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 孩
⊙ 文 / 赵 松
他们坐在那个街边咖啡馆的门外。
围着那个墨绿色的藤面小圆桌,三个人构成略微歪斜的等腰三角形,底线刚好穿过桌面圆形的中心;两个男的对面而坐,而她则是顶点。他们可能都注意到,今天她的脸看上去饱满、红润,线条很美。这或许就是他们心情愉悦的原因。他们靠在低矮的椅背上,听她虚构那些场景,这样挺舒服的。她不时挥动着手,仿佛那些衍生在她脑海里的画面还只是初起的散乱纤维状态,只有通过这样反复用手搅动、梳理,它们才能逐渐交织生成那些图景。
灰茫茫的薄云铺满了天空。淡金色的下午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不均匀地洒落到他们旁边的建筑物上,在那些粗糙的水泥颗粒上形成了散乱的折射,但如果稍微退远一些就会发现,有些地方的折射光转眼就融合为一层耀眼的光膜,紧密地包裹在物体的表面,随即又变成形状不规则的大块光斑,浮在建筑物的细微凹凸不平的表面。
但是,假如你刚好不经意间抬头看到它们,又会是另一种光景。仿佛空气里所有刚被阳光包裹完好妥帖的灰尘颗粒都在某个瞬间里纷纷爆裂,化成无数个一小朵一小朵的光雾,充斥了那些建筑物之间和周围的空间,随即又融合为很多大团大团的光雾,然后再进一步融合成更大的……随着你的目光停留,那些色调黑灰的稀疏树冠,以及树干,又浮现了,之前的光斑也回来了。你注意到,不远处有辆黑色轿车,它的光滑表面反映的是近旁建筑物的幽暗、寂静而又清晰的局部。
“我的设想,是拿着摄像机悄悄地尾随着他,在那条游人混杂的古老而又繁华的街道上,他走起路来是那种有点慵懒的感觉,我其实并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认识,或者在哪里见过,我能确定的是从他的步态里能解读出他的某种状态,是那种缓慢下沉的状态,就好像他不是走在人流里,而是走在河里,水已没到了他的脖子,他扬起头,拖着疲倦的双腿,慢慢地蹚着走,那双厚重的军用皮鞋几乎是拖在地面上的。而那个姑娘的作息时间跟他刚好是差不多的,来到这个城市里她一定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条街上,这是毫无疑问的,所以他们一定会碰上。而且要知道她根本不是那种经验丰富处处讲究攻略的旅行者,她也不会把自己打扮成那种光鲜亮丽穿着入时得体戴着墨镜故作悠闲的样子。她连个包都不带,就那么一件T恤,一条松松垮垮的纯棉肥裤,双手插在裤兜里,深褐色的焦曲的头发就那么很随意地在脑后拢成马尾状。当然他会跟她搭讪,这几乎是他的习惯,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跟一个跟周围环境完全不搭界的女孩子搭讪。然后他们就会简单地聊上一会儿,因为没别的事干,就一起逛街。他也并不是那种目的明确的搭讪者,而喜欢让一切都处在随机发生的状态。我就跟在他们身后,他们都有饱满的屁股,走路的姿势都有点像,走的是那种八字步。无所事事的两个人,永远懒得去主动推动什么事情发生的若即若离的两个人,而且要是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可能会发生的话,他们还会莫名犹豫,流露出某种奇怪的神情,就好像忽然就变成了旁观者,在注视着自己当下的处境,眼神里带着隐蔽的嘲讽与怀疑。于是距离感就自然产生了,在他们之间,他们都清楚地感觉到了这种距离,然后又都安心了,甚至有些自得于这种状态的形成。”
周末的下午,即使是在这样一条相对僻静而又狭窄的街道里,种种声音的混响也比你听到的或以为的要嘈杂得多。这就像哪怕整条街道只有那么一个穿着棉睡衣的高大中年男人,左手拉着自己小巧而又老气的女人,右手牵着一条又瘦又老的牧羊犬,从拐角处走了出来,也足以让你觉得有很多人众在涌过眼前。他们走得很快,以那种让你吃惊的速度走过你们的身旁,以至于要是他们随即又一次从你们面前经过也不会让你觉得有任何意外,也就是说,他们一次性走过这里跟一万次走过这里其实毫无区别,甚至你也可以认为他们的一生也就是如此走过了,就一次。
三个人都笑了。假如只是那个穿着棉睡衣的男人拉着那个穿着毛茸茸的黑夹克、黑皮裙、黑长皮靴的身材娇小而容颜显老的女人,那他们可能只是会不经意地抽动一下嘴角,然后就继续说话或者发呆;可是看到那只穿着棉衣的牧羊犬摇头晃脑地从那二位身旁闪现,他们的笑神经才被真正地触动。他们看着那两人一狗的背影,直到消失,脸上还浮着笑意。来这里的路上,在最好的阳光里,他们就像三个很年轻的人,要是只看他们移动的影子,你甚至可以说他们就像三个刚放寒假的初一年级的孩子。他们不是并排走的。B走在马路边上,在女人C的左前方,她走在人行道上,而A则走在她的右侧后方,喘着粗气,紧跟她的脚步。她的脸有些发红,说话时能听到轻微的喘息,从侧面看,他觉得她脸庞饱满而又妩媚,即使穿着那件黑呢子长外套,也还是能看得出她的丰腴而又结实的身体曲线。后来在跟B聊到这个场景的时候,他强调自己其实是在用一个男孩子的眼光在看她的。而B的回应,就是无声地笑。
一边走着,她一边兴致很高地讲那个短片的构想——发生在异国他乡的落地生根繁华老街的搭讪故事。从楼房间隙透射过来的阳光,淡淡地照亮了她的脸颊,偶尔还会染亮她的挥动的双手。有些发胖的A紧跟在她的后面。他很久没有跟在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后走这么长的路了。实际上只不过是走了十来分钟而已。此时他的脑子里浮现的,并非她讲的那个发生在罗马的搭讪故事,而是她之前讲的另一个让她印象深刻的场景,就发生在眼下这条街上,跟一个男孩有关……不久前的一个下午,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就是此时此刻。在这种南方的暖冬天气里,在这样一个温暖的下午,他觉得自己穿得实在有些多了,在几层衣服里,弥漫着热乎乎的气息,额头上在冒着汗。甚至有那么一会儿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老年人,在这样一个离春天似乎越来越近的日子里同时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那略显臃肿的身体的膨胀与衰弱,以及内心深处的某种并不算强烈的疲惫与耐人寻味的单纯,他喜欢这种莫名其妙的单纯感,这是很多东西渐渐消退之后才会有的一小块宁静的地方,就像路边那些洒满淡金色阳光的干燥中透露出些许湿润迹象的地面。他看到上面投射的平淡的树影,看到黑的枝干,还有残留树上的焦枯卷曲而且厚积了尘埃的大片叶子,偶尔出现在不远处的慵懒的行人,每个人的脸庞看上去都显得那么柔软,就像在地窖里储藏了一冬的苹果,水分不足了,可还是散发着丝丝甜香的气息。他看到自己跟随在她的身后,肩上背着沉重的背包,脚步明显有些沉重,气喘不已但心情愉悦的样子。
“那条街是弯弯曲曲的,狭窄而漫长,有很多个岔路,他们就那么散漫地走着,看似在随意地转变方向,但总的来说他们并不想离开人群,走到旁边僻静的街道上,他们尽量走在人群里,这样的话他们就不必刻意地说话了,而沉默也不会显得那么突兀了。他们边走边四处看着,仿佛什么都想看,但目光不会在任何一个点上多做停留,他们的耳朵好像在收集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他们的聊天几乎是漫无目的的,会偶尔彼此提几个随机想到的问题,又会不时地露出些迷茫的表情,然后想想又会忽然地笑了,他们几乎没有发生过对视,眼光每次扫过对方的侧面都不会停留,但又并不是要有意躲避什么,你甚至能感觉到他们之间已经渐渐出现某种惬意的默契。在我的镜头里你能慢慢地发现他们的不修边幅的衣服里蠕动的身体在透出某种性感的意味,或者说是种肉感的味道。他们有时会靠近些,有时又会疏离些,后来她掰着手指好像在数自己会在这里待几天,而他则似乎在说他在这里还有一天,后天一早就飞走了。他们都抽烟的。他们终于找到一个拐角处,抽了根烟,是那种现卷的烟,看他把烟丝袋和烟纸拿出来,她就把自己那包烟重新揣回裤兜里,他先给她卷了一支,她笑了笑,意思像在说卷得还不错,然后又看着他给自己卷了一支,他掏出一次性打火机,先给她点上。她的嘴唇也很肉感,但他的嘴唇显然更漂亮些。几分钟后,他们重新回到了人流里,但掉转了方向,又走了回去。”
“我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他,”她吸了口烟说道,“我是说那个男孩,他好像刚放学的样子,我是后来才发现他跟在我身后走的。我平时一般情况下是不大会注意到后面的人的。但那天奇怪的是我很早就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着我走,只是我不大想回过头去看一眼是什么人。大概也是感觉到我在注意他吧,后来他就放慢了脚步,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加快了脚步,赶上了我,然后从我旁边超了过去。他挺瘦的,个子跟我差不多,我看到他背着个深蓝色书包,上面的拉链开了,随着他走路时身体的晃动,好像里面的书本随时都可能突然地掉出来。他走在我前面,始终有十多米远的距离,再也不加快脚步了,走得很专注的样子。只不过他确实没想到我会忽然快步追上他。我叫住他,我说,哎,你的书包没拉好哎。他愣了一下就停住了脚步,但并没有回头看我。我就给他把书包的拉链拉好,我发现里面装了很多书本,背在身上一定很重。他什么都没说,就又继续往前走,头都没有回。就在我觉得他可能也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的时候,他却忽然跑了起来,是那种男孩子常有的很随意地就跑起来的状态。在奔跑的过程中,他终于扭头看了后面一眼。我相信他一定是为了看我一眼,看我是不是在注视他,当他发现我在注视着他时,他就突然一个急转弯,钻进了旁边的一个工地大门里。等我也来到那里时,却发现是个根本没有什么建筑物的地方,那里有的只是动迁后留下的废墟。可是他却不见了。”
他们并不是经常碰面。不是说他跟他,而是他们跟她,尽管他们都喜欢她家的环境,喜欢在那里窝着抽卷烟,听音乐,喝点她亲手调制的酒,各种酒……她是个乐于动手或者说喜欢展示自己某些手艺的女人。在她帮你卷支烟,或者调杯酒的过程中,就算是不怎么敏感的人都能感觉到她确实是很享受这个过程。或者只是听她随便讲些什么,反正无论讲什么她都能讲得热情洋溢、生动,多数都有趣,而且她极少会像他们那样在谈论什么话题的时候讲着讲着就忽然有了厌倦的感觉。她就不会这样。他们都很喜欢她家地板上铺的那块正方形的旧的伊朗地毯,上面摆满了各种坚果、水果,还有烟和卷烟用的烟丝、打火机、各种杯子、样子奇怪的小刀,装在布袋里的纸巾,一只肥硕的波斯猫躲在她背后的椅子下面,音箱里传出的是巴基斯坦某民族的唱诵经文式的音乐。
之前走在她的身后时,A开心的样子就像是有些发育过早的被肥胖困扰着的初二男生,他不时注视着她的背影,好像比前些时又胖了点,不过这倒不影响她的风度,用壮实来形容女人却又无损她的魅力,大概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可以吧。B是不会理解这种感觉的,他们每次谈到她,B都不大相信他的说法。不会吧?B通常会这么说。那意思是,不要把不去想等同于没有欲念,那可是两码事。他很高兴,B理解不了他的想法,或者说不相信他的说法。他走在她的身后,距离有三四步,能看到下午的光线在她的黑呢子大衣的肩头上的细微跳动,也能看出她的肥硕臀部在黑呢子遮蔽之下的自然摆动,她的脚步迅速而有力,就像一头矫健的母狮子正走向自己的领地。他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她是慵懒、散漫、游离的,甚至是偏冷的,有种极为平淡的距离感。但在他的印象里,她似乎从来没有完全静止的状态,她总是在你觉得她仿佛要静止下来的时候突然快步走起来,哪怕是在深夜里,她也会毫不犹豫而又出人意料地从家里走出去,来到寂静而又空旷的马路上,头也不回地向前快步走去,走上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再放慢脚步,慢慢地走回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喝上很大一杯清水。要么就是在欲雨末雨的傍晚时分骑着自行车,在潮湿沉闷得近乎凝固的空气里穿行在江边的那些旧街巷里……总之她在他的印象里就没有过静止的时刻。当然她对于他的这种说法通常是不置可否,偶尔也会指出实际上这只是他的想象,她有很多静止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别人没有注意到而已……任何概括的企图都免不了要陷入简化的俗套。没错。但对于他来说,她的不可捉摸之处和确实之处是同等程度的,就像她的肉感与尖锐感是同等程度的一样。
“他们突然转过身来,向回走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举着微型摄像机的我。我愣了一下,但随即就若无其事地用摄像机扫过他们,去拍摄街边的人与店铺,甚至是水果摊上的新鲜水果们。她看了一眼我,眼神里透露出某种疑惑的光泽,但我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在看我,而是在想着什么事,我在她的眼中,只是一个场景的微不足道的局部而已,我跟任何路人没有本质的区别,她看我就像看一棵树,或者一个马路中间用来固定隔离锁链的半米高的石柱。等他们从我身边走过去,我才转过身,继续尾随下去。当然我先是停了一下,让他们走一会儿,在我的镜头里,刚好出现了一小段行人相对比较少的街面,他们走动的路线靠近了街道中央那种铁制的隔离锁链,我注意到那些固定锁链的圆柱是每隔五六步一个,两个圆柱之间的铁锁链是向下弯曲的,看上去沉甸甸的,圆柱的样子有点像欧洲青年正常勃起状态下的生殖器,但仔细看的话并不会有什么色情的感觉,我相信当初在设计它们时一定会有某个人露出一阵坏笑的,这算是某种幽默吧,而它们的样子倒是朴素的、安静的,而不是蠢蠢欲动的。我跟上他们的脚步。忽然密集起来的人流几乎淹没了我们,有一阵子我只能看到他们的头在人潮中晃动。等他们再次完整地露出背影的时候,我发现他已经把手臂搭在了她的右肩上,就像对自己的哥们那样,而她的双手仍旧插在裤兜里,身体的姿态里隐约流露某种淡定和松弛感。没过几分钟,他的手臂又自然地放下了,然后也把双手插入了裤兜里。因为是朝西走,在上了一个坡路之后,从忽然闪现的路口,我们看到了离地面已经很近了的落日,就那么很小的一个白亮的斑点。前面的街道两侧都是咖啡馆了。很多人坐在露天的座位上,其中有好些游客仍然戴着墨镜,给你的感觉就像每个人都在看着你。”
他一定是早就尾随着你的,A说。只是你没注意到而已。他会心情紧张而又兴奋地跟着你的脚步,甚至有意跟你保持同样的步伐节奏,但又注意保持距离,以免被你觉察到。因为你走路比较快,而他又背着那么重的书包,加上心情兴奋紧张,他走着的时候估计会有种脑袋一阵阵发涨的感觉。在他这个年龄上的男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是欲望,但你的背影肯定会给他造成某种直观的影响,既刺激着他的眼睛又让他莫名地担心,担心什么?当然是你忽然停下脚步,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他,这对于他是最可怕的,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所以他随时准备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你的视线,疯跑起来,朝任何一个可以远离你的方向,他有把握在半分钟内做到这一点。当他在跟你跟到有种忽然的疲倦感、沮丧感和那种渐渐消减的兴奋紧张感混为一体的时候,他会鼓起最后的一点勇气跑过你的身边,眼光迅速地扫过你的侧面,看到你的脸,然后拼命地跑掉。他转到那个工地里,并不是消失了,只是躲了起来而已,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屏住呼吸,听着自己胸膛里咚咚咚的心跳,嗓子眼儿里冒出几丝古怪的甜味儿或者说咸味儿。说到底,这只是发生在他作为一个男孩的意识开始觉醒之前的一次很难忘的经历。在很大程度上,他可能是第一次发现了女人的存在,不是性别意义上的,跟母亲、姐姐、姑姑、阿姨们,还有学校里的高年级女生们完全不一样的女人的存在,一种对于他来说非常陌生而又引发了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渴望的事物……尤其是当他跑过你的身旁看到了你的样子时,他会忽然感受到某种强烈的恐慌甚至是瞬间失重的感觉,某种类似于坠落的感觉,会觉得自己忽然变得渺小无比,非常的无力,而又沮丧,在发觉你在注视着他的时候,他甚至可能会觉得自己正在干的是件近乎是坏事的事,这让他既有点莫名其妙地厌恶自己同时又为自己的行动而有点得意。
她眯缝着眼睛,注视着桌上的烟缸,夹在指间的那支烟的烟灰长长的,马上就要坠落了的样子。然后她又开始注视着他的脸。总的来说,她觉得他分析得有些道理,但似乎又有些不喜欢这样的分析。事情往往就这样,把话都说尽了,就会让人觉得少了些什么,或者说,有了很多多余的东西出来。她回想了一下那个男孩子扭头看她时的眼神,转瞬即逝的那么一眼而已,她从中没有看到什么不安或恐慌,也没有看到什么激动或迷茫,一定要说看到了什么的话,倒不如说更像是单纯的出神,他的眼神没有停在她的脸上,而是掠过了她的头顶,飞向了她的身后,就好像那里有个极为空旷明朗的地方,而她只不过是介于之间的一个起到折射作用的点而已。她试图回忆起当时那个男孩的眼神在碰到她的眼神时是否发生过某种变化,但随即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在她看来,这太容易导向一种主观的想象了,除非用高速摄像机拍下那个瞬间,然后再播放出来,才有可能找到那个所谓的停顿吧。B始终都在面无表情地侧歪着身子,默默地看着她,偶尔掸掉烟头上慢慢变长的烟灰。要来点酒吗?她忽然想到似的问他。他说,好啊。她起身去咖啡馆里要酒,他们家我喝过,她说,还不错。他说,那太好了。A看着她进了咖啡馆,那扇铁制的门在关上时晃动了一下。沉默了一下,他对B说,她看上去真的很漂亮。B点了点头,当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力量,或者说能量,他说着摇了摇头。B注视着他,过了会儿才说,你最近好像喜欢用“莫名其妙”这个词。有吗?他愣了一下。当然,B点了点头。是因为变老了吗?他想了想问道。B摇头,还好了,没那么老。
“我考虑过这样的方式,就是在他们坐在街边喝咖啡的时候,采用从上面往下拍的角度。至少要在五六层楼的高度,这样看上去,他们就像两个点,可能会比较有意思。另外他们坐着的方式也有意思,当然是面对面坐的,那个女的是靠向建筑那边,而那个男的则是靠着街边。这样看起来,就好像他的视野是整条街道,而她的则只是对面的建筑。刚坐下的时候,主要是男的在说话,节奏缓慢的、兴致不错的感觉。而女的呢,多数时间好像在观察对面的那座建筑,那幢楼有三层,谈不上好看,楼体结构跟它表面的那些夸张烦琐的花饰有种强烈的不协调的感觉,有点像来自不同时期的趣味的勉强杂合。每个小阳台的围栏上都种满了那种花瓣碎小的鲜花,在斑驳的墙壁衬托下,那些花槽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脱落下来。那个女的,或者说那个姑娘,只是偶尔会注视着那男的。从她的脸上,你看不出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看上去她像是在思考他讲话里的某个问题,但她的思考方式有点像是随手摆弄着什么小物件,貌似在琢磨着这东西是怎么回事,实际上可能只是在想着别的什么事。他的那包烟很快就抽没了。他好像要去再买,她摇了摇头,不想抽了。这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下来了。从咖啡馆窗口透射出来的橙色光线轻轻地打亮了她的侧面,而他看上去则像个刚刚浮现的影子。后来,大约沉默了十多分钟吧,他就站起身来,跟她道别。她想了想,点了点头。他朝街的深处走去,仍旧是那种悠闲的步态。她注意到对面楼上的一个窗口亮起了灯,然后看到有人拉上了窗帘。整个三层楼只有这一个窗户是有灯光的。她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些没有亮灯的窗口,看不出有什么区别。过了一会儿,那个亮灯的窗户里的灯熄灭了。”
其实我很想哪天再遇到他一次,她说。那个小男孩,跟他认识一下,走一会儿,聊聊天。不知道他会不会被吓到。B先笑了,表示这个结尾可不大有意思啊,尽管听起来似乎挺有意思,这样就有点像央视八套的连续剧了哦。A也笑了,但马上就用夸张的手势表达一种制止的愿望:你千万千万不要这么想也不要这么去做,说不定哪天你肯定还会遇到这孩子,在某个黄昏时刻,你要像没看到他一样继续走你的路,不要让他觉得你又看到了他,即使是他仍旧会继续尾随你走下去,你也不要回头,哪怕是他再一次重复那天的行为,从你身旁跑过去——当然我觉得他很可能不会再这样了——你也不要有任何异样的反应,但也不要故作无视状,你可以装作在思考什么问题,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一切。我的意思就是,不要去惊扰他,这就像他的一个梦而已,你只是其中的一个角色,不要试图去改变任何情节,因为导演编剧是他而不是你,你需要的只是不经意地走过那里,什么都没有发现地走过去,用那种跟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走路状态,走你应该走的路线就可以了。当然也有可能刚好你走在他的后面,但你不要注视他的背影,你可以偶尔看上两眼,但不要一直看,最好略微低着头走路,那样的话在他忽然扭头看的时候,也不会跟你的眼光碰上……你可以拿着手机,随时做出刚好在看的样子……当然还有一种可能,说到这里,A停顿了一下。她恍然看了他一眼,什么?他继续说了下去,就是他再也不会出现了。他说完了。
她出神地望着马路对面阴影中的建筑物,不断倾斜的阳光从建筑之间的空隙里透射过来,有那么一会儿刚好照亮了她的脸庞,她下意识地避开了,眯缝着眼睛。街道忽然显得很安静。没有行人,也没有车声。那只穿着棉衣的狗出现了,紧接着就是那个穿着一身棉睡衣的高大男人,但这一次他身边没有那个一身黑的小巧女人。这时候,从街道的深处传来一种奇怪的金属颤动的响声,“铮”的一声,余音传出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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