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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阿圣品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7212
⊙ 文 / 刘醒龙

  冬至节将到未到时,东阿小城里里外外就热闹起来,大街上车辆如流,小巷中人群如蚁。从四面八方来的人,赶在这个日子来此地,有想见证一个著名传说的,更有想将这传说货真价实地买走的。这样的小繁华、小安逸,让我记起自己写过的几幅字:小背叛、小疯狂、小痛快、小忧伤。

  站在东阿任何一处,都会发怀古之幽思,从西北来的苍老烈风,经历高秋,飘过昏鸦羽翼,在半空中盘旋的模样,似乎还在凭借记忆寻找当年的文天祥。想那英豪昔日何以面对愁惨原野、萧条城郭、严霜丰草、微红扶桑;面对许许多多小背叛积累而成的大背叛,许许多多小疯狂汇聚而成的大疯狂,在东阿一带某座孤馆中稍宿一晚,便被北风吹白了头。

  那座海拔八十米多一点的小鱼山,依着泛泛黄河才显得有些高度,巍峨雄浑的太行山和泰山就在眼前,水做的黄河想帮忙也无济于事,所幸才高八斗的曹子建,将一生中的大痛快和小痛快、大忧伤和小忧伤,永远安放在此。因为曹子建,小小的小鱼山,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铜釜,燃着人世上的豆禾豆萁,煮着天地间的青豆红豆。

  英雄不走无名之路,才子不登无情之山。

  我等专程前来,似东阿这样的小地方,引得来英雄,也留得住才子,实实在在与传说了三千年的阿胶有关。

  “阿胶一寸,不能止黄河之浊。”阿胶一词第一次出现在典籍里就记载着神奇。淮南王刘安在《淮南子》中所写,明里说了阿胶的不能,但那种以一寸见方的小块阿胶,欲使千里万里黄河变清的判断,足以表明这细小物什的非比寻常,虽然没有惟妙惟肖写来,其是世间万物难以比拟的不凡已经跃然。日后的王安石,借了此意,以“我欲往沧海,客来自河源。手探囊中胶,救此千载浑”来抒发情怀。与王安石在政治上互为对手的苏轼,也忍不住借此说人说事:“投以东阿清,和以北海醇。”那位晚唐诗人罗隐,先后十次败在科举考场,极度痛苦的经历,让他一边发誓再不到长安,一边借说黄河现在这种样子,是从昆仑山上下来时就浑浊了的,进而嘲讽朝廷:“莫把阿胶向此倾,此中天意固难明。”所有意思,无不在说,世道太浑浊,就算是用阿胶一样的灵丹妙药,也只能盼着传说那样让黄河千年一清。然而,千年后,知谁在,人生苦短,到那时又何必烦劳谁个报什么太平?后人有说这是“失之大怒,其词暴躁”的,以诗而论,这样评论有失诗道,以该诗的关键词,阿胶的“温柔敦厚”来辩证,却是十分正确。清康乾年间某穷汉去找江南名医叶天士看病,说自己身体无恙,只是穷困潦倒,看有没有办法治穷病?叶大夫给了他几颗橄榄,让他回家种下,明年就不穷了。第二年,橄榄树只长出了叶子,既没开花,也没结果,穷汉正觉得脱贫无望,忽然上门买橄榄叶子的人络绎不绝,原来叶天士预知将有一种时令疫病流行,药方里需要橄榄叶作为药引。正是这位叶大夫留有名言,阿胶为血肉有情之品。如此形容阿胶的,也只有如此替人看病的叶大夫。

  良医不用无典之药,大药不生无良之地。

  用一个夜晚铭记文天祥的东阿,用一万年时空容留曹子建的东阿,配得上阿胶这样的经典,可以吃,可以喝,可以闻,可以抚摸,可以救死扶伤,可以化腐朽为神奇,还可以读,可以写,可以品鉴人世与史实。

  一个杨贵妃,金枝玉叶一样长在北方长安,却捧红了南方的枝头尤物,都一千年了,美人未见颜老色衰,荔枝也不曾香消玉殒。古今以来凡是被捧红的,不见得都捧杀得干干净净,至少有一两样装点红颜的东西会在世上流传。唐直道上那急如星火的踏踏蹄声,人困马乏也不敢稍稍停歇,说到底只是女人用娇美换来的一种恩宠,为了一个人的小零嘴,不惜耗费民膏民脂,也不管那江山社稷。故事很美,传说也浪漫,却与天下无益,与苍生有害。女子再好,也会任性。可以这么说,女人越好越是任性,哪怕大小麻烦临头了,也要由着小性子。话说回来,女人如果不任性,比如杨贵妃,若只是馋那长安城外的桃李杏,那就不是杨贵妃这种级别的女人了。男人可是任性不得,像当大哥的曹丕,一朝任性,才高八斗的弟弟项上人头险些落地。所幸才华横溢的曹子建硬是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写成七步诗。杨贵妃的捧红与曹丕大哥的捧杀都是任性,那些不似任性的东西,比如皇权在手的哥哥,让弟弟用一诗来定生死,纵使有忌妒其才华的意思,也是为了看看弟弟的才华是不是真的高至八斗了。那杨贵妃就更有妙法,有唐诗云:“铅华洗尽依丰盈,雨落荷叶珠难停。暗服阿胶不肯道,却说天生为君生。”明明是习得阿胶至美真经,却对唐明皇说,自身的每寸肌肤都是天造地设为着皇上生出来的。这样的娇嗔,不只是女人征服天下的撒手锏,更是除了亲姐妹谁也不肯轻易传授的定心丸。遍读诗书文章,也只发现在杨贵妃之外,唯有她那被封为虢国夫人的三姐,那个在容颜上一点不输杨贵妃的女子,因为觉得脂粉会玷污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而素面朝天地去见妹夫,却原来也是一日三盏东阿阿胶,蓄足冶媚,取悦唐玄宗。

  像杨贵妃和她家三姐这种国色天香级别的美人,都要小心翼翼地不肯示人,硬是将阿胶至美秘诀上升为皇家机密,是否传奇且慢定论,其中道理足以惊醒世人,被杨贵妃捧红的荔枝,不就是街上三步一店,五步一铺,叫得响亮的那些时尚之物嘛!那朴实如阿胶的,其色、其香、其形,只有意识到了,才具备血肉有情的品位,才会将这血肉有情之物,珍惜为十倍百倍的褐珍珠、乌玛瑙和黑钻石。

  淮南王为着那种黄河之清的梦想,毕生都在策划如何谋反,只想着黄河清,而不管自身的清与不清,这样的人尽管极其看重阿胶,若体会不了血肉有情之品,甚至还会误判为血肉横飞之物,是那当不得真的鬼逻辑,到头来于他于己都是枉然。反而是杨贵妃,婆家的唐朝没了,王安石和苏轼的宋朝也没了;那发生在唐朝,让宋朝人一头雾水,到了元朝才有人参透两大王朝都不曾领悟的核心机密,用冰雪聪明的元曲唱了出来:阿胶一碗,芝麻一盏,白米红馅蜜饯,粉腮似羞,杏花春雨带笑看,润了青春,保了天年,有了本钱。

  人之貌美谁说不是生产力?以美人之心所体会到的血肉灵魂,是人人都必须面对的生命关键,越是不与人说那至关重要的诀窍,那用行云流水隐藏起来的秘密,越是润物细无声地渗透到家家户户的日常人生之中。都可以成为传说的阿胶,再神奇也只愿意用作诊疗血脉,对生命个体的强之以虚,疏之以滞,不是奈何不了衰败的国运,也不是振兴不了颓废的江山,而是性质所决定,这样的物什,天造地设就是针对着最实在,也最基础的那些质地。

  不知是从谁开始说的,反正到最后是由李时珍做了权威的断言。在东阿,有机会伸手抚摸那比黑骏马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尤物,不由得叹息,这动物界新近走红的美男美女,怎么也会是一种驴?那高高大大的俊朗模样,再胡思乱想也不好意思再将其称为小毛驴。一般人只知道这是阿胶之胶的真正源出。李时珍们却认为,天下之胶,取得的方法都是一样的,唯独东阿用来制胶的那口琉璃阿井里的水是别处也无法拥有,这才是阿胶那至高无上品相的根本保证。琉璃阿井不是传说,从尉迟恭代表唐太宗亲自动手封了这琉璃阿井,只供官家取用,它就一直待在琉璃阿井原地没动。一年三百六十天,只待冬至这天,挪开井盖取出井水,以供制作阿胶。比李时珍还古老的人们就已经知道,只要数百公里之外的太行山或者泰山上下大雨,东阿这里哪怕赤日炎炎,那琉璃阿井的井水也会满满上溢,刚好高出井台一寸左右。反过来,只要琉璃阿井井口无端地缓缓流出泉水来,一连几天都不停歇,大家就会明白,太行山或者泰山那边下大雨了。后来的研究则说,这种表面上还算及时的互动效应,反映到水的层面上,则是相隔上亿年,也就是说,洒落在太行山和泰山上的雨水,一点点地往深处渗透,往东阿方向挪动,经过十万年、百万年、千万年,终于到了一亿年时,才从琉璃阿井中冒出来。看上去似乎正是那些高山大岭的及时雨,实际上时空远隔。我们在琉璃阿井旁躬身望见的那些泉水,当它们还是及时雨时,曾经淋湿过太行山和泰山上的恐龙。或者说,我们躬身从琉璃阿井中掬起的那些水,是大冰河期之前的某只大型恐龙没有喝完,有机会渗入地下,才潜流至今。还或者说,那天乘高铁路过泰山脚下,遇上的那场大雨,无论潜入地下的有多少,也许只有其中的三杯两捧能够到达小鱼山下的那眼琉璃阿井,能肯定的是,要到一亿年后的某个时刻,才能被人看到,才能被人捧起来。前提是,那时候琉璃阿井还在。真的到了那一天,趴在井口边看水的人,谁知是不是进化出三头六臂的新新人类?

  最早理解这琉璃阿井之人,一定是这尘世上的独醒者。杨贵妃和她的三姐,不过是从耳语者那里侥幸知晓了这个秘密,并对此秘密做了于自己最为有利的升华,这样的升华只是真相而不是真理。

  真相可以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等到腻了,烦了,就不谈不说了。像那供人美饰的朝露晚霜,打扮得连自己都看不惯了,就不再打扮了。真理无法如此,反而让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对。真理的作用正如阿胶,一千年前受到诗词讴歌,一千年后,还有诗词在讴歌。就像从一千年前流过来的河,就像从一千年前长出来的树,就像从一千前说出来的古训。阿胶肯定不是国之重器,也不必要奉为国之药祖,用不着强做精神圣山,也用不着攀比文化王城。实实在在地生长在海拔不过八十二点一米的小鱼山下,堂堂正正地长成了一副中国乡贤模样。江山存废,玉宇沉浮,往大处看,找不到与之相关处,往前面看,发现不了动力在哪儿。一旦从大处收回视野,站到前面再回首往事,才发现乡贤之紧要。那惊扰后人、感动后人的句子,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该是何等的气派,而杜甫所真正拥有的只是一所茅屋、一领布衣。那由蜀道难,静夜思,而昂扬吟唱,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那李白最辉煌的事竟是在未央宫中让人脱一次靴。身是皇亲国戚的曹子建,最著名的是留在一条黄河边,一座小鱼山下,所写的一首煮豆诗。一头毛驴,一口铁锅,一捆桑柴,加上三千个冬至,如此少不得任何一环,熬出来的正是中国乡贤。

  小鱼山不在高,有情怀就能接天。琉璃阿井里的水虽然幽远,来历清纯可鉴就是珍稀。

  从无数个如同东阿的小地方悄然生长的乡贤,比那在地下潜流了一亿年的琉璃阿井水还要源远流长。日月精华造化,天理人伦修炼,宠辱悲喜,祸福交加。在时空中,三五十年、三五百年就会有乡贤辈出,那意义如一滴水潜流一亿年,胜过一滴水潜流一亿年。当年的乡贤发现了琉璃阿井水,发现了可以媲美骏马的乌头驴,发现了冬至日,发现了桑柴火。如今天的乡贤,将往日的驴窝打造成枣香弥漫、芬芳四溢的创意文化园林,凭着八百四十三项严苛检验,不使一丝一毫有负盛名。

  乡贤是用来滋润人的血肉灵魂的,阿胶也是用来滋润人的血肉灵魂的。

  这样的乡贤是家国之圣品,如此阿胶也是东阿原野上的圣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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