面足足又等了十五分钟,杜威左顾右盼,打量我们面前的饮品,似乎在适应他即将迈入的千万富翁生涯。幸而牛肉面送到后,他吃得飞快,可能是习惯吧,转瞬间大碗见底。难得始终木讷寡言的他咕哝了一句:“比小店的肉多,贵有贵的道理。”
随后我终于可以收拾我碎了一地的玻璃心,结账离开。
念及韩志宇是我的初恋,种种温情片段,不敌争执延绵,我们身处两个阵营几乎是一开始就注定的。我思忖着,要不要把我被这前任男友算计的事情一并告诉宋律师,他会安慰我,还是轻描淡写地责备我太过投入?
七、呼风唤雨
一点钟,我被执着的手机铃响叫醒,摸到手机一看来电显示,竟是刘舒曼。上一回通话,还是我把她从看守所接出来。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在电话那头哭:“他们拿走了我的护照,他们不让我出国,我很害怕,害怕得睡不着,纠结了一整天,只能打电话给你……”
起初我以为,她口中的“他们”是公检法的人员,结果是恒仁集团派来的人,准确地说,是她甜蜜蜜的情人唐董派来的人。这便是“家庭纠纷”,我睡眼惺忪地告诉她,这不归律师管。
她又哭着问我:“我应该去哪里改我的证词?我可不可以告诉警察,我什么都没看见,没有看到跑车撞人,没有看到什么壁画,也没有看见过红色棒球帽和白色外套……”
这一下我彻底醒了。
我明白了当日在恒仁大厦,唐鼎年董事和王红光主任为何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他们从来就是不仅仅靠律师来处理法律问题,他们自有一套体系来呼风唤雨,颠倒事实。
难怪唐董事对我与宋律师说:“不该你们知道的,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问刘舒曼,是否恒仁集团逼迫她更改证词?刘舒曼连忙结结巴巴地否认道,不是不是。这样的回答反而更加让我确信自己的判断。
我听到隔壁母亲翻了个身,电话的声响也许吵醒了她。
刘舒曼还在电话里继续哭着,听上去焦虑而恐惧,她说想请我吃夜宵,央求我出来见面。我小声而飞快地答应了,就挂断电话,立刻穿戴完毕,蹑手蹑脚抓起羽绒服出门,走入寒夜中。
被冷风一吹,我更清醒几分,意识到自己这么做很荒唐,之前已经一个通宵没睡,好不容易得一夜休息,何必去安慰一个与我只见过几面的前当事人,况且她目前还属于控方证人,若被人知晓,于我而言,麻烦多多。被宋律师得知,不免又要说我“横生枝节”,他总是对我说,我没法拯救所有世界上的好人与罪人,更不必对他人的悲伤负责。
可是听刘舒曼在电话里哭,令我想起多年前,我与母亲也曾这般孤独而悲伤。人心势利,富贵时宾客盈门,落魄时就如得了瘟疫,以前父亲的所谓至交好友对我们避之唯恐不及。
刘舒曼想要张罗一个离我家近的清吧,通宵营业的那种。我说不必了,就去她在景贤区的住处。
那一片别墅都是属于恒仁集团的开发项目,刘舒曼居住的是联排别墅,虽说是小户型,这样一个年轻女孩住在这里,加上一名住家保姆,还是显得冷清空落。保姆在睡觉,刘舒曼独自坐在客厅里,哭得脸都肿了。
我对她说,即便她改变证词,也未必能改变唐承言被定罪的结果,警方肯定是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才拘捕他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唐公子所作所为,痕迹不可能就这样被消除干净。我又问,唐鼎年究竟给了她什么压力?
她哭得更厉害了,却说没有别的,就是把她的护照给拿走了,不让她出国。她都已经约好了朋友一起去美国的,她们要去“冻卵 ”。
我问她好端端的,为什么“冻卵”?她先是说,身边的人都在做,这是时尚。稍有迟疑之后,又说到她自己年纪轻轻,渴望正常婚姻,渴望生儿育女,只希望唐鼎年这个老人不要占用掉她所有的年华,待她脱身出来,还能与适龄男子交往结婚,有一个美满家庭。那么“冻卵”就是一个美好愿望的保险箱,万一她被耽搁到过了最佳生育年龄,还是孤家寡人,至少她还可以拥有子女。
我不禁感慨,各行各业都不容易。我建议她,想脱身随时都可以。当然我不方便问她究竟是“包年”还是“包月”,我只是对她说,杜兰兰都可以拒绝唐公子,她也大可以跟唐董事分手,重新开始。找一份有平常收入的工作,过一份她向往的正常生活,这绝非难事。
没想到,刘舒曼没好气地答道:“有这么好的机会,谁放弃谁就是神经病。”
刘舒曼叫了小龙虾的外卖,半小时后送到。我们谁都没有胃口,假装兴致很好地剥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总算稳定下来。洗干净手,我便告辞。刘舒曼塞给我一只厚厚的信封,我笑了,推回给她,说明我还没到按小时收费的规格,这也不是律师咨询,只是关心一个熟人。
顶着星光回到家中,我有一种预感,风雨欲来。
一千二百万的款项迟迟没有批复,唐董事仿佛人间蒸发,王红光主任只剩下打哈哈,每次打电话去问,都说:“这么大的金额批下来需要时间,跟对方说,还在走流程。”
我快被气笑了,这是给被害人家属的赔偿金,又不是审批你们下属公司的项目拨款,这都能套用官僚主义的语法吗?
宋律师点评道:“他们觉得现在还没到投降赔钱的时候,这只是万不得已的最后一步。如果案子判不下来,唐公子没法被定罪,这笔钱他们拖着拖着,也就省下了。”
宋律师果然人情练达,我还没向他透露过半分关于刘舒曼要改证词的情报,他就猜到恒仁集团这么拖着不给钱,是同步在背后做小动作。那些集团的大人物一直在拨动棋盘中我们的位置,在他们的规划中,我们始终不是这场战争的主角,正如此时,我们律师的存在价值就是一个吸引对方注意力的假动作。我们拖住原告的诉讼代理人谈判价格,装作丢盔卸甲,迷惑对方,为唐董事毁灭证据争取时间。
我们很快听说,租车公司的裘经理主动来到景贤分局,改变了此前的证词。
他就是警方线人提供的那个关键人物,案发那天的当班经理,是他告诉发廊小姐,这辆兰博基尼是唐承言的专用车,从不对外出租。也是他在那天晚上,亲手将钥匙交给唐公子,目睹他将兰博基尼开走。
然而他主动到刑警队坦白,声称他对发廊小姐说的那些话,只是胡说八道,为了在女人面前说些她们爱听的话题,引起她们关注而已。之前警察找他做笔录,他发现警方对他与发廊小姐之间的每句谈话都了如指掌,一句句盘问他,他也不敢改口,不得已全部承认下来。如今他被良心折磨,这才打算说出真相。他表示,那辆兰博基尼就是一辆普通可供出租的豪华车,而且案发那晚,根本就不是他在公司当班。
做完这次笔录后,裘经理就此失去联络,从租车公司辞职,房子退租,手机停机,据说他要回南方的家乡,可是完全没有火车飞机的购票的记录,多半是坐汽车走的,简直就跟杀人潜逃一样地消失了。我猜想恒仁集团给他的钱,应该够他消失好几年。
警方自然针锋相对。“无忧城”的保安队队长徐峰被找去谈话,许心怡警官告诉他,做伪证是要负刑事责任的,一般是三年之下有期徒刑或拘役,情节严重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徐峰立刻承认,自己并不是案发当晚的租车人,签名是后来补上的。
至于当晚究竟是谁开着兰博基尼来到“无忧城”,又是谁驾车离开,他一概推说没看到。可能是担心被追问,究竟是谁指使他在租车记录上签名,可能是收到了足够多的封口费,数小时后,他也辞职离开本城,不知去向。
在此期间,我跑腿途经景贤区,看到警方在新区显眼位置贴出许多告示,寻找兰博基尼杀人案当天的目击证人。警方的公众号也做了好几次推送,还有微博号的广而告之。
目前证据战究竟是何种局面,双方谁占优势,我与宋律师实在不得而知,案件应该尚在侦查阶段,还未提交到检察院,我们无法查询卷宗。我成天干着急,担心在这个案子上,我们会输得很惨,但是更担心我们会赢得极其丢脸,恶名远扬。
宋律师难得一见地皱起了眉头。他参加其他会见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地故作轻松,只是当他闲下来独自一人时,我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偷窥他,看见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凝成冷峻的山峰。我明白,他和我担心着一样的后果。
我特地帮他把几双宝贝皮鞋包起来,送去奢侈品护理店做了清洁和保养,拿回来的时候焕然一新。他看了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反而破天荒地对我说:“以后这种事情就不麻烦你了,你专心看卷宗吧。”
宋律师与我是一类人,如果凡事都一定要有标价,我们会把名声看得比性命昂贵得多。我们可以理解收钱顶罪的人,然而我们都自以为是地认定,换作我们身处朱富贵的地位,就绝对不会接受这种条件,为了一点小钱,落下个罪犯的坏名声。只是事到如今,恒仁集团干了这么多出格的事情,一旦得逞,圈内圈外都会认为这些事情是我们律师主使的,偏偏我们收着高额律师费,这跟收钱顶罪又有什么差别呢?我们不过是高配版的朱富贵罢了。
也许律师真的不是一个好职业。
沮丧之余,唯一令我高兴的就是,有人比我们还要焦灼。
一千二百万巨款伸手可及却迟迟不到,这让韩志宇失去了一贯的定力,他打了许多电话给我,几乎是天天来催促。我客客气气地打着太极拳,一天又一天往后拖,心里颇有几分报复他的快意。
他最后终于发怒了,在电话那头咆哮着,谴责我们是在逗他玩。
我提醒他,在谈判与交易中,从来就没有谁是为了故意逗谁玩,大家只为目的,情绪无疑都是奢侈品,没有一方消费得起。至于说好的一千二百万为何迟迟不支付,我只能请韩志宇预测一下,他们这一方手中的筹码究竟会减少还是增加。
韩志宇在电话那头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肯定会让那个唐公子死得很难看,不掏这笔钱,你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我忍不住提请他注意,从有钱人那里榨出一笔钱并非更容易,恰恰相反,他们正因为对钱更精明,才会成为有钱人。很显然,目前恒仁集团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那些有钱人也看准了,就算拖到最后一刻,被害人家属这一方也不会因为意气用事而放弃这笔钱,选择置唐公子于死地。
我这番话说到了韩志宇的软肋,他闷声闷气地指责道:“你们这些所谓土豪和精英,仗着有几个钱,买替罪羊、买证人、买命、买良心,你们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买不到的东西,包括公平正义和天理?”
我冷冷回答:“只要你们自诩为正义化身的人士不要总是待价而沽,时刻准备被收买,怨恨没有土豪来收买,同时自己也在热衷于收买更穷的人,世界的规律就不会这样。”
说罢这些,我口中苦涩,情愿与否,这怪诞现实,谁能跳脱开去?
其间我们又探访了一次唐公子,当然是应唐家妈咪的要求。宋律师让我留意,收取转给唐公子的物品时,务必截留下任何照片、纸片、阅读过的书籍等,以免成为传递消息的载体,否则被看守所的管教发现,对案件会非常不利。
才几天工夫,唐承言轻佻愉快的神情全部消失了,他就像换了个人,苦着一张脸,黑着两个眼圈,不停低声向我们咕哝各种抱怨:诸如许多人挤在一起睡觉,各种打呼噜翻身,令他完全睡不着。同房间的人大部分非常粗鲁,偶尔有看上去和善礼貌的,却根本听不懂口音,没法聊天闷死人。厕所就在房间内,臭味扑鼻,还得轮流打扫,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自己洗厕所呢。还有这里竟然不能天天洗澡,房间和别人身上都有一股臭味。他抬起胳膊闻了闻自己:“我的身上都有这种臭味了!”
真是委屈唐公子了,他是住惯了超五星酒店的。
“你们怎么还不把我弄出去?这都多少天了!” 唐公子焦躁地瞪着我们,身上五位数起的各种披挂都皱得跟咸菜似的。
于是这么多天来,宋律师难得心情大好,他半是逗弄半是怂恿地建议唐公子:“你要是待不下去了,就把案发当天的事实告诉我们吧。我早跟你说过,连律师都不知道真实情况,谁还能把你弄出去?”
我在一旁帮腔:“现在不过几天工夫,要是判个无期徒刑或者死缓,你得在这种环境住上二十几年。要是立即执行,倒是干净了,很快就可以住进一个红木小盒子里。”
很意外,我没能把他吓哭。他坐在审讯椅里,歪着脑袋,抱着胳膊,使劲儿地思想斗争了好一会儿,最后摇头叹了口气:“我没法这么做,我实在做不出来。我是个大男人,是大男人就不能说出来。”
我与宋律师面面相觑,这位公子恐怕是电影看多了。
我们临走时,唐公子叫住了我:“程小姐,我老爸有没有说,让我再坚持多少天?”
原来唐公子心里跟明镜似的,一早知道能把他弄出去的根本不是我们律师,而是他那位呼风唤雨的老爸。他老爸能做什么,他最清楚。
恰好就是那一天,刘舒曼也主动前往公安分局,把之前的证词彻底否认了。得到消息,宋律师立刻关上他办公室的门,一脸严肃地盘问我,这么多证人改了证词,在此之前,我是否凑巧与其中任何一个证人通过电话,或者见过他们?
我始觉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嚅嗫道:“我去过刘舒曼的家。” 我把那天半夜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如何接到刘舒曼哭哭啼啼的电话,如何知晓刘舒曼要改证词,却没有及时汇报给事务所,又如何去到刘舒曼的别墅安慰她,陪她吃小龙虾。
我看得出,宋律师有些震惊,他是震惊我有多么不适合律师工作吧。他以前总说,我最适合的工作应该是社工。他露出一副不知道该怎么骂醒我的表情,结果他一句话也没责备我,只是问我,有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是的,我的行为非常契合《刑法》中“辩护人帮助当事人毁灭证据,威胁引诱证人违背事实改变证言”的描述,无论我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没说,我将百口莫辩。事情败露,只有被吊销执照、判刑坐牢的结局,我将与唐公子去做伴,在监房里洗厕所。
我有如一个罪犯似的,开始用力回忆那天半夜可能留下的罪证。我没有坐地铁,半夜没有地铁,我不用担心出租车司机供出我,因为我用的是打车软件,记录清晰可查,APP上还有刘舒曼别墅的详尽地址,就差有人打开看一眼。
至于目击者,除了刘舒曼,倒是没有别人。也就是说,如果没有人举报,应该不会有人查到我身上,也就没有人会打开我的APP看到证据。
宋律师坐在他的皮椅里,仰头靠在椅背里,想了一会儿,说声“不好”。他告诉我,刘舒曼很可能把她与我的会面拍了照,而且很可能会主动举报我。看起来,刘舒曼是一个头脑缜密的人,恒仁集团让她改证词,她肯定处于两难中。不改证词,她得罪不起恒仁集团和唐董事,改了证词,她就要自己承担做伪证的罪责。
两相权衡之下,她想出了一个保险的方法,就是为她自己改变证词找一个替罪羊。一旦她做伪证的事情败露,她不想扛下这项罪名,她也不敢指认恒仁集团是幕后主使,这样她事后遭到的报复可能比伪证罪的惩罚更严重,她只能把我抛出来,声称是我威胁收买她,逼她改变证词,为的是我们事务所能打赢官司,保出唐公子。
“你不认为,她根本不需要向你倾诉吗?事实上她也没有向你倾诉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宋律师这么下了定论。
那么就是她故意引诱我过去,让我替恒仁集团背锅,而我自以为能拯救她的悲伤,大半夜起床,头顶星光,身披寒风,像个傻瓜似的赶去她的别墅,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正盼望宋律师可以安慰我几句,在我这玻璃心又碎了一地的时候,宋律师对我说:“你退出这个案子,我明天一早就让恒仁集团解除对你的委托。”
有如冰水劈头淋下,我不敢相信一贯纵容我的宋律师竟然有一天真的抛弃了我。
我们对视了足足有几分钟。他依然靠在椅背里,从容不迫地看着我,甚至带着几分温存,直到我终于意识到,这并非是流放,这是他在尽最大可能保全我。这个案子就像一艘庞大的泰坦尼克,它即将沉没,不是沉没在失败中,就是沉没在舆论的质疑中,掀起更大的追责风浪,直至不可预计的后果。他不想让我与这艘船一起沉没。
“宋老师。” 我内心起伏。
“叫我宋律师。” 他纠正我。
律师这个头衔究竟有什么好?我真的没看出来。
我不想让他一个人留在风雨的甲板上,我建议他也可以向恒仁集团请辞,这个案子不做了,大不了法律顾问也不做了。我们还有别的客户,不至于吃土,再不济我们可以去做国企的法律顾问,不就是忍耐一下内部派别纷争,锤炼一下说话技巧嘛。
我唠唠叨叨劝了半天,宋律师笑而不语,摇头。他告诉我,案子都接了,中途退出这种事情,他实在做不出来,这有违一名律师对当事人的基本责任。
幸而他一直认为,不论恒仁集团如何兴风作浪,最终判决的公正性不会受到影响。他对法律体系的精妙与严谨有信心,任何证据再掩盖也不会完全消亡,每个环节的公检法人员尽力而为,他作为律师恪守职责,共同质证与制衡的过程中,必然会在证据链上还原出事实原本的样貌,这种准确性肯定超过他自己判断应该相信唐公子是一个杀人凶手,或者不相信。
相信法律,这无疑是一名律师最好的信仰了,难怪他是出色的律师。我却恰好相反,当年我是因为质疑法律,才特地选择了法律专业。
“一旦这个案子办完,我就会炒了恒仁集团,不再处理他们的任何法律事务,他们把我们当作朱漆门口摆摆姿势的石狮子,我还怕他们描我们一脸黑呢。” 宋律师把玩着桌上的车钥匙,傲娇地宣布。
(未完待续。《金腰带》下部将在本刊第八期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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