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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 关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8562
⊙ 文 / 朱 镛

  年 关

  ⊙ 文 / 朱 镛

  朱 镛:云南昭阳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散文集共四部。曾获云南省作协创作奖。

  在我们这儿,春节这一天,村子里的人们依然还把它称作年关。我一大早去了老家,发现今年的这个日子似乎很特别。一向平静的乡村,在这一天变得热闹了起来。天气的变化,也仿佛遂人愿,连日的阴冷突然放晴,跟着人们欢快起来,天空中阳光在飞,白云在跑。在乡村的路上,人比平时多了无数倍,而有的地方,走着游玩的人,甚至像在大街上一样。鞭炮和烟花,也随时会在村子里炸起,响彻在村子的上空。我注意到,特别是在秋收季节里就盼着儿女们回来的老人们。当久别的家人在这一天回来与他们重逢时,他们来自于心底的那份兴奋的状态,全都显露在了脸上。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心情,是放松的,欢快的。他们游走在路上,脸上显露出来的神情,比秋天收获庄稼的时候还欣慰,还痛快,有种圆满和舒心。那满面笑容的堆积,犹如春天的阳光刚刚露脸似的。

  但是,我也注意到了他们大多数都有一个特征,就是在表露出一种兴奋的同时,也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我听到不止一个人带着叹息的口吻说:“过年好是好了,只是过了年,又得照样孤守着这间房子这点土地过日子了!”是的,不可否认的是,年关一旦过去,一批人是肯定又要从村子里走了的。那留下来给他们的日子,是会有着一年到头无休无止的企盼和孤独。出走和留守,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是谁也无法避免和阻止的现实。但是至少在年关的这个日子,村庄召唤了一家又一家人的团聚。我发现从村子里走出去的人们,几乎都来了。我也同样如此,一大早就赶着回来了。

  我游走在村庄的路上,发现今年的年关,确实有些特殊。因为无论是一个人远在他乡,还是一家人远在他乡的,这一天在村庄里,见到了。无论是在外经商做官飞黄腾达或者早已安家落户的人,还是为了生活奔波在各个城市打工的道路上往死里卖力的人,都因为这个年,在村子里,见到了。还有在往年从未谋面,一些曾经熟悉得很却因为多年在外没回过村庄,已有些似乎变得陌生的面孔,在今年的这一天,见到了。就是连已经全家都离开故土多年,在村庄里,没有了活着的亲人的人家,在今年回来,也见到了。我的三叔家,一家人都在外打工,并未全家人在一个地方做活儿。我的三叔在昆明帮人搞土建,我的三婶在离昆明一百多公里的山上帮人种地,我的一个堂兄却远在深圳,帮人送快递。但是,一家人在这个年关,会集到一起,赶回来过年了。

  看见三叔一家回来,我去了他家里。我三叔一家人是在二〇一〇年的春节过后,就外出了。他们回来,一直紧锁的门,现在终于打开了。我发现,当他们家寂静的屋子里重新燃起了火炉,炊烟从屋子里冒出去时,仿佛生活的气息也才开始弥漫于这间空荡的屋子里。在屋子里,由于有人在的原因,好像就有了生气和温度,人在家里,屋子就温暖了起来。三叔和我说,他们一家人回来的目的,也就是为了给我的爷爷奶奶,烧一点纸钱。三叔说,他们在的地方太远了,在那么遥远的地方烧的纸钱,我的爷爷奶奶从来没有去过那些地方,烧了让他们辛辛苦苦跑那么远的路程去领取,找不到路,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但是,过完这个年,他们还要继续出去。三叔说,趁着现在还勉强苦得起,打算再出去挣点钱,以前的分分钱,在现在已经买不到什么东西了。我知道三叔说的是实话,这个物质的社会,确实带给人挣钱的机遇,只是,也带走了人的精神的散失。

  当然,像三叔一家这样,全都出去打工的人家,在这个年节的日子里,一家人全都回来的,并不在少数。他们回到村庄来的想法和目的,与我三叔一家,基本大致相同,想着故乡,为先祖烧上一堆纸钱。我以为,所谓根,就是即便家不在村庄了,可黄土堆里或者墓碑上的祖先,依然还留在此地。不管他们是对故土的眷念,还是对先人的缅怀,故乡的土地,始终有他们的汗水浸过,至少,没有在这块土地上流下汗水的人,小时候,也在这块土地上流下过泪水。其实,只要是从村庄里走出去的人,我以为,在外面无论环境变得如何美好,生活如何富裕,村庄,依然是每个人正在追逐和实现那个精神的居所,依然是一个人歇气,修心或者养性的地方。在外累了,可能就会想到村庄,会回来。在外受苦了,可能会想到村庄,会回来。甚至在外老了,也可能会想起这片故土,还是会回来。只是村庄什么也不说,它就那样安静,沉默。

  虽然时代不同,但我始终认为,这个社会发展比以往来说不管已有多么的不同或者是巨大的变化,对于一个村庄来说,其实,它不止懂得真正的沉默,他更懂得你永远是它的一个孩子。我观察到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庄的一代人,他们在这块土地上,像根一样,稳稳扎扎的,一辈子,身体的行走和目光的焦点,就守着那几亩田地,从来就没有离开。当然,他们之后也可能不会离开,那也就不会离开摸了一辈子的泥土、庄稼、锄把、牲畜和疯长在地里的野草了。劳累了一天,会走出来,坐在路旁,不语,不动,或者,遇上共同走出来歇息的人,抽支烟,聊着过去的经历和时光。第二天,又闲不住要走到田地里。

  我记得小时候,村庄里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腰已勾成了一个直角。大人孩子,谁也没按辈礼,统统都叫他老太爷。老太爷总是闲不住,无事都要到地里去拨弄一下野草,或者,用一把小锄头担着一只粪撮,游走在牲畜走过的地方,拾粪。那时,我们一帮小伙伴,常常跟在他屁股后边,学他弯腰走路的样子。开始的时候,他见我们这样模仿他,非常生气。后来我们经常这样,他也再不管我们。我们之所以喜欢跟着他,不全是喜欢模仿他走路的样子,是因为有的时候,他会给我们唱歌,“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有时,还会给我们念“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还有时候,他在路上见到一堆烧过的灰堆,他都会把它拿回去,他说:“这也可以做农家肥,庄稼一枝花,就全靠这些粪当家。”他在路上捡到一粒掉下的苞谷籽,或者一颗豆子,他就会对我们说:“只要有了土地,就有了粮食,粮食是庄稼人的命,哪怕是能多收一粒,庄稼人也愿一颗汗珠摔成十瓣。”看着放学路上的学生,他会对我们说:“你们长大了要进学堂,学习方方块块的字,做堂堂正正的人。”慢慢地,他像一个娃娃头一样,只要他出村子里在前面走,我们一帮小伙伴就会像尾巴一样跟着他,不离不弃。就是大人喊破嗓子,我们都得等到他回家了,才散伙回去。他看着我们一天除了跟着他,啥也不管,就对我们说:“我是快要离开这个村庄的人了,你们这些娃娃要勤劳,不怕苦,不怕累。祖先也说过,钱在白岩,不苦不来。”

  我们从未想过,他给我们说过这样的话后没过多久,这个身子骨硬朗的老头子,就真的离开了这个村庄。我记得庄稼刚刚收完,有的人家已经开始翻挖土地,在他安详地离开这个村庄的头一天,我们依然还跟在他身后。在那一天的黄昏,金黄的阳光照着村庄,进村的路上,出现了一个坑塘,他还从地里搬了一撮土,填在进村庄路上的那个坑塘里。

  在那个时候,对于老太爷的这些举止,我们时常跟着他的一帮人,谁都不以为然。在我长大后,我才发现,老太爷一撮填在路坑上的土,内心是何等的淡泊、纯净和明亮,肉体里住着一个何等高贵的灵魂。在村庄出生、生活的人都会铭刻在心,我以为,这就是一代又一代人生存和挺立的脊梁,是一代人又一代人一种无形的教化。因为在他那一代人里,他们的身体里,装着的,是村庄的世界,也是大地的世界。他们对身边的每一寸土地,熟悉得要命,哪一家的田埂有多宽,有多牢固,挑着重担走时,需走哪根田埂才不至于踩塌;哪一家田边公用的水沟,又被这家人贪图便宜,种上了一排豆荚;哪一家地边的交界,埋着的,是当时生产队的半边碓窝,村边十字路口的北边、东边、南边和西边分别埋着哪一户人家做法事用的碗,半扇石磨。对村子里发生的每一件小事,他们更是记得准确无误,都收藏在记忆的博物馆里,亲人回来了,坐在火塘边,他们就会一一地解说:哪一家,在去年的某月某日某个时候,走了一个老人,又在哪一天下葬,天上下雨还是放晴,云朵是疏还是密,气氛如何,有多少戴孝的人,来了多少亲戚朋友,收了多少钱、米、祭幛;哪一家的人出去打工,某年某月某日,一家人去领了回来,抱着的是一个骨灰盒,像抱着身体上长出的一颗毒瘤,泪流满面;哪一家,除了老妈,其余的全都出去打工,剩下的这个老妈,几天不见出门,有人去把门弄开,发现早已咽气。反正他们说起村子里的事情,并不亚于那些年轻人在外见了世面回家吹牛,一样地说得川流不息。

  可以说,生活之细,留在他们的记忆中,细得像电脑里建立的一个文件夹。时间、大小、多少,只要一打开,就展现在你面前。

  但是,这一代人,现在他们生活的世界,正在一步步缩小。同一个时代出生的人啊,正在一个个地走了,永远地走了。对于还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老人,他们要找个曾经的伙伴说说话,都成了一种奢望,现在的生活里,伴随更多的,是孤独、寂寞和失落的怅惘。我感受最深的是我的母亲。在我的父亲去世后,我发现每次我回到家里,母亲就会常常念叨:“自从你父亲走后,咋个就像是他把家里的很多东西都带走了。以前觉得这个房屋嫌小,现在觉得空,硬是空得很啊!”是的,这间屋子显得空了。直到现在,我也才真正理解,母亲为何一直不愿离开这间如此空旷的屋子,因为这是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世界。这个世界之大,大得足以用一生来创造和守候。

  按照乡村的旧历序法,只要除夕这天没有过去,日子就还在旧年的时光里。在乡村,这一天之所以被称作除夕,是表明这是一年到头的最后一天。其实,过年了,所谓年关,就是每一年的时间结束了要送走的一个夜晚,也就是除去了夕,再次迎接新一年新的一天。这该算作又一年初始的第一天,它本是一个仿佛周而复始的计算方式,或者是重复的方式。但是,一年,又一年,村庄、房屋、田野,一切新的气息,都是在这新的初始的一天开始复苏。一切开始发出了声音,冰雪融化的声音,冬眠在土里的虫子醒来的声音,花儿即将绽开的声音等等,全都会开始涌来了,新的景象在大自然里逐渐在展现。事实上,无论是一年的头还是尾,都有一种气象万千的景象,是让人欣慰的、向往的、期盼的。在这样的日子里,对于村庄,我本不想记录半点忧伤。但是,有一点却是摆脱不掉的事实,那就是过完年,虽然大地复苏了,可是又一部分人终将要从村庄出走。而留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又开始一种生活方式,念想着从家里走出的人儿,他们又得从初始开始盼到除夕,盼回儿女,盼回丈夫,盼回身边的亲人。

  当然,所有从村庄走出去在外的人,在这个年关想着回家,都是因为故乡牵扯着的故乡之子的心,对故乡的思念。谁都会为了久别的家人,为了熟悉的村庄,为了故乡的气息,为了儿时的记忆,为了那些久远的传说和风俗,也盼着回到故乡来。就如那些一家人离开村庄早已在外扎根的人,一样回来了,因为还有在故乡的坟场上的一堆黄土,还埋葬着自己的祖先。这些存在的深埋于大地的白骨和灵魂,是永远一脉相承地出现新的生命的根,和不息的延续的血脉,他们就是为了给逝去的人烧上一堆纸钱,故乡,招魂一样,也会把一颗颗心都招回来。我以为,故乡的情,是永远揪着每个人的心的,如果把村庄看作一个人,那这个人一定永远是我们赖以生存和站立的支撑,也是我们出发和回归的力量。尽管乡村的很多生活,一如既往,让人熟悉得仿佛从没有改变过,村庄的夜,也依然一如既往的黑。于我个人而言,甚至在我的内心里,带给我的苦楚比欢乐还多,但是,它始终像一个磁场,应该说永远是一块巨大的磁场,在吸引着我。当然,也在吸引,在召唤,在牵扯着每一个远在他乡的人,或者一颗颗漂泊的心。如果往大处说,这就是故乡,它默默地接纳一切,往小里讲,这就是家,它有着无限的魅力和温暖。但是,如果一个人永远走了,再也回不来了,我以为对于活着的人,家里是会缺少一部分温暖和生活气息的。因为我的姨妈刚过世不久,就在前几日,我去看望我的姨爹的时候,他的变化让我吃惊。在我的记忆里,姨爹是一个很威武的农村汉子,五大三粗,虽然很多时候,三天两头常都在与姨妈吵嘴,但吃饭时端个大碗,一次吃个三两碗饭,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但是这次我去了,我发现他的生活里,没有人和他吵嘴了,他变得很安静。我看着姨爹吃饭,就像猫,他的心里,仿佛全都装满了孤独与无助。

  我以为,在村庄的内里,对于一代留守在土地上的人,有一种内心的渴望,就是他们需要等亲人回来,亲人平安,内心就有了幸福,脸上就有了慈祥舒展的笑。尽管,他们也习惯了,无数的道别和相守孤独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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