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朵飘到镇子上,悬垂得很低。好像一块块织物,挂在唾手可得的地方。镇子因此得名“云朵镇”。
按通常逻辑,某一地区处于高海拔位置,才会有这样一种“山高云低”的景象。但云朵镇不是。云朵镇地处平原,海拔不到两米。即便镇子北面的“白云山”顶,海拔也不过百米。云朵飘到云朵镇,为何会垂悬得如此之低?就连专家也给不出合理解释。他们来云朵镇做过数次调研,调研来调研去,总是不了了之。回去后写一篇老调重弹的报告,说云朵镇的地表下面,存在着一种暗物质。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暗物质?却又解释不清,只能打一个能让人接受的比方:把云朵喻作铁屑,那种暗物质是磁铁;铁屑从磁铁上经过,刺溜一下,就被吸住了。可不就是这样。
说了这么多,云朵飘到云朵镇上,低垂到什么程度,还没举出可信的例子。您别急,我这就给您讲。
早些年,那些“云织厂”还没开办起来时,浮在镇子上空的云朵,达到了惊人的存储量。女人同男人吵架,女人悲伤过度,一边哭一边诉,会伸手扯下一片云朵,揩鼻涕和眼泪;有人下河洗澡,或是干活出汗,也会扯下一片云朵,来擦湿淋淋的身子。这些吸了水渍的云朵被人丢弃之后,便会悬垂得更低,低到人身高以下的位置,只等阳光晒干水分,它们才会再次飘移到空中。只不过颜色会变得可疑一些。还有人扯下云朵来当抹布,用它擦地抹桌子,这些被玷污了的云朵最终变成了垃圾,紧贴地面,再也回不到空中去了。就像有些镇子的塑料垃圾一样,风一吹,满镇子都是。不仅不好看,还大大污染了环境。后来年轻的镇长上任,虽意识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三令五申说,谁再用云朵当抹布,不但要罚款万元,还要承担法律责任,却仍旧屡禁不止。听长者讲,当年雨水镇联合风镇,对云朵镇实行“经济封锁”,就是因这些垃圾而起的。
雨水镇地处云朵镇南麓,以钻石河为界。风镇地处云朵镇北麓,白云山做了天然的屏障。来自风镇的风,从白云山隘口吹入,将这些垃圾全都吹到雨水镇的地界上。雨水镇为此提出强烈抗议。云朵镇虽有口头承诺,但居民素质普遍不高,垃圾仍然难以控制。雨水镇万般无奈,只能和风镇“和亲”,将镇上一位公主嫁给了风镇镇长的侄子。风镇立马出台了一项措施,鼓励人们祭拜“风神”,祈求风不再向南方吹送。并在白云山边界竖起一道屏障。为防止风的泄漏,斥巨资研发了一种高强度的“吸风机”,将遗漏的风吸储在巨大气囊里,不仅取悦了雨水镇,也提高了风力存储量,据说还增加了镇子里的GDP,可谓一举多得。
你可能想象不出没有风吹过的云朵镇会变成什么样子,那简直是一场灾难……每当回忆起那段日子,长者们仍心有余悸。灾难是在一个早晨降临的。风声的消失使云朵镇显得异常恐怖,静寂里回响着人的喘息声。聚集的云朵最初只在镇子上空搭起薄薄的穹顶,阳光穿透穹顶,使云层呈现出金黄颜色。有些云朵的边缘,还可见蓝天的缝隙,像镶嵌的美丽装饰……起初人们不以为意,认为用云朵搭起这样一座穹顶,既能遮挡炽烈光线,还能让人寻求到一种安全感,何乐而不为。可待到数十天过后,云朵越积越厚,遮蔽了阳光和星辰,使镇子里暗无天日,大家这才感到恐慌起来。
那些被压在最下层的云朵,慢慢变为深灰色,无声沉降于地面。它们长时间得不到阳光与风的照拂,又腐化成了黑色。一块块堆积着,像巨型石头。经上层云朵的挤压,这些石头慢慢腐蚀,成了一种黑色齑粉。云朵镇的土地上,堆积了这样一层厚厚的黑色齑粉,像一个人造的沙漠地区。这些黑色齑粉粘在皮肤上,使皮肤发痒,长出大大小小的脓包。它们依据个人体质而生,严重者达到皮肤溃烂的程度。齑粉污染了空气,钻进人的鼻孔、喉咙,很多人因此患上口腔病。说话时无不拖着嘶哑的嗓音,却又无时不被一声声短促而激烈的喷嚏声打断。那段日子,云朵镇的居民外出,不但要像阿拉伯人那样将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只露一双眼睛,还要足蹬高筒雨鞋。看上去不仅像个神秘的阿拉伯人,更像一个全副武装的蒙面强盗。
若说在西亚地区,虽然干旱,却没有这样重重如迷雾般的云朵。那里的人出行,在塔尔琴的伴奏下,一幅很拉风的画面。但云朵镇的人,走起路来却缩头缩脑,看不清路况不说,走着走着冷不丁就会和迎面走来的人撞在一起。因此静寂的街道上响彻额头相撞的声音,咚咚咚,像密集的鼓点,夹杂着人们不安的咒骂和抱怨声。人们走路通常是这个样子:一手捂着额头,一手瞎子似的在前面划拉,像练着一种蹩脚的太极拳。人们聚到一起,相互打量,不由得面面相觑。好嘛,原来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有大大小小的肿包,好像云朵镇人生来就有的一种印记。
日子过得让人恼火,人们便不情愿出门了,因为出门便会迷路。在迷雾般的云朵间走着走着,你会忘记出门的目的,等想要顺原路返回,却发现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不是走错胡同,便是摸进了别人的家门。这样的事虽事出有因,但很多人却有意为之。若碰上素质高的居民还好,若碰上那素质不高的,顺水推舟,便会做下一些见不得人的事。那一段时间,云朵镇的盗窃案与性骚扰层出不穷,镇子里的治安环境一度陷入失控状态。那些犯了错误的人,还会堂而皇之给自己找一个借口……有人最先想出一个辨识方向的办法,用统一颜色的旗子,给自己划出路标。将小旗子插在自己经过的地方,或是插在自家门前。这样出门做事,不会迷路,也不至于走到别人家去了。
但这样的做法,很容易被人效仿。一时间,云朵镇的地界上,插满颜色各异的旗子。旗子一多,自然就乱了套,何况世间的颜色只那么几种,哪能轻易想出标新立异的办法来呢。这种办法一失效,有人便在旗子的形状上动起了脑筋,将旗子剪成圆形、方形、菱形;剪成猫的形状、狗的形状,以及各种各样的形状。仍是容易混淆,失序的状态仍在蔓延。人们几经挫败,开始怨声载道,陷入崩溃的边缘。生活中经历过那么多危机之后,又开始出现一种新的危机。但这种危机,却阴差阳错拯救了云朵镇。
布匹在云朵镇成了稀缺之物(不都做了旗子了嘛)。在当时的形势下,云朵镇与风镇的谈判尚未有任何进展。云朵镇完全处于被动,不仅要满足风镇提出的各种不合理要求,还要承受来自雨水镇的要挟。镇里的议员每天都在开会,每天都会派出长舌头的信使去那两个镇子游说,但带回来的,都是不好的消息。在这种情况下,议员内部也开始出现分歧,焦头烂额的议员大人们,往往会在庄严肃穆的议会大厅里,斯文尽失,大打出手。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令人欣慰的消息传过来了。
说的是在云朵镇上,有一位心灵手巧的“织娘”。她用云朵织出了轻薄而实用的布匹。她在准备为新生儿做一件新衣服时,找不到一缕布匹可用。云朵镇上虽有大大小小的织布作坊,但这里的土地长不出棉花,只适宜种些耐旱的谷物。云朵镇上的居民们,除开办这些加工作坊外,大部分劳动力,都去风镇和雨水镇打工了,也就是所谓的劳务输出。不是去给风镇放牧牲畜,便是去雨水镇开垦农田,以换取微薄的酬劳。很多年来,云朵镇上的人,已过惯了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从没想过从根本上改变什么……这位年轻的母亲,当时也并未想要改变什么,她只是出于无聊,绝望中哭过几次,从门外找来一朵还未腐坏的云朵,用纺锤尝试捻出细细的丝线,再用以前用过的梭子和织机,按照以前织布的程序,竟然织出了几近透明的布匹。
布匹是轻柔的。托在手上,便会像云朵一样飘浮起来。她将布匹用绣花绷子绷住,用剪刀裁成衣服的形状,再用云朵捻成的丝线,缝制了一件精美的衣物……这样的消息传到议员大人们的耳朵里时,镇子上的很多妇人,已重拾起她们荒废多日的纺织手艺。镇子里此时机杼声声,只不过被议员们的争吵和谩骂声遮盖了。这样的消息虽令人感到欣慰,却难以让整个镇子看到希望。直到又有好消息传来,说镇子里“织机”稠密的地方,云朵的堆积已出现了松动迹象,甚而露出了稀薄的阳光。一位头脑灵活的议员马上向镇长谏言,说他想出了一个解决危机的好办法。那便是发动全镇的人,放下消极情绪,全民投入一场“织布”的革命中来,这样将会大大消耗为我们带来灾难的云朵,变被动为主动……镇长听了此话,不禁释然,激动得热泪盈眶。
云朵镇上的一家家“云织厂”,便是在这样一种严峻形势下建立起来的。起初只是为了自救,为了使镇子重现蓝天与阳光。镇里为此出台了一项奖励措施,谁家织布的产量多,将得到镇长的接见。那位有了重大发现的“织娘”,是第一个被镇长请到家里去“喝茶”的,她为此而受到全镇居民的羡慕和拥戴。
将云朵织成布匹,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这项发明使云朵镇重现生机,并因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一段时间,人们都穿上了用云朵织就的衣服。这种衣服薄如蝉翼,几近透明。后被冠以一个优雅的称谓——云锦。蓝天与阳光重现云朵镇的那天,云朵镇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庆祝活动。想必周边那两个镇子,都会听到来自于云朵镇人的欢呼。只是那欢呼声最终变为一种啼笑皆非的叫声,具体发生了什么情况,他们不得而知,只有本地居民知道。
云朵缝就的衣物经时间侵蚀,发生了质变,化为轻薄的齑粉。在那一刻,欢庆的人们并未察觉到身上的变化,只当那些黑色齑粉粘在身上,皮屑一样慢慢脱落时,人们这才感到瘙痒起来。女人们最先发出叫声,而男人们只是盯着她们臃肿或娇美的身材,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用手捂住了私处。最难堪的要数那些站在台上讲话的议员大人了,他们平时仪态万方,如今斯文尽失。当下便有议员羞愧地晕厥过去。年轻的镇长发出一声号令,像颁布某项庄严的法令。他让大家用手捂住眼睛。因为用手捂住私处,总是百密而有一疏的,身体器官仍会暴露在视线之下;若捂住眼睛,便什么都看不到了。眼睛是捂住了,有人却暗地里张开十指,贪婪地朝四处窥望。一些无耻之徒,光天化日之下,身体竟有了强烈的生理反应……女人们四散奔逃,急于找到一处遮羞之所。因用手捂着眼睛,她们便跑得跌跌撞撞,人仰马翻。男人们愣愣地看着,最后开心地大笑起来。
这样的变故,出乎了所有人预料。特别是年轻的镇长,他高瞻远瞩,本已从这一项发明中嗅到巨大商机,那说不定是改变云朵镇未来命运的一项重大举措。但一切的期望,转瞬化为了泡影。
另一项发明便开始在云朵镇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那便是如何不使云锦变质,如何使云锦保持布匹的韧性。镇上为此专门拨款,成立了一个特殊机构,将很多头脑聪明的人招纳进来,夜以继日地研发。更多的居民,也自发投入这一项发明中来。
人们尝试过各种印染的方法,蒸煮的方法,又尝试过将各种不同物体混搭在一起。在没有任何科学依据的情况下,有些想法异想天开,简直到了荒唐的地步。但无论怎么折腾,最后均以失败告终。
所幸时间不长,那个专门机构不负众望,终于研制出一种新型配方,使云锦得以长时间保存。镇长当众宣布这一重大消息时,他再次热泪盈眶。听了他抑扬顿挫、声情并茂的演说,人们欢欣鼓舞,开始对那种“新型配方”浮想联翩。不过,这个“配方”属于权力机构的最高机密,没有在镇子里传播开来。那些参与研制配方的人,不久便从镇子里神秘消失了。有人说这些人享受着特殊待遇,去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在那里过着隐秘而幸福的生活,或继续从事着某项重大课题的研究。又有人说这些人失踪了。“消失”与“失踪”,语义上有着迥异的区别,令人浮想联翩。
很多的“云织厂”,以民营形式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成为云朵镇的支柱型产业。产品被镇子里唯一一家集体工厂统一收购,统一加工,统一销售。但这种垄断并未滋生任何腐败。合理的收费支撑起云朵镇的整个经济。除完善基础设施,大部分用作民生的改善之外,另有一部分,则出于长远战略的考虑,支援了遥远地区的某一个贫苦的城镇。
生活很快步入正轨。很多项发明却仍在民间兴盛而蓬勃地持续着。
有人想尽快改善“云锦”色调单一的弊端,以期从这一项发明中获取更大利益。通常,“云锦”的色调只有简单三种:一种为白色,是云朵的基本色调;一种为黑色,是乌云的颜色;另一种为稀缺的红色,是朝霞与晚霞的颜色,又分玫瑰红和鸡血红。在这些色调的基础上,人们想浸染出更加丰富的色彩,这自然是一个非常实际的需求。但几经尝试,技术上都难有突破。即便镇上再次组织一个专门的研发机构,却始终没有实质性的成果公布出来。
但一切都已足够好了。
如今,云朵镇已是一个欣欣向荣的镇子。依靠纺织“云锦”,大部分居民得以过上了富足的生活。还未走进镇子,你便能听到铿锵的机杼声,像一种昂扬的音乐,那是云朵镇象征幸福和勤劳的声音。云朵镇的居民们,已彻底放弃了单一的生产经营模式,放弃了从贫瘠土地上获取资源的唯一途径,再也不用去其他镇子打工了。天上的云朵取之不竭,只会被云朵镇独享。随着云锦织造业的日愈完善,云朵的资源虽出现日渐枯竭的现象,但人们如今的劳作,却更加富有诗意。
云朵挂在更高处,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伸手拈来。人们通常会站到更高的地方,手举长长的工具,那大块的云朵,便像浮冰一样被抻拽下来。丝缕的云朵,则像棉花糖,缠绕在工具顶端。日出时分,人们聚集到白云山顶,以期捕获到被朝霞浸染过的云朵。日落时分,则会簇拥到钻石河畔。即便天气陡变,人们甘愿冒着雨浇的辛苦,也会去搜集黑色的乌云。色彩稀缺的云锦总能卖出更好的价钱。对于财富的渴望,大大激发了人们劳动的热情,以及创造的热情。有人想从风镇进口马力强劲的“吸风机”,几经改造,将管道通到天上,依靠动力来“吸取”云朵。听说,这一项计划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
周边的风镇和雨水镇,见制裁无效,已开始向云朵镇示好。
云朵镇的居民们,得以扬眉吐气。他们为生活在这样一个城镇里而感到由衷的自豪。
云锦成了备受青睐的一种物品。它只产出于云朵镇,因此不会有任何竞争和排挤。依托云锦,云朵镇有了更好的发展,衍生出无数的云锦制衣厂。在形成这样一种巨大贸易产业链的同时,云朵镇的居民们,很快将会过上一种神仙般的日子。他们不仅能用云锦换来所需的粮食与肉食,也能换来所需的一切。穿上用云锦做就的衣物,人们轻易便能脱离地面,在空中飘升起来,这是一种放松身心的最佳方式。人们逐渐放弃了对其他运输工具的使用,用云朵造就的商船航母一样停泊在空中。有风的日子,扯一片云朵织就的帆,不需任何动力。无风的日子,发动从风镇进口的马达,天空因此成了最为宽阔的道路。
而旅游业,则成了云朵镇新近开发的又一项产业。
人们企图在云上复制出另一个城镇,美其名曰“天空之城”。登临这个城镇的人,将会体验到一种梦幻般的生活。若无实际需求,人们再不用回到土地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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