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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的母亲

时间:2023/11/9 作者: 青年文学 热度: 18642
⊙ 文 / 汤馨敏

  江上的母亲

  ⊙ 文 / 汤馨敏

  汤馨敏:职业媒体人。以阅读,写字,绣花,种植为乐。现居长沙。

  这件事梗在我心里一月有余了。

  四月三日,我母亲的好友,也就是小茹的奶奶,投江自杀了。

  小茹奶奶今年六十五岁,退休前是工厂的会计。四十岁那年,丈夫得了癌症,她砸锅卖铁治了八年,丈夫还是去世了。此后,她把唯一的儿子送进大学,学的是当年最热门的建筑专业,儿子毕业后进了最热门的单位。儿子买的第一套房子,她付了百分之七十的钱。

  儿子如她所愿,在单位成为骨干,收入丰厚。儿子结了婚,生了小茹。小茹奶奶的生活也以带孙女小茹为主。最开始,她一个人买菜做饭搞卫生带小茹,几乎不要别人搭把手。后来,小茹到外婆家附近去读幼儿园,那两三年,小茹奶奶过了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她经常和我妈去逛超市,去布市买布做衣服,还去打麻将。

  前年,小茹回来上小学,小茹奶奶又开始了忙碌。也就是从这时开始,小茹奶奶的身体开始走下坡路。还是那些家务事,她发现自己吃不消了。多买几个菜,拎上楼就要喘上好一会儿气;拖个地,也得休息好几次;洗了衣服,老是忘记晾晒。所有的不适,她只跟我妈妈和几个朋友说,没有对儿子、儿媳表露半句。她好强。她知道他们忙,不想让他们担心,更不想拖他们的后腿。

  就这么坚持到去年,某天,小茹奶奶摔了一跤,把手摔断了,她不得不扔下家事住了院。这一住,就跟医院“亲密”起来,随后又检查出她的颈椎有问题,又做了一个颈椎手术,她先后戴了三个月的护具。

  这几次住院让小茹奶奶对人生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她曾经跟我妈说:某次去办出院手续,儿子、儿媳忙工作没来,她一只手打着绑带,一只手拿着桶子和一堆东西,在人群的簇拥中排着队。那种感觉很糟糕。

  我不知道小茹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只知道小茹爸爸经常出差,小茹妈妈也有工作,夫妻俩焦头烂额分身乏术是肯定的,对小茹奶奶偶尔的疏忽也是可能的。去年夏天,小茹奶奶出院后,手也好得差不多了,经常看见他们家四个人一起沿着湘江散步。那场面很温馨。

  我不知道,那时候小茹奶奶是不是已经在悄悄计划了。秋天的时候,她卖掉了她名下一套房子,把现金存了起来。过年期间,她来我家串门,跟我妈一起聊了几个小时。其间她的脸庞浮肿,什么都不想吃,想法也特别颓废。我们劝她去医院做个检查。

  后来,她就又住院了。

  后来,我妈也病了,经常几天都不出门。

  直到四月三日,我妈出去转悠,突然听到小茹奶奶去世的消息。我妈回家的路上,手里的保温杯不断滑落到地上,她每一次蹲下去捡,起来时都忍不住泪流满面。知情者说:小茹奶奶早就有抑郁症,早就不想活了,四月二日这天凌晨,她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身份信息、住址、电话,用塑料纸包好放在口袋里,悄悄地离开了家,去了江边。那时家人都已熟睡,路灯昏暗,人声稀少,整个城市静若处子。那时天色黑沉死寂,长河呜咽无声,江水冰寒彻骨,这个含辛茹苦操劳一生的母亲,决绝地走向水的深处。

  第二天,她浮上水面,有人根据她口袋里留下的线索找到她儿子。直到此时,她的家人,才知道每个平凡的日子里,她不动声色的外表下,藏着多深的绝望。

  一个母亲,以自沉了结自己的衰老,以便儿孙能够轻装前行。这样的行为,在中国广袤的土地上,并不少见。作家野夫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江上的母亲》,里面详细记录了他母亲跳长江自尽、失踪十年的悲苦经过。和小茹奶奶一样,野夫的母亲忧患一生,性格刚烈,当年老体衰再无任何资本对抗岁月洗刷时,她们处心积虑、设计终结。离家的那天,她们都没有带钥匙。

  没有人看见她们踉跄的脚步。以及,纷飞的眼泪。

  曾经,她们以为,孩子大了就好了。等到孩子大了,旧的问题不复存在,新的问题应接不暇。而她们,已经丧失了解决的力量。她们,也看不到儿女能够帮助解决的希望。她们唯有通过结束自己的生命来解决问题。人生如此悲苦,世间如此荒凉,满目疮痍得让这些母亲头也不回地奔向亘古大河……

  我认识一位七十五岁的老人,她曾经明确表态:如果某天她老得要拖累孩子了,就会像老年大象一样,走进森林深处,在无人的孤独中独自离世。

  某天,在花园里听见两个老人在聊天,她们的身体都不太好,聊到身后事,她们说如果某天动弹不得要人服侍,就要“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至于是什么办法,因为她们压低了声音,我没有听清楚。

  我居家带女儿桔子的这几年,接触到很多老人。去年有一段时间没看见桔子的小伙伴美美,再见时,她身边换了个看护人,而美美枯瘦如柴。原来是一直看护她的奶奶去世了。美美的奶奶一直操劳到她进医院的那个早上。她最终死在医院的病床上。壮壮的爷爷去年冬天就没见过了,壮壮的妈妈说他生病了,回老家了。前一段再问,已经永远地走了。关于壮壮的爷爷,老家是否有其他儿女照顾他?回老家后是采取治疗还是消极等死?为什么不在长沙治疗?这些问题,我没有问出口。

  我只是突然感到难受。一个老人,需要的时候呼之即来,不需要的时候挥之即去。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老爷爷,在疾病缠身之后,突然就退出了这个城市家庭的视野。如今的社会,青壮年都沉迷于更高更强更快的名利游戏中不能自拔。很多家庭基本上都是年轻人在外工作赚钱,老年人在家带孩子做家务。如果撤掉这些老人的支撑,很多家庭都将风雨飘摇。如果这些老人突然倒下、需要照顾,这些家庭固有的夫妻关系、亲子关系都将面临严峻的考验。

  享受盛宴是轻松愉快的,埋单是琐碎痛苦的。而我们很多成年人,只学会了前者。有些人,拼命吸取父母的恩惠,却从不曾想过,所有的得到都需要偿还。

  这些年我见过的人中,埋单埋得不错的,只有几个。

  A君,媒体人,三年前辞掉北京的工作,回湖南乡下老家照顾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他在乡下坚守的这三年,不断遇到一些质疑,人们说:老父亲年纪这么大了,陪着他有什么价值呢?为此荒废工作太不值得!A君从不理会。

  B君,一个朋友的丈夫。在岳父检查出癌症之后,立即卖了车子,不够治疗费,又卖了房子。后来,老人还是走了。很多年后,B君的妻子对我们说:我丈夫对我父亲仁至义尽、倾其所有,我因此相信,他的确是爱我的。现在,他们买了新的房子和车子,并且生了第二个孩子。

  C女士,美女一枚,精灵一样的人,家里却有一个卧床瘫痪的老母亲,照顾多年,擦身、更衣、洗护,全部亲力亲为。谈到未来,她说:我母亲活着,我儿子健健康康的,我就觉得生命还有意义,还有奔头……

  小茹奶奶离世以后某天,我在厨房里洗菜,听见我口无遮拦的父亲在客厅里试探我女儿说:桔子,外公八十多了,没有用了,不想活了。桔子愣了一下,如此回答:外公,你看你活着多好啊,想打牌就打牌,想看电视就看电视,想吃零食就吃零食,要是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不要你死,我要你们一直活着!

  那天晚上,睡前,七岁的桔子抱着我哭泣:妈妈我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死,你和爸爸,还有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我希望你们一直活着,只要你们都活着,我就是幸福的!

  第二天,我对我父母说:小茹奶奶是走了,但她儿子将生活在漫长的愧疚和噩梦中。正确的做法应该是有病治病,有问题解决问题,老人不要背包袱,需要儿女做什么的时候一定要说出来,尽早说,理直气壮地说,父母养儿女的小,儿女养父母的老,都是应该的。我看到我父母飞快地对视了一眼。他们脸上,多了一些舒缓。

  在这世间,有一个地方,叫最后。那里有恐惧也有安详,有疼痛也有芬芳,有黑暗也有光亮。别怕,我会陪着你,直到我的手不能抵达的最后。当某一天,我也老了,种不动玫瑰和月季,洗不了衣服做不了饭,我不想做那离群的孤独的大象。我要用最后的力气吆喝桔子:快来,帮我擦掉嘴角的饭粒!拜托擦干净一点!

  轻车快马固然是惬意人生,但负重前行,更能夯实生命的根基。一个正常人的一生,应该包含:把父母送到你能送达的最后一站,让孩子挑起他该挑起的每一份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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