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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出阳关无故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8967
⊙ 文 / 于一爽

  西出阳关无故人

  ⊙ 文 / 于一爽

  于一爽:一九八四年出生,作家、媒体人。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等。现居北京。

  

  引子

  几百年前,有一个姓王的人,送一个姓元的朋友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因为是一个很远的地方,所以他们此生都不会再见面。他们在路上告别,他们还喝了一杯酒。天上在下雨,地上的花和草在长。

  一

  我在西北的时候,准确地说是甘肃,搭过一辆车,一辆吉普,我对车一窍不通,只是上面写了JEEP。那辆车开始并不愿意搭我,我拿着钱,我是一个礼貌的人,我想不出他拒绝我的理由,我甚至愿意多给他一些钱。当我有这种想法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在哪儿,甘肃太大了,我要尽快到达G市,已经没有其他的交通方式了。我上车的时候是早晨九点,或者不到九点,但是快接近九点了,因为杨元要死了。

  杨元要死的消息是于梅告诉我的。于梅昨天告诉我的时候,我买了飞机票,飞机一下就到了L市,但是我再也找不到一辆车开往G市。我早早睡下又早早起来,去了便捷酒店旁边的车站。去往G市的汽车每周只有一天不发,就是我到的这一天,我想,杨元真够倒霉的。于是我必须打车前往。我都没有打听价钱,这种事还由得我吗?我拦了几辆车,都被拒绝了,他们都没有理由地拒绝,这让我对L市的印象大打折扣(虽然之前也没什么印象),我想我以后都不会再来了,而以前也没有来过。我只知道,我的朋友杨元住在离L市还有不到一千公里的G市,于梅嫁给杨元之后也搬来了G市,虽然在我看来,这对于梅算不了什么,因为她原来生活的城市大概也是这样,他们至少不需要再逃离北上广,只有我毕业之后从家乡来到京市让他们十分佩服,觉得我要闯出一番天地。三个人一起在兰大念书的时候,他们就觉得我是三个人里面最有可能混出来的,虽然我也一直不明白什么叫混出来,大概就是来到一座大城市,然后过蚂蚁一样的生活吧。还有比蚂蚁更小的东西吧我想,那就是过那种东西一样的生活。

  那天早晨就是这样,我打了快一个小时的车,都没有一辆车愿意拉我到G市,我在手机上又查了地图,我确定真的存在这样的地方,但我需要不断放大才可以看清,或者说,看清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有些疼了,做我们这一行的问题就是眼睛都会完蛋得快。我甚至有些后悔请了两天的假。这意味着我有一整个周末都要加班了。就在这个时候,何言发邮件给我,他想知道我在哪儿,我说还在一个十字路口,我向四周望了望,这真的是一个很像十字路口的十字路口,好像此地就是为十字路口这样的字眼而生。我都不曾跟何言说过这么确定的话,一个绝对意义上的十字路口。横平竖直。太阳已经很高了,地面被清晨的工人打扫得看不见一张纸,甚至连一片树叶都没有,虽然我很好奇,他们是怎么办到的。这里是L市的九月份,热得很。何言又发了一条邮件说,快去快回。

  这四个字让我十分恼火,我不知道是因为打不到车还是地面太干净的缘故,我想找一片树叶或者石子,狠狠地踢远但都找不到。在京市,九月依然炎热,但你会知道,那是最后的炎热,而在这里,太阳在头顶照着,街上白花花的,没有一丝风,人也很少,尤其在这样一个理论的上班高峰,出租车也很少,连黑车都很少。我背着一个包,既不轻也不重,但我知道我的背上有一个包,就是这样的情况,何言还敢发这样的字,这就是让我恼火的全部原因,他不相信我和杨元没有谈过恋爱吗?大学四年,杨元只爱于梅,于梅只爱杨元,他们就像所有人祝福但没有人真的想要的那种关系一样,毕业,结婚,从一座小城市来到另外一座小城市,毫无怨言,如果不是死亡来得太早,他们大概会一直这么生活下去。

  我甚至产生了一丝想法,也许他们太幸福了,所以杨元必须死。接下来我的想法就过于猥琐了,我想,还好我不幸福。

  要求人类必须幸福成了最大的诅咒。

  可我不想再跟何言说什么,也许原来我会说,如果我和杨元好过,他就去死。可是眼下,他真的要死了,我就再也不能这么说了。我一直以为白血病是电视剧里的情节,可是身高一米九的杨元忽然就得病了,忽然就要死了。很快很快。我甚至想有时间把那些电视剧都拿出来看看,然后证明他们并没有那么通俗。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一辆车开到我面前,因为是红灯,他不得不停下来,我把手机塞到裤兜,拉门就上,我想过,如果拉不开门,就绝不再拉第二下,也不敲窗户,也不笑。如果拉开门,就像此刻一样,我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副驾上。而且要笑。这是一辆很大的JEEP,我没有着急看开车人,而是看了一眼后座,确定自己没有坐到后面是正确的(什么事情我都要比较一番),后面堆了一些杂物,我把书包也当杂物扔了过去,然后才用准备好的笑对着开车人。就在这个时候,一踩油门,红灯变绿灯,汽车已经快速远离了这个十字路口。我的笑容被甩到了后面那个永恒的十字路口。

  开车人看不出年龄,大概是在L市生活太久的缘故,很干燥。除非你喜欢这个城市的男人,否则你不会喜欢他。开车人的水杯很大,大概是他一天的饮水量。像一头长颈鹿。开车人手上戴着一块手表,我忽然想到一个比喻,保护友情就应该像表壳保护机芯一样。

  我拿出手机,给开车人指G市,可是指的很不清楚,要一直放大屏幕才行,中间还闪退了两次,还有一个何言的邮件蹦出来,是一个毫无意义的笑脸,我们的车停在路口刚过去的地方,打着双闪。

  G市吧,不去。我还没有把手机完全弄好,开车人说,说的时候看着前方,好像在告诉我,你会自己开车门,因为你知道门在哪儿。你会自己下去,因为你有腿。

  我继续弄手机,G市就像消失了一样,于是我打开手机相册,里面有一些我的自拍,有一些我跟何言在一起的照片,自拍比跟何言在一起的时候更漂亮,也离我本人的真实形象更远。可我喜欢这些自拍,让人自我感觉不错。我翻了一小会儿,找到一张照片,然后指给开车人说,他快死了,带我去G市吧。

  这是一张杨元和于梅结婚时候发给我的照片,大概是两三年前,也可能是四五年前,看上去像是一万年前,我记不清楚了。他们两个人没什么朋友,在那样一个小城市生活更没什么新朋友,所以结婚的时候没办酒席,只是告诉了我一声,还发了几张照片给我,看上去正像结婚照应该有的样子。就是说两个人都傻乎乎的……结婚照背后是一幅假的风景画。色彩斑斓的秋林和映在湖中的倒影,画面中间还有一群鸟在飞,两个人就站在中间。

  开车人瞟了一眼手机,只是轻轻地瞟了一眼,我不确定,他到底是在瞟手机,还是瞟了我,我快速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扣子系得整整齐齐(我想到何言说的在西北经常有女孩单独消失),于是重新把笑拿出来,因为我不是一个没事就笑的人。何况现在遇上了这种局面,别指望我能自然地笑出来。

  开车人说,我们开到那边,时间不短。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我们开到那边,他没准就死了。

  我马上说,所以,快上路吧。

  开车人说,两千块。

  我想讨价还价,但又觉得现在不是时机。我转身拿出一千块给开车人,说:剩下的到了地方给你,身上没有这么多钱了。

  我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很机灵,一方面,要是路上处得不错,也许到时候可以便宜点,另一方面,不必让这个开车人觉得自己很有钱,这就是出门之前,何言一直叮嘱我的——安全问题。在何言看来,我要去的地方充满了不安全因素(或者说,只要我不在他身边,就充满了不安全因素)。可是想到我的好朋友都要死了,我却还计较这千儿八百的,我又把手机里杨元的照片拿出来,认真地看了看。

  我把手机放大,把于梅已经挤出了照片外面,我用手指摸了摸杨元,摸了摸他挺拔的鼻子,他有个大鼻子,有个大个子,穿了西装,整个人看上去松松垮垮的。我真不敢相信,他就要死了。我这样想的时候,耳边响起嘀嗒嘀嗒的声音,就像是杨元的倒计时。

  想到昨天于梅发邮件告诉我的时候,我说,怎么才告诉我呢。

  言外之意,我算是你们两个人的朋友了吧,至少是杨元的朋友,我感觉自己的情感简直被欺骗了。

  虽然毕业五年了,他们留在一个小地方,杨元在一份和文物有关的刊物工作,于梅做的大概也是类似的工作,我没有仔细问过,没有这个心情。或者她其间换了一两次,但是杨元一直待在那个单位,我忘记了刊物的名字,因为真的没有人会看。杨元曾经在邮件里和我说过,他喜欢这个工作。他没有说爱,他只是说喜欢,就算是喜欢,我觉得也很夸张了。我想连杨元自己都不觉得有人会看,他只是觉得有件事情做,这是他唯一可以养活自己的一件事。我觉得他太懒了。

  杨元偶尔出差来北京,一年一两次,我们会见面,多数时候,我和杨元更像网友,但我们只喜欢写电子邮件。或者说,是他决定的。我和杨元说过,也可以给我发微信语音,可是他说,没什么可说的,就给你写邮件吧。而且我知道于梅也一定知道,我们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关系。我想过,这是我保持时间很长的一段关系,我不知道说纯洁是否合适,但是显然超越这种关系就会改变很多事实。而且一旦改变就是死路一条。我想自己真是中了头彩。

  说起来挺奇怪,我和杨元就算很久不见,一见面还是依然如故,这就是大家说的怀旧吧。杨元喜欢怀旧,尤其在唱歌的时候,我说,你总是唱我姑妈那代人的歌。而且他最喜欢那种有独白的歌,就像在读诗。所以每次在京市,我都请他去唱歌,在KTV。杨元戴着眼镜,眼镜上布满了天花板的光线,他喜欢用大拇指和食指往上托眼镜(他的眼镜好像有些松),每次看见他这个动作,我都觉得他这个人迟早有一天会受不了。但受不了什么,我也不知道。记得上次他在KTV,喝了点酒,他把演唱的动作搞得很夸张。我也照例给了他不少欢叫声和掌声。后来唱累了,他就开始睡,他一直枕着我的胳臂,我的胳臂麻得不行。可我想,就让他这么枕一会儿吧。醒来之后,他看着我,好像很陌生,然后说出了一句很惊世骇俗的话,曹盼,你这个胸是真的还是假的?

  二

  开车人把车开得很快,我没有问他姓什么。目前来看他是一个无害的开车人。我看了看安全带,觉得很脏,就没有系,开车人看了我一眼,也没有提醒我系的意思。因为我总会想到一种场面:出了交通事故,安全带像一个绳索一样,把人割成两半。我宁可从车里飞出去,也不想变成两半。

  在跟何言同居的两年中,这些都是我们吵架的导火索,在何言的车上,我总是系着安全带,这样就不用吵架了,何言也不用摆出一张挺难看的脸。我想,如果自己被勒成两半,只可能是在何言的车上。这些场面总是越想越真实。或者说,我每次构建起来的安全感在何言的车上都会坍塌。

  开车人很沉默,商量好了钱,也拿到了一半的钱,就再没什么可说的了。路就在那儿,一直往前开吧。但我还是很奇怪,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去G市?为什么G市在地图上那么小?为什么我的朋友要生活在那里?为什么我从没爱过自己的朋友,那种真正的爱情?世间是不是存在那种真正的爱情?为什么何言坚持要让自己系安全带?为什么地球是圆的?

  我有很多问题,越想越困,我想睡一会儿,我起得太早,但是我不敢睡,我不敢在陌生人的车上睡,我只敢在何言的车上睡。

  我就这么一直盯着前面,并不和开车人说话,因为就算碰见挺爱说话的开车人,我也不会愿意跟他们说什么,所以我对这个开车人多少有些好感,沉默之美。更别说他肯停车带自己走。

  没多长时间,车就开出了L市。

  这个城市真小啊,我不由发出这种感叹。我打开手机看了看,有老板发来的信息,问我是不是快回来了。我放下手机,有一种绝望的心情,我觉得老板疯了,这个世界疯了,自己才走。老板发了两条信息,第二条是说项目通过了,意思是,接下来,大家都该忙起来了。我想给于梅发个信息,告诉她自己已经上路,可是打出来之后又觉得上路两个字,不好听,于是什么也没有发,塞上耳机。我想,这就算是旅游了吧,我要好好看看沿途的风景。大概我以后都不想再旅游了。

  我的云音乐里正在放《九月》,这正符合此刻。我不喜欢海子,也不喜欢周云蓬,可是两个人在一起,就不能不让我喜欢,或者说,不能不让此刻的我喜欢了。歌词里唱道: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只身打马过草原……

  我很困,真的觉得眼前走过来一匹马。一匹又大又白的马。看着马的形象,我打了瞌睡。

  三

  就在这个时候,开车人忽然伸手过来帮我把窗户摇下来一点,我吓了一跳,但是很快意识到他只是想让风吹进来,离开城市越远空气越好,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要经过大片的荒漠,而中间都不会再有其他的城市出现。除非是海市蜃楼。我打开手机的邮箱,忽然有一种冲动,想重新看看杨元写给我的那些邮件。

  在外人看来,杨元一定是一个很不着边际的人,大学四年他都这样,有些荒唐,大概只有我愿意和他有些来往。

  开车人一直不说话,但是此时此刻,我倒是希望他能和我聊聊杨元。就像一个陌生人那样随便问问我,要死的人是谁呢?

  杨元的邮件很不连贯,有时候也问到何言,都是问我怎么还不结婚。有时候他会有周期性的胡说八道,我想可能和这里的气候有关,寒冷而偏僻的祖国内陆,什么也不能生长。我才来了几个小时,就已经感觉很不一样了。

  有时候他在邮件里会说,结婚挺好的。这样才能理解孤独,好像他的每件事都会指向孤独,让我觉得他这个人有些重复。

  有时候他会说,你就别结婚了。

  还有一次他一定是喝了酒,和我说,你就别结婚了,等我离婚,我们结婚,但是谁都不告诉,你也不说,我也不说。

  我如今还记得自己看到这个简短的邮件的心情,是一个没有风的夜晚。我和做电影的同事在京市一个十分高档的酒吧也喝多了,因为是别人埋单,我可以常来的机会不多,甚至说,有些不知所措,我就这么喝多了,然后是“叮”的一声。

  我所有的邮件都有提醒,因为我不喜欢因为看不见邮件,然后接到老板电话提醒我看邮件,那简直是在提醒我自己正在过蚂蚁一样的生活。我不懂杨元为什么发这种邮件,大概是因为在上一封邮件中我和他抱怨过我跟何言的关系。

  于是我在邮件里和他说,婚姻让所有女人都变成一种女人。我还发了一个俏皮的表情,我觉得自己虽然还没有结婚,但正在变成那样的女人。

  另外我知道一个道理:敏感的人一旦痛苦起来,都不是常人所能体会的。虽然有时候隔着邮件我也受不了杨元那份婆婆妈妈的样子和反复无常,但我不能伤害他,因此我从来不问他确定的事情。我们只需要保持愉快的邮件来往。我想,我多数时候都这样想,我是了解杨元的,至少是和我写邮件时候的杨元。但我并不知道他的老婆于梅是怎么样的女人。

  因为我和于梅的联系就简单直接得多,简直是没有联系。大学四年,我和于梅住在一个寝室,因为寝室另外的两个人总是不住在这里,所以多数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也是这么认识杨元的。杨元是考古系。我和于梅是中文系。杨元也是考古系最后一个学生。第二年,这个专业就停止招生了。想想,杨元这种情况算不算倒霉呢。

  大学四年,于梅从来没停止过在外面当家教,杨元总是闷头写作,也没人知道他在写什么。在我和他刚认识的一两年,我觉得他是个挺奇怪的人,也没什么意思。

  毕业之后,他说他要做一份不和人接触的工作,他和于梅结婚了,于梅怀孕了,又流产了,之后就再也没听他们说过生孩子的事儿。是啊,反正又不是没机会。

  杨元有一次在邮件里和我说,你可以生个孩子。

  他这封邮件也到来得莫名其妙。关于他的生活,关于我的生活,都有很多矛盾的说法。但我慢慢掌握了阅读他的习惯。我看了看窗外,继续看手机,我想从最近的一封开始读起。

  四

  最近的一封是一个月前,之后大概因为生病就没有了,通常我们一两周会有一封邮件。但其实也没有这个规律。目前来看这成了我生活中抒情的部分。

  这段时间没有之前那么孤独了,杨元在最后一封邮件里说。然后他告诉了我一些他最近在看的图书、电影和音乐。

  总之我想在那样的小城市,如果没有图书电影音乐,他一定更觉得孤独了,但是我们说的可能还不是同一种孤独。

  看着外面的大片的土地,我很后悔,没有在他健康的时候问问他,G市有什么意思呢?

  此时此刻,我也只能将这种话问问开车人了。

  开车人看着前方说,你说有意思就有意思。

  我觉得他这个回答没意思极了。让我刚刚对他建立起来的一点好感又归零了。开车人就是开车人,我发出这种感慨之后忽然想笑,但是啊,你说有意思就有意思,你说没意思就没意思,大概只有杨元这种人才会活得这么丧。

  大学四年,就看不出他有什么高兴的事儿,与此同时,也看不出他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于梅狂爱他,连我在内都不知道她爱他什么。杨元对我也不错,就是这样,难怪他说,没什么意思。

  每次他在邮件里和我说孤独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想,他不是有于梅吗。邮件里的杨元和现实很不像,总是滔滔不绝。邮件里的文字比他一辈子说的话都多。

  杨元从来没和我说过他的那本刊物,好像他就是一个没工作的人。最多说一些奇谈怪论,比如什么丝绸之路就是商旅和牲口踏出的一条时有时无的土路。在这种地方,人会保留孩子般的目光。杨元就有孩子般的目光。他也不怎么和我说G市,好像生活在哪儿对他都只是一种背景,很无关。问到我的时候,他也从来不问我具体的事情,尤其是工作,他只知道我是做电影的。只有一次,我说,我们周围人——大概就是指那些中文系的同学,除了你和于梅,还有几个不联系的,大概都在做电影了吧。接着我还在邮件里写了几个“哈哈,哈哈”,然后接着写,所有人都做电影了,电影得烂到什么样了。我还告诉杨元,我现在最怕别人和我说的四个字就是——内容为王。有时候我会在邮件里很刻薄,或者说经常,因为这些话我都不知道在生活中该和谁讲。我在邮件里告诉杨元,很多电影我都不知道在讲什么,就是在犯傻吧。我也经常觉得自己做的这份工作没意义,但是这能养我。我总不能让何言养我吧。更搞笑的是,何言也是做电影的,有时候我和他睡觉,就觉得是在和同行睡觉,和甲方睡和乙方睡,这种感受让我觉得爱情只是顺便的。更痛苦的是,这个工作环境给予我跟何言的不会是别的东西,只能是随波逐流。人要永远保持尖锐太难了,就算保持住了,最多被同行说,气质真不一样啊,那无非等于告诉你自己和他们不是一类人。也许一切都是想掩盖那些实实在在得不到的东西。

  每次我和他在邮件里抱怨工作,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为稻粱谋吧。

  可惜杨元不和我说工作,不然我想,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会鼓励他吧。有时候我也会奇怪,这种鼓励为什么不是来自于梅。好像很多东西都错位了。就像无论何言做什么,我都在否定它。我从内心已经不相信这一切,我甚至希望有别的女人可以替代我,去安慰安慰何言。让他也像其他男人一样得到从我这里来的鼓励,就像一阵微风吹过自己。

  五

  跟杨元的邮件源自大学,那个时候于梅总是外出当家教挣钱,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两个人的生活费都是于梅挣的。有一次于梅去远方助教,从那个时候我便开始和杨元联系,主要是于梅让我帮忙照顾他(怎么有些乘人之危的意思)。

  可是大学的时候,邮件很少,那之后,我有一次很天真地把自己和杨元发邮件的事情告诉当时的男朋友,我们为此大吵一架。因为我知道,我和杨元并不是这样的关系,如果我真的遇见一个想睡我而我也想睡他的人,我会变得不可思议的洒脱。但是很多邮件我们却写得很不洒脱。当然,邮件写得多了,我慢慢开始有了一点不道德的感觉,而我的生活需要靠这一点点感觉维持。这种感觉忽隐忽现,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错。

  大学毕业之后,我跟杨元的邮件联系开始变得多了起来。有一段时间我得了失眠症。我工作的一部分就是让作者把写得不错的小说改改,变成电影的语言,其实就是让这些小说和社会对话,说得更直接一点,就是拥抱社会,因为不拥抱社会已经不被允许了。当我清醒的时候我就觉得,这真他妈的无聊。这种无聊大概就是我得失眠症的原因。那段时间,我也总是在和杨元的邮件里写他妈的他妈的。只是从杨元的嘴里永远别想听到这三个字。他的脏话就是沉默不语。

  我看着窗外想,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用给谁写邮件啦,他也终于被这个世界抛了出去。可是他怎么得了这么贵的病啊。于梅要挣多少钱才行啊。虽然杨元身体上的毛病一直挺多的,可都不会死。一个人得了小病还得大病,太多此一举了,比如他患有痔疮,他经常觉得自己是造血机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在邮件里和我说这些,于是我就说,我也是造血机器。每个女人都是。他说不一样,他大概想说的是孤独吧。那些毫不具备审美层面的孤独。

  脚气的事情也是杨元在邮件里告诉我的,这是我和他的友情中很日常的部分。但我觉得他真的说得太多了,就算不知道他有脚气,我和他也是朋友,杨元就是那种走在街上你不会仔细看,也许接触久了会觉得有点儿不一样,可是这种不一样,就算没有,也不会让你的人生感到缺失了什么。他们可能会被一些小小的顽疾困扰,比如脚气啊,也可能是口臭、阳痿。

  但是关于阳痿这件事我实在就不熟了。于梅从来没有像我其他的女朋友一样,和我讲过她们的性生活。也许于梅不算是我的女朋友吧。我处处提到于梅,仅仅是不想让我和杨元的关系成了没有源头的水。虽然于梅不说,可我总觉得他们并不经常做爱,于梅不难看,可她是那种容易叫人紧张的女孩儿。另外结婚那么多年还经常做爱才离奇呢。就像我跟何言,有时候觉得再不那么千篇一律地来一下,实在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啊。但我跟何言在一起才两年,人生有多少两年呢。另外,有时候觉得阳痿这件事情,还挺有一些悲壮的色彩呢,就像教堂中天空的穹顶,冰川的顶部放射着一道又一道耀眼的光芒之类的。

  车继续往前开,我继续看杨元来的邮件,有时候也不是看,只是回忆,很多我会永远地记在心中。记得有一次我和他说,你知道那种绝望吗,我跟何言再也不想吵了。以后他说什么,我就都说好,不管我是不是认为好。如果他想让我吃什么,我就吃,因为我不想因为不吃再争吵了,就算我吐出来我也要先吃下去。我们的生活就是我当着他的面把一个东西吃下去再背着他吐出来。已经没有信任了,只有遵守,连遵守都算不上,只有好,这就是生活。

  那封邮件的最后,我还写了这么五个字,这就是生活……

  也许杨元比我更了解生活,他一定觉得我在和他开玩笑。那封邮件里,他就和我说了一个简单得不能更简单的事实——别再吵了。

  在邮件中,杨元说到自己的时候总是长篇大论,说到我的时候总是寥寥几个字,这也让我觉得他有点儿自私,但有时候我也想,我为什么不能有一个自私的朋友呢。

  我用手拨着车里那个会摇头晃脑的小人儿。我想,这就是生活。

  我就这样一封接一封地往下看,但这并不是我们的全部邮件。说起来有些遗憾,这个过程中我删过很多次,有些是因为邮箱满了,我当时以为我们会一直联系下去,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现在看真的是这样啊)。还有一两次是我和杨元吵架,其实谈不上吵架,只是我无处发泄的情绪发泄到了一个允许发泄的人身上(他真可怜)。我早就忘了跟何言吵过多少次架了,那简直就是我们生活的全部。我再一次暗示自己,我是绝对不会嫁给何言的(好像不经常这样暗示,就会不小心嫁给他一样)。

  想到结婚这种事情,我忽然做出了一个举动,我把杨元的结婚照也删了,我想,是这些结婚照把他害了。

  有时候心情真是难以描述。

  天上有鸟叫,可是又看不见鸟在哪儿。当你失去了一个朋友的时候总不能没有一点感触吧。删掉结婚照之后,我忽然感觉他将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这是多么的搞笑,他又没和我结婚。

  想起杨元上次来京市正好赶上大雾什么都看不清,我还和他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杨元当时那副表情好像在说,他一出生,就没什么好兆头。

  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会让人感到大地在微微震颤。

  分别的时候我请他常来,我说不要总写邮件,我经常写邮件的时候要拼命回忆你的样子。

  他说,有的是机会,我们都还要在这世上活好多年。

  我记不清他说的是活,还是混,应该是混,混好多年。

  想到这些往事,我觉得,全让他说中了。可我一点儿都不想哭,眼泪应该留给那些认为哭有价值的人,杨元是绝对不会认为我的眼泪有什么价值的。我叹了口气。我不是一个喜欢叹气的人。那样让我一生挣不到钱,我被自己的叹气吓了一跳。然后我又叹了口气,告诉自己这是可以控制的。我还伸了个懒腰,虽然我一直不懂那些每天起床伸懒腰的人在拥抱什么。

  后来,我觉得我可能睡了一会儿,还做了一个梦呢,或者只是打个盹,梦里,我和杨元的邮件被一个外星人劫持了。

  梦里其他的东西我都忘了,醒来我想,外星人一定会觉得我们一起生活了多年,虽然并不,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一个无聊的外星人劫持两个地球人的邮件。除非这里面有让地球延续下去的密码。我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想到延续,这两个生物学上的字,觉得难过极了。出发之前,我刚剪短了头发。后脑勺薄薄的,看上去就像一个随时可以被人敲碎的蛋壳,我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忽然使劲捶打它,好像要把它真的敲碎一样。

  车继续往前开,我觉得有些不舒服,但这里并不是高原,我觉得头晕得像一列火车正从自己的左耳朵呼啸着跑到自己的右耳朵,然后再从右边跑回左边,寒冷渗进肺腑,云层之上,充沛的光洒向半完成的白色山丘(我看所有的景色都像半完成),看上去像面粉掉进了金子里面。我想,好浪费啊。

  我继续看,我们的很多邮件都是他鼓励我写点东西,因为他知道我写过一点东西。他说他也在写东西。我问他考古的事情,他什么都不说,只有一次告诉我,恐龙统治了地球几千万年呢。后来我在邮件里问他写什么呢,他含糊其词,大概是本没人能看到的遁世之作。

  还有一次邮件里他说,他要不吃肉了。我问为什么?他说你有没有想过,肉可能是你前世的姑妈。我跟杨元说,一点儿意义都没有。我又说,杨元,你还这么年轻,你看看我们周围的人都在奋斗,你先别这么变态。姑妈?这种事情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呢,真是让人佩服(反语)。

  变态?他好像是在跟我说,你懂什么是变态吗?

  他说他要做一个考古哲学。

  我说那是什么?

  他说你知道哲学这个东西越具体就越没有生命力。

  我被他说的感觉自己智商很低,而且我不爱他,不然我一定觉得他是个挺有吸引力的男人。女人不都是喜欢智商比自己高的男人嘛。

  杨元在邮件里和我说,一个人怎么能不庸庸碌碌地活着。

  我鼓励他说,幻想和惊喜可能就隐藏在这个过程中(其实这种话我自己说出来都不相信)。

  其实我是在鼓励我自己,要是谈庸庸碌碌,杨元啊,你能谈得过我吗?我就是庸庸碌碌本人。

  听他这么说我觉得很难过,我想他应该做点儿什么,也让于梅活得好点儿。虽然在这个城市生活成本很低,也不应该通过写作寻找什么意义,但,这些邮件让我觉得杨元已经走得很远了,透彻只能毁了他。我还在邮件里和他说,像我这样的真的是没时间写了,写了还要隐姓埋名,不然一定被同事笑话。傻不傻啊。做电影的人都很自卑,因为接触的钱太多,可是又不像做金融的,因为自卑所以生怕被人骗,被人觉得傻。就拿我这家小小的公司来说,没有定位,老板是卖情趣用品起家的。问老板做什么片子,他说挣钱的就行,大概就是可以让他在资本市场买空卖空的。然后又总是和我说,帮忙啦。可是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在我工作的时候和我说帮忙啦,只要一帮忙,我立刻就觉得自己不值钱了,我宁可帮一个乞丐的忙都不愿意帮这个忙。千万别和我谈什么境界。

  就算真有超越时代的思想,但不会有超越时代的行为,杨元在邮件里和我说,自己没什么梦想,连梦想都是一种机器设定。他也不想让谁活得好点儿。甚至有一次在邮件里他和我说,于梅为什么就不能离开自己呢?

  其实很多时候我也不愿意回复他的邮件,觉得他就像一座移动的毒品加工厂。

  天空真蓝啊,我看着窗外想,无论过程怎么样,我总觉得杨元的内心也存在这么一片蓝色,而并不应该是一座从里到外的毒品加工厂。

  六

  忽然变天了,乌云就像融化的铅块。低沉的雷声从远处滚过来。但我没有和开车人说慢点开。四周都是稀疏的岩石和灰白的灌木丛,这一切给我的感觉就是无边的空旷还有一丝的不安,再也没有什么灵感了,有时候是鱼鳞状的薄云在天空中。我想到一件小事,杨元曾经管我借过五万块钱,我给了他两万,还说不用还了。这种话我不会和别人讲,我和杨元讲,是因为他一定会还我,他也知道,不给更多,是因为我也有点为难。九月,是秋天了,在秋天的柔风和阳光中,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的是这种事。杨元要死了,一直活得怪穷的,不是挣不到钱,是根本不想挣钱,杨元的来生就变成这些荒漠上的沙子算了,连太阳都不需要。

  我问开车人还要多久,他说早呢。

  老板的信息又来了,还是和我说通过的那个项目的后续安排,大概是让我合理把握内容生产,既要有点社会性,也要有点人性。要拍出中国好莱坞的感觉。我看着这个信息,忽然想笑。这一切在京市是理所当然的,可在这里显得如此的怪异,因为在京市所有都是扭曲的所以就看不出扭曲了。老板还说,但是要贴近日常生活。我一直不懂什么叫日常生活。大概,就是指那些平庸无聊的一天又一天吧。我想,太空中又没有红绿灯,为什么没有星体撞向地球呢?留着地球上的人做这些匪夷所思的东西是为了什么呢?我老板从来不拍什么爱情题材,他说是兽性……一个人谈恋爱了,就是兽性大发。还说,不能有自杀,自杀不好过审。老板信息说了不少,我很潇洒地回了一个“OK”。我看着外面,有时候觉得树不是绿色的,是紫色的,云不是白色的,是黄色的,五颜六色的,拥挤在一起像是在逃难。看着这些云和树,真是让人百感交集。生活变得越来越不可爱,不欢乐,也不善良。

  七

  要不要转转?开车人说。

  我说直接去吧。

  他说,你来的这个季节不好。

  我都不知道回答什么,好像我有闲情逸致一样,我用手机照了照自己的脸,一点没错,谁都能看出这是一个一夜没睡的人。

  汽车高速行驶在笔直的公路上,我想,没有比这条公路更好的景色了,路在前方交汇,但是开到前方的时候,又分开了,仅仅是一种视觉上的效果,有一些略微的起伏。两边是荒芜的戈壁滩,生长着一些杂草,骆驼刺和红柳。我想,我还没来过这些地方呢,不过也没什么的,我没去过的地方太多了,不如都不去,去一个只会增加另外几个的遗憾。远处是山脉,我也叫不出是什么山脉,我也不想问开车人,这些都是我必然会忘记的,青灰色的山体上面覆盖着雪,山体上什么都不能生长。我想何言说的是对的,快去快回,那个城市,除了有腐败,什么都没有。是啊,如果不是杨元在这个地方,我不会产生一丝关联,就像一只蚂蚁怎么会跟外星人产生关联一样。天很蓝,一切看上去都很和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觉得和善。就算在生活中,我都不常遇见我觉得和善的人,我想,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吧。离开京市那么远了,我想感激点儿什么,我闭上眼睛,使劲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当我忽然睁开眼睛的时候,开车人正在看我,但并没有吓到我。

  看着这样的景色,真觉得自己白活。在我看来,只有两种人不算白活,一种是穷人乍富,一种就是杨元,和一张桌子椅子都可能心灵相通。像自己这样从早忙到晚的就是白活。

  开车人都没有问我做什么的,这让我感觉被善待了。

  他说要不要听我讲点儿什么?

  我说,如果我需要,我问你。

  可我没什么想问的,我闭上眼睛想,如果不开车,是不是就可以骑着马在这里奔跑了。

  我之所以觉得这样很有诗意,是因为我并不会骑马。何况歌词里面唱的“只身打马过草原”。

  忽然有一股风。

  我马上给于梅打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杨元死了。当然在西北,这只是一股很普通的风,就是风嘛,旋风,带着沙尘,没有停留,很快地就向和我们开车相反的方向奔去了。很短的一瞬间,残余的沙粒像细碎的小冰雹拍打着车身,开车人这种事情每天要经历二三十次吧,继续往前走。路边有时候会有一些残破的房子,房子旁边会有几棵树,看上去就像我们的车开远之后马上会消失一样。

  我觉得这不错,我自言自语。

  开车人说,我可没这种感觉。

  风过去之后,前面就是一个加油站,开车人从刚才开始就话多了起来。

  他说,能不能等他半个小时,最多一个小时。

  我有点儿不高兴,一个小时和半个小时还差了半个小时呢。

  我说来不及了吧?

  他说车得休息休息,另外,还得处理处理事情。

  我不懂他的休息休息和处理处理到底几个意思,停车的地方可以加油,我下车小便,走到卫生间门口就跑回来了,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随便解决,旁边有一个小卖部,里面的货架很大很高,放满了方便面,这让我在一瞬间产生了一种很恐怖的感觉。旁边还有个小旅馆,从字面上已经看不出名字了,好像是“金盆洗什么房”,金盆洗手?我觉得不可能,金盆洗脚?我想了想,觉得可能是个洗脚房吧。我不好意思催开车人了,太阳照在头顶上,我想我遇到的这种事,不能不满意,这种时候不满意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我买了包方便面(因为也没有别的东西),蹲在路边吃起来。我想,杨元,如果你死了我还没赶过去,我真的没什么办法了。加油站旁边还有一个猪棚,有人家,我想到一个事情,人的近亲是猪。

  我没有去过杨元的家,他在邮件里给我写过,可是连不成整体。他说自己养过几只小动物都死了,他说不养了,自己克小动物。他说自己的墙上总是挂着那种可以一页一页撕下来的日历。

  蝙蝠发情的时候脉搏一秒钟会跳一千多下,当我在等开车人的时候我有一点紧张,但也紧张不过一只蝙蝠。我很累,我连胳臂都抬不起来了,好像是一条大象的腿。有时候两个人之间会忽然冻出一条冰河,连一个简单的开车人我都不了解,每天走在京市,觉得周围的人全是企鹅。而我并不了解真正的人。这样想。眼前活生生地忽然变成了悲凉至极,冰河也在拓宽。四周全变成了流动的色块。

  是呀,活着不需要目的,有时候连死都不需要目的,金盆洗脚屋,呵呵,只有到了这种地方才觉得是到了目的地了吧。

  我打开手机看了看,连信号都没有了,而且上车就要充电了,所以我连杨元的邮件也不能再看了。

  我看着面条一根一根膨胀,我无事可做,专心致志地吃起面条。我觉得挺好吃。

  我想,开车人,此时此刻,在和什么人在一起吧。我把方便面的汤也都喝了,何言从不让我喝汤,他说有塑化剂,他有很多常识,可这对我们的关系一点儿帮助都没有。我就像在报复何言一样,喝得干干净净,可我想不出来,他有什么好报复的。

  我不知道下一次路过加油站或者洗脚房是几点,说不准我们还能不能路过,我想,我得多吃点儿,于是,我又吃了一碗,和刚才不一样的口味。

  吃方便面的时候我想,杨元如果也吃两盒,一定是一模一样的口味,他就是这种人。如果他死了,真要说有什么可惜的,就是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吧。吃东西对他来讲就是活受罪。

  果然一个多小时之后,开车人出来了,还吹着口哨。我把两盒方便面在沙地上踢得远远的,开车人什么都没说,后面还跟了一个女人,我说一会儿,开快点儿吧。

  我又说,我要充电。

  女人想找我握手,可只递给了我几个手指头。她的胸也大得不得了,我想问她,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想摸摸是不是也特别软。就像一个大白馒头。但我们两个人仅仅是交叉过去,什么都没做。

  女人上车之前在加油站的水池冲了冲自己的脚,我忽然想到跟何言每次做爱之后,我都要洗上一会儿。好像要把我们的孩子冲进下水道一样。

  上车之后开车人把广播打开,广播里面的声音变了,好像有一个传教士在说话,但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而且还有一件悲伤的事情,我忽然发现,那个女人是个瞎眼女人,瞎了一只眼睛。

  如果她不瞎,大概不会难看。瞎眼女人和我说,不然我们两个换位下置,我去前面陪他说说话。

  看得出来,开车人已经很累了,又刚射精。我们已经开出了八九个小时。

  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于梅的短信,她说,杨元昏迷了。

  我盯着看了很久,就把这条短信删掉了。删掉短信的心情就像自己从山坡上咕噜咕噜地滚下去一样。和一个嫖客一个妓女去看一个昏迷的人,我觉得我都在这种处境了,还是理解不了杨元说的孤独。

  天彻底黑了。

  车里特别冷,还有几个小时,太阳就升起来了。就像太阳升起来太阳落下去一样,我愿意相信,我和杨元之间的友情一开始就是确定的。

  开车人把广播打开,广播里说,有一个疯子从医院里面逃了出来。我很想让他再调回刚才传教士的频道,但我想,那是错误的。这片土地上怎么会有传教士。

  我们三个人坐在车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关于疯子这个事情发表一点看法。

  瞎眼女人坐到前面之后并不说话,但好像坐在那里就是一种补偿。她也不打听我。我忽然对瞎眼女人产生了好感,她不是一般的人,她是一个有修养的人,我接下来产生了更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应该把她带到我的朋友面前,以我对杨元的了解,他一定会对此充满好奇。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我竟然看不出她的年龄,大概是因为人们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看不到她的眼睛,也看不到她的心灵,只有心灵会暴露一个人的年龄吧。她看上去就像十九岁,或者九十岁。或者说,少了一只眼睛后对很多事物的理解增强了。我想到,杨元的眼睛很亮,不像生活在西北的人,倒是像生活在海边的人。进而我又想到杨元的手。杨元的手看上去是半透明的,我觉得这是没怎么进化好的结果,他的五官组合在一起都不错,可是单独看都不怎么样。这可能是这个人身上唯一有点儿趣儿的地方。有时候他的手晃来晃去就像一条透明的鱼,看上去很脆弱。

  这样想的时候我把自己的眼睛也闭上了。我觉得非常疲惫。

  又过了一会儿,何言的信息过来了。问我到哪儿啦。他用的是啦不是了,就像在跟我示好。然后又发了我几张他在美国看的房子的图片,在这个时候发过来真的不合适。何言最大的追求就是去美国,不是其他任何国家,如果把京市的房子卖了他就能在美国的郊区买一套房子,然后死在美国。

  何言说在中国惶惶不可终日。我想,他错了,他还以为自己能躲开什么。

  我没有给他回信息,我们之间,他总是问我,到哪儿了、吃了吗这些,好像生活除了到哪儿了吃了吗就没有别的什么。或者说这也是我们同居几年,我亲手造成的结果。无论他问什么,我都不想说。当我想说点儿什么的时候,我就给杨元写邮件。

  也存在那样的时刻,我觉得自己有点儿对不起于梅。当我觉得自己对不起她的时候,我甚至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子。

  八

  月亮孤零零地悬着。有一条路,我们就是顺着这条路上来了,在夜色中,这条路就像从很远的地方爬过来,这条路自己长了手长了脚。我们的车看上去和四周很不协调,切出了荒寂的一角。我想,假如人类世世代代向往飞翔,是否有一天会真的飞起来,假如人类真的厌恶自己,是否有一天就会从头到脚融化。

  瞎眼女人忽然开始和我想说点儿什么。她问我去了哪儿。

  我说哪儿都没去呢。

  我忽然又问,是不是阳关很有名?

  瞎眼女人说一个小土堆。

  我说你去过?

  瞎眼女人说眼睛还好的时候。

  我想问她的眼睛什么时候坏掉的。但我当然不会这么无礼。

  我不再和她说什么,继续删杨元的邮件。删掉了邮件之后,再也不会有不祥的预感折磨着我了。所有的预感都很可怕,是因为没有发生。我保留的部分只是还想读,然后再删掉,反正最终的结果都是删掉。我不会让离开我的人有一丝一毫的痕迹留在我的生活中。比如杨元在一封邮件里面写,他要靠什么也不做来消耗一生。人要是没了目标,每天都很充实。

  瞎眼女人这个时候忽然又说,要死的人是你的初恋?

  我想,这你都知道了。

  我摆了摆手,我自己都有些吃惊,好像要急于撇清和杨元的关系。他怎么会是我初恋的人呢?我的初恋是个高富帅。我开玩笑说,我接着又讲了一句更粗俗的话,我说,不找高富帅我找什么呢,对吧,哈哈。

  瞎眼女人也哈哈两下,但是比我妩媚一百倍,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就会觉得自己连性别都被剥夺了,反正她很聪明,一定知道我只是开玩笑。另外我不知道他们(瞎眼女人和开车人)在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瞎了,还是那之后才瞎的,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瞎的呢,也许这些都不存在。但看上去他们是老情人了。

  从我的后座看上去,瞎眼女人最喜欢抱着自己的肩,她穿着薄毛衣,头发很长,有时候还有刺啦刺啦的静电,偶尔回头的时候会发现她皮肤白皙,和这个地区的人很不一样。看久了,会觉得这是一尊快融化的雕像。或者是,有一半已经开始融化了。听着这些刺啦刺啦的静电,我都会产生一种不切实际的联想,当一个人想做点儿什么的时候,缠在你身上的电网就开始工作。所以事实上,人,什么都不能干。

  开车人胡子拉碴的。胡子拉碴是我想象的,一天过去了,男人的胡子应该都长出来了。这至少证明他是一个还活着的男人。瞎眼女人给他披上了一件军大衣。

  我问他们两个人,但我不知道应该问具体的谁,我说,在这样的地方,你们相信什么?

  瞎眼女人说,没有,但我愿意说有。

  为什么?我问。

  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善良一点儿。瞎眼女人说。

  我看着瞎眼女人,我觉得可真不一般,何况还瞎了一只眼睛。凭她这样的智商,在京市,也不会饿死,真是个淫荡又深刻的瞎子啊。

  我忽然想起何言给我讲过的一个事情,他说他的一个朋友,也是在外地,但不一定是在西北。也是在路边,这样漫漫长途的某个停靠点,找了一个女人,之后,女人还免费请他吃了碗炒面。

  何言这样给我讲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怀疑他说的朋友也许就是他自己。因为如果是他,我想,他至少活着的时候碰上了古往今来的一种情谊,那是什么,我说不清楚,可能就是一碗绝世无双的炒面吧。

  也不知道何言这会儿在干什么。

  瞎眼女人的脸上有几颗痣,就像几颗小星星。

  我知道有一种女孩可以多给点儿钱带出来,不光和你做爱,还可以和你吃饭看电影,就像谈恋爱一样,我想,自己真是大开眼界了。但我并不知道她怎么看我,或者说,理解我。

  又过了一会儿,瞎眼女人说,你能看到星座吗?

  我说我能看到星星。

  我指了一个给她,说,那是巨蟹座。

  她说,那是我的星座。

  我说,那我也是巨蟹座。我还哈哈笑了两下。

  她说,就是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星座。

  我说,这不都在闪闪发光吗?

  我又说,那狮子座呢?这是杨元的星座。

  杨元总说自己不像狮子座,我觉得这也有可能,人生什么错都有可能,比如你妈妈把你出生日期记错了,比如你不是你妈妈生的,在医院的时候手上的号码看反了,比如,你不是你妈妈和你爸爸生的,这种事儿,谁也说不好哟。

  我问瞎眼女人你怎么知道那是狮子座那是巨蟹座?

  她说,这不是有层次的排列吗?

  我又看了半天,脖子酸得不行。

  我说,看不出来。

  九

  因为我是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在城市生活太久,夜晚不是这样的,夜晚被城市的光源充斥,以为星星就长那样,这里不一样,流星一会儿一颗,就像许愿不要钱一样,可我不知道许什么愿,我总不能说别让杨元死吧,这已经不可能了,我无非请求他再多呼吸一会儿。我还想祈祷让我跟何言不要再争吵,平静地生活下去,但我想,这也不可能。如果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这个瞎眼女人为什么会生活在这里呢?我这样想的时候,她瞥了我一眼,我双手合十,把食指跷了起来,闭着眼睛,我顺着我食指的方向想,多么浩瀚啊,没有被污染过的银河从一个天边流向了另一个天边,于是我马上在心中默念,那就别让杨元受罪了吧。我想我这样的祈求方式并不对,但我不想停下来,我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希望不要在我们做朋友的这些年中,他因为我不快乐过。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瞎眼女人正在用我那只不瞎的眼睛看我,她的眼睛亮得很,就像一个小星星,我忽然得出一种结论,也许开车人爱她呢,万一呢,看她那只仅存的亮晶晶的眼睛,是多么的享受啊。但我想,瞎眼女人一定没有用享受的心情在看我,我已经多少知道了我是从事什么的,也许就是她心中的那种有些文化的人,我刚才闭着眼睛,双手合十,一定是在做一些病态的抒情。她冲我咧咧嘴,我没有反应,我尴尬地说,你知道,我们离这些星星有多远吗?

  瞎眼女人说,看得见摸不着。

  我说,最近的也要五光年。但是在我们的思维里,它就是此刻的星星。我接着说,就是随便一个星星的光发出来,我们也要五年之后才能接受到。我们现在看到的都是五年之前。

  其实我对天文一窍不通,这些理论全是杨元在邮件里给我写的,我想,他也是从什么地方抄来的吧。有一段时间我们总是聊星星,好像我们特别了解星星一样。还有一次他说他正在编的考古刊物上有一篇文章,就是关于古代人对星星的研究,特别有意思,可是到底怎么有意思,他也没说。我想,他不是故意不说,而是推断出来就是说了我也不懂。他的推断没错,我只能记住一些简单的原理,比如五光年,世界就是靠原理运转的,只要知道,没人在乎现在的你,只有你自己在乎自己,连没有被污染的星星都不在乎你,当它想在乎点儿什么的时候,已经是五年之后了,时间是奔流不息的,五年会发生很多转变。

  瞎眼女人看着我,好像在提醒我:我光靠一只眼睛就比你了解更多生活是怎么回事儿,我不知道什么地球绕着太阳转太阳绕着银河转,可我知道,生活就是这么回事儿。

  开车人继续开车,没有看星星,他一直调着广播,发出刺刺啦啦的声音,就像在和外星人接信号。开车人并不傻,我想,他一定知道,这里是不会有什么信号的。但他并不能停止这样的动作。

  前面就是阳关了,开车人又开了一小段路之后把车停下来,他点了一根烟,还问我抽不抽,好像我们已经相处了不止一天,而且就要这么相处下去了。他给瞎眼女人拿出来一根,他不需要问什么,他们知根知底。

  这里看日出不错,开车人告诉我,就像太阳升起来是他安排的一样,好像因为他占用了我的时间,于是我的朋友快死了,他去幽会的时候我的朋友快死了,所以非要送我一点儿什么一样。

  我说不用了,我想,他在搞笑吧。我可不想做这种交换,不然杨元听见了,非得气得活过来。再说了,我也不想看什么日出,太阳每天都升起来每天也都落下去,周而复始,每天都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好看的呢,怎么没人看每天大小便呢,别和我说什么新的一天这种鬼话。

  我说,不看日出了,能带我去看看阳关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我见不到活着的杨元了。

  开车人说,不去看朋友了?

  我说,来不及了。

  开车人说,那儿可进不去。

  我说,那就不进去。

  开车人摇头,我想,他是不是要钱。

  我有钱,可我不想给他了,没有什么原因,就是不想给他了。

  你就带我去吧。瞎眼女人说。

  开车人说,明天我就把你和她,都一块儿送回去。

  我多陪你几个小时。瞎眼女人说。

  我觉得自己被赏赐了,望了望头顶的银河,是呀,银河绕着什么转呢,大概就是靠这种善良吧。

  开车人说,有一条路,可以远远看,近处就要你自己爬,可,就是个土坡。

  走吧。我说,

  别的地方不去了?开车人问我,

  我说,不去了。

  他说,确定不去看朋友了?

  我说,去阳关吧。

  十

  杨元有一次在邮件里和我说,生活如此具体,以至于人们每天所做的都差不多。是什么魔力促使这些人如此一致地去从事这些事情呢?

  我在邮件里和他说,这还不简单吗?你不是明知故问吗,你担心自己变成他们,仅此而已。

  另外我怀疑有一句实话杨元没有告诉我,就是本质上,他是什么都不想做的。不是被某种崇高的力量驱使,可能仅仅就是懒。

  我想,于梅是冒了很大风险嫁给他的。

  于梅有一段时间开了网店,我不能笑话别人,可我总觉得网店这种事情是让不怕麻烦的人去做的。如果没钱就不应该做生意,小生意挣不到钱,大生意和小生意的复杂过程差不多,大生意需要更多钱,可是有了钱,谁还做生意呢。所以我觉得于梅就是瞎折腾。

  杨元也从来不和我说什么新闻,只要是别人关心的,他一律不关心。我和杨元说,这在国外就算反社会人格了吧。他一向温文尔雅,有时候喝多了,我想是喝多了,他会在邮件里和我说,我最烦社会了。我觉得他说的一点儿都没错,社会也烦他。

  他还不如这个开车人,或者这个瞎眼女人活得具体呢。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忽然想号啕大哭。我用衣服捂住自己的嘴。

  何言的邮件又过来了,他在邮件里问了一句让我更郁闷的话,他说喜欢那儿的人吗?我想何言的脑袋真是花生米之类的东西,干吗要喜欢呢,人又不是甘肃特产。

  我给何言发了个信息,我说我是不是老了?

  他说不要总想老了,你怎么不想想汽车变旧了呢?他又说,自己最近想换一辆汽车,他这辆车已经开了太多年。

  有些生活就像是无期徒刑,有这样的广告吗?朋友,想体验无期徒刑吗?来结婚吧。唯一能让这种无期徒刑有点新意的就是拼命挣钱,买一辆车,再换一辆车。我对何言这些移民和买车的事情缺乏足够的耐心。而他还以为这些事情可以让他变得不那么小市民。

  何言最怕的就是我和他变成小市民。我问他什么是小市民,他说志明和春娇就是,这个解释倒是颇为新鲜。我觉得当个小市民不错。何言说话的声音像东北大炖菜,我觉得他生下来就不能改变小市民的属性了。何况他还是做电影的,这都是离小市民最近的行业,当你做了电影这个行业,你就几乎找不到比做电影更没意思的行业了。我有时候都想为这个行业的人祈祷。做电影久了人很干燥,比大便还干燥。

  我想到了一些可爱的职业,比如在这个地方当一个孤独的牧羊人,可是一路上我连一只羊都没看见。我再次闭上眼睛,人有时候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之后会无端地听到来自天边潮水一般的声响。我想到一些抒情的时刻,比如杨元偶尔会在邮件里告诉我,今天的云彩很漂亮,就像圣诞老人的胡子挤在了一起。

  我追问他会不会过圣诞节,要不要来北京过,他就不说什么了。避开这些具体的问题,然后又会在邮件里和我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比如,科学破坏了人类的幻想,科学再这么搞下去,人类就完蛋了。

  有时候我觉得,杨元就像穿越非洲大草原的角马一样,但他并不是在奔跑,只是慢慢悠悠地走着,等着被狮子一口吃掉。

  就在这个时候,于梅的信息过来了,说,杨元走了。我不敢打开车窗,我觉得星星会噼里啪啦掉进来。

  我们就这样开到了阳关。

  十一

  我一点都不失望,因为它就是一个小土坡,正像别人描述的一样,往上面爬的时候几乎没有路。

  白天的时候是绿色的。开车人说。

  我一个人下车,开车人没有跟过来,瞎眼女人跟了过来,我和瞎眼女人说,你等我吧。

  她说,我比你熟。

  于是,我们就顺着往上走,想想,这个场面多荒诞,几乎没有路,我很担心踩下去的地方是一些深洞。我用手机照着,前面就是一块突兀的石头,四周用栏杆围了起来,就算是白天,我想也不会有什么人来。

  玉门关就不一样了,瞎眼女人说,人多着呢。

  我想,关我什么事。

  到了。我说。

  我说得很无力,好像是我骗我自己来一样。

  我打算绕着石头,或者说是土堆,走走,我不知道这算石头还是土堆。

  我和瞎眼女人说,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看看,就下来。我想,大概也看不了多久,我也不想酝酿什么情绪。

  小心。瞎眼女人说。

  我说好,我又说,我两只眼睛好着呢。

  十二

  当我绕到后面的时候,四周的一切都消失了,没有声音,我想,这下安全了,于是,我蹲下来,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我想到那首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想,你们都翻译错了,因为正确的意思是,去死吧。正常的一生才两三万天,杨元大概活了一万多天。

  说出来没人相信,流星依然到处都是,比刚才路上还要多,但我也一直不明白流星这种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更不明白有人冲它许愿到底是要干吗。我忽然在这片土地上打起滚来,我平时并不常做这种事情,于是我就真的打起滚来,我一边打滚一边笑,我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我也不知道得白血病疼不疼,应该挺疼的吧。他们夫妻真够倒霉的,我想,当然,也不是最倒霉,比如,他们并没有孩子。就像京市人说的,生孩子还不如买房呢。难怪有人说,生孩子是新社会的四大恶。另外的四大恶包括交朋友,这些奇谈怪论也是我在朋友圈看到的。里面说,朋友这种事真的很难,富人和富人是不能当朋友的,因为之间只有利益,穷人和穷人也是当不了朋友的,因为根本禁不起利益的考验,至于穷人和富人之间,想想,这算是一种朋友关系吗?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是于梅,于梅在对面“喂喂”了几声。我没有说话,我想,以后我和她的联系也不会有了。通话挂断之后,杨元又很快给我发了条信息,我很奇怪,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想到我,其实是于梅用杨元的号发来的,于梅在信息里说,你不用感觉抱歉。

  我想喊出来,反正四周这么空旷,会把我的声音全部吸进去,就像在京市,我们经常为消磨掉夜晚去的那些KTV,每一间和每一间都不打扰,多亏了这些吸音的墙壁。这是人类多么好的发明啊。那些声音被吸进去之后去了哪儿,会不会回到过去,比如回到很多年前。上学的那个时候,杨元最喜欢骑着一辆快散架的自行车在校园溜达。我到现在都很奇怪,他是怎么一直保持那辆自行车没散架的。而且总是不跑完气。他骑自行车的咔咔的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我忽然尖叫了一声。

  这个地方没有人,也许有外星人吧,他们可能会听到一声压抑的尖叫在喑哑的夜晚。

  我擦了擦眼睛又看了看于梅的信息,没错,她写的就是抱歉,和前面一个字之间还有一个停顿,不是难过,不是不安,也不是别的什么,就是抱歉。

  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可抱歉的。看着远处的山,我想,杨元终于得救了。也许已经变成了某种巨大的爬行动物随着日出即将出现在天边。此时此刻,这个土坡后面简直成了地球上最黑暗的地方,有一种叫人心醉神迷的美。

  我忽然有了在劫难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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