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没说的话
⊙ 文 / 刘 晚
对我来说,奶奶是女孩子的守护神。
在父亲的日常生活中,一直以来奶奶这个名词是缺失的。会识字,会读书后,我看过父亲写的一篇文章。在那篇文章里,父亲有些夸张地写道,在某个时刻,发现自己的作品,总有一个老人以爷爷的面目出现,而且从来不曾出现奶奶的身影。父亲说,当发现自己的秘密时,着实大吃一惊。过后一想,心里又释然了。在我们家的血脉中,父亲这一辈,从排行老大的大姑妈,到年龄最小的小姑姑,都没有见过奶奶。父亲的奶奶,在父亲的父亲只有十二岁时就去世了。
这样看来,我比父辈们幸运得多。每年回到那条大沙河边的老屋,都有一个慈祥老人从厨房或是菜地里,在围裙上把双手擦干净,应着我的高声呼喊,把我的小脑袋紧紧抱入怀里。然后,就会把我拖进屋,往我手里塞一个橘子,或者一只石榴,这是这一年土地的馈赠,也是一家人亲情的呈献。这个老人就是带给我许多童年美好的奶奶。
我在城里出生,在城里长大,我的记忆里最美妙最快乐的元素,却是奶奶家门口的那条河,加上屋后的那座山所赋予的。我越来越清楚,一个人的生活唯有仰赖城市所风行的那些,才有可能符合自己生生不息想要抵达的目标。生活中的特权多半存于城市,人生中的特权往往要到山水中寻找。当我由十七岁往十八岁前进的时候,最幸福的情况是发现自己有幸将这些特权都享用了。
别人也许不相信,我是一定会相信的。只要离开城市,回到爷爷奶奶家的小院,就没有不快乐的时刻,也没有不快乐的事情。
在城里,我们讨厌死苍蝇了。但在大山里,沙河边的小院里,连苍蝇都被爷爷奶奶宠坏了。特别是那种麻苍蝇,爷爷称为饭苍蝇,意思是爬在饭上也没事,用不着撵。有一回,爷爷又说饭苍蝇时,我回了一句,苍蝇是害虫,会传染病菌。奶奶听了,马上说,孙女说得对,毛主席早就要我们除四害。奶奶说到做到,从此形成一种习惯,见到苍蝇就想打。还不把苍蝇叫苍蝇,而改叫飞贼了。为了打苍蝇,奶奶用废旧窗纱做了十几个苍蝇拍,放在各个角落里,便于随时随地拿起来对付奶奶所说的飞贼。那些飞贼也真胆大,奶奶一拍子没打着,它抖抖腿,腾起来飞一圈,便又落回原处。奶奶要是再打不着,就会叫上我和哥哥们,看我们在院子里,为着一只苍蝇又蹦又跳,奶奶那笑的模样,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与打苍蝇不同,奶奶还喜欢眯着眼睛,看一帮孩子在自己眼前,捣弄地上的蚂蚁。而捣弄蚂蚁是与打苍蝇联系在一起。不同之处在于,一个是动,一个要静。奶奶家的小院里,只要不下雨雪,一年四季,总会有几队蚂蚁在忙忙碌碌。每次打着苍蝇了,哥哥们就会带着我,将那只死苍蝇扔在蚂蚁队伍前面。对小蚂蚁来说,天上毫无征兆地砸下一个庞然大物,哪怕是一具硕大的伸展着翅膀的尸体美食,也会吓得四散奔逃。而后几只大胆兵蚁率先爬着上前,用触须碰碰这天外之物。随着兵蚁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两条由蚂蚁大军组成的细细黑线开始汇集成一只暗红色的饼,中间的馅儿便是那不幸的苍蝇飞贼。被苍蝇拍击落的飞贼仿佛重新获得了生机,轻微翻动一下,头尾慢慢地转了个方向,缓缓朝洞口挪去。一只不知深浅的兵蚁太想表现勇武了,小东西猛一用力,竟将一侧的翅膀撕扯下来。兵蚁短暂地忙乱一阵后,衔起透明的翅膀,像那奥运会上的帆板赛手,飘飘然朝着洞口晃晃悠悠而去。
奶奶能够感知她的孙女孙子们的快乐,我们这些小的同样也能感受到奶奶内心的欣慰。那些低维的生物是无法感知高维的存在,如获至宝的蚁群看不到奶奶那近在咫尺的快乐,也看不到我和哥哥们那几颗遮天蔽日的脑袋,那几双群星罗列的眸子,是要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蚁族的历史道路。每到这时候,奶奶都要说一说她自己的经典语言:“人有人路,蚁有蚁路啊!”
在奶奶的小院中游戏,如果运气好,能够用苍蝇拍打下来一只马蜂,那便足够我们手舞足蹈好久,也足够奶奶担心好久,更是整个蚁窝的盛大庆典。不过类似马蜂这种凶狠的“F—117战斗机”,只有大哥敢碰,几个弟弟只要一见到马蜂飞来,就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这也是奶奶教的,奶奶说马蜂再凶也不与树桩作对,人站着不动,像树桩一样,马蜂也就不会攻击人了。我也知道要站着不动,但是,每次看到马蜂飞过来,除了站着不动,我还会呼天抢地叫着救命。在众多的哥哥中,只有作为孩子王的大哥敢去挑战。
这种被我们称为“F—117战斗机”的马蜂,曾经在黑皮二叔的腰上来过一口,据说那“弹坑”至今可见。当然只是据说,是据哥哥们所说。哥哥们看过好几遍了,黑皮二叔偏偏一遍也不让我看。我在奶奶面前撒娇也没有用,黑皮二叔说:“女孩子胆小,看过马蜂蜇的伤疤后,会更怕马蜂了。”我对奶奶说:“黑皮二叔不让我看,我才更害怕!”黑皮二叔不听我的。他说:“你要是怕了,就大声叫黑皮二叔救命!喊奶奶救命没有用,奶奶年纪大,跑不快,既没有黑皮二叔个子高,也没有黑皮二叔的力气大。”
黑皮二叔这么说,既是实话,也有笑话我的意思。我点头答应之后,下一次,我正在院子里玩,一只马蜂从奶奶种的南瓜花上飞下来,像直升机一样悬停在我的头顶上。当时,我真的吓坏了,只顾尖声惊叫,拼命呼叫奶奶快来救命,浑然不觉黑皮二叔就在面前。黑皮二叔冲过来,挥手撵走马蜂,我仍旧站在原地不敢动一动,直到奶奶跑过来,才一头扎进奶奶的怀里。
我听到奶奶对黑皮二叔说,将什么东西全摘了。
我在奶奶怀里趴了好久,才敢抬起头来,发现原来奶奶是要黑皮二叔将自己种的南瓜花全摘掉了。
奶奶对我说:“那些花都是不结南瓜的公花,摘了反而好。”
没有南瓜花,马蜂几乎不来了。偶尔来,也是过路的,像直升机那样从小院上空一闪而过。大哥手拿苍蝇拍,跳起来往空中挥几下。马蜂过去后,二哥和小哥也跟着望洋兴叹地说,马蜂的眼睛是南瓜做的,只看得见南瓜花。
没有南瓜花,马蜂不来,奶奶的小院里还有比马蜂更厉害的,是那葡萄藤上爬着的大青虫。大青虫有大人中指那么长,小指那么粗,屁股上的一根大刺,像母亲用的小号瑞士军刀的刀锋,耀武扬威地朝天戳着,不慌不忙地啃食葡萄叶子。说它更厉害,是因为即便是胆子最大的哥哥也决计不敢碰它。在奶奶的小院里,不管是什么缘由,高下已然分明:马蜂怕哥哥,哥哥怕青虫。然而,强人之外有强人,爷爷是绝不允许自己心爱的葡萄被害虫糟蹋的。爷爷什么也不用,只将食指与拇指连成一个圆圈,对着大青虫,两只手指同时用力绷得紧紧的,再突然一松刹车,食指弹将出去,大青虫应声落地,在爷爷小铲子下化为菜园的肥料。爷爷不怕大青虫,但爷爷也不是最厉害的,因为爷爷怕奶奶。奶奶同样不是最厉害的,因为奶奶怕我。我只要有任何不正常的动作,奶奶都会扑上来,轻言细语地问上好一阵。小院里的英雄排座次又像是大千世界中的生态链。
哥哥们都说,我有一件最让奶奶害怕的武器,比马蜂和大青虫的屁股还厉害。
哥哥们不将马蜂和大青虫用来蜇人的武器称为毒刺,非要说时,就会说马蜂屁股或者大青虫屁股。
哥哥们说,我的武器叫胆小。
这是放暑假时的说法。到了放寒假,哥哥们的学问增长了,再说我时,换了个词,说我的撒手锏叫弱小。
从胆小到弱小,只半年时间,我们的世界就长大了不少。
冬天回到老家,到处天寒地冻,奶奶的小院也不例外,没有鲜活的野生小家伙,我们的快乐也不会减少半分。老屋里没有什么取暖装置,有的只是房间正中央放的一只火盆。哥哥们单单围着火盆烤火,也能玩出不少新花样。烤橘子,烤花生,烤手边一切能拿到的食物,烤得满屋子都是从未体验过的食物芬芳。那些食物是奶奶的厨房和灶台上所没有的,每当它们发出最诱人的香味,也就是最烫手的时候。顽皮的哥哥们,也是怕烫的。怕烫的哥哥们对付滚烫烧烤食物的方法是用两只手轮流倒来倒去,嘴里呼呼地大口大口吹着气。我模仿着哥哥们的举动,想将手里的橘子放到炭火边。火盆很小,四周的孩子又太多,我不得不用力往里挤。哥哥们察觉后,主动往旁边闪开一道缝隙。只顾用力挤的我,突然重心没稳住,身子往前一扑,就这样把一只手按在了通红的炭火上。
关于这件事我的记忆也十分模糊,因为与在云南小城的那次不同,我的手上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从大人们的描述中,我才能记起那仿佛是睡梦中发生的事情。在我撕心裂肺的哭喊下,我从没见过奶奶那样暴怒的样子,拿着火钳追得几位哥哥一只手抱着头一只手护着屁股满院子乱窜不说,嘴里还不停地责骂哥哥,说哥哥们的脸皮长得比牛皮还要厚,放在火里烤三天三夜也没事,妹妹这么小,像露水中的花儿,太阳晒一下都会蔫,怎么可以教她在炭火上玩!之后,奶奶觉得这是她的失职一般悔恨地抱着我,一边替我擦眼泪,一边擦自己的眼泪。等到我终于不再哭了,奶奶才心疼地说,你是女孩子,不要学哥哥,要学就妈妈、婶婶和姑姑。奶奶没有叫我学姐姐,因为我的两个小姐姐,早就跟着哥哥学得一样的淘气。在云南小城那次,我的手不小心碰在取暖炉的铁烟囱上,从此留下至今没有消失的疤痕。这一次在奶奶家,我的手按在通红的炭火上,却没有留下半点伤痕,一样的烫伤,不一样的结果,这区别便是源自奶奶的陪伴与否。
老屋里的灶台,是不知道比我大多少岁的土灶。比起城市里的电饭煲与微波炉,用土灶做出来的饭没有那种粒粒晶莹的完美,但多了些柴火的乡土味。我每次回到奶奶家的老屋,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厨房里,从奶奶手中接过火钳开始专心生火。但是这土灶年代太久,本该直直冒出去的炊烟总是倒灌进屋,呛得我和奶奶咳嗽连连。爷爷看在眼里,刚吃完饭,不等土灶凉下来,就拿上一把旧菜刀,提着满满一桶黏土泥浆,开始改造灶膛和烟道。
爷爷这里砍几刀,那里撬一下,再用黏土泥浆这里涂涂,那里抹抹。
奶奶看着着急,说爷爷会将土灶弄得更加乱冒烟,急得用抹布拍打爷爷,把爷爷往厨房外面赶。爷爷笑呵呵的,不顾奶奶的抗议,坚持完成了修理。
“我垒灶的本领可好着哪!”爷爷最后还要自夸一番。
直到上了高中,我才偶然了解到垒灶在从前是一种非常高级的技术活,由冷空气和热空气造成的气旋,生成火的部分要尽可能多地留在灶膛里继续燃烧,另一部分变成烟的,则要驯服地进入烟道,其难度可想而知。这也难怪在爷爷修理之后,倒灌的烟反而变得更浓了。不过,面对我和奶奶的抱怨,爷爷不但没有半点歉意,反而笑得更开怀了。回过头来,奶奶也顾不上数落爷爷了,也学着爷爷,拿上相同的工具,揭起大铁锅,自己趴在灶膛里捣弄起来。熏过烟的灶膛是全世界最黑的地方,转眼之间沾在奶奶脸上的那些黑烟,让奶奶变得像是邻居家那只黑白相间的大花猫。哥哥们在一旁淘气地蹦跳,说奶奶化妆了,要上戏台演包公了。奶奶乐哈哈地说,我不是包公,是包公派来专门管你们这几个小坏蛋的。被奶奶重新修理过的土灶,和爷爷修理过的实际上差不多。烧火做饭时,冷不防有一大团烟从灶门冒出来,熏得我直流眼泪。奶奶要我放下火钳到外面玩去,我坚持不放下,还说奶奶修理的灶,比爷爷修理的灶好多了!奶奶高兴的那个模样,真的是用语言无法形容的。
虽然发生过火盆边那种严重的事态,但我对于在奶奶的土灶里生火依然有一种特别的热爱。把木柴垒起来,往底下塞一点废纸和松针,再划燃一根火柴,稍等片刻,平时凶猛异常的火焰便在炉灶的束缚下乖乖地听我的指示。我总能从中得到征服感与成就感。然而总是有失误发生,比如一不小心把搭好的柴火弄塌了,该用小火的时候火太大了等等。每当这种时候,奶奶也不忍心赶走我,只是无奈地笑着告诉我正确的做法。
只有一件事,奶奶是断断不让我动手烧火的,那就是做糖醋排骨。奶奶做糖醋排骨时太讲究火候了,因为有特殊讲究,奶奶做的糖醋排骨,成了我们的最爱。哥哥们更是糖醋排骨的天敌。特别是小哥,简直就是天敌中的天敌,每一次总是小哥首先发现糖醋排骨出锅了。作为首位食客,那焦红的糖液挂在肥瘦相宜的小排上,小哥也顾不得烫,食指拇指捏起一块便塞进嘴里,一边烫得直吸气,一边还在不停地嚼着,才十秒钟不到,那块小排便已下肚,剩下来的骨头还要细细嘬上一遍,生怕漏掉一丝糖汁。往往等到第二第三块排骨下到小哥肚子里时,大哥和二哥才闻风而至,转眼之间,一海碗糖醋排骨便只剩下碗底清亮的猪油。这样的时候,从来不需要我出手,哥哥们再饕餮,也不会忘记小妹妹,你递一块,他递一块,弄得我常常嘴里嚼着一块,两只手还各抓着一块。奶奶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望着,也不责怪,因为奶奶手中的锅铲还在翻炒着第二锅的排骨。在我们这些馋虫面前,奶奶每次做糖醋排骨,没有三碗两碗是下不了灶的。
在奶奶的小院里,除了快乐,有些事,早几年我还无法理解,比如死亡。
上小学一年级那年暑假,我刚进爷爷奶奶家的院子,奶奶就要我快去看爷爷钓鱼。奶奶将我牵到屋后的阳台上,阳台下的河水宽得像大海,各种各样的水鸟在平静的水面上嬉戏。今年的洪水特别大,下游的人工湖蓄满了水,离阳台也还有两米高。在阳台与河水之间,爷爷摆着两根钓竿,钓竿顶端垂着两根长长的钓丝。河里的水太大,爷爷半天也没有钓上一条鱼。反而那水面漂下来的东西时常吸引我的注意。有些时候甚至能看见上游冲下来的死猪尸体,肚子朝天绷得紧紧的,仿佛只要用铅笔尖轻轻一戳就会像气球一样爆掉。我问爷爷,猪是不是不会游泳才被淹死?爷爷说,猪的样子很笨,身子并不笨,还特别会游泳,一定是水太大,流速太急,才被淹死的。我忍不住好奇地问爷爷,游泳运动员会不会淹死?爷爷想也不想就回答,就算是世界冠军,遇上大海啸也会淹死。一直在里屋忙碌的奶奶别的话都听到,偏偏听到这话,马上跑出来,冲着爷爷嚷嚷,说爷爷是个老妖精,当然什么也不用怕,孙女还小,还不懂事,这么乱说话,会将她吓着的。爷爷冲着奶奶坏坏地笑,又对我说,我的孙女冰雪聪明,什么都懂,也懂得爷爷奶奶将来都要死的,是不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奶奶就在一旁呸了几声,又要我赶紧说,爷爷不会死,爷爷会长命百岁。我马上跟着奶奶的话,说祝爷爷奶奶万寿无疆。爷爷笑得十分开心,但他还不接受万寿无疆的说法,坚持说人总是要死的。
那是孩提时最早的对于死亡的认知。
与死亡同时出现在这条河上的还有灾难。
那一次,我正在阳台上折纸船,奶奶忽然说:“糟糕,出事故了!”
奶奶指着漂在洪水中的一扇木门,那是上游某个人家的屋子被洪水冲垮了,不一会儿,又有木箱和衣柜等家具在洪水中随波逐流。从那以后,我开始担心爷爷奶奶的屋子也会被洪水毁坏。哪怕明明知道,下游人工湖的最高水位只能淹到爷爷屋后河岸的半中央,还是放心不下。
小时候我和家里的哥哥姐姐说了许多遍祝爷爷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可是爷爷还是说走就走了。那时,我刚刚上初中一年级。一开始爷爷并不是因为很严重的病而去医院的。那一天正是星期天,下午四点,奶奶在电话里还说没事,让我放心上学去。才过两个小时,黑皮二叔就来电话,说爷爷情况不妙。从得到爷爷生病住院的消息,到爷爷永远离开这个家,只有不到三个小时。奶奶后来说,爷爷最后时刻还在心疼我,知道我学习紧张,故意不给我请假时间。爷爷走得那样急促,让我每次想起他,就想起他用手指弹落葡萄藤蔓上的大青虫,连眨眼都来不及。爷爷走后,奶奶痛哭不已,爷爷一辈子不肯上医院,说自己一旦上医院就出不来,没想到被自己的话说中了,爷爷一辈子只上这么一次医院,去了就没有再回家。
后来的每个清明节,奶奶都要跟着我们行车一百公里,回到团风老家扫墓。天气很好时,春光很明媚,奶奶的身体也没有问题,大家一同去踏踏青,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待在一起,自然是件好事。有时候风雨交加,春寒料峭,奶奶又是头痛脑热咳嗽不止,从儿子辈到孙子辈的,都劝奶奶不要去了。头天晚上,奶奶表面答应说不去了。第二早上出发时,别人还没出门,奶奶就已经站在车门口,咳咳咔咔地招呼别人,说都这么晚了,还不快点走。
奶奶在车内端坐着,也不多说话。回到团风老家,到了我们家族的墓地前,奶奶像变魔术一样,从身下拿出一只小板凳,摆在爷爷的墓碑前,任凭别人忙碌,自己只在小板凳上默默地坐着。
今年的清明节,一连几天都是大雨。奶奶头天晚上还是无比坚决地表示,今年就不去看爷爷了。我们已经习惯奶奶说话不算话了,到了第二天,奶奶果然又是搬只小板凳坐在爷爷的墓碑前。家里的人想替奶奶打伞都不行,奶奶自己打着小伞,不要别人打扰,独自在那里,像是在与爷爷说着悄悄话。在爷爷的墓地里,按照风俗习惯,我们冒雨燃放了许多烟花和鞭炮,天上地上都在发生巨大声响,奶奶坐在那里,一点反应也没。那样子让我们相信,奶奶与爷爷的对话太投入了,这才听不到别的声音。
几个月后的暑假,再次见到奶奶时,那让我们恋恋不舍的小院已经拆迁了。
最让人伤感的是奶奶竟然将我与小表姐认错了,冲着我叫着小表姐的名字,还反复追问,你妹妹为什么没有回来?我走上前去,贴着奶奶脸,让奶奶仔细看看,并且说,我就是你的小孙女,我已经回来了!奶奶伸手摸着我的脸,笑得很开心。我故意将自己的脸庞贴在奶奶耳朵上,不让奶奶看见我的泪水。在奶奶身后的妈妈,还有婶婶和姑姑们的眼角也都湿润了。
奶奶认不出自己最心爱的孙女了!
这是我长到十七岁时,遇到最伤心的事,甚至超过爷爷的离去。
好在奶奶还不是太糊涂,一旦明白过来,她就拉着我的手,叫上哥哥们,说往年暑假你们都闹着要到山上去玩,妹妹下半年就要上高三了,你们怎么不带她到山上散散心,放松一下?我的几个哥哥不是博士在读,就是结婚成家,初为人父了,听了奶奶的话,马上就变回到过去那样贪玩的大男孩,纷纷说,我们明天带妹妹去山上漂流。
哥哥们说过了就开始准备,第二天早上,真的出门时,奶奶又不放心了。拦在门口一再嘱咐,要哥哥们照顾好妹妹,如果照顾不好,回到家里,就要狠狠惩罚他们。奶奶惩治哥哥们的方法很奇特,前两年,如果哥哥们哪里做得不对,奶奶就要请爷爷托梦教育哥哥们。奶奶的方法比打骂更有效,哥哥们听了,一个个小脸青青的,待到离开奶奶的视线,向来待我很好的哥哥们,在我面前的表现简直到了讨好卖乖、奴颜婢膝的程度。现在的情况不同了,哥哥们长成男子汉了,奶奶不是对哥哥们不放心,而是不放心她的小孙女。
那天的漂流一开始很顺利,一股激流从高山之上倾泻下来,在一处盆地里形成平静的水面,我们在那里上了橡皮舟,一路激情荡漾地漂到第一个休息站时,就发现情况不对,有安保人员在拼命地让所有漂流的人赶紧上岸。上岸之后才知道,上游下了暴雨,洪峰很快就会下来。说话时,山溪上游就传来洪水的轰鸣声,我们只好赶紧向高处撤。哥哥们有些不甘心,见路标指示的还有一条小路,就一致决定,不和别人一起走主路了。
山上的天气就是这样瞬息万变。顷刻间,漫布的乌云就遮蔽了太阳的视线。走在林间小路的哥哥们很自信,一再说,山里的雨,隔着牛背。这话我也从爷爷奶奶那里听过,也相信山上下大雨,山腰就会没事。在我们意识到之前,天上开始下起零零星星的小雨。原先还以为是树上的露珠,在雨势越来越大之时才反应过来,我们已经走进了更深处的丛林。
“山上下小雨很常见的,一下就过去了。”常来山上玩的小哥说。
我们在一棵大树下面蹲着。由于树冠的遮盖,雨势要小很多,脚边的野草也生长得不多,使我们可以及时赶走每一条试图靠近的小虫。这时,小哥突然盯着我的身后,说:“别动!”
我吓得浑身僵硬,以为是大蛇或其他的猛兽。哥哥们与我讲的山上有的那些野兽的名字在我脑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小哥屏着呼吸慢慢靠近,然后轻轻弹了一下我肩膀旁边的草叶。我回头,原来在我身边不到一厘米的距离,停着一只长脚蜘蛛。虽然蜘蛛比那些野兽的体型小了不知道几千几万倍,但它带给我的恐惧丝毫不逊色。
小哥似乎没注意到我的想法,说:“它在捕食呢。”
我仔细一看,即使被弹到了另一片草叶上,那只长脚蜘蛛依然面对着另一只趴在蜘蛛网上的体型稍小一点的蜘蛛。它弹跳着,很快就来到了蛛网脚下。
之后就是拨动蜘蛛网,把那只蜘蛛引诱过来,再猛地扑上去吗?我想的都是纪录片里的那些画面。不过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有没有吃掉那只蜘蛛。很快的,我们就面对着一个新的问题。
我们已经在森林里待了快两个小时,雨不但没有停下的趋势,反而变得更大。虽然有高大的树木当成伞,但树叶再密也不能给我们挡下所有的雨滴,不一会儿我们身上就湿透了。那种湿,与漂流时泡在水里相比,少了一种兴奋,多了一种难受。大哥爬到一块高高的石头上看了一阵,下来后脸色难看地告诉我们,先前供我们漂流的那条山溪开始泛滥了。也就是说,我们想沿这条小路回家的可能性没有了。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只好顺着来时的小路回到下山的主路上。在主路上没走多远,一件更不幸的事出现在眼前,负责管理漂流活动的那些人,以为人都撤走了,为了安全起见,已将通往休息站的唯一山门反锁上了。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只能待在休息站的简易棚子里,听着山风山雨忽小忽大忽急忽缓地击打棚顶。那乘山风山雨而去的东西带走了体内贮存的热量,大山的清凉替换到心里。我看着哥哥们,哥哥们也在看我。奶奶在这种时候要哥哥们带我上山来散心,本来没有什么值得去想的,被哥哥们这一看,这事就像奶奶家小院里的那只大马蜂,晃悠悠地飘浮在眼前。又像奶奶那土灶前的一缕炊烟,模糊了自己的视线。在我开始觉得难受时,离开我到四周胡乱翻找的哥哥们竟然奇迹般找到一只打火机。那打火机被人用胶带粘在一张塑料椅的底板下面。哥哥们说,山里严禁烟火,这一定是休息站的某位烟鬼管理员藏下来的,想趁没人时,偷着抽烟。哥哥们太有办法了,雨中山林,看上去什么都是湿的,他们从垃圾桶里找来几只矿泉水瓶,用打火机将塑料瓶点燃,接下来就轮到我了。我像在奶奶的土灶里生火那样,将棚子正中没有被雨水打湿的几根棍子架在火苗上,再将其他一些透湿的木柴放在最上面。时间不长,火堆就燃起来了。
哥哥们一扫先前的沮丧,跑到树林里找来一些半生不熟的野果。树林里最多的是野桃,每摘一颗,他们就像打篮球那样扔给我,如果我接住了,他们就会说三分,如果不小心砸着我了,别的哥哥就会大喊犯规,罚球两次。很快火堆旁放满了野桃。我挑了一颗放进嘴里,一口咬成两截,再用手指一挤压,酸酸的果汁一碰舌头,牙齿都要倒了。堆在火堆旁烤着的野桃完全不一样,也是饿极了,时间不长,那从火焰中飘散起来的香味,和在奶奶家的炭火烧烤的食物同样诱人。
不知不觉中,有林涛声传来,这也就是说暴雨停歇下来了。
哥哥们跑去看那山门有没有打开时,我独自坐在棚子中央,守着火堆,身上暖洋洋的。茂密的枝叶掩盖住了一切人类居住的痕迹,既看不见山里人的晒谷场,也瞧不见任何像路标一样的烟囱。没有雨时,山风更大了,风里夹杂着处处树叶上的阵阵水滴,有点甘露自天上而来的意味。飒飒林涛,丝丝湿润,饱含森林中的竹子清芬和松脂醇香。我闭上眼睛,听着哥哥们在不远处的声音,不需要视觉也能感受到林涛声像交响乐一样让人沉醉其中不可自拔。
哥哥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其间还夹杂着陌生人的声音。
雨停了,休息站管理员也返回来了,两相见面都忍不住惊叫起来。
先前的不安完全消失后,我心里变得无比镇静。我想起早上出门时,奶奶说的话:“这个暑假只怕是你们兄妹几个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暑假了!”奶奶的话一点不假,这个暑假一完我就要进入非常时期的高三年级了,然后,我也要像哥哥们那样进入成人世界。奶奶的这句话,整个夏天都在我的耳边回响,那意思是那么普通,那么真实,有时候哥哥们也会凑在一起简简单单地将奶奶这话重提一下,哥哥们并没有帮我思考,奶奶的话也不需要我们去绞尽脑汁,猜测其中有多少奇妙。奶奶就是奶奶,正如天堂就是天堂,我们的智力与情商,不是用来解答这些普通的话,而是要用十八岁以后的人生,去实现奶奶没有对我们说的那些话。
刘 晚:祖籍黄冈,二○○○年生于武汉。现为武汉市外国语学校高三(2)班学生,处女作《天堂寨》发表于《人民文学》二○一七年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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